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刘兰香之死

2004-04-29 00:44向本贵
当代 2004年1期
关键词:阳坡县里乡长

向本贵:男,苗族,1947年生于湖南农村,历任农民、生产队长、乡干部,现在怀化市文联工作,是湖南省文联副主席、一级作家。1998年,曾挂职乡党委副书记,之后坚持每年回乡村生活。

当阳坡村村主任带着县乡两级访贫问苦的领导来到特困户邹大树家的时候,已经中午了。冬日的太阳当顶挂在破旧的茅屋脊上,灰灰的,没有一丝儿暖意。年关快到了,别说吃鱼吃肉吃白米饭,邹大树家连包谷米红薯米也没下锅的。邹大树的女人早早地就起床了,呆坐在自己的家门前,她的心也如那冬天的太阳一样,灰灰的,冷冷的。这几年家景不顺,两个老人长年生病,卧床不起,男人五月的时候在山里做阳春又被毒蛇咬了一口,没有钱治,脚杆子烂掉了巴掌大一块肉,看得见生生的骨头。在床上躺了三个月,至今走路还一瘸一跛。两个孩子读书,张口吃饭伸手穿衣不说,一年还要几百块钱的学费。当阳坡村的经济条件差,交通不便,是县乡出了名的贫困村。一个女人再怎么能干也难撑起这个家庭。欠乡亲乡邻的钱米太多,实在不好意思再开口向别人借米下锅了。无奈八岁的小儿子饿不过,吵着要饭吃,她才借了两升红薯米回来煮了。

这个时候村主任带着一群县乡访贫问苦的领导上门来了。乡民政委员手里提着一床旧被子和两件旧衣服,一个县民政干部肩头扛着一袋大米,是二十斤重的那种袋子。一个大男人扛二十斤重的东西居然还做作出很累的样子,就像那不是一袋大米,而是一袋子黄金。另一个县民政干部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细皮嫩肉的样子,打扮得也很时髦,提着一壶三斤重的食油,生怕塑料油壶磨破手指头,那手还戴着一只白白的手套。县民政局副局长是这次下村访贫问苦的最大的领导,空着两只手走在人们的前面。他是不能提东西的,他要跟被访问的人家握手,作指示,还要接受人家诚挚的谢意,手里提着东西没法做动作。乡长副乡长手里也没有提东西,他们没有东西提。看望一户贫困户,不会给那么多东西。几个人来到邹大树家门口的时候,村主任就大喊大叫起来:“邹大树,县里给你们家送救济物资来了,有米有油有衣服被子,还有钱哩。”

邹大树这个时候正在堂屋里织草鞋。家里穷,冬天穿不起胶鞋和布鞋,只有织草鞋穿。听得喊,连忙一瘸一跛迎出来。正哭着要饭吃的小儿子也不哭了,从灶屋跑出来看热闹。他从来没有看见这么多穿得体面的县里乡里的干部,就更别说相邀着到自己家里来。还送了米来,这样一来他就不会饿肚子了。十岁的大女儿比较懂事,只对外面看了一眼,仍然蹲在堂屋剁猪草。

邹大树面对着县里来的几个领导,有些不知所措,对着灶屋喊,“兰香,县里给我们送救济物资来了。”

刘兰香是邹大树的女人,其实她把几个人手里提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她家是一栋茅草房,壁板用指头大的树条子织成,像网一样,四面通风透光。刘兰香没有出来,她在盘算着接了他们送来的东西,该怎么招待他们才行。当阳坡是有名的贫困村,每到年关的时候,乡里县里甚至市里就会下来一些人访贫问苦,给困难人家送几件城里人不穿了的旧衣服,或是装着一百块钱的小红包。然后大家就坐在家里说白话,问一些生产生活上的情况,以示关心。如果是市里来的领导,他们必定还带有扛摄像机的记者,记者们就忙着把他们说话的情景摄进机子里,然后拿到电视里去放。这个时候,这个家庭的主妇就最不好做人了。当阳坡离乡政府二十里,不通公路,全是上山爬坡的茅封草长的小路,领导们能走几十里山路来看望贫苦人家,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他们居然还送旧衣服来,还送钱来。旧衣服不多,钱也不多,但这是领导的关怀,皇恩浩荡呀。能让领导们再空着肚子走二十里山路回城里去?于是,就形成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钱粮衣服送给哪家困难户,哪家就得出面招待领导。女人们东家借,西家借,体体面面把领导们送走了,自己却提着领导们百里千里送来的几件破旧的衣服直掉眼泪,盘算着怎么还清他们吃下的债。

