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伍
第一次听说杨继年十一岁就坐牢时,我不禁嗤之以鼻,“您在编小说吧?”
2001年10月12日下午,我在成都西门的某处街沿上拜访了杨继年,印象不太好。他拧着眉毛,一脸怨毒。我说想与他沟通,他回答:“沟通有屁用,您又不是法官。今天您是个无权无势的文人,闲着没事,搜集个素材,所以能陪坐在这儿磨牙;如果明天您时来运转,不慎当上大官,心肠马上就变黑了。”
我下不来台,只得边撤退边说:“改日再会。”
过了一个星期,我在“上访旅馆”顶楼三号房再访杨继年,乘其情绪稳定,与之长谈,还算顺利。之后,缘分尽,他上访去了北京。
我花了大半年时间琢磨材料,仍然没把握写好此案。我数易其稿,曾尝试使用报告或纪实小说的形式。焦头烂额之际,最终不得不沿袭简朴的原始访谈。因为杨继年已经死了,大量的空白无法填补。一个人惨到如此地步,文学修饰有何意义?
老伍:许多上访人士告诉我,您年仅11岁就被判刑了,是真的吗?
杨继年:我生于1946年12月8日,1957年11月5日被××县法院以偷窃罪判刑10年;1958年1月10日又被加刑3年。老伍同志您看,这是两份《判决书》。
老伍:原件呢?
杨继年:没有。
老伍:坐牢是大事,咋可能没法律原件?
杨继年:您是故意挑刺吧?
老伍:老杨您别生气,我真的,真的蒙了。例如这所谓的《判决书》,字迹如此潦草,恐怕大学教授辨认起来也吃力,就凭它,您蹲了34年大狱……
杨继年:这很正常,50年代提倡“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所以当时的法律文书都是手工制作,当场写当场判,没那么多讲究。可能是我太瘦小,高高在上的法官大人觉得没必要发给我《判决书》,因此本人手里的这些复印件,也是1998年6月23日从××县东兴区法院档案室查到并复印下来的。这很正常,在劳改队,许多人手上都没《判决书》,要么被原判法院收回去统一存档了,要么被某个管教永远“借”去了。农民嘛,文盲居多,如果不申诉,“判决”就是一张废纸。
老伍:您也不看重“这张废纸”?
杨继年:当然看重。因为它,我上访几十次,申诉700多次。开始,地方法院赖账,不准查,我就拿出全国人大和最高法院信访办的回复函,狗日的看都不看就朝外推我。没办法,我只好在法院门口打地铺,住了两个多月,每天起码吸引几百观众。狗日的面子绷不住,最终同意查询。接下来该我跑腿,地、市、县、区,好几家档案库,耗了许多天。东兴区法院档案室是个仓库,黑咕隆咚,保管员打开门一指:你去查嘛,莫弄乱了,否则不好归位。我蒙头蒙脑地朝里走,周围全是顶天立地的大铁柜,都锈起壳了。霉味、死耗子味、还有防蛀防腐的药水味,呛得人喉咙直痒。保管员拉开日光灯,边转钥匙圈儿边吼:查嘛,冤有头债有主,你查嘛。
我在铁柜子中间的巷道绕来绕去,浪费了半个多钟点,才醒悟过来:原来像火葬场的骨灰寄放室,这儿也按年头、月份排队,每竖排铁柜档头都贴有标记。我拐弯抹角钻到最里面,突然瞅见“1957—1958”,整整七大柜子!您想想,一个犯人的判刑材料平均才几十页,七大柜子,要判多少毙多少?心跳比擂鼓还重。我喝了口水,稳住神,开始从下至上一屉一屉翻,厚沓厚沓的卷宗夹着纸,日子一久,就锈成千层饼了。纸也生锈,您信不信?
天气热,心里发毛,我昏天黑地地翻、翻。身边带了个塑料壶,能装五磅水,一会儿就灌光了。汗出得多,衬衣贴着背,我刚要脱,保管员在门口吼:下班了!
