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建美(达斡尔族)
和大多数俄罗斯人一样,苟沃里戈穿戴得比较考究。他不大爱换衣服,印象中永远是雪白的衬衫,衣领熨烫得非常挺括。外衣是蒙古国产的黑色皮夹克,穿一条裤线笔直的暗色长裤,脚上的皮鞋也擦得很干净。他响亮的笑声和憨憨的面孔也和许多俄罗斯人一样,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到什么,特点。其实,他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俄罗斯公民。中国人在俄罗斯经商,大都需要些当地人提供商业信息,苟沃里戈便是这样的人。
这里讲的是一对居住在俄罗斯的中国夫妇和他们的故事。
每天早上9点钟光景,电话铃声便会大作,要是不接,要响多久就会多久,接着门铃响,苟沃里戈便会出现在门口。打过招呼之后,他会很快地坐在桌子前,掏出衣兜里随身带着的小梳子,梳理一下原本就很整齐的头发,然后戴上一副老花眼镜,拿出厚厚的破旧的被磨毛了边,两个角翻卷起来的记事本子,接着是不停的电话拨号声,不多时便传来断断续续的低声恳求,时而激动地大声申辩中还夹杂着冗长的陈述……
这就是苟沃里戈在中国夫妇家每日必做的事。
苟沃里戈原来是个教师,前苏联解体时他拿了不多的辞职金便下了海。夫妇俩认识他实在是偶然。一次到朋友处小聚后一路回家,夫妇俩问他可不可以做些商机的引荐,他当即答应了下来。那时,正好这对夫妇租住的房子到期了,就托他先物色房子。半个月过去了,不知跑了多少路,看了多少家,实在没有中意的,眼看期限就到了,不用过多的交流,苟沃里戈也能看出他们的焦虑。“住到我那里吧!我搬到父亲家去。”苟沃里戈真诚地说。经过好一番忙碌夫妇两个人终于在新居安顿完毕。这是一居室的房间,夫妇俩很满意,只是新的房主并没拿到多少钱,原来苟沃里戈在两年前就申请过安装电话,批复早就下来了,但由于经济不稳定,手里积攒的卢布总是跟不上变化的物价,安装电话费用的通知单一次次地发到,而此事却一再耽搁下去。这一回是由夫妇二人付给了邮局三百万卢布,算是了却此事。然而这些钱是要在房租中扣除的,夫妇俩为了表示内心对他的谢意和内心的不安,男人便把新买的皮鞋送给了苟沃里戈。
一天,苟沃里戈出乎意料地在晚间来到夫妇的家,还带来了一个青年人。让座后苟沃里戈脸色沉郁地开口了,原来是他的邻居死了,要向夫妇俩借笔安葬费。送走了他们,女人不免责怪苟沃里戈,未经主人同意擅自便领来了陌生人,这是生活在俄罗斯的中国人家需要小心的事,因为在这之前已不乏许多惨痛的教训。
苟沃里戈的工作开展的并不顺利,一直联系不到合适的买卖,夫妇俩在这之前就和他有约在先:报酬是按每成交一笔买卖提成来结算的。他不用上班。苟沃里戈可不这样看,如果没有这部电话他从哪儿能了解到消息呢?所以他每天上午必来。也许在国内已经养成了习惯,夫妇俩的午餐是从来马虎不得的,每天家里电话在办公的时候,男人就会出去采买,男人回来了,女人在厨房里不多时便会预备停当,三个人吃着煮好的牛肉和土豆,蘸着佐料;女人为每人斟上奶茶,摆上大盘切好的面包片,边吃边谈论着可操作的商业信息。三个人有时会用下午的时间去看货或是和商家谈判,但多数情况下都是失望而归。
炎热的夏天到来时,夫妇俩和朋友共同发了批货就回国了。
当这对夫妇返回俄罗斯的时候,已经是初秋时节。夫妇俩惊异的是苟沃里戈一反往常的习惯,十几天没有露面。于是,在一个周末,两个人买了两公斤牛肉和一兜苹果,按着苟沃里戈留下的地址上了路。
