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李新先生远行

2004-05-14 04:33陈铁健
百年潮 2004年3期

赤条条来复赤条条去

2004年2月5日上午,应邀到车公庄参加《北京党史》编辑部顾问会议,见到彭明、张注洪两先生,谈起李新先生近日病情,我告以北京医院日前曾报病危。近数年,院方多次报病危,而先生竟以异常耐力度过一次次险境。大家都以为先生吉星高照,这次病危定会安然度过。不料,下午二点,刚刚回到家中,便收到先生胞妹李德坤电话:先生在今日上午11点以心力衰竭谢世,安祥而无痛楚。随后,先生长公子李小丁电告:依照先生遗愿,遗体使医学解剖,眼角膜捐献,骨灰于清明时节海葬。我问小丁:原来先生曾有归葬重庆老家之意,何以又改为海葬?小丁说,先生在病中听到川东亲友拟建大墓消息,断然决定不再归葬老家,也不在京举行任何丧仪。这使我想起,某伟人逝世,继任者竟违背其生前意旨和中央历来关于领导人死后遗体一律火化葬于墓地的决定,营建巍峩崇高的遗骸留置处,且置于人口密集的城市中心。自毁尊严之后,又故作神圣。先生对此举不无感慨,他说,不遵既有决定,出尔反尔,足今逝者与生者失望。赤条条来复赤条条去,人生不过如此,何必作无谓的张扬!先生阅世之深、视事之明,于此可见。

先生崇尚海葬,正是他坦荡人生的自然归宿。当先生骨灰远离喧嚣的人境,漂向无边无涯的汪洋大海,不留丝毫痕迹之时,他的魂魄,风骨和精神,将和无所不在绵延不绝的时空永存。

川东爱国学潮领袖

先生1918年9月生于四川荣昌安富镇,本名李忠慎。八岁丧父,兄弟姐妹多人,全赖慈母养育。大哥忠恒以家境贫寒,辍学做徒工供弟,读书深造。先生自幼勤学,成绩优异,尤喜歌唱,会吹奏笛箫,口才绝佳又擅演剧。为要厚道,有组织才能。九一八事变发生,先生在镇上棠香中学参加救亡活动。游行、抵货、募捐之外,还演出话剧《棠棣之花》,先生扮演聶政。一二八事变后,大哥李忠恒毅然参加援沪抗日义勇军,先生奉母令陪忠恒祭别于亡父墓前。兄弟二人只行三鞠躬礼,而不行叩拜礼。他们相约提倡新礼仪,反对旧习俗。先生写《从军行》诗,送大哥至古桥亭,与同参军者会齐,高唱《满江红》歌曲。先生朗诵《从军行》诗,至末句“万里长征吾去矣,不扫倭奴誓不归”、“男儿自古重意气,安能戚戚呼别离”时,大家齐呼“保卫中国!”“打倒日本!”。不少路人涌进碑亭,演成群众性为出征壮士送别的悲壮场面。忠恒不久投入川军第二十一军,因反对剿共欲离队赶赴抗日前线,被刘湘下令枪杀。先生闻噩耗,不敢禀告支持大哥投军抗日的慈母,悲伤欲绝。他决心要实现大哥遗志,为战胜日本侵略者而死,不打败日本决不成家。

1934年秋,先生考入重庆川东师范学校。平素节衣缩食,以所得官费大部资助家中生计。联络学友组织读书团体“众志学会”,先生被举为会长,与同学李成之(李直)、王元方、周极明诸人,举办讲演会、演剧唱歌会,创办《众志周刊》壁报,阅读进步书刊,广结进步同学,形成川师爱国救亡力量。

1935年夏秋,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先生大书“大丈夫一心救国,好男儿四海为家”,与学友们互相激动,并付诸于行动。重庆各校联合成立重庆学联,先生被推为重庆学联主席。一二九学生救亡运动中,重庆学联组织三十多所中等以上学校100多个宣传队,展开大规模救亡室传活动,并向蒋介石直接掌握的以贺国光为主任的委员长行营参谋团请願,要求国民政府出兵抗战,并准备联合全川学界进而与武汉上海、北平各地学生救亡运动互相配合。不久,先生因领导川东学潮被校方开除,只得离乡出走万县。临别,母亲说:“你不会做错事,娘相信你。”他条鸡为儿子饯行,叮嘱他不必惦念家里,一心报国,从此诀别。几十年来,先生深念慈母之情:“我的母亲实在太好了!他深明大义,既爱子又爱国,到紧要关头,既有牺牲精神又有斗争精神。正因为有无数这样的母亲,激励着她们的孩子们英勇斗争,我们才能取得抗日战争的胜利。”川东学生运动中,先生与女同学吴梅秀之间朦胧而又纯真的初恋,他一直铭刻在心。在《巴山风雨》一文中辟《教我如何不想她》一节专记其事,笔致细腻,倾怀而述,写尽同声高歌救亡、共襄抗日义举,又互相心仪、油然生情,却不为私情所累的少年儿女精英风采。