第二天起个大早,赶去继续查,还是从下至上一屉一屉翻,还是锈成千层饼的纸。一弯腰就是几个钟点。蜘蛛在背上牵网都不晓得。“1957”看遍了,卷宗封皮都没“杨继年”三个字。轮到“1958”,个个抽屉都锈死了,拽不开,我用脚踢,用拳头砸,把一窝耗子从顶上震栽下来。还没弄明白,巴掌大的一片陈锈哗啦砸得我满脸花。
眼睛睁不开,脑壳又哐啷撞了铁,我只有摸出门去冲自来水。清醒了,假装歇气,偷捡了半块砖头进去猛敲。搞破坏么?保管员又吼一声,但没进门。我估计他这辈子也没进来过几次,因为我隔一阵再抡砖头时,外面就没动静了。
我这次先拽最顶的抽屉,不料里面真躺着“杨继连”(法庭判决之笔误,应为“杨继年”——老伍注)的卷宗!也是一沓“千层饼”,我闭住呼吸去掰,手又抖得厉害;我把整个抽屉搬到青天白日下,掰开案卷,天!我的原判决!黑里透黄的纸,锈缝缝牵着一泓泓虫蛋,我吹,我拍,抖了又抖。这玩意害了我一辈子,我还拿它当宝贝。
老伍:您这查找过程挺惊险,不过,我完全能理解,因为我的《判决书》也在十年前被监狱政委永远借去了,如果现在我要上访或申诉,遭遇恐怕同您一样,还不一定有您的运气。好啦,我们来说说这判决本身,它的确漏洞百出:您的主刑判决的落款为“一九五八年四月八日发出”,而加刑判决为“一九五八年一月十日发出”,也就是说,在主罪还没最终以书面形式敲定之前,您就已经投入劳改,并且因“抗拒改造”加刑3年。
杨继年:您的头脑好使,是个当律师的料。
老伍:您被加刑的书面罪状是——公开质问民警许国成说,“我犯了什么罪,要判十年刑,我没有罪,也没有犯法”等,气焰非常嚣张。又先后向张金山、刘彪等犯人说:“要逃跑。”来煽动犯人。又说:“看守所的伙食好,余家垭的生活不好,连酸菜都没有吃。”57年四月份又煽动犯人董光华、彭克彬等说:“这样冷的天气要我们来栽秧子,衣服也不发给我们。”企图煽动犯人不服改造……
杨继年:我一个娃娃,牢骚发过就忘了,谁会料到有人背后记小账。
老伍:现在请讲您为什么被判这么重。
杨继年:起因是一只羊。1953年,我同父异母的长兄偷了邻村一只羊,被检举,判刑10年,送往新疆劳改,从此就没音讯了。我们全家七八口人都受株连,被管制劳动4年多。到了1957年,地方上偷盗成风,公安机关人手不够,经常破不了案,于是就根据群众意见,拿“偷羊贼家属”开刀,杀鸡骇猴子。
我的父母和地、富、反、坏等阶级敌人一道,被反复批斗,终于受不了,就在半夜拉家带口出逃。热闹地方不敢去,只有钻岩洞当野人。我中途迷路,天亮时又转回家,正撞见县公安局的肖民警领着人来搜“赃物”(包括集体丢失的镰刀、锄头、米、肥肠、肉、黄豆等),结果一根毛也没捞着。
肖民警扣住我,怒火冲天地叫扒房子。几个民兵都放下枪,取来长竹竿捅屋瓦,一槽一槽地戳,稀里哗啦,三间房全豁亮了。肖民警站在远处指挥,灰尘扬过了,没响动了,才过去侦察。他在碎瓦片中翻来搅去,突然眼睛一亮,拣起一撮麦种。他仰起脑壳想了半天,就招手让我过去问:“杨小娃,你偷了公家多少麦子?”
我吓得腮帮子咯咯打架,说不出话来。肖民警得意地拍巴掌说:“心虚了吧?偷的东西吃不完,就一把把撒房顶上,窝藏犯嘛。”
我心里争辩说:“麻雀才是窝藏犯,哪家瓦缝没有它们衔漏的粮?”但浑身越抖越凶。肖民警拽过我的双手上铐,不料腕子细得跟柴棒似的,钢圈一戴就滑下来。肖民警没奈何,换根麻绳把人捆了。我一屁股跌地上,哇哇大哭,肖民警说:“哭死骇不倒人民政府,无产阶级江山是铁打的!”
