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国民经济调整方针的提出与争论

2004-04-29 00:44:03肖冬连
党史博览 2004年10期
关键词:李先念陈云调整

肖冬连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的经济转轨,是以一轮新的经济调整为前提的。在宣布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以后,有必要进行一次大调整吗?对此,中共决策层一直争论不断。调整是在争论中困难地向前推进的。这次经济调整,使中国大规模引进的步伐推迟了几年,但它舒缓了中国经济长期形成的结构性矛盾以及由此引发的社会性危机。与20世纪60年代的调整不同,这次调整是与经济工作指导思想的拨乱反正相联系的,它直接推动了中国经济增长模式的转轨。

陈云质疑大引进计划

在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十年动乱之后,从中央决策层到理论界,普遍有一种要把耽误的时间抢回来的急切心情。中国经济事实上存在着的严重的结构性矛盾和潜在危机被广泛忽视了。“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中国经济得到了较快的恢复。这种恢复性增长使许多人以为,组织“新跃进”的时机到了。1977年编制十年规划时,提出到1985年全国钢产量要达到6000万吨、粮食8000亿斤的高指标,要建设120个大型项目,其中包括十大钢铁基地、九大有色金属基地、八大煤炭基地、十大油气田、30个大电站、6条铁路新干线、5个港口等等过高计划。这个十年规划在1977年中共十一大上提出,1978年2月五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上通过。

与过去不同,这一次的高速度计划在很大程度上基于大规模引进的可能性。中央领导人,不只是华国锋,包括叶剑英、邓小平、李先念等普遍有一种莫失良机的心情。1978年6月下旬,叶剑英、聂荣臻、李先念等在听取了谷牧访问欧洲五国的汇报后都表示,是下决心采取措施的时候了。华国锋说:原来认为23年很快就过去了,一考察,日本搞现代化只有13年,德国、丹麦也是十几年,我们可以赶上去。邓小平没有参加这次汇报会,他把余秋里、谷牧、康世恩等找去谈话,阐述引进国外先进技术和装备的紧迫性及重要性,要求研究扩大引进规模的方案。他提出:同外国人做生意要搞大一点,搞它500亿。利用资本主义危机,形势不可错过,胆子大一点,步子大一点。不要老是议论,看准了就干,明天就开始,搞几百个项目。胡耀邦也是想快点上。邓力群说,真理标准问题讨论前后,“华国锋把胡耀邦找去长谈了大半夜,讲他在经济建设方面的这个设想那个设想。胡耀邦后来跟很多人说,听华国锋讲这些想法,备受鼓舞啊,心情振奋啊”。

1978年7月至9月,国务院召开务虚会,研究加快中国四个现代化建设的速度问题。会议由李先念主持。华国锋到会讲话十几次,邓小平也到会讲话。这次会议是中国高层酝酿改革开放的一次重要会议,但求成过急。在会上,华国锋提出四个一点:“思想再解放一点,胆子再大一点,方法再多一点,步子再快一点。”邓小平在会上提出,要走出去,要引进资金。在几年内要争取引进800亿美金的想法是邓小平提的。9月9日,李先念作总结报告,提出要组织国民经济的新的“大跃进”,要以比原来设想更快的速度实现四个现代化,要在本世纪末实现更高程度的现代化,要放手利用国外资金,大量引进国外先进技术设备。8年基本建设投资从原设想的4000亿元增加到5000亿元。10年引进800亿美元,最近三四年先安排三四百亿美元。

会上大家议论热烈,少数人有不同看法,但不好说话。陈云对大引进计划有相当的保留。他专门找有关人员说,引进这么多资金,又那么容易,但考虑过没有,引进了国外资金,我们中国要有配套资金。就算人家借给你那么多钱,我们自己有那么多资金配套吗?7月21日,陈云向主持国务院务虚会的李先念提出,会议最好用几天时间专门听听反面意见。他又向谷牧提出,务虚会是否多开几天,听听反对意见,可能有些人有不同意见。显然,陈云的提醒没有引起重视。国务院务虚会虽然不是决策会议,但影响很大。会后,国务院就批准了国家计委修改后的十年规划。国务院多次讨论,加快了引进协议的谈判和签订进程。