延安,太行,北平

1936年冬,先生加入中国共产党。转年抗日战争爆发,国共两党实现合作抗日,川东青年学生急于投奔陕北。先生时任万县民众教育馆正埠分馆主任科员,大部时间从事救亡活动,借机联络欲赴陕北人士。1937年冬,先生与同志数人相约在渠县会合,经步沿嘉陵江北上。他们取得万县市政府和国民党市党部的证明文件,由抗敌后援会组成华北川军慰问团,又人重庆大学取得该校士木工程考察团名义,佯称北上考察川陕公路。他们一路走走停停,边走边演活报剧进行抗日宣传,受到各地官方和民众欢迎,顺利到达延安。先生在延安陕北公学毕业后,先生在中央青委所属《中国青年》杂志、西安八路军办事处、西北青年救国会、中共中央北方局人事编辑工作、青年工作和组织人事工作,并一度担任剧团团长在前线演出。先生对青年工作充满热情,且有良好工作能力,历任中共太行分局、晋冀鲁豫中央局青委书记。建国初期,邓小平提议先生担任中共中央西南局青委书记并兼西南军政委员会初书长。时先生正参予協助吴老玉章筹建中国人民大学,未能赴西南任职。

抗战期间,先生的挚友周极明、杨琳相继在1942年日年大扫荡中壮烈牺牲。时行生随北方局转战在太行山中,听民兵泣述周死干殉国情况后,无限哀思,夜不成寐,悲愤中写掉诗:

吾辈后死当如何?

誓当銜恨挥长戈。

驱彼日冠出华夏,

烈士灵前奏民歌。

先生与无数中国人踏着先烈的血迹英勇奋斗,终于打败了日本侵略者。

抗日战争胜利后,国共进行和平谈判。先生于1946年初奉命进入北平,任第十八集团年驻北平办事处中校秘书兼北平军事调处执行部整军小组成员。国民党当局制造“四三”事件,违捕中共驻平人士,先生亦在其内。在警察局内二分局,办事处被捕五人听从先生指挥,配合默契、机智对敌。当晚,警方令填写《登记表》,内容虽仅有姓名年龄籍贯及事由,但遭先生拒绝,并在表背写成抗议,他人亦一致书写抗议书。为扩大宣传影响,先生大声疾呼:警察局有什么资格逮捕我们这些经过国民党当局同意来北平的八路军工作工员?有什么权利传讯经过北平行营邀请来进行商务交涉的知名人士?先生还讲述了解放区的现状。在场群众听后均投以同情的目光。第二日,警方告知只要填写一张《愧悔书》便可释放。先生当即指出:“你闪蹂躏法律,侵犯人身自由,还推卸责任,实属无理之至。共产党八路军,打日本救中国求和平,何愧之有?存何可悔?”先生“四三”斗争事迹,载话当时报刊史册。

内战爆发前夕,先生奉命撤离北平,列冀南担任永年县委书记兼城司令部政治委员。永年攻克后,先生投入冀南土地改革、动员参军支前和整党运动的领导工人和。多谋善断,谦和宽容,善于吸纳集体智慧,上下团结一致,顺利完成各项任务。

1948年夏,中共中央华北局成立,决定由先生主持华北局青委工作。先生奏命到西柏坡向任弼时汇报工作,俩人连续三天作竟日长谈。从青年工作到党务工作,从克服农民意识到干部民主选举,从政府工作到生产救灾,无所不谈。先生见任弼时格外关注党务干部生计和党务工作经费,便及问何以如此看重此事?任弼时说:“现在不是要准备召开新政协,成立新政府吗?新政府是联合政府,不只有共产党,而且有各党派;那时,如果各党各派的经费都是自给的,我们共产党的经费怎好由政府供给呢?”又说:“政党的经费由政府供给,这样好吗?”