围观群众都鼓掌欢迎,喊:“整得好!”生产队会计提了个墨桶,舞排子笔刷墙头标语,我不认识字,估计是大家呼的口号:“严惩反革命偷羊贼!”“打倒破坏分子杨小娃!”等等。肖民警见斗争气氛够了,就摸出个工作笔记本,刷刷写几笔,当众宣读:“为了确保一方平安,使国家和集体财产不再蒙受损失,我代表公安机关对惯盗杨小娃实施拘留。”
我赖在地上不去,肖民警就将我拦腰夹在腋下,分开大伙走了几步。我边哭边蹬腿,姓肖的稳不住,毛了,骂声“狗日的”,把我横搁在膝盖上,噼里啪啦打屁股。周围群众都被惹笑了,几个民兵笑得连步枪也背不住,我嗓子嚎哑了,有人还凑拢来开玩笑说,肖公安在管教自家的娃儿。肖假装叹气说:“这辈子倒霉,养了个贼儿子。”
警车停在村口大路旁,同村人像过年一般热热闹闹“护送”我上车,颠簸了两个小时进入县公安局。“罪证”早就弄齐了,肖民警脱了警服,把双脚放在办公桌上,边啃大肉包子边连续作战,问“姓名、年龄、哪里人”。司法过场几分钟就完了,肖民警叫我盖手印。我饿惨了,吞着口水,两眼紧盯住他嘴边的包子不放。他连催几回“快盖”,我竟没听见,我说:“叔叔,给我个包子吃嘛。”姓肖的说:“盖完印让你吃个够。”
唉,我一个农村娃娃,打出娘胎,见得最多的是饿鬼,见得最少的是油荤,一听说“肉包子能吃够”,脑瓜嗡地就大了。我趴在桌面上,指哪儿盖哪儿。姓肖的见我嘴馋心切,就叫我自己一页页地翻着盖。一会儿,我浑身虚脱,像蒸笼上汽一般腾腾冒汗。姓肖的见活儿干完,就去伙房端来四个大包子,一海碗菜汤。我简直疯硔了,一头扎过去,转眼间包子和汤就下肚了,连滋味都没尝出来。我吧嗒吧嗒咬了半晌空气,将姓肖的逗笑了,又去端了三个馒头。我兴奋得连叫“叔叔好”,肖民警把脚举上我的脑壳,敲了两下说:“切莫胀死硔了,国家又少一个劳动力。”我嘴里塞着馒头,只好含含糊糊地答应:“在队里我只算小半个劳动力。”肖民警愣了一下才说:“吃牢饭是嫌矮了点儿。”
老伍:您就这样被四个包子加三个馒头定罪了?
杨继年:那年头,人都饿傻了,逮住其他人也一样么。
老伍:虽然《判决书》白纸黑字写着“11岁”,可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1955年就颁布了《刑法》,按规定,受监护的儿童是不该接受刑事处罚的。
杨继年:这是我的《身份证》《选民证》《释放证》,这是凤天乡政府,杨家冲村委会出具的出生证明,还有当地老人和村民的证词——我生于1946年,千真万确!
老伍:莫激动,老杨。
杨继年:我如何能不激动?一个娃娃被陷害坐牢,居然没一个大人站出来,讲几句公道话。我在万人大会上,被公捕公判,那天在凤天乡十三村操场,一口气就判了几十个阶级敌人,我最后一个登台亮相,骇得尿筋都缩了。大伙都举拳头,比森林还密,都喊要打倒我。
老伍:疯了么?
杨继年:不跟大形势才疯了。
老伍:给儿童判刑是“大形势”?好吧,那年头的荒唐事本来就多,可后来呢?
杨继年:后来就劳改、申诉。我加了四次刑,1957至1991,我关了三十四年才出狱。坐牢惟一的好处,就是每个人都必须学文化,我两三年就脱掉文盲帽子,不用求别人帮我写申诉了。老伍同志您看,这床底下,这几口纸箱和麻袋里都是我的杰作,从十几岁到如今,四十多年,我写的申诉材料能把人淹死。我无家无室,一条老光棍,所有财产就是申诉。“十一岁的无辜罪犯!”我喊了上万回冤,可法院直到1991年,才答复:“判刑时年仅十一岁经查不实。”
老伍:法院认为您生于何时?
杨继年:除了“经查不实”就没下文。当时气得我自己扇自己百十个嘴巴,难道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又不可能把死去的爹妈从黄土下拽起,送到糊涂法官跟前。
老伍:我对监狱的情况不算陌生,您是一桩特例,老杨,加四次刑的犯人算稀罕了。能不能讲讲是怎么回事?