他们在离城市十几里远的地方下了公共汽车。这是一个居住着百十户人家的小镇。空气中弥漫着浆果的香甜气味,运送甘蓝的卡车不时地从身边驰过,扬起了乡间小路上的尘土。向路边卖格瓦斯饮料的村妇打听之后,两个人来到了一幢木屋前,核对本子上的门牌号后,为了更准确些,女人走到临街的窗向里面张望,并回过头来打着手势招呼男人。透过污浊的玻璃,他们看到屋子中央的餐桌前,一张椅背上搭着熟悉的苟沃里戈的外套、衬衣和长裤。椅子底下整齐地摆放着那双黑亮的皮鞋。两个人敲了好久的门,院里的狗吠终于引来了一个消瘦的,手中端着装有几颗小马铃薯的簸箕,步履蹒跚,双耳严重失聪的老人。他引导夫妇进屋后,费了很大的劲才弄明白了夫妇的意思。他看了看夫妇俩放在桌子上的东西,又从旁边的小屋里拿上拐杖慢慢地走出门去。
客厅的陈设很简陋,除了居中的长条桌子和两把椅子外,极不协调的是靠墙摆着的一张凌乱的单人床,这张床无疑是苟沃里戈的。床对面的窗子旁摆放着一个很旧的冰箱。木质地板显现着灰土般的颜色,地板上有个敞开着的窖口,让人一眼便看到里面堆积着的土豆。女人走过去拉开冰箱门,空空的冰箱里只有半个面包和一瓶牛奶。
夫妇俩走到院子里,陆续地招引来了三只个儿不大的狗,凌乱的皮毛让人勉强能辨别出它们原本的白色来。这时男人说了句什么,女人忙转过头去,看到了苟沃里戈。
他浑身脏兮兮的,头上歪斜地扣着一个绒线帽,衣襟敞开,身上散发着汗酸酒臭。黑色的运动裤充斥着酒的气味,泥污的脚上趿拉着破旧的软拖鞋,使他那张灰暗的脸越发地苍老憔悴。他的神情也呆板木讷,瞬间,三个人重新回到了屋子里,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第二天,苟沃里戈又来上班了,依然是整洁考究的他,忙碌一个早上,晌午吃饭的时候,他终于说出了夫妇俩回国后自己的遭遇。
那是在几年前,苟沃里戈帮助另一伙中国商贩租了一套面积很大的楼房,房主坚持一次性付足三年的房租。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为了少掏一点钱,中国小商贩是几家合伙租用的。房契没有到期,他们又都先期回国了。第三年底当房主收回房子时,发现电话被停,邮局的罚单数额巨大,几乎占了房租的半数。房主只好找苟沃里戈解决,一而再,再而三地催逼,苟沃里戈实在是解决不了。房主就雇用了黑社会的四个打手。“打得头肿得这么大!”苟沃里戈用手比划着说。夫妇俩盯着他的眼睛问:“上次你借钱不是为了邻居的死,而是为了这件事儿吧?”“是。”苟沃里戈垂着头很小声地说。
西伯利亚的冬天是美丽的,暖融融的阳光把白雪照耀得晶莹夺目。城市周围那茂密的原始森林阻挡了寒风的肆虐,因此给人的感觉并不寒冷。大街上的人们裹上了厚重的冬装。俄罗斯少女玫瑰般的双颊更加娇艳可爱。
苟沃里戈只是在头上加了顶皮帽算是换了季。
清晨,夫妇俩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认定苟沃里戈今天不会来了。也许是俄罗斯近几年国内经济不景气。隆冬季节夫妇俩居住的室内平均温度只能达到零上十六七度,他们俩蜷缩在被子里不愿意起来。丈夫仰面盯着天花板出神。突然,他对妻子说道:“以后不要只给他剩下的干面包,多给些好的。”“难道那些干面包他不是喂狗?”妻子支起上身俯向丈夫的脸
说。丈夫眼睛里透着笑意看着妻子,说道:“你想,这么久了他和咱们在一起,没有挣到一笔像样的钱。”“可是他也经常要我们预支房费呢!”女人裹紧了被子重新躺下说道。
“丁零……丁零”电话铃声准时响了起来。女人拿起听筒,听了一会儿说:“起床,他来了。”
苟沃里戈在门口跺着脚,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进屋后,他用手狠狠地擦了把脸,说:“玛丽亚,你需要给我些交通费,每星期五千卢布就够了。”苟沃里戈从女人手里接过了钱,小心地把它放在衬衣的口袋里,又小心地轻轻按了按。在整天的“电话”业务里,苟沃里戈收集到了一条颇有价值的商业信息:大约离城100公里之外,有一个大工厂,那里囤积着大量的废钢铁。