11月至12月,在京西宾馆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上,一位负责人发言说,发展经济要搞财政赤字,提出“赤字无害论”,认为资本主义历史就是通货膨胀的历史,要发展经济就避免不了通货膨胀。陈云十分不赞成这个观点。他说,用通货膨胀来发展经济我害怕,我害怕,我害怕。连续说了三个“我害怕”。12月10日,陈云在中央工作会议东北组发言,就经济问题他指出,实现四个现代化是我国史无前例的一次革命,必须既积极又稳重。针对党内普遍要求快的情绪,陈云提醒大家要清醒看到内、外条件的不同。他说:我们同日、德、英、法不同,我们的工业基础不如他们,技术力量不如他们;我们也不能同南朝鲜、台湾地区比,它们是美国有意扶植的。陈云主张引进项目要循序渐进,不要一拥而上。一拥而上,看起来好像快,实际上欲速则不达。陈云提出,基本建设都不能有材料缺口,各方面都要上,样样有缺口,实际上挤了农业、轻工业和城市建设。他主张材料如有缺口,不论中央项目或地方项目,都不能安排。陈云的这个发言,实际上正式向中央提出经济要调整的意见。

在这次会议上,陈云的地位迅速上升,进入了中央领导核心。他关于财经方面的意见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中有所反映。公报指出,必须在几年中认真解决一些重大比例失调的状况,解决城乡人民生活中多年积累下来的一系列问题,“切实做到综合平衡,以便为迅速发展奠定稳固的基础”。然而,会议的主要议程是解决政治和历史问题,调整的问题没有来得及在会上广泛讨论,也没有落实到计划中。公报仍然原则肯定:“1979、1980两年的国民经济计划安排,是积极可行的。”在这个计划中,在财力物力方面都留下了不小的缺口。燃料短缺1500万吨;钢材、木材、水泥供应满足不了450亿元基建投资的需要,有50亿元财政收入指标地方不接受,要由财政部背起来;外汇收支差额达98亿美元,打算借用外资高达100亿美元。

1979年1月1日,李先念请华国锋、邓小平、陈云、汪东兴审阅批准《国务院关于下达1979、1980两年经济计划的安排(草案)》。陈云在李先念的信上批示:“国务院通知中‘1979年有些物资还有缺口。我认为不要留缺口,宁肯降低指标,宁可减建某些项目。”1月5日,陈云又将新华社的一份材料批转给华国锋、邓小平、汪东兴。这份材料反映国家计委安排1979年的生产计划和物资供应时还在留缺口。陈云指出:“我认为有物资缺口的不是真正可靠的计划。”邓小平阅后批示:“请计委再作考虑。”1月6日,邓小平在一次谈话中指出:“我们要从总方针来一个调整,减少一些钢铁厂和一些大项目,引进的重点放在见效快、赚钱多的项目上。今年计划有些指标要压缩一下,不然不踏实,不可靠。”

这时,邓小平听进了陈云的意见,暂时搁置了几年内引进800亿美金的想法,转而支持调整。由于有邓小平的支持,陈云的意见得以形成为决策。《国务院关于下达1979、1980两年经济计划的安排(草案)》没有发出。国家计委会同有关部门着手调整1979年计划。

然而,从跃跃欲试准备“新跃进”,突然转到调整轨道,对决策层来说转弯太陡。在国务院领导层,陈云的意见引起了很大争论。有支持的,有反对的。在1979年1月召开的中央纪委第一次全体会议上,王鹤寿、吴波两人发言支持陈云的意见。王鹤寿集中谈到大跃进以钢为纲的历史教训。吴波尖锐批评了1978年的急于求成,他算了一笔账,认为1978年的大计划在财政上不可行。吴波的发言实际上是把他在国务院务虚会上不好讲的话在中纪委会上讲了。在国务院副总理中,除李先念外,谷牧思想转变最快。但余秋里、康世恩则持不同意见,对十年规划和大引进计划都十分留恋,为此与谷牧发生了严重分歧,几位副总理“吵了一架”。在余秋里看来,十年规划和大引进计划是大家一起定下来的,为什么转得这么快?主持国务院工作的李先念为财经领导层的分歧十分不安。他将王鹤寿、吴波两人在中纪委会上的发言批转给余秋里、谷牧、康世恩,并给三人写了一封信,强调说(大意):国家把这么重的责任放在我们身上,当前面临的任务又这么重,我们应该加强团结。实际上主要是做余、康的思想转弯工作。