先生后来多次谈及这一问题,认为任弼时以民为本、党为公仆、党政不混、党费自立等等思索极具远见,不似某些执政党人缺乏国家观念、不以民意为得、借党自肥、固党自保的行径,败坏党风,遣患无穷。

谈话结束,先生向任弼时提出到大学工作的请求,任欣然同意并向吴老玉章推荐。吴老表示欢迎。先生遂由永年前经华北大学所在地正定就任华北大学第一部副主任,从此离开政界进入学界。

应对诡谲变幻的政治运动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先生相继在中国人民大学、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中央党史研究担任领导工作,以史学研究为中心。先生自五十年代起主持中国新民主革命史研究和编撰,七十年代起主持中华民国史研究和编撰,长达半个世纪。而先生也和那个时期的中国人一样,经历了一次次的沧桑巨变的凄风若雨。八十年代末先生大病初愈,深感坊间流行的大量回忆录,良莠并存优劣杂陈。伪劣品中,美已之丑,丑人之美者有之;隐恶扬善,取宠求荣者有之;伪造历史,陷害对手者有之。结果是哄然而起,转眼即逝,除了给人留下一片空茫的虚假,就一无所有。先生郑重地说:“我亲身经历过的一些历史事实,却被一些大名鼎鼎的‘史学家为了政治目的把它歪曲了。我的良心使我感到有责任把它纠正过来。”先生常说,写史而不真,抹煞民族记忆,误今人误后人,是有罪过的。至于在政治斗争中编造谎言,挑起争斗,置对手于死地,更是罪上加罪。对于那些拒绝真实掩饰真相,一味歌颂,迴避历史失误和惨痛教训之作,先生大不以为然。他说:“我笔下的回忆是任情的,毫无顾忌的”,“就是对当今世事的评论,我也无所顾忌”。“料事从坏处想得更多,所以世事发展多半比我预料的更好……对那些搞骗局的,因为一生受骗太多了,所以对他们看得最清楚。而且对骗局的感觉也特别灵敏,只它一出来,虽不是一眼就能看穿,但可说很快就把它看穿了。我屡试不爽。”

“屡试不爽”见之于先生对那些没事找事、无端整人的政治运动的沉着应对,不为虚夸狂热之风所惑,不为偏执残暴之举所惧。凡与先生共同经历各种政治运动的朋友多被先生从不整人之风范所感动,称赞他既善于保护自己,也勇于保护别人。文革初起,在近代史所支部大会上,造反者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温良恭俭让”为辞,喝令一位老党员站立听其训斥。先生当即指斥此举违反党章,侵犯人权;几十年前农运语录已慢过时之论,不足为据。先生因此被斥为反毛、拉上木凳挨斗。而当清理“五一六”,造反者大例其霉,一些同志头脑过热、怀疑一切时,先生立即建议军室队煞车。从干校回京后,一批造反者的工作安排顿成问题。先生宣布,原来民国史组者,一律欢迎,且来去自由。一时民国史组骤增至40多人。先生不计前嫌,宽厚待人之举,感人至深,传为佳话。

对于自身的错误,先生绝不隐讳,坦然告白:一生中错误和失败“何其多也!”他在华北事变后的抗日救亡运动中曾经把那些妆扮妖艳的女人,那些好唱“桃花江上美人多”的女学生,视为“褐水”、“妖孽”。自责道:“现在想来,我们当时的认识是多么幼稚可笑!”“我们当时确实不懂策略,但凭一般爱国热情做去,以致这场救亡斗争不能坚持太久,终于失败。”又如“四清”运动结束后,近代史所召开“四清”支部扩大会议严肃批评副书记祁式潜的极左和丑闻,触及其历史表现,本属正常。但大家说他是“投机”、“叛徒”由未免过分。先生事后反思,当时自己确有“推波助濶”的“报复思想”。文革开始,祁又跟随造反者整人,报复批评者。不久被当成“叛徒”揪出,随即自杀身亡。如此冤冤相报,“以阶级斗争为纲害死了多少人?”“现在想来,当时我也是盲目的,因而也犯了错误,也有一定的责任。人老了,应该把过去的事情想明白,才能对现在的事情看明白,不然糊里糊涂地在世上走一场,岂不可惜?”