杨继年:要完整地讲,得几天几夜。
老伍:那就简略地讲。我先提个头,念念××县人民检察院的“手工”《起诉书》:……该犯自投入劳改以来,不认罪服法,公开叫嚣无罪,多次申诉,企图翻案。经××中级人民法院对其申诉驳回后,仍然坚持反动立场,于62年6月蒋匪窜犯大陆时,该犯于62年7月三次书写反动词句(因拉肚子作草纸用了)。7月14日晚两点钟将事前已写好的反动词句投入劳人(犯人之笔误——老伍注)经常来往的杂务室桌子上,其内容是:“请注意改造的全体同志们,事实下面认点,如下为准。愿望到达,62年世界上有先大人,三斤大米,两斤柴,今年第四次大战,一定蒋介石坚决打回来。以后全国所有个个干部来同时当劳改犯人为准,但是也可以积极行荷。注意张罪联盈,打倒毛主席。”……
杨继年:莫念了,反正就是配合老蒋反攻大陆嘛。
老伍:是您写的么?
杨继年:直到现在,我都没把“反动词句”的意思弄明白。记得当时的《人民日报》上,经常有美蒋特务在沿海地区登陆的报道,监狱结合形势开会讨论,警告囚犯们夹着尾巴做人,不要对反动派心存妄想,否则将“加倍从严处罚”。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顶风作案,写“打倒毛主席”这样挨枪崩的反标!这次我被加刑两年,您想想,收听一次敌台(指港台、苏联及西方电台——老伍注)都判十年以上,写反标哪会轻易放过?
老伍:咋回事呢?
杨继年:我因为不服罪,被树为反改造典型,那边美蒋特务一登陆,我就被控制起来,打入小间。谁知没过多久,就爆发了“反标事件”。我被脱得赤条条,吊打几天几夜,只好承认是“反标”主谋。狱方整理材料,正准备上报,反标真凶暴露了,原来是本队的“风水先生”×××。他妈的,×××被枪毙时,我还被弄去陪杀场,就在老矿井旁边的空地。监内犯人开了大会,他就插上亡命标,送县城示众。快到晌午,我也被五花大绑,与他碰头,同赴鬼门关。那一瞬间,我和×××都反绑着跪在一个土坑边,间隔才一米,老实说,我没看清他是怎么栽的,枪一响,我就闭上眼睛,只感到一盆滚水兜头浇下来,我打了个冷战,裤裆就湿了。接下来,绳子松了,我一抹汗,半边脸和半个肩头,都是×××的血,胡茬上还沾着脑浆渣子。回到队里,我洗了个澡,打肥皂使劲搓,还感觉×××附在身上,我晓得肉皮是搓不白的,煤矿的油已浸进去了,连内脏都黑了。
才加两年!我当场松了口气,感到太便宜了。然而五年以后,我又以“反标罪”被加刑!事情是这样:1968年5月15日,我在煤矿严管集训队打扫厕所时,发现蹲位边有一大把纸条,我用扫帚理开一看,竟然是“打倒共产党!打倒毛主席!推翻共党专制”的反标,共五十多张。我见四处无人,就没管这事,盘算着搞完卫生后再汇报敌情。可等我兜一大圈回来,反标不见了。
岂料一星期后,中队管教付××亲临监舍,半夜一点钟将我从床上拽起。拖到饭堂背后的臭水沟,踹进去,挥棘条把我抽得死去活来。然后叫来犯人组长,给我钉脚镣,镣链上还加几十斤的大铁砣,双手则戴马蹄土铐。我连叫:“冤枉!”付××说:“我让你活不如死。”就把我吊起来,命令人轮番乱打。我熬不过折磨,只好写交代书,承认犯有写反标、无理申诉、破坏刑具、企图私藏凶器杀害审讯干部、企图逃跑等罪;另外还检举揭发李星明、厚大文、谢丕安、王月西、李平、王清云等人的“犯罪事实”。由于我无中生有的检举,致使厚大文加刑三年,谢丕安加刑十二年,王月西因“反标罪”被枪毙,王清云被判无期徒刑。
大会开过了,我蹲在小间等待处决,头顶双岗管制,不放风,不洗澡。手脚被铐死,一动弹,就丁零哐啷闹地震。唉,真是命不该绝,还和上次一样,骨节眼上真凶暴露了:经查证,“反标事件”系本中队犯人王春林、刘永龙、谭永照、华超群四人所为,与我无关。王、刘、谭三人很快被枪毙,华被加刑四年。知情不报视为同谋,我加刑七年。为了避免法律上的漏洞,我与他们不是同一张《判决书》。
老伍:“文革”中还有法律么?