调整方针的出台

陈云的谨慎态度,来自于他几十年的财经工作领导经验和他的经济发展思想,特别是对“大跃进”的教训印象深刻。

建国以来,在经济发展的思路上,陈云历来属于稳健派。追求一种较稳定、均衡的经济增长方式,反对欲速则不达的高速度、高投资率和经济周期性的大起大落。陈云认为,经济要合理运行,就必须做到“三大平衡”,即财政收支平衡、银行信贷平衡、物资供求平衡。建设规模要和国力相适应。1957年初和1962年,陈云两度出任中央经济工作小组或中央财经小组组长,主持经济调整工作。特别是在60年代初,在挽救由于“大跃进”造成的经济危机中,陈云发挥了重要作用。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陈云进入中央领导核心,分管政法和纪检工作,并未进入财经决策机构。这时国务院讨论国民经济年度计划时,感到问题很多,分歧严重,难以确定下来。邓小平同主持财经工作的李先念商量,建议国务院成立一个财经委员会,请陈云出来任主任,主持全国财经工作。李先念赞同邓小平的意见,并且主动表示,给陈云当副手,任副主任。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通过了这个提议。

邓小平主要从政治上、战略上考虑经济问题,在财经决策方面,更多地依赖于陈云的意见。李先念历来扮演的更多的是一个执行者的角色。建国以后长期在陈云的领导下从事财贸工作,对陈云历来很佩服。他常常对人说:“我一生有两位教师,一位是徐帅,教会我打仗;一位是陈云,教会我管经济。”李先念面对转折时期纷繁复杂的财经问题,面对领导层在指导思想上的严重分歧,深感担子沉重,这时,请陈云出山主持财经,他是乐于接受的。在发展思路上,尽管“新的跃进”的口号出自李先念在国务院务虚会上作的主报告,但李转变了态度,支持陈云的调整建议。在经历了“文化大革命”之后,党内相当多的人都信服陈云的经济才能和发展思路。党内有许多人建议陈云出山主持财经工作。如在理论务虚会上,吴江明确向中央建议:让陈云参加经济领导工作。他的建议刊登在《简报》总169号上(1979年2月8日)。接着,别的小组也有人表示赞成这项建议。

1979年3月14日,李先念与陈云给中央写了一封联名信,提出了国务院财政经济委员会的名单。财经委由陈云、李先念、姚依林、余秋里、王震、谷牧、薄一波、王任重、陈国栋、康世恩、张劲夫、金明等12人组成。以陈云为主任,李先念为副主任,姚依林为秘书长。中共中央批准成立国务院财经委。7月1日,交由五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九次会议通过。在五届二次全国人大会上,陈云被免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职务,选任为国务院副总理。从以上名单看,国务院财经委12人虽然大都是建国以后财经部门的领导人,但陈云、姚依林、薄一波等人是重新进入财经决策班子的。特别是陈云重新回到财经工作主要决策者的位置十分重要。财经委是最高的经济决策机构,在计委、建委、科技委、经委之上。财经委的建立实际上对国务院财经领导机构作了一次重要改组,分解了国家计委的决策权限。

李先念与陈云3月14日的联名信,对财经工作提出了6条指导性的意见:一、前进的步子要稳。不要再折腾,必须避免反复和出现大的“马鞍形”。二、从长期来看,国民经济能做到按比例发展就是最快的速度。三、现在的国民经济是没有综合平衡的,比例失调的情况相当严重。四、要有两三年的调整时期,才能把各方面比例失调的情况大体上调整过来。五、钢的指标必须可靠。钢的发展方向,不仅要重数量, 而且更要重质量。要着重调整我国所需要的各种钢材之间的比例关系。钢的发展速度,要照顾到各行各业发展的比例关系。由于钢的基建周期长,不仅要制订5至7年的计划,而且要制订直到2000年的计划。六、借外债必须充分考虑还本付息的支付能力,考虑国内投资能力,做到基本上循序进行。不管信由谁起草,但主要反映了陈云的思想,这6条意见实际就是陈云调整思想的“纲”。