治史:不可曲学阿世

说到学问,先生自谦地说,我们这一代人,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已度过半生,以后又蹉跎十多年岁月,一事无成,哪里有什么学问呢?正是这自知自谦的品格,先生时刻以“多读、深思,勤写”自励,又时时以宽厚谦容之德,善待做学问的专家,把大批人才组织起来。数十年间,培养了一批当今现代史史学界颇有影响的学者,如李宗一、杨天石、耿云志、李义彬、时光、张注洪、李良志、杨云若、马模贞、李玉贞、周文信、胡庆云、邰维正、肖甡、周天度、曾业英、朱信泉、严如平、韩信夫、朱宗震、黄修荣、潘荣、章百家、汪朝光、邓野等,其功不可没也。先生主持编撰的《中华民国史》(10余卷)、《中华民国人物传》(10余卷)、《中华民国大事记》(6卷)、《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通史》(4卷)、《中国新民主革命通史》(12卷),以及为数甚多的《中国现代史资料丛刊》、《中华民国史资料丛刊》等,约计数千万字,早为海内外学术界所公认。然而,史坛从来不歇风风雨雨。中华民国史研究在上世纪初按照周恩来的指示筹创之际,反对者不乏其人。其理由是写民国史就是为国民党唱赞歌,就是承认“两个中国”。先生与那位反对者在灵通观察澍先生家中辩论竟日,不欢而散。在先生的坚持下,那些拆台者后来不仅加以默认,反而要把民国史这块学术阵地夺去,变成他们追逐名利的场所;有人便乘先生口不能言之机,竟利用职权,近期以编撰“大民国史”为名,否定三十年来民国史研究成果,其居心叵测,性卑术丑,实古今史坛少见。

对于长期困扰历史学界的虚假现象,先生终生予以贬斥,并自励绝不同流合污。其诗云:“直笔写真史,曲笔抒真情,彩笔传忠烈,朱笔诛奸侫。”对于随风摇摆,不惜削历史之足以适政治需要之履的“史学家”,先生极度鄙薄,斥其“人未亡而书已亡”矢。先生在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座谈会上直言,纪念抗战不应违反历史真实,当年的歌曲、绘画、电影都应保持原貌。用“中流砥柱”形容八路军新四军在抗战中地位,在语义学上就说不通,它指正面而非敌后战场。“历史学家不能如宣传员那样,必须严格按历史事实说话,才能有学术生命。”对于所谓历史科学为现实政治服务的口号,先生素不以为然。他说,强便史学为现实政治服务之道,一是指桑骂槐,影射现实,一是为现实辨护,大唱赞歌,两者都会使历史科学变成不科学。历史与现实,毕竟不是一码事。历史学家要做的是把历史事实展现出来,让人们认识历史,进而认识现实和未来。一位当世著名“左派理论家”要先生的一个学生列其掌控的规格甚高的修史机关工作,学生不为所动婉然谢绝。先生后来一再以此事为话题,创切指出“要敢于坚守寂寞,不受任何诱惑。切不可曲学阿世,追求一时的闻达,败坏一世的名声。”先生虽为党史研究机关负责人,却对研究和撰写党史有自己的看法:如果不能看到全部秘藏的档案文献(包括国外秘藏的有关档案),谁也无法写出令人信服的全面客观真实公正的党史著作。对所谓隐恶扬善之说,先生从不苟同。他说,对于一个党一个领袖的历史问题,事实早为人所共知,为万民记忆在心,不说不写也难以改变人们看法。如果涂抹掩饰,不仅与事无补,反而令人憎恶了。

先生虽官至副部级,但散淡素朴,毫无官派。生活清简,不事铺张。工资之外,偶有少而低的稿酬,仅供日常生活开销,拮据时不免向人求借。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起,先生为写书方便,常住西郊办公室。室内仅设书桌、书架、床与沙发。与同事在会议室同观电视。九十年代,按副部级分配住房,房间虽大而多,仍用旧式家具。电视机老化模糊不清,水箱漏水不制冷,仍不能更新。先生八十寿辰时,学生们集资买新电视、水箱做为寿礼,先生才予接纳。客厅四十平米,先生原拟请冯其庸先生书写自寿诗《八十感赋》,要陈铁健书写“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补壁。后来说,且留一面洁白的墙吧。实际是容留一片供主人思索,供客人感悟的空间。近二十年间,每逢春节或国庆,友朋生结总与先生相聚一堂,聆听先生纵论文化学术,畅误下下大事。面对先生家从四壁的空间,真切感到论者的智慧、思想、文采在四壁回荡扑面而来。先生洞察古今,参透人生的话语,甩开一切陈词滥调,发人所不敢发,评人所不敢评,指斥时弊,切中要害。先生语带调侃,时发幽默,平静中不掩机锋,往往连说三四个小时,听者仍品味浓厚,毫无倦色。那是一种难得全新的享受啊!