杨继年:公、检、法统统砸烂了,代替专政机构的是“××地区革命委员会人民保卫组”和“中国人民解放军××专区公检法军管会”,我的判刑单位属以上两家。《判决书》抬头就是:“最高指示——不管什么地方出现反革命分子捣乱,就应当坚决消灭他。”
老伍:这东西让我复印一份,也算历史文物。
杨继年:历史文物?它可把我气疯了。大概怕我陪杀场时喊反动口号,那天狱医朝我嘴里打麻药,还塞了棉花。有过一次体验,我就不闭眼不尿裤子,听一声枪响转一下头,盯着身边三人的脑壳开瓢,栽下土坑,双脚还朝天连蹬几下。有个人连挨几枪都稳住不倒,刽子手就使枪筒将他戳下去。咕嘟咕嘟冒的血啊,染透好大一片地,一直到当夜梦里,我都在无边无际的乌红色里爬不出来。我开始出现幻觉,明明看见那三个死鬼提着脑壳追我,围我,骂我害了他们,可一转眼,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想,落到今天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田地,都是管教付××害的。
老伍:您要报复他?
杨继年:我现在还想整死他,我神经彻底错乱了。加刑后的一个月,我每天都写“申冤信”,我在信里破口大骂。我还主动找付××汇报思想,我说:“我要杀人。”他问:“杀哪个人?”我说:“杀你。”他问:“啥时候杀?”我说:“吃完饭就杀。”他问:“用啥子刀?”我说:“砍甘蔗的刀,或者铡刀。”他问:“刀在哪儿?”我说:“铡刀埋在你过路的地方,切掉你的脑壳老子就逃跑。”
思想汇报完毕,付××叫来犯人,打断我两根肋骨,还撬开嘴塞大粪,验证我是否装疯。随后,我被关进小间,不放风,不洗澡,不用筷子,像畜生一样锁在黑暗中四年。1975年春天重见天日,以反改造罪名被判处无期徒刑。
老伍:您逃跑过么?
杨继年:我三次弄烂刑具,把小间的墙戳了一个大洞。我要自由,要阳光。提讯时,我装着起身看口供,把一个手印盖在付××脸上,转身就跑。一大拨解放军脚跟脚撵,赶鸭子一般。我抵拢墙了,九米高,墙头拉了几道电网,我向后退几步,再俯冲,一次又一次跌跟斗,一次又一次上窜下跳。脑壳撞大了,浑身血口子,哨兵懒洋洋地拉枪栓,鸣枪示警,我不理,继续喊叫着逃跑,撞墙。哨兵射击了,左一枪,右一枪,都没伤着我一根毛。我折腾得不行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些追捕的解放军战士才笑嘻嘻地围上前,问我:“逃够没有?”接着拳脚如雨点落下来。
老伍:这样下去您只有烂在牢里。
杨继年:所以我心灰意冷,从此停止写申诉信,见干部和红毛犯人就点头哈腰。我尽量不说话,不瞒您说,除了学习发言、汇报思想等囚犯必做的功课,十六年来,我没主动和任何人打招呼。大家表扬我脱胎换骨了,可惜患上了自闭症。
我减了两次刑,1991年1月30日释放时,左膀子吊着,永远抬不起来了,左脚也跛了,幸好内脏没大毛病。
老伍:之后您就开始上访?