刘兰香不是小气女人,领导们能走几十里山路来看望我们这些贫困人家,说明领导们的心里还记着我们,不送东西也该给他们办好的吃。可是,拿什么办给他们吃呢。米桶是空白,没杀年猪当然也没有猪肉,鸡倒有一只,是只老母鸡,正在生蛋。床上躺着两个生病的老人,家徒四壁,隔上一天两天给老人打个鸡蛋汤也算是对他们的孝敬之心。把鸡杀了,躺在床上的老人就没指望了。猪栏还有一只几十斤重的架子猪,那是明年买农药化肥搞春耕生产的资金来源,招待了领导,明年的春耕生产就做不下去了。再说,他们也等不及给他们杀猪吃啊。

这个时候,县民政局副局长已经跨进了茅屋,那个高个子民政干部和那个打扮得很漂亮的女民政干部也都跨进了茅屋,而且把手里的东西也放了下来。年轻漂亮的女干部城里生城里长,刚参加工作不久,这是第一次下农村访贫问苦,似乎对茅屋的通风和采光很感兴趣。城里的住房像鸽子笼,哪有这样明媚的光线,哪有这样流动的空气。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四处张望。突然,她的眼睛僵住了,漂亮的脸面流露出惊诧,她提起那床从县直单位弄来的旧被子,走进厢房去了。她看见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蜷缩在堂屋后面的厢房里,老人的身上盖的是一件烂蓑衣,烂蓑衣不停地抖动着,蓑衣下面还不时地传出轻轻的哼哟之声。年轻漂亮的女干部不由地想起自己的爷爷和奶奶来,自己的爷爷奶奶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年纪,可他们住在空调房子里,如果不出门走走,就不知道何为寒风刺骨白雪纷飞的冬天,何为烈日当空酷暑难耐的夏日了。她把被子盖在两位老人的身上时,她分明看见老人的眼里流出了感激的泪水。

这时,村主任又在外面叫刘兰香:“刘兰香,你听见了没有。”村主任的口气有些恶,显然这是在给她打招呼,告诉她现在该做什么了。

刘兰香只得从灶屋走出来,一双粗糙的手在破旧的蓝布衫子上揩抹着,结结巴巴说:“村主任,我这就给领导们办中午饭吃?”

村主任对刘兰香瞪了一眼,口里说:“县里来了三位领导,乡长副乡长也来了,他们是专程给你们家送过年物资来的,走了几十里的山路,很辛苦。”

民政局副局长听说刘兰香要办饭给他们吃,阻拦说:“不用办饭,我们坐坐就回乡政府去吃。”过后就端起一副领导的架子说,“我代表县委县政府来看望你们,给你们家送了些过年物资,以示政府的关怀,这也是落实‘三个代表的体现。希望你们家过一个丰盛而愉快的春节。当然,你们也不要有等靠要的思想,要自力更生,发奋图强,争取早日脱掉贫困帽子,过上小康生活。”

乡长一旁对村主任说:“已经中午了,都饿了,村主任你还是安排一下中午饭。”

民政局副局长看见乡长不想接待他们,就说:“那就炒两个小菜吃餐便饭吧。”

村主任压低声音对刘兰香说:“快给他们办饭,他们都是准点吃饭的人,已经很饿了。”

刘兰香道:“拿什么办呀,锅里煮的红薯米还是借来的。”

村主任有些没好气地说:“他们送来的大米不能吃?油也送来了。二十斤大米三斤食油,怎么吃他们都吃不完。”

“菜呢?”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怎么招待他们呢。”村主任已经很生气了,在心里骂这个刘兰香怎么一点都不懂事,这些年村里对市里县里乡里来访贫问苦的领导怎么招待的,你莫非不晓得?没有接待过,也听说过的嘛,你装蒜呀。“没酒的话,我家里有,去拿两瓶来。菜还不好办?没有猪肉鸡也没有了?打狗也来得及。县里领导就喜欢吃乡下的土鸡土狗。不是饲料喂大的,肉香,还补人。”