知己的圣洁友谊

先生是教育家,学生众多,桃李满天下。朋友也多,东西南北皆有。据不完全所知,友朋之中,京中有黎澍、李锐、周惠、关山复、韩天石、秦川、范用、孙思白、邓广铭、何干之、胡华、彭明、张腾宵、徐禾、徐滨、李庄、胡沙、罗青长、李直、蔡美彪、郑惠诸公,京外有蔡尚思、陈旭麓、罗义淮、赵世利、赵冬垠、史式、施宣圆和一些不知名的先生。先生待人谦和真诚,从不嫉言厉色,善于调和纠纷,排解矛盾,知之者皆称之为“好老头”。

先生与黎澍先生之间的友谊,格外深厚笃实高洁,数十年如一日。两公建国初期相识,时相过从,饮酒谈天,但相知尚浅,留有分寸。1964年,近代史所全员被派往甘肃张掖“四清”,两公与姜克夫三人,成为共议天下大事,思想完全一致的知己。对国际国内大事,对近代史所问题,三人倾谈,直抒胸臆,把问题研究到底。三人面对农村的极度贫困和三年大饥馑酿成数千万人非正常死亡的现实,深感革命的胜利只是意味着敌人已被打倒,而民主富强的理想尚远在天外;专制遗毒帝王思想,不可能在战争中荡滌净尽。如果不发展经济,一味斗争再斗争,接踵而来的必将是更大的人祸。中国以至社会主义阵营会发生严重挫折,而个人迷信、独裁专利将使这种挫折难以避免,我们应为真理而斗争。“文革”打着“反复辟”、“防修”旗号,去反对并不存在的“资本主义复辟”和“修正主义”。办法是残酷迫害老干部和知识分子,破坏一切有价值的文化文明成果,并以“平等”、“平均”为名,降低人民群众生活水平,而使少数特权者如“四人帮”等成为生活极端糜烂的奸侫宠臣。尽管天地如此黑暗,李黎诸公依然坚信黑暗会过去,光明会到来。去干校关,两公经常在清扫厕所时互通消息交流意见。从干校加京,只有一墙之隔的两家,几乎天天会面,分析形势,判断时局走向。事态的发展结果,几乎完全与他们的判断一致。

他们衷心拥护新时期的改革开放,但对某些人的顽固阻挠和前进道路上的复杂曲折估计不足。1978年8月,李黎两公与一位领导人同车从城里去西郊。在车上,黎公对那人说,“无产阶段专政下继续革命”实在说不通。那人说,要不断革命嘛。黎公说,无产阶级专政是我们自己的政权,继续革命,革谁的命呢?李公说,林彪不是说革过命的命嘛!三人沉默许久,那人似有所得,说,这个问题值得考虑。以后他就写文章批评“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便他从来不提黎公及其他学者的发明权。李黎两公对周扬被那人整成植物人,深感不满,斥之为伪君子。黎公在“清理精神污染”中被整后心情悒郁,终被日益加剧的心脏病夺云生命。其时,先生正以急性胰腺炎发作住院,欲哭无泪,无力著文,只写挽联致哀。先生挚友陈旭麓、助手李宗一两先生,也在此前后遽然谢世。1989年冬,先生因病住院,想起去冬三友并丧,不胜痛心,手书七绝一首:“世间多少不平事,最痛好人命不长。我欲问天天不语,从来天道最荒唐!”悲怆之际,激愤随之。先生自谓:“1989年的天道,也确实荒唐,真正该骂。我那时心情的沉痛,岂是这几句诗词能排遣得了的?”这里,先生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一变而为怒目全刚,直斥天道荒唐,大徹大悟,痛快淋漓,其诗当以史诗视之。