第二天黎明,苟沃里戈带着雇好的司机和夫妇俩上了路,车子沿着斯格勒河飞驰。车窗外,远处的山峦慢慢地随着车窗的视角转换着方位,近处的黑松林急速地掠过。苟沃里戈轻轻地哼着曲子。早饭时候车子来到了路边的小餐馆,哥特式的建筑,里面设计得像餐车。馆子里只出售布里亚特(生活在俄罗斯的一个民族)式的纯牛肉包子,夫妇俩每人要了一份。苟沃里戈一个人吃了两份。
车子再上路行驶不到半个钟点,就到了那个大工厂。他们看到了好多大堆大堆的废钢铁和几十个两三吨重的旧式电机。经过商谈,厂方要求一次性把货都买走,这就需要用专列和巨额的资金,这是夫妇俩难以做到的。
苟沃里戈低垂着头,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听完了夫妇俩回国的决定。
男人打开电视机,屏幕上是车臣战争的报道,纷乱的场面和播音员快速的讲解让人看了心烦。苟沃里戈向电话走了过去……饭摆在桌子上的时候,苟沃里戈说有事还要出去。夫妇俩看着苟沃里戈轻轻地关上了门。
午休过后,苟沃里戈回来了,他说要带夫妇俩去市里一家工厂看货。在市里他从来不要夫妇俩叫出租车,上了有轨电车,在“咣当咣当”震耳的车厢里,苟沃里戈费劲地挪了过来,告诉女人不要为我买票,他说天气暖和后不戴帽子,售票员看到我花白了的头发,就不向我要票了。夫人也突然想起是有些日子,苟沃里戈没有要交通费了。很快苟沃里戈招呼夫妇俩下了车。这是一个铁路系统比较大的工厂。苟沃里戈礼貌地敲开了厂长的门,并介绍了夫妇来此的目的。长长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鹰鼻干瘦老头儿。他几乎什么也不说,只是面无表情地倾听。最后苟沃里戈告诉夫人,他要夫妇记下他的电话,他要亲自和他们谈。从他办公室出来,苟沃里戈带领夫妇俩观摩这个工厂的各个车间,每个车间都在拆卸着废旧的火车。轮饼、轮对、轮轴和巨大的火车轴承,堆积得像小山一样,尤其是成铁箱的个儿很大锃光瓦亮的火车滚珠,拿起来非常沉重,散落得到处都是。“这都是特种的优质钢。”男人脸上现出了笑容。车间里几个满身油污的工人忙碌着。苟沃里戈兴奋地和他们说个不停。男人拿出烟来,工人们脱掉外套,每人拿了支烟走到了外边。当工人们知道这对夫妇是从中国来这里经商的之后,他们指点着车间的南端告诉夫妇俩那里正在装车,也是中国人买的货。
夫妇俩决定去看看。
巨大的装载现场,吊车长长的吊臂在空中装卸着货物。现场只有两个工人:女的是记账员,男的是吊车作业手。装车速度之快,货物质量又这么好,夫妇二人在俄罗斯生活工作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到过。在机器的轰鸣声中夫妇二人大声地和女记账员交谈着。苟沃里戈笑容满面地招着手。他从记账员手中拿过厚厚的本子,让夫妇俩看货单的记录。“这都是中国人买的!”苟沃里戈说。当夫妇二人看到货主落款签名是:李·安德烈的名字时,不由地怔住了,夫妇俩对视着,女人的脸瞬间变得苍白。李·安德烈是人了俄罗斯国籍的华人,在这个小城经商已颇有名气。他所经营的范围都是固定的客户,在这个城市的华人圈子里是人人皆知的。
国际列车缓缓地驰出了站台。夫妇俩心里都知道苟沃里戈不能来送站了。昨天他第一次对着夫妇二人大喊:“为什么不能做?为什么不能买?什么破坏市场规则,什么违反商业游戏规则,统统地见鬼去吧!”他冲出门去的时候,女人清楚地看到他眼睛里的泪光。
列车在加速,城市里最大的标志——露天商贸市场,长长的灰色石头墙出现在车窗里,它们默默地退向后方……整个城市退向了后方。夫妇俩一直站在窗前,当列车终于全速地行驰在旷野上的时候,丈夫打破了沉闷,他问妻子:“不知道以后他怎么生活?”“目前是靠73岁的老父亲的养老金,再有三年他也会享受养老金的。”妻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