这时那位民政局的年轻女干部走进灶房来说:“大嫂你要办饭我们也不阻拦你,走几十里山路的确是饿了。我们局长说了,炒几个小菜就行。”年轻女干部的话说得很真诚,很实在,按她的想法,就不该在这里吃中午饭的,这家人家的确太穷了。

村主任笑着对年轻的女干部说:“这里不用你管,你去跟他们闲谈去,我们农村穷,但我们农村人也有脸面。刘兰香待客贤惠大方是出了名的。”

年轻的女干部还是不肯离开灶房,她真的担心他们的到来,会给他们家增添了麻烦和负担,“大嫂,你要办鱼呀肉呀我们就不吃了。你们家那么穷,我们给你们家送点东西来,反倒给你们家增加许多的负担,我们于心不忍呀。”年轻的女干部说得极富感情色彩,眼睛角角都湿了。

村长对刘兰香使了个眼神,就把年轻的女干部推出灶房去了。为了让大家安心地等这顿饭吃,村主任找来一副扑克牌,和他们一块争地主,好让那边刘兰香一家安安心心给他们办中午饭。

刘兰香的饭菜其实办得很快,灰灰的太阳才刚刚从茅屋顶移过去的时候,她就把饭菜办得差不多了。不过几个打扑克牌的人早就坐不住了,冬日山里吹来的扫脚风像针尖一样从厚厚的衣服里钻进去,透心的发凉。还有那边厢房里两位老人长一声短一声不住地呻吟,也让他们很不感冒,政府大老远地从县里送过年的东西来,送被子来,已经仁至义尽了,你们还哼的哪样。

这时,刘兰香把中午饭摆上了桌子。她男人邹大树真的从村主任家拿来了两瓶小糊涂神酒。村主任放下手中的扑克牌,很客气地请大家吃饭,“感谢县里领导乡里领导来我们当阳坡村访贫问苦,不成敬意,请大家吃餐便饭。”

上了桌,村主任的脸就挂不住了。桌上摆的全是见不得客人的素菜:小白菜、萝卜、豆角、老南瓜、茄子,中间摆着一大碗豆腐干,就算是主菜了。这是刘兰香做给孩子和老人过年吃的菜。他们家就准备一碗豆腐干过年的。领导来了,孩子和老人过年只有不吃算了。要说还是有一样带腥的菜,那就是干辣椒炒鸡蛋了,这也是准备给老人做蛋汤的。老人今天也不吃算了。不过油还是放得多,民政局领导送来三斤重一瓶一比一比一调和油,不多放些对不住他们。饭是上好的白米饭,也是民政局领导送来的上好白米煮的,大半锅。

“怎么就这些菜?”村主任质问道。

“他们说弄好菜他们就不吃的啊。”刘兰香有些委屈地说。

“好,好。我就喜欢吃这些菜。”年轻的女干部一个劲地说。她正在热恋之中,不希望自己的身子发胖,让恋人说她的身体不成形。她一般不吃荤腥之类。

“菜不好,酒还是要喝的。”乡长面对一桌小菜,觉得没一点面子。下村来连好酒好菜都弄不到一餐吃,还做什么领导嘛。

刘兰香连忙给大家递杯子。村长打开酒瓶子,给大家满上了一杯酒。过后,他的眼睛就盯着民政局副局长,看他喝酒之后的神态。村主任虽是个不入流的官,但中国只要沾上个官字,就肯定有额外的好处,不然大家就不会这样想当官了。农民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可也有求村主任的时候,要块屋场地基,要几个立方的木材砍伐指标,或是跟邻居扯皮了,都得要村主任出面解决,那就得先意思意思。不过农民比不得做干部的,好酒好烟如今都不兴送了,送礼宾卡,直接到银行取现金的那种。农民送不起礼宾卡,也送不起好烟好酒。太差的烟酒又送不出手,送出手了村主任也不会全心全意给你办事说话。只有选那种牌子好却能讲价钱的买,殊不知那些牌子好价钱低的东西大都是假货。村主任心里明白,自己一般情况是不喝这种酒的,哪家来了不速之客,没地方买酒,又非得喝酒不可,就到他家去拿,价钱当然要按正常牌价算的。