陈云出任国务院财经委主任之后,首先要解决的,是要促使中央领导人、财经各部委负责人以及地方领导人转变思想,接受调整方针。从3月到4月,连续召开了中央政治局会议、国务院财经委会议和中央工作会议,讨论1979年计划和国民经济调整的问题。

3月21日至23日,中央召开政治局会议。陈云在会议的第一天发言,着重批评国民经济比例失调,阐述了为什么要进行调整的理由。陈云指出,为什么比例失调,是“洋跃进”,要靠外国的贷款来发展我们的经济。搞现代化要从中国的基本国情出发。我们搞四个现代化,建设社会主义强国,是在什么情况下进行的。这个问题不搞清楚,什么事情也搞不好。我们国家是一个拥有9亿多人口的大国,80%的人口是农民。革命胜利30年了,但不少地方还有要饭的。农民是个大头,不能让农民喘不过气来。一方面我们很穷,另一方面要经过20年,即在20世纪末实现四个现代化。这是一个矛盾。人口多,要提高生活水平不容易;搞现代化用人少,就业难。我们只能在这种矛盾中搞四化。这是现实的情况,是建设蓝图的出发点。陈云批评了冶金部。他说,冶金部要靠外国的贷款来发展钢铁工业,它不知道这件事的厉害。想要多搞,可以理解。我也希望多搞一点,问题是搞得到搞不到。1985年搞6000万吨钢根本做不到。陈云接着提出一系列的疑问:借外国人那么多钱,究竟靠不靠得住?借款都要由人民银行担保,需要多少?国内要多少投资?这都没有计算。你一家把投资占了,别人怎么办?搞那么大建设规模,那么高的速度,别的工业配合不上。他批评说,出国考察的人回来吹风,上面也往下吹风,说要引进多少亿,要加快速度等。一个是借款多,一个是提出别的国家8年、10年能上去,我们可不可以再快一点。有些同志只看到别的国家发展快,只看到可以借款,没有看到本国的情况。不按比例,靠多借外债,靠不住。他强调说,按比例发展是最快的速度,要有两三年的调整时间,最好3年。现在国民经济比例失调,比1961、1962年严重得多。基本建设项目大的1700多个,小的几万个。赶快下决心,搞不了的,丢掉一批就是了。搞起来,没有燃料、动力,还不是白搞,地方工业、社办工业,如果同大工业争原料、争电力,也要停下来。过去10年欠了账,“骨头”搞起来了,“肉”欠了账。调整的目的,是要达到比较按比例地前进。

陈云讲话批“洋跃进”,批冶金部,批“上面往下吹风”,实际上是批了华国锋,当然也是针对一股普遍的情绪。

3月23日,中央政治局会议最后一天,邓小平讲话,支持陈云的意见。他提出,中心任务是3年调整。这是个大方针、大政策。经过调整,国民经济会更快地形成新的生产能力。这次调整,首先要有决心,东照顾、西照顾不行,决心很大才干得成。其次要看到困难,把道理讲清楚,把工作做充分。邓小平说:过去提以粮为纲、以钢为纲,是到该总结的时候了。我同外国人谈话,用了一个新名词:中国式的现代化。到本世纪末,我们大概只能达到发达国家70年代的水平,人均收入不可能很高。政治局会议同意国家计委修改和调整1979年国民经济计划的意见,决定用3年的时间调整国民经济。

3月25日,陈云走马上任,主持国务院财政经济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并讲话。

这次会议是要继续统一思想,并为4月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准备材料。陈云说,财经工作问题很多,大家对此会产生各种各样的看法。要求大家同心协力,相互合作。估计到会上会有争论,他主张辩论,通过辩论搞清楚一些问题,经过比较,取得一致。陈云认为,不仅在财经委会议上,在即将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上,也要发扬经济民主,让大家讲意见。他希望会议能理出几个问题来,如2000万人的就业问题,知识青年返城问题,增加城市人口居住面积问题,夫妻两地分居问题等。这些属于还欠账。3月30日,邓小平在理论工作务虚会上讲话,再次肯定了调整方针。指出,为了使我们的经济走向正常的稳定的发展轨道,要下决心进行必要的正确的调整,并且必须认真解决各种经济体制问题。