杨继年:没有。我回到离开了几十年的故乡,路都不认得了。我两眼抹黑地在村里晃荡了几个来回,治保主任就带着人捉贼。我忙掏出《释放证明》,治保主任说:“什么杨继年!这儿没这个人。”我说:“我离家时你还没出娘胎。”
后来到了村委会,村长叫来几个七十岁以上的老辈子辨认,都确定我就是当年的“杨小娃”。但老辈子们说,我的父母、哥嫂、姐姐、侄儿、侄女等一大家人都在六一、六二年饿死了,由于绝了门户,家产就归集体。我问:“宅基地呢?父母的坟呢?”村长回答说:“旧社会的事,我咋晓得?你走嘛,我们要关门下班了。”我说:“这是我的家乡,你得按政府规定安置我。”村长生气说:“人民公社垮杆后,耕地和宅基地早按人头分给各户了,你家又死得连毛都不剩,你一个孤人挂靠在哪儿?我拿啥子安置你?”我哀求说:“无论咋样今晚你要给我找个住处,能遮雨避风就行。”治保主任说:“你到底滚不滚?”我的眼泪哗地出来了,我喊:“我滚不动,我要去你家端碗。”治保主任叫几个人把我扔出村口,还顺手塞过一只破碗说:“这是我家看门狗老黄用的,免费送给你。”
我露宿了一夜,第二天在当地好心老人的指点下,找到我家原来的宅基地。三十四年前,十一岁的我被肖民警从这儿抓走,父母钻山洞,房子被扒……而现在,一切都没影儿了,原地建了一座小型水泥厂,我稍微靠近一点,紧闭的铁门里就炸起狗叫。
接着我想拜祭父母,可村头村尾瞎窜了一天,也找不着坟地。后来才晓得,当时饿死的人太多,根本不可能单独起坟。能够掘一大坑,十几具尸混埋就不错;坟头也垒得浅,日晒雨淋,荆草猛长,翻两个春天就辨不出原样了。老伍:村里绝情,您还可以找乡(镇)政府,国家有“两劳人员”回家落户的政策。
杨继年:我去了,可乡政府的答复是:政府是个空架子,既无钱无粮,也无房无生产工具。
老伍:那要政府来干啥?
杨继年:乡长和书记都让我滚远点,我说我要告他们,乡长说:“你尽管告,告到江泽民那儿也顶硔用。”我说:“我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请大人们给我指条生路。否则饿死在政府门口也不光彩。”书记说:“一个大活人还叫尿憋死?杨家冲生不了根,你就回监狱嘛,你在里头混了三十几年,那才是你真正的家,说不定还能娶上个女犯人呢。”我说:“你开玩笑么?”书记说:“跟你这种人有啥玩笑可开?你回监狱吧。”我说:“那你们出个证明。”
于是凤天乡人民政府就给我开了回监证明,也算路条:“原我××市××区××乡杨家冲村二组村民杨继年,因劳改释放,现家里无一亲人、财产等,所以无法生活。根据本人技术特长,故介绍前来××市第一监狱做工。望贵处给予支持,特证。”落款是1991年3月4日。
老伍:您真回监狱了?
杨继年:走投无路嘛。
老伍:您好不容易才熬出头啊。
杨继年:自由不能当饭吃,与其流落街头,不如回去继续劳改。于是我沿途乞讨着走了几天,拢监狱时岗哨森严,根本进不去。我只好绕到犯人家属接待处,嚷着要见监狱政委。里头的人回答政委没空,我就轰地双膝跪下,喊道:“不管有空没空,我非见不可!否则我就跪死在这儿!”
这一闹,围观者就朝屋子里拥,狱方害怕影响不好,就派人把我接到狱政科,还问寒问暖。我鼻子一酸就嚎啕大哭,监狱折磨我大半辈子,但此刻,高墙、电网是那样亲切,我真想长一对翅膀飞进去,我的监舍,我的双层钢架床,躺在上面,至少有一个房顶遮着,至少没人撵你,至少还算暖和。一会儿,狱政科长出面,我双手呈上乡政府的路条,并口头表达了重返监狱、誓把余生贡献给祖国的劳改事业的强烈愿望。科长皱眉说:“这咋行,你又没重新犯罪。”我说:“我在里头习惯了,我愿免费为牢友们服务。”科长说:“你想留监再就业?更不行,你的户口已迁回原籍了。”我绝望了,又跪下磕头说:“×科长,劳改单位管了我三十几年,凭啥突然就撒手不管?你们是我的再生父母嘛。”科长说:“杨继年,就我个人的感情,我很想收留你,监狱大锅饭,添一副碗筷不算啥,但国家法律摆在那儿,留你就是渎职、犯罪。所以,你回家吧,或者随便去哪儿,你是自由人了,谁也没权力再抓你。”我说我真的没地方去。科长说:“我们协助你再做地方的工作,这是共产党的天下,谁乱来你就告他。”
监狱又给我开回乡证明,狱政科长还亲自给当地公安局、乡政府打了电话。我被“请”出门,第二次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乡。上户口,办临时身份证都顺利,但乡政府仍以“无钱安置”为由,拒绝我落户,还说:“再上门纠缠就打断你狗腿。”无奈,我只好再回监狱。这次,乡政府开的证明写着:“你省级监狱释放杨继年回家,房子、生活生产用具的钱应该负责,你们不解决,我乡不收。国家的房子壹佰贰拾元钱一个平方米,我乡人民政府、民政没有一分钱,是空架子,所以杨继年应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当然我回不到“哪儿”,监狱领导给接待处打了招呼,戒备森严,再也没人与我照面。我恋恋不舍地绕着高墙转,守候了一个星期,也没遇半个熟悉的干部。有个好心人听了我的冤情,建议我去成都找四川省劳改局,见我可怜,还为我买了一张汽车票。
十来天后,我的手上又捏了一张省劳改局致××市公安局的公函:“你市××乡杨继年来我局反映……他于1991年释放回捕前户口所在地入户,但××乡政府以无钱为由,不予落户。根据(83)公安部文规定,由乡政府负责解决贷款,做好安置工作。现介绍去你局,麻烦做好乡政府的工作。”
老伍:皮球踢了几个回合,该有着落了吧?