先生每忆及与黎公友谊,便想到鲁迅与瞿秋白“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那幅联语,说他与黎公并非一般的“私谊”,而是为了人类的光明,为了真理的追求所建立的友谊,故敢以鲁瞿那样的友谊的榜样。黎公逝去多年,时间并未熨平先生心灵上的创痛,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黎公的感伤之情有增无减。1991年冬,先生写《忆黎澍》词,有句云“长叹息”,“何堪忆”。1993年,写《黎澍五周年祭》诗,沉痛之情尽蕴笔底:“四清方有悟,文革更幡然。与亡探其律,沧桑知所原。奈何君早逝,狐鼠尚苟安?且待三五年,奠酒为君欢!”先生追恩黎公心切,时于梦中相会。观先生诗文手稿,有1992年《梦澍黎》诗,记梦中与黎公在灵通观寓中畅谈。1997年10月,先生以《耕耘与收获》为题,摘记黎公语:“为名为利,自己出力。不可掠他人之名,不可夺他人之利。”同年先生在《知己的怀念》文中说:“1998所,你小同年祭的时候,我们会为你奠洒,不为你哭而为你欢了。”1998年11月17日,先生佳访黎公夫人徐滨,得知12月9日将在近代史所开大会为黎公举行十年祭。先生说一定到人地,并发表讲话。11月24日,先生因小恙到北京医院就诊,被留住院检查身体。其时,黎公追思会召开在即,先生急于出院参加会议并发表郁积多年在心的讲话,医生不准,先生焦急伤感过度,竟激发心脑急症,终至偏瘫不起。

先生教诲永记我心

先生是我的导师;从学业到人生,都是我终生受用不尽的导师。

1961年冬,我由东北三省抗日联军历史编撰委员会派到中央档案馆查阅日伪战犯案卷。每逢周末,在近代史所进修的李义彬同学都邀我进城小聚是,一起住在东厂胡同原黎(之洪)大德堂东山八角亭。其时,李新、何干之、孙思白、陈旭麓、彭明都在东山一排平房设用工作室。彭明先生建议我来京边进修边编书。我征得东北方面同意,1962年2月底即来京进修。先生正助吳老撰写回忆录,要我收集历史背景资料。半年后,先生建议我报考他的研究生。考研收入减少,先生嘱我必先征得父母同意始能报名,可见先生思虑周到,关心备至。研究生学习生活清苦紧张,但精神颇感愉悦。先生及编书组诸师长的深厚学识和循循善诱,近代史所的丰富藏书和学术氛围,使我如坐春风,日有长进。这种美好的岁月,一直延续到1964年秋天,远赴张掖参加“四清”运动之前。其间,虽有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喧嚣,但对在良好小环境中闭门读书的我来说,可以充耳不闻,我行我素。先生再三说,今后大家就努力读书、研究、写书吧!别的都不要去管它!授业中,先生除开列必读和选读书目外,反复叮嘱:知人论事,均以真实为基础;史学重实证,不靠“以论带史”,更不可趋时作伪。史学不以理论为重,却不能拒绝思索;思索,在我们这个社会尤其重要。每当想起先生这些教诲,便深感先生思虑之深,见识之远。过去相当长时期,在自视为终极真理的指挥下,在非白即黑非好即坏的简单化思维方式误导下,中国人饱受人间苦难,思想压抑,精神屈辱。文革十年,史无前例,遗害无穷,其根源即在专制者以愚民政策蒙散人民大众,以致中国人文社会科学至今不能完全摆脱贫乏与苍白。

我从二十八岁起,亲受李新先生教导,又得益于虽非直接受业却对我悉心关照具体指导的黎澍先生。两公,一位是从四川走出的学生领袖,从延水河畔到太行山麓,穿过军装打地过游击的战士和教授;一位是从源南走出,在上海、成都、桂林、香港长期从事地下文化斗争的战士和学者。两公共同的人生信条是:反专制,争民主,斥教条,去育从,倡言政治改革,崇尚思想自由。他们清贫一生,不为名利所感,不为权威所屈,更不以权威自居,敢想、敢言、敢作、敢为。我以有这样的师长,而心存自豪,无比荣幸。我将以他们的言行为楷模,身体力行,继承他们的遗忘。

先生卧病五年有余,虽口不利于言,却目光如炬,视人如直窥肺腑;一手虽僵直,另一手却坚执不放,惟恐来访者离去,其心底波澜可以想见。

先生已矣,我要请书家用擘窠大家书写一幅挽联,送先生远行--

领导川东学潮,

参加民族抗战,实施冀南土改,呼唤政治革新,反专利,争民主,求国典,八十年奋斗不息。

投身大学教育,参予文字改革,深研民国史事,努力文化复典,斥教条,除迷信,去盲从,五十载始终如一。

2004年2月14日写于水南斋

时大病咳喘如吼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