4月5日至28日,中共中央工作会议开了24天,足见议题之重要和统一认识难度之大。李先念代表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在会上作《关于国民经济调整问题》的报告。详细地说明当前国民经济各种重大比例严重失调的情况和调整的必要性。批评和检讨了前两年经济工作中急于求成的倾向,但没有提谁应该负责的问题。他说:

这两年多来,经济恢复取得了较快的进展,再加上全党全国人民又都有加快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强烈愿望,在这种情况下,对顺利的一面看得多了,对问题和困难的一面看得少了。因而对经济发展的要求急了,步子迈得不够稳。现在看来,去年有几件事情如果办得更审慎一些,更好一些,就能更有利于国民经济比例关系的调整。

李先念举出四件事情。一是基本建设规模搞大了;二是引进工作搞急了;三是工业生产追求产值、产量而忽视提高质量、增加品种、降低成本;四是1979年的计划的编制在基建规模、生产指标、财政收支、利用外资等方面都安排大了,后来又发生了一些新情况。农副产品提价的幅度加大,减免农业税增多,劳动工资方面的开支增加,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又用了一些钱。这就使财政预算的赤字扩大到100多亿元。市场商品供应量同购买力相差100多亿元。因此,对原计划不得不作必要的调整。会议正式通过了对整个国民经济实行“调整、改革、整顿、提高”的方针。决定从1979年起用3年时间,认真搞好调整,同时进行改革、整顿、提高的工作。

调整是必要的吗?

与20世纪60年代初期中国经济跌入谷底以后被迫进行的调整不同,这次调整是否必要,在党内存在着相当大的分歧。

人们对于多年形成的结构性矛盾早已习以为常,而1978年经济仍然保持了较快的增长势头,工农业总产值比上年增长12.3%。许多人看不出有作一次大调整的必要。多数经济部门和地方领导人对大规模引进的热情不减,认为不利用这种机会太可惜。一些人批评调整是对引进工作“刮下马风”。在中央工作会议上,不仅国务院各部委意见不统一,地方上有一些省也不赞成提调整的方针。天津的负责人说,好不容易把群众积极性调动起来,一调整就给群众泼了冷水。有一位部长坚决反对李先念的讲话,指责说:你们起草文件的人谁去调查过?我做了大量的调查。李先念驳斥说,我们既广泛征求了意见,也听取了群众的意见。邓小平则肯定地说,这次会议终于杀出了一条血路。

陈云等领导人和经济学家提出的调整理由,可以归结为两方面:

第一方面,勒紧裤带搞建设的路子走不下去了,必须下决心解决长期以来的生活欠账,才能调动人们搞现代化的积极性。

首先是农业严重落后和农民普遍贫困的问题。1978年国内人均粮食占有量大体停留在1957年的水平,人均棉、油占有量则低于1957年的水平。1976年至1978年三年净进口粮食265亿斤,还挖了粮食库存几十亿斤。1978年,进口粮、棉、油、糖花了21亿美元,占进口总额的1/5。农民1965年从集体分得收入52.3元,1976年为62.8元。11年间增加10.5元,每年增加不到1元。由于长期实行农业为工业化积累资金的政策,加上人民公社制度的弊病,全国至少有两亿多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不得温饱。无论赞成还是不赞成调整,尽快采取措施恢复和发展农业,舒缓农民的生活困难,党内则是有广泛共识的。许多了解农村形势的领导人都发出了强烈的呼吁。陈云阐述调整的必要,反复强调的第一条理由,就是因为要“稳住”8亿农民。三中全会通过的两个文件都是有关农业的。

