彭小妍
读了周质平先生在《读书》今年二期上发表的《台湾语文发展的歧路:是“母语化”,还是“孤岛化”?》,我想从一个台湾文学研究者的角度,探讨闽南语文学在日据时代的短暂实验,做个对照。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闽南语文学的实验,学界一般称为台湾话文运动,许多当年主流的作家都曾参与。所谓台湾话文,是与北京话文相对的。究竟只有北京话文才是白话文吗?白话文是否能以台湾话文写作?台湾话文适合写作吗?这些问题的提出,起因于中国文化、日本文化相继在台湾文坛争取主导权,牵涉到台湾意识的崛起、台湾文学争取主体性的问题。所有争议应从台湾的新文学运动谈起。
二十年代初,一方面是受到日本“言文一致”运动的启发,一方面是受到中国白话文运动的影响,新文学运动在台湾如火如荼地展开。其中主要的关键人物是旅居北京求学的台湾作家张我军。虽然早期也有黄朝琴、黄呈聪等人提倡白话文,但一直是零星的呼吁,没有立即的影响。到张我军于一九二四年十月下旬回台北,担任《台湾民报》的主编后,才展开系统性、策略性的推广;他左批旧文学,右打日本殖民政府,又积极推介“五四”文学,赋予台湾新文学在政治、文化认同上的意涵。
回台后的第二个月,张我军就在《台湾民报》上发表《糟糕的台湾文学界》一文,在他的诠释下,旧文学和新文学象征两种阶级的对立。他诟病“古典文学”代表“陈腐衰颓”,旧诗已沦为“游戏”、“器具”、“诗玩”,除了排遣酸气以外,就是乞求日本在台“总督大人”的“秋波”。换句话说,他点名批判的“诗伯”、“诗翁”之流,和殖民者互通声气,俨然形成一班“自以为儒文典雅”的阶级。就张我军而言,这批诗伯诗翁更大的罪恶是养成沽名钓誉的“恶习”,戕害了“活活泼泼的青年”。也就是说,旧诗是台湾人自甘奴隶性格的象征,而新文学才能改造台湾人的奴性,让青年展现改革社会的活力和清新性格,台湾社会才有光明。
次年一月,张我军又进一步发表《请合力拆下这座败草丛中的破旧殿堂》一文,详细介绍胡适的“八不主义”、陈独秀的“三大主义”等文学革命理论,更陆续转载名噪一时的“五四”作家作品,如鲁迅的《狂人日记》、《阿Q正传》,淦女士(即冯沅君)的《隔绝》、冰心的《超人》、郭沫若的新诗《仰望》等。台湾新文学运动就此展开序幕。
《请合力拆下这座败草丛中的破旧殿堂》一文,除了推介五四新文学的理论和作品,更主张台湾文学是中国文学的一“支流”,“本流”发生了影响、变迁时,“支流”就“自然而然”地随之影响、变迁。这种说法,必须放在当时台湾的政治、文化、社会情境中解读。归根究底,张我军有这样的主张,最重要的因素之一是中国大陆和台湾的“分治”:一八九五年甲午战争后台湾沦为日本殖民地,大陆人与台湾人同为汉族,却由两个敌对政权统治,文化上的认同问题自然不可避免。从这篇文章看来,张我军在日本和中国之间,选择认同中国,以对抗日本殖民统治。相对的,对日本殖民者而言,台湾文学当然是“日本文学的一翼”;这是在台的日本帝国大学讲师岛田谨二的看法。一九四一年五月,他在日人西川满主编的《文艺台湾》中,发表《台湾文学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一文,主张相对于日本内地的文学,台湾文学是“外地文学”:“跟内地风土、人和社会都不同的地方——那里必然会产生和内地不同特色的文学。表现其特殊性的文学名之为外地文学。”然而,就当时的台湾知识分子而言,即使不认同日本文化,张我军的说法,他们也并不见得全都赞成;这就是为什么不久之后,台湾话文的论争会展开。