民政局副局长喝了一口酒,嘴巴就张成了一个O字。乡长的眉头早就皱成两把刷子了。好在年轻的女干部情绪极好,一个劲地说菜好吃,饭也好吃,还建议他们不要喝酒,“快吃饭吧,吃饭才能吃出山村没有污染的绿色食品的味道来。”

乡长知道县里来的这些人哪里喝得下这等又苦又涩的假酒,顺水推舟说吃过饭还得走二十里山路,酒千万不能多喝,把这杯酒喝了就吃饭。

民政局副局长说:“我有心脏病,不能喝酒,我吃饭算了。”

其他人也都说今天的确有些饿,不喝酒算了。大家就都开始吃饭。都没有吃过山村里坛子酸菜炒辣椒的滋味,的确开胃得很。加上翻山越岭走了几十里山路,已经很饿了,年轻的女干部又从中那么一鼓捣,大家吃饭的热情就十分高涨,你一碗他一碗,半锅子白米饭吃得精光,一桌子小菜也吃得精光,人们好像还意犹未尽。年轻的女干部还一个劲说她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的饭菜。

乡长的脸板得像一块青石板,说:“没吃饱的话,我们到乡政府再去吃吧。”过后对村主任说,“乡政府明天上午召开各村主任会议,安排年关的工作,你也一块到乡政府去吧。”

第二天天黑的时候,村主任才从乡政府开会回来。回来之后也没有回家,径直来到邹大树家。邹大树以为他取那两瓶酒钱,连忙要刘兰香拿钱给他。刘兰香一手拿着一瓶没开封的小糊涂神,一手拿着一张百元大票,说:“村主任,这瓶酒没开,退你算了。”

村主任的脸早就刮得下霜了,说:“你们知道乡长今天上午在村主任会上怎么说你们的么?”

刘兰香和她男人一脸的困惑。他们知道乡长和村主任昨天都怪罪他们的饭菜办得差,却是猜不出乡长在全乡村主任会上怎么说他们。

“他说你们是我们乡最小气的人,因为你们的小气,把县里的领导得罪了,我们乡的损失是无法估量的。并一再地交待村主任,教育全乡的群众要以你们为戒。”过后村主任就大着嗓门吼了起来,“你们家没有猪肉鸡是有的吧。鸡都舍不得杀给他们吃,你们像人么。他们送二百块钱,送二十斤大米,送三斤食油,还有被子衣服,吃天上的雷公肉都够了。”

刘兰香和邹大树脸都黄了。他们家虽是穷,却没有人说过他们是小气鬼。如何居然让全乡的人都晓得因为他们的小气,把县里领导都得罪了,今后他们怎么走得出去啊。刘兰香也不好意思退那瓶没有喝的假小糊涂神酒了,又从口袋里把县里送来的另外一百块钱拿出来递给村主任,“那瓶酒我留着日后来客人喝。两百,够了么?”

“多的我不会要,我不想从中赚你的钱。”说着从口袋掏出几张零票递给刘兰香,从她手里拿过两张百元大票就走了。

转眼就到了年关,人们就都闲下来了。当阳坡村和往年一样,过着干干净净的年,没有几户人家杀年猪,也没有几户人家做酒打年粑粑,当阳坡村穷,过年能有餐饱饭吃就很不错了。不过,今年当阳坡村过年比往年热闹,大家有了一个议论的话题,就是邹大树家腊月里得到县里那么多的救济,却不肯好好招待领导的事情。特别是那些曾经得到几件破旧衣服,却因为招待领导们吃饭欠下债的人家,眼睛都灌血了,不但用恶毒的话语攻击他们,还相邀着不理他们家,甚至见着他们还吐口水。

春节过后就开始准备春耕生产的事情了。乡政府去年跟县民政局副局长一块到邹大树家的一位副乡长在当阳坡召开春耕生产动员大会,各家各户的当家人都得参加会议。那个副乡长见了邹大树,居然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骂了他一顿,“你邹大树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县里领导给你们家送过年物资来,就是卖房子也要把他们招待好啊。你自己听不见,现如今全县的人都在骂你们家是小气鬼。”