其次是城市职工生活欠账累积的问题。城市职工平均工资有所下降,1965年全民企业职工年工资为652元,1976年下降到605元。生活欠账很多,问题成堆,如住房紧张、就业形势严峻、许多夫妻长期两地分居等等。1977年全国职工人均住房面积只有3.6平方米,比1952年还少0.9平方米。1978年全国城镇工矿区住宅建设投资37.5亿元,比1977年增加50%,是建国以来住宅建筑投资最多的一年,但住房紧张状况并未缓和。一份调查报告说,1978年,“182个城市共有缺房户689万户,占这些城市总户数的35.8%。其中长期住在仓库、走廊、车间、教室、办公室、地下室甚至住厕所的131万户,居住面积不足两平米的86万户,三代同堂、父母同大子女同室、两户以上职工同屋的189万户,住在破烂危险、条件恶劣的简陋房子里的还有上百万户”。就业矛盾尤其尖锐。全国约有2000万人要求安排就业,其中有大专院校、中技校毕业生和家居城市的复员军人105万,按政策留城的知识青年320万人,插队知识青年700万人,城镇闲散劳动力230万人。

如果说在毛泽东时代,高积累、高投入、低消费的赶超型工业化可以推行,那么“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这种勒紧裤带搞建设的办法就难以为继了。随着一个时代的过去,人们已不再愿意为未来的许诺而承受当前的牺牲,改善生活成为人们的迫切要求,这不只是一个严重的经济问题,而且成为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1979年春以后出现的波及全国许多城市的上访、闹事风潮,除了申冤辩屈等政治性诉求外,还有大量的有关回城、就业、晋级、提薪、住房、夫妻团聚等诸多实际的利益诉求。政治性诉求也都必然与职位安置和利益补偿相联系。许多问题都具有“爆炸性”。上面提到的那份关于住宅问题的报告反映:“要求解决住房问题的呼声极为强烈,不断发生群众结队上访,联名请愿,聚众抢房,甚至下跪求房的现象。有的工人说:‘找房难,难于上青天。” 这份报告感叹:“现在,如何解决好城市职工缺房问题,已成为一个紧迫的社会问题。”李先念在中央工作会议上描述就业形势时说:“大批人口要就业,这已经成为一个突出的社会问题,如果处理不当,就会一触即发,严重影响安定团结。”而关于农村形势,陈云警告说:“建国快30年了,现在还有要饭的。老是不解决这个问题,农民就会起来造反。支部书记会带队进城要饭。”

因此,调整,也就是有限资源的重新配置,适当降低积累的速度以偿还历史欠账,解决长期遗留下来的民生问题。李先念在4月中央工作会议上代表中共中央和国务院提出的12条经济调整措施,大都与此有关。如要求集中主要精力把农业搞上去,调整农业和工业的关系,提高农副产品收购价格,以利于农民休养生息;调整轻、重工业的比例,加快轻纺工业的发展,重工业也要尽可能生产越来越多的生活用品;广开就业门路,千方百计解决劳动力安排问题;争取在几年内把积累率降到30%以下,切实在发展生产的基础上改善人民生活等。这些措施的实行,不仅有其经济上的合理性,从政治上看也是十分必要的。它有利于舒缓社会矛盾,化解社会危机,维护社会稳定,恢复和提高执政党和政府的威信。“文化大革命”结束后,除了改善人们的生活水平,还有什么能得到人们的拥护,能激发人们的热情的呢?关于这一点,许多领导人有共识。

第二方面,工业生产和建设中的结构性矛盾也无法支持一个大引进和高速度计划。解决结构性矛盾刻不容缓。

首先是基本建设规模过大,战线过长,投资效果差,浪费惊人。孙尚清、周叔莲、刘明夫等经济学家的调查反映,多年来基建所需钢材、木材、水泥等主要材料的供应基本是“三八式”:分配时只能满足需要的80%;订货时只能分到分配数的80%;交货时又只能拿到订货数的80%。建设周期大大延长。从一五时期的5年延长到10年。据计算,建国以来基建投资6000亿元,其中有2000亿元未完成。1978年又一再追加投资,在建大中型项目由1977年的1400多个增加到1700多个。全年完成投资395亿元,比上年增加100亿元。1978年财政收入增加200亿元,其中150亿元加给了基本建设,这不仅影响了解决生活欠账的问题,而且加剧了投资效益的下降。“一五”时期每100元投资,新增固定资产84元,新增国民收入35元;相同投资,1978年新增固定资产只有69元,新增国民收入只有20元。人民节食缩食省下来的资金,大量地被浪费、被积压。问题还在于,按当年国家财政能够提供的投资额计算,即使不再新增基建项目,要完成1978年全部全民所有制在建项目,大约需要10年时间。不停止执行十年规划,财政收支和物资供应将更加不平衡。