杨继年:乡长被惹毛了,冲我大骂:“你敢到处告我们,给本政府抹黑!”我说:“你们本来就黑,还用抹?”乡长说:“那就尽管去告,看哪级单位肯为你出一分钱!”我说:“这可是你逼出来的。”
老伍:这一告又是十来年。
杨继年:对,从市、省到中央,几级公、检、法,还有全国人大、国务院信访办、省政府,我见庙就递申诉状。看来,还得告十年状,这条道走到黑了。
老伍:一个小小乡官这么横?
杨继年:公函去一份他撕一份,抵死不办。一直到1998年,书记才出面扮白脸,答应在敬老院给我找间屋,我说我才五十多岁,能够自食其力。书记说:“那我就给院里伙房打招呼,不煮你的饭。”
老伍:欺人太甚了!
杨继年:我只好搬去与一窝孤寡老人同住,漏雨,没电灯,条件比劳改队差远了。我入住的当晚,邻铺张大爷就害哮喘死了,他呼呼拉了一夜风箱,天快亮时突然戛然停止。我感觉不好,就翻下床去摸摸鼻孔,已经断了气。
张大爷一送火葬场,我就受不了,但强忍着坚持住了半年。里头半身不遂者居多,经常在饭桌边大小便,而且没油荤,吃不饱。我逃了,什么敬老院,简直是垃圾成堆的活公墓!我流落异乡,成为省高院的上访老客户,这样一来,乡政府向上也有个交代了:“政府已妥善安置了杨继年,他住不惯,跑了。”
老伍:您没生活来源,能撑多久呢?
杨继年:我乞讨,运气好的话,一天能讨几十元。有时饿坏了,也翻垃圾桶,里面的东西比敬老院的狗食还好。天当被,地当床,星星、月亮当蚊帐,这么些年,也混过来了。我还好端端地站着,没趴下。我与这个社会有太多的账没算清,哪天感觉自己不行了,就提前去买十公斤炸药,十支铜雷管,一公斤铁沙子,用四副电瓶接起引燃,炸死那一伙不公正的人。
和杨继年分手以后,很替他的心态担忧,真怕他做出过激行为来。整理采访材料的时候,发现自己有很重大的疏忽。杨继年被判无期,但事实上他只蹲了三十四年。他说他有过两次减刑,我居然没有追问他减刑的原因,实在不该。他每次加刑都有大背景的原因,他的两次减刑也不应该例外。把所有这些背景串联起来,说不定能依稀看出社会在法制轨道上艰难前进的步履,也说不定能让杨继年心境稍稍平静些。
几天后,我再访杨继年,一来想弄清两次减刑的真相,二来想劝他放弃上访,安心乞讨,安度自由的晚年。不承想扑了空,杨继年已经去北京上访去了。
2002年1月13日深夜,滞留北京的上访户老陆在麦子店一带的某处民房火灾现场,撞见了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乞丐杨继年。老陆出于慈悲,将杨继年送往附近的北京军区总医院分院抢救,得以脱险。至2月5日,由于无钱缴纳拖欠的两千多元医疗费,杨继年被送出院,遣返回四川原籍,入住双桥乡敬老院。五天后,因烧伤感染而不治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