别说人,就是狗被逼急了也会咬人的。老实巴交的邹大树这一个月受的白眼已经够多的了,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冲着副乡长道:“你说我小气就小气,送来的钱粮是政府的,不是从他们家拿的,要报恩也是给政府报恩,不是给他们报恩。”

这一下副乡长更火了,“邹大树我问你,你说政府是个什么东西?老子是不是政府?你要不给老子说清楚,老子就不把春耕生产的贷款借给你,你自己找政府去。”

副乡长的这一手来得绝,他手里掌握着春耕生产的贷款和种子农药化肥之类的东西,得罪了他,邹大树家的春耕生产就做不下去了。邹大树哭丧着一张苦瓜脸,再不敢做声了。

副乡长得势不饶人,吼邹大树道:“你说呀,政府是哪个?”

邹大树只有低头认错了,赔着小心问:“乡长,你说我们家还可以把去年腊月犯的那个错补回来么?”

村主任一旁说:“怎么补,人家民政局的领导还肯到我们当阳坡来?我早就对你们说过,要个好名声不容易。好名声不出门,坏名声传千里。”

邹大树小心地说:“今天接你们到我家去吃饭肯赏我们脸么?”

村主任做出一副让他改过的样子说:“那好吧,你回去让你家堂客把饭办好再来请我们。”

这一年,上面来人到当阳坡检查生产也好,搞计划生育也好,催粮催款也好,都是邹大树家招待。邹大树家的猪杀吃了,鸡杀吃了,狗也打吃了,欠下村主任家的瓶子酒钱也有几百块了。可他们吃着邹大树家的酒肉饭的时候,还常常说起去年腊月邹大树家那次不光彩的接待。

这年的十月,乡长带着几个人来当阳坡村检查征购上缴工作。乡长自从去年腊月从当阳坡回去就再没有到当阳坡来。村主任要邹大树家好好给乡长办餐饭吃,让乡长消消气。秋收了,吃饭没有问题了。邹大树和他堂客还真想把不好的名声收回来,七拼八凑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只可惜从村主任家拿来的瓶子酒又是假的,不但苦,还打脑壳,一杯酒下喉脑壳就胀得生生的痛。乡长就骂起人来了。后来居然把一桌酒菜连同桌子一块掀翻了。

乡长走后的这天夜里,老实巴交的邹大树跟他堂客天翻地覆地吵了一架,还动手打了刘兰香一个耳光,骂刘兰香去年腊月不该听那个年轻女干部的话。要把鸡杀了让他们吃,把狗打了让他们吃,也不会惹下不好的名声,这坏名声永远也没有办法洗清了。

在农村,夫妻吵架打架是常有的事情,贫困人家为没饭吃没衣穿吵架打架就更不足为奇了。没有料到刘兰香却想绝了,半夜的时候一索子挂在房梁上吊死了。刘兰香的死在当阳坡并没有引起多少人的同情,谁叫她那么小气呀。邹大树家没有刘兰香却是不得了了。邹大树瘸着一只脚,掮犁扛耙的重活做不了,床上还躺着两个生病的老人。两个孩子辍学不读书算了,饭却是要吃的啊。邹大树整天苦着一张脸,碰上人就诉说他家当时不该接受他们送来的那些东西的,得了那点东西,换得一个让他们家抬不起头的坏名声。如今堂客死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残的残,怎么活呀。

这个时候,村里的人渐渐觉得当时对待他们家好像太那个了些。过后就都生出抱怨之心来,是啊,得了那么点东西,使得一些人家背了酒肉饭债,如今还弄得他们家死了人。今后不要他们来访贫问苦,也不要他们送鸡巴东西来,我们做农民的穷得硬气,饿得新鲜,跟他们鱼清水白,免得受那些窝囊气。

他们说到做到,过后真的再没有接受过县里乡里送来的旧衣服旧被子甚至救济粮救济款之类的东西,上面来的人也别指望在当阳坡的群众家喝上一口茶,甚至进屋坐坐也不让。这样一来乡政府也高兴,穷也好,苦也好,乡政府要少操许多心。不过,时间久了,他们又觉得不自在了,一年下来,他们要少吃多少餐酒肉饭。乡干部没别的想头,就图一年四季在农民家里弄点酒肉饭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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