其次,由于体制性障碍和结构性的矛盾,造成设备利用率低,产品库存多,资金效果差。有许多产品一方面大量进口,一方面库存不断增加。以钢材为例,1978年底库存量达1550万吨,1979年6月达到1865万吨,相当于8个月的周转量;另一方面,由于轧钢能力落后,品种轧机少,质量、品种、规格不对路,不得不大量进口钢材。1978年进口800多万吨钢材,比1977年增加了60%以上,但仍然供不应求。机械行业盲目发展。1977年国家计划生产机床6.07万台,实际生产19.87万台,等于计划的3.3倍。从1973年以来,每年都超过计划的一倍到两倍。到1978年底,全国268万台机床有130多万台闲置未用。重点企业利用率仅为55.6%,非重点企业利用率只有30%~40%,等于半数机床闲置未用。机电产品技术落后,大路货多,一方面大量积压,一方面大量产品缺门断档需要大量进口。能源、原材料、交通运输过度紧张。电力供应不足,大批工厂停工半停工。20%左右的工业生产能力不能发挥作用,煤炭短缺,如何解决能源危机已成为一个突出问题。铁路、港口运输经常堵塞。物资积压严重,仅山西煤炭就积压了400万吨。

再次,大引进计划超出国内经济的承受力。1978年,共签订78亿美元的引进项目合同,其中31亿美元是在12月20日到年底的短短10天内抢签的。全部都要用现汇支付,其中大部分是钢铁、化工项目。有将近3/4的用汇集中在上海宝钢和4个化肥厂、5个石油化工厂、3个化纤厂等22个大型项目上。投资少、见效快、赚外汇多的项目更少。引进基本上是成套进口,买制造技术和技术专利少。就是钢铁、化工项目合同也只签订了一部分,全部签完还要50亿美元。这样的规模给外汇支付和国内配套造成了困难。同时将进一步加剧国内资金、物资、能源、交通的紧张状况,而且有可能在对外开放起步时就陷入“债务陷阱”。

从上述情况看,尽管1977、1978两年出现了快速恢复性增长,但基础不稳,经济景气有虚假成分,潜在的矛盾甚至危机是确实存在的。因此,调整不是多此一举,更不是借题发挥,而是必要的。这里涉及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就是能否在已经绷得很紧的经济环境下启动新一轮的经济起飞。事实上不可能。不先行调整很难正常运行,强行“起飞”是危险的。

中国现代化道路怎么走?

邓小平、李先念、谷牧等积极支持大引进计划的领导人,几月之间转而支持陈云提出的调整方针,使人感到转得陡然。这里一部分原因是由于他们信赖陈云的洞察力,另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三中全会后,随着经济领域矛盾的进一步暴露和思想的进一步解放,他们自己对经济形势的认识也发生了变化,开始反思建国以后的发展思路,提出了中国的现代化道路怎么走的重大课题。

1979年2月19日,李先念在日本经济专家座谈意见的文件上作出批语说:

这是几个日本经济专家对我国发展经济提出的看法和意见,值得我们慎重研究。他们提出:要先发展那些用人多、投资少、销路广、收效快的工业,先发展轻工业。努力增加出口。特别要注意提高投资效率,降低生产消耗,挖掘内部潜力,积累建设资金。加强市场调查和预测,适应国际市场需要。抓轻工业,以轻养重,重工业的发展不会慢,反而会更快。外国人也看到,中国人口多,市场大,而工业底子薄弱,资金积累有限,不这样搞,工业的速度快不了。扩大内外交流,引进先进技术,更应走这条路,不然,出口怎么很快上去,拿什么去支付引进的贷款呢?我们的钢铁工业是要发展的,但是,正如他们所说,要想用钢材来换取外汇,可能是不现实的,至少近期内不可能做得很大。世界上钢材能力过剩,国际市场有限,我们也竞争不过人家。我们应当努力发展品种规格,提高质量,弥补钢材的缺口,争取减少进口。如果每年少进口四五百万吨钢材,就是很大的胜利。