从台湾新文学运动之始,知识分子对所谓“白话文”和台湾话文之间的关系,就各自有不同的主张。最早对这个问题提出看法的人包括黄呈聪,他在一九二三年一月发表《论普及白话文的使命》,认为台湾话文“使用的区域太少”,而且“台湾不是一个独立的国家、背后没有一个大势力的文字来帮助保存我们的文字、不久便就受他方面有势力的文字来打消我们的文字了”。他主张与其使用台湾话文,不如研究中国白话文,如此不但把台湾的范围“扩大到中国的地方”,也方便到中国行事;有这样的眼界,“就我们的台湾虽是孤岛,也有了大陆的气概了!”一九二四年三月,《台湾民报》继续有两篇持反对台湾话作为白话文的主张。施文杞的《对于台湾人做的白话文的我见》,认为“台湾人做的白话文”常有文法错误,用了许多“啦”和泉漳的方言“鸟仔”、“狗仔”等,而且用日本语的名词如“开催”(主办)、“都和”(情况,方便)等。他主张应该参考中国大陆的白话文,认为以地方的方言写作白话文会“闹笑话”。逸民的《对在台湾研究白话文的我见》,也认为“台湾的方言”、“变形的台湾方言”,做起文章来经常文言和白话不分,不但别省人看不懂,连泉漳人都看不懂。最后又批判张洪南所著的台湾话文罗马拼音法,认为某种程度的汉学根底加上多研究“中国国语”,白话文才能推广。
《台湾民报》对台湾话文没有既定的立场,也有许多知识分子发表文章主张应该改良台湾话,使其适于文字书写。著名的《台湾通史》作者连温卿,在一九二四年十月和一九二五年二月连载发表《将来之台湾语》,指出台湾语言的流动性:“先受了宗教上用罗马字宣传的影响……后来受了日本教育的影响,及交通便捷的缘故,台湾言语每说了一句话便有新名词在。”加上台湾住民泉、漳、客人等发音各异,新名词的翻译自然有别,发音未必与中国大陆相同。他认为如果要有效地表达思想,应该改良台湾话,步骤是“第一要考究音韵学以削除假字”、“第二要一个标准的发音”、“第三要立一个文法”。张我军本人写作时选择用北京话文,却也认为北京话和台湾话都是中国方言,都可以是白话文。一九二五年二月在《复郑军我书》一文中,他说道:“我们之所谓白话文乃中国之国语文,不仅仅以北京语写作。这层是台湾人常常要误会的,以为白话文就是北京话,其实北京话是国语的一部分(一大部分)而已……不仅是北京话写作的才能叫做白话文。”他认为,“如我们能造出新名词、新字眼而能通行也可以,何必拘泥官音呢?”但是他这样的主张,有一个前提:台湾人的话应按照中国语来改造。同年八月他发表《新文学运动的意义》,首先借用胡适的话,说明为什么要建设白话文,然后阐释改造台湾语言的必要。他认为台湾日常所用的话,多半是土话,是“没有文字的下级话,所以没有文学的价值”。因此他认为应该“把我们的土话改成合乎文字的合理的语言。我们欲依傍中国的语言来改造台湾的土语。换句话说,我们欲把台湾人的话统一于中国语,再换句话说,是把我们现在所用的话改成与中国语合致的……倘能如此,我们的文化就得以不与中国文化分断,白话文学的基础又能确立,台湾的语言又能改造成合理的,这岂不是一举三四得的吗?”这种主张,当然是合乎他一贯立场的。
到三十年代初,台湾文学史上第一次乡土文学论战爆发。主要是《南音》半月刊于一九三二年一月创刊,开辟了台湾话文讨论栏,“建设台湾话文”的议题成为论争焦点。首先是创刊号上,署名“敬”的人士用日文片假名说明台语的正确读法,郭秋生则主张台湾话文的“基础工作”是“新字创造”。战后被誉为“台湾新文学之父”的赖和,在二月发表反对意见:“新字的创造,我也是认定一定程度有必要,不过总要在既成文字里寻不出‘音‘意两可以通用的时候,不得已才创来用,若既成字里有意通而音不谐的时候,我想还是用既成字,附以旁注较易普遍……”郭秋生的回答,基本上同意赖和的看法,但是指出:“不过没有尝试等于是空谈,可是一旦实行又不免碰着‘不妥的难关……在这基础建设的时期,望有心人多一些协力——歌谣民歌的文字化——并进一步起来尝试,便可以从‘不妥的荒草杂堆里发现着‘妥当的芳草出来……”
二三十年代的台湾话文论争不仅涉及理论,确切面对台语有音无字的实际问题;而且当时的作家也勇于将理论付诸实践。在文学作品中夹杂自创的台湾话文者不在少数,例如赖和以“永过”代替“以前”,杨守愚自创“渐时”(暂时)、“即暗”(这么晚)等词汇。但如同赖和所担心的,由于各自有一套用语,彼此无法流通,难免产生不易普遍化的问题。像杨逵的《模范村》是日文作品,偶尔夹杂台湾话文和北京话文词汇,有一些是难以理解的,像“乞食伯仔”、“短裤”、“查某”、“拢不直”(没法子过日子)、“起大厝”、“艺妲”等台湾话文,北京话文如“电扇”、“美国”等。《田园小景》中的台湾话文童谣,如果不加上批注,也很难看懂:
“贷切仔!贷切仔”(包租汽车)
“鹿咯马!鹿咯马”(老爷车)
“步兵掮铳(掮枪),乒乒乓乓,冲倒卖监粽(碱粽)!”