3月23日,邓小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的讲话,就是从发展战略上提出问题的。3月30日,邓小平在《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讲话中提出:“现在搞建设,也要适合中国情况,走出一条中国式的现代化建设道路。”邓小平概括了要使中国实现现代化至少必须看到的两个重要特点:一是底子薄;二是人口多,耕地少。邓小平指出的这两个特点就决定了中国进行现代化建设的起点是很低的,因而实现现代化的时间就会较长,中国只能在这个低起点的基础上有步骤、分阶段地去逐步实现现代化。

3至4月间,中共中央政治局和国务院对于中国究竟怎样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进行了议论和研究。最初议论形成的认识,集中反映在李先念4月5日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最后,大家一致赞成这样的观点:“我们搞现代化,一定要从中国的国情出发。”

这个发展思路与三中全会以前比较,发生了以下重要改变:

修正了中国实现现代化的目标。从追求高度现代化转向追求适度现代化目标。基于中国底子薄,起点低,人口多,耕地少,80%是农民等基本国情,中国既不可能以比原来设想“更快的速度”实现四个现代化,也不可能在本世纪末实现“更高程度的现代化”。中国实现现代化的时间会很长,要分阶段去实现,到20世纪末只能达到发达国家70年代的水平。这就是邓小平提出的“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概念。

纠正了一味追求速度的思想,更加注重按比例发展,更加注重人民生活的改善。提出只有按比例,才有高速度。按比例,首先要稳住农民这一头,农民稳定了,“整个中国就安定了”。工业内部也必须按比例,也要考虑农民和农业的要求。基本建设规模必须同国家财力物力相适应。计划安排的次序,应是先安排当年的生产和人民的衣、食、住、用、行,再安排基本建设。原材料分配也应先保证生活必需品生产的增长,再保证必要的生产资料生产的增长,剩余多少再用于基建。这样排队是为了维持人民生活的基本需要。

调整利用外资和引进政策。利用外资、引进技术的决策完全正确,但必须控制引进规模,优化引进结构。处理好引进与自力更生的关系。引进是为了增强中国自力更生的能力。因此,要多引进技术和专利,少引进成套设备;争取外援但不能依赖外援;引进要切实考虑国内的配套能力、消化能力;利用外资要充分考虑还本付息的能力。5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文章说:“实现四个现代化,要靠我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干出来,不能靠‘买来,不能靠‘借来。”中国领导人这个指导思想的转变,国外观察家很快注意到了。4月26日,《华盛顿明星报》刊登评论说:“北京很快认识到,一个对尖端技术知识的进口吸收能力有限而且资金也有限的国家,是不能靠购买成为超现代化国家的……而是必须靠国内来完成大部分经济建设。”

修正了技术政策目标。考虑到中国劳动就业的巨大压力,不能一味追求新技术。现代化必须分清轻重缓急,合理安排,引进先进技术应着重考虑对增强国力和加强国防有关键作用的项目。对于只减少使用劳动力的新技术少搞或暂时不搞。在中国,先进的和比较落后的技术、大中小企业和手工业将长时间内共存,否则容纳不了那么多的劳动力。一定要使自动化、机械化、半机械化生产和各种手工劳动都得到发展。

确定以现有企业为现代化的基地和出发点。大规模引进,包含着这样一种的发展思路,即主要不是依靠现有企业的改造,而且通过引进成套设备建设新企业来加速现代化。很快,决策层认识到,这在经济上是不可行的。李先念讲话说,“我们搞现代化,首先要用大力气发挥现有企业的作用,同时要逐年新建一些必要的项目”。6月27日,姚依林在经济理论和财经政策研究工作座谈会上讲话时说,现有企业是我们的基地,是我们实现四化的出发点。现在全民所有制企业共有3000多亿元固定资金,260多万台机床,基础不算小。刚解放时,我们只有8万台机床。现在的问题是要尽快引进和掌握世界上先进的技术,同充分利用我国已有的基础结合起来,加快“四化”建设进度。这也是一个涉及到中国式的现代化的道路怎么走的问题。

这些认识的形成,是对过去30年的发展思路的最初反思和检讨,也是对1978年形成的大引进思路的重大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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