我们在日据时代作品中看见的台湾话文,几乎都是在日文或中文作品中夹杂的零星词汇。除此之外,值得注意的是,杨逵在日据时代曾尝试一个故事分别完全用北京话文和台湾话文写作,其中实验的企图昭然若揭;这是罕为人知的。《死》是北京话文作品,于一九三五年四月至五月在《台湾新民报》连载。比较起来,《贫农的变死》则是手稿,内容和《死》几乎一样,但却是台湾话文作品,在一九九八年收入《杨逵全集》第四卷之前,从未发表过。和战后杨逵的中文作品比起来,例如《绿岛家书》,《死》的文字显得相当生涩,错、别字很多(许多是日文汉字的写法),也有遗漏标点之处(可能是报纸误排)。虽然《死》主要是北京话文,里面也有部分台湾话文和日语借词,例如这样的句子:“在他家中,这样的拖磨(受苦,台湾话文),不单是他一个人,他的老婆和两小孩子都是总动员之下劳(日文)。”又如:“当他弯一弯进入狭小巷路(台湾话文)之时,遇了由对面疾走来的自转车(日文),铃声响得像是雷响,宽意竟也听不见,也不晓得避开,到被自转车碰倒在地才觉醒起来。 ”
这两篇小说,故事的内容都描写宽意替富豪向贫农逼债,贫农走投无路,纷纷自尽,宽意饱受良心谴责。这天听说他前两天才逼过债的阿达叔撞了火车,他慌张地前去探视究竟,心神不宁。虽然是不太流利的文字,描写这样一个小人物的心情,却十分传神。如果比较两篇故事的第一段,立刻看得出来两者北京话文和台湾话文的差异:
虽然是再受了主人严重的命令到了门限外,宽意全然没有勇气可再去催促阿达叔了。他在头脑中,想起阿达叔家中的穷状,一步一步在与阿达叔的住家对反的路上,往北走了。(《死》,北京话文)
虽然是再受了头家严重的命令出来到户碇外,宽意全然没有勇气可再去催促阿达叔。他在头壳中想起阿达叔家中的穷状,一步一步在与阿达叔的厝对反的路上走向北方去。(《贫农的变死》,台湾话文)
《贫农的变死》是杨逵打算创作的长篇小说《立志》中第一章的手稿,《立志》本来计划共六章,只完成第一章。写作年代不详,应该和《死》的写作时间很接近。在手稿上有修改的笔迹,将许多台湾话文的部分改为北京话文,可能是赖和修改的。种种迹象显示,杨逵蓄意实验台湾话文的写作,可惜只写完一章。而疑是赖和修改的笔迹,也让我们意识到三十年代本土作家在使用台湾话文创作上,意见的不一致。这份手稿的存在,等于为当时台湾话文的辩论和实验做了最有力的见证。
对台湾作家而言,创作语言是实际的问题,也是建立文学主体性的关键。另一方面我们应该了解的是,日据时代在台的日本人为了凸显台湾作为殖民地的特色,相当鼓励文学作品中的“异国情调”,其特色是民风民俗的描写和台湾话文的点缀。这种现象,和二三十年代台湾话文辩论相互对照,显示出台湾作家当时面临创作环境的复杂。四十年代正当皇民化运动展开之际,除了岛田谨二提出“外地文学”,也就是殖民地文学的理论,日文杂志《文艺台湾》每期都刊登许多介绍台湾民俗民风的文章。例如一九四○年十二月有西川满的《赤嵌记》,重新阐释郑成功家族领台的故事;张文环的《槟榔笼》,描写作者儿时常见的女子外出时携带的竹编小篮子,充满浪漫的怀旧情怀。四月号上有池田敏雄的《艋杂记》,描写端午节粽子的来由;新垣宏一的《台南地方民家的祛魔风俗》等。连续几期都有黄凤姿写的《七爷八爷》出书广告,赞美作者才十三岁年纪,继《七娘妈生》之后又有描写万华民俗的佳作。“台湾总督府情报部”并大力推荐,声称本书展现乡土文学的价值,充分显示出皇民化教育提升地方文化的成效。此外,《文艺台湾》刊登的作品,不仅台湾作家的作品经常出现台湾话文,日本人作品亦然,例如西川满的《赤嵌记》中,“阿母”、“没要紧”、“爱玉”、“排骨汤”、“过房子”、“媳妇仔”、“狮阵”、“弄龙”等词汇比比皆是,旁边都以片假名注明台语的发音。值得注意的是,故事中经常提到由于“台湾施行新体制”,因此秩序井然,焕然一新。按“新体制”是皇民化运动时的口号,这显然是“以古说今”。在台日人提倡台湾民俗的盛事,是一九四一年七月台湾大学人类学教授金关丈夫和池田敏雄主编的《民俗台湾》创刊,纪录台湾的风俗民情、信仰庆典、谚语民谣等,一直出刊到一九四四年十二月第四十二期为止。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日据时代台湾文学无论是日文或中文作品当中,台湾话文的夹杂是殖民政府允许的。到了日本参战后施行皇民化运动,大力推行“国语家庭”,一九三七年四月起公立学校汉文课取消,和、汉并用的报纸开始废止汉文栏,家庭中和工作场域也标榜不用台语,用日语。可是种种迹象显示,总督政府却似乎鼓励台湾话文所代表的民俗文化。这应该是殖民政府的一种统治技巧:一方面在日常庶民生活中实际打压本土语言,一方面又蓄意把台湾文化博物馆化、样板化,以精致文化的方式展现殖民政府对台湾传统的宽容和保护。这个现象,是值得进一步探讨的。
二三十年代台湾作家对台湾话文的使用,意见是相当分歧复杂的。他们一方面认识到使用台语创作有流通性的问题,一方面又有难舍乡音之情;认同意识也加深了乡土的想像。像黄呈聪,即使一九二三年明确指出使用台湾话文创作的不实际,一九二五年一月又发表《应该着手创设台湾特种的文化》:“凡文化是要创造、模仿、或将模仿来改造……文化若接触异种的文化便会受刺戟感化,其理性常常要求比自己向来的文化更好的……能创造建设特种的文化始能发挥台湾的特性,促进社会的文化向上。此种文化的建设是要大家努力。如不这样努力,只凭着东西各种的文化所翻弄;或有倾于中国、或有倾于日本、或有倾于西洋,为二重生活或三重生活,这是无利益的。”显示出台湾意识和文学创作语文之间复杂吊诡的关系。
或许我们可以说,“创设台湾特种的文化”是有台湾意识的文字、文化工作者普遍的体认,但用台湾语写作,可能并非惟一或必要的途径。就文学创作而言,最好的示范,应该是六七十年代乡土作家的作品,例如黄春明和王祯和等。黄春明已经成为台湾乡土作家的代表,他的作品中常夹杂闽南语词汇,但只出现在对话中,或只是几个关键词眼,由上下文很容易判断这些词汇的意思。如果黄春明选择完全采用闽南语写作,可能无法获得汉语世界读者广泛的激赏,也就无法引起日本和西方学者翻译的意愿。黄春明说得好:“不是说脚踩下去是烂泥就是乡土,乡土是心灵的故乡。”
再说,黄呈聪所批判的“二重生活或三重生活”,从另一个角度看,何尝不能转化为文学艺术创作的泉源?历来对台湾文学有关键影响力的人物,大都是跨文化的人物,例如张我军、杨逵、林海音、白先勇、王文兴。当代的台湾作家如朱天文、朱天心、张大春等,出身于眷村这样一个特殊打造、被台湾社会边缘化的环境中,面对解严前后村内、村外的心理、政治、社会的转变冲击,审视来自西方、东方的文学、文学理论、哲学、心理学、社会学、美学、人类学等话语,以大量的互文技巧(intertextuality)勾勒出混杂多重的台湾经验。他们一方面从事文学美学上的实验,一方面把文学由现代派的“象牙塔”,带入政治、社会、文化、环保批判的世俗问题中,创造了后现代意识强烈的作品。“二重生活或三重生活”已经是现代人生命的现实,其间或有认同的焦虑和不安,也未尝不是跨越界限的契机。这就是萨义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中所指出的“边缘状态(a condition of marginality)”吧。许多人担心台湾文学被“边缘化”,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边缘状态”也有积极的意义。惟有时时保持“边缘状态”,知识分子和艺术家才能跨越藩篱,保持批判的距离和精神,见常人所不能见,言常人所不能言。这,就是哲学艺术创新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