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刑前的倾诉

曾复元

李真被执行死刑前，乔云华曾对李真进行了15次采访。

从“河北第一秘”李真2000年3月30日被逮捕到2003年11月13日被执行死刑前，新华社记者乔云华在办案人员的陪同下，曾对李真进行了15次采访。

乔云华：我没有想到，李真会对我讲那么多，那么坦白。或许，他把我当做最后的朋友。

或许是由于乔云华的采访是在李真完全交代犯罪事实之后，面对不可更改的事实，李真索性一股脑儿将一生要说的话全部向他倾诉，把一生的话，从来不可能说的话都说出来。

乔云华：在我们的十多次谈话中，李真号啕大哭过五次。

关进监狱后，没有任何朋友理李真，在李真被执行死刑之前，只有乔云华和他进行对话，最长9个小时，最短4个小时。

乔云华：李真对我说，他把压在心底的话都讲给我了，我成了离他心灵最近的人了，他已经没有朋友了。

作为惟一对李真多次进行面对面采访的记者，乔云华在李真被执行死刑前后，曾写出《李真灵魂毁灭探访之路》、《腐败之路就是死亡之路》的报道。这些采访和报道，让乔云华受到一些人的威胁与恐吓。

乔云华：李真的背后，是一张庞大而复杂的网，有一段时间，我在责任和威胁中徘徊。

38岁的乔云华是教师出身，后来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就到新华社做了记者。

乔云华：8年前，我刚到河北做记者，李真的狂、傲、贪、色差不多使每个河北人义愤填膺。

李真孩子出生的时候，谁也没通知，可送的花排满了整个医院走廊，给他送的礼，千奇百怪，有写着“李真佩剑”的宝剑、有送性药的、甚至有送小姐的，金银财宝就更是小儿科。

乔云华：在他人生的最后阶段，他的良知才复苏，静下心来彻头彻尾地分析自己的一生，从权、财、色跌入到“双规”、逮捕、判刑。

有一次李真看了一幅漫画，画上有只猫，还有一只大老鼠一只小老鼠，大老鼠对想逃跑的小老鼠说，猫是假的，别怕。

乔云华：在李真看来，很多制度就好像挂在墙上的猫一样，监督不到位，导致他越来越贪婪。

李真到省政府做秘书上班的第一个星期，就有许多人主动给他打电话，其中有一多半是认他做老乡的。后来，职务升了，就连到卫生间里碰到他的人，都恨不得想替他撒尿；喝茶时，不只一个人盯着他茶杯，一有机会就想上前添水……

乔云华：可在监狱里，他得与其他犯人一起轮流倒马桶，出门进门得喊“报告”。第一声“报告”李真难以启齿。以前，别人都是给他打“报告”的。

李真在做秘书半年多后，一次看电影《焦裕禄》，泪流满面。那时他想，一定要尽职尽责把秘书工作做好，将来有机会就到家乡张家口市最贫困的一个县做县委书记，像焦裕禄一样带领百姓致富。死后，只求有人能在我临终前说“谢谢你，李书记”。

乔云华：为了那个焦裕禄式县委书记的梦，他干起工作来，也真是不要命。曾有一次累得晕倒在自家的卫生间里。

李真曾经给自己设定了成为“封疆大吏”和“政府阁员”的梦想，而在一年前，他和他的梦想分道扬镳，阴阳两界。

乔云华：40岁，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生活才开始不久，可是李真却已经与生命告别，当然，这是他自作自受。

一审宣判时，李真曾与母亲、儿子有过半个小时的会面，之后，李真就再也没有见过儿子，他也知道，即使再见，也是在众多武警的包围中。儿子今年才12岁，每当想起儿子，李真都会忍不住痛哭。

乔云华：即使在被宣判死刑后，李真的求生欲望仍然很强，他不只一次地说，他听到鸟叫声都觉得揪心，因为它们拥有自由。

2004年4月4日，清明节，乔云华来到河北某市殡仪馆“看望”李真，除了家人，没有别人。存放室内，寂静而阴冷，李真的灵位牌上没有名字，只在骨灰盒上有两行火柴头大小的字：“姓名：李真，编号：6199。”

乔云华：他曾希望我转告他的儿子，最好不要做官，将来就是掏粪、要饭，也不要贪呀！

李真被行刑后的第十天，乔云华在出版社的“督促”下，开始动笔写和李真的对话录：《地狱门前》。但是，一坐在电脑上敲“李真”这两个字，乔云华就想起他临死前的表情。写书，成了撕裂自己的过程。

乔云华：那段时间，我甚至不想再看到“李真”这两个字，不想再听到“李真”这两个字，更不想把内心的痛苦向别人说。

乔云华曾经揭露过一个官员，在监狱中看到了乔云华写的关于李真的报道后，给乔云华写了一封信。说如果他早看到这个报道，就不会有那样的下场。庭审的时候，他的爱人也去了，当场晕倒在法庭，而她生完孩子还不到一个月。

乔云华：那时我感觉整个内心都在翻滚，一夜未眠。我感到非常的焦灼不安，于是我下决心写李真。

书中，乔云华写了“河北第一秘”的能量、“国税局长”的实权、李真眼中的权、李真眼中的钱、李真眼中的色。他说，写书是把愈合的伤疤又揭开了。

乔云华：在采访中，我跟着他哭过三次，是因为他讲到那些贫困人群让我想到我曾采访过的一些穷苦人，另一方面是对他敬畏之感荡然无存的同情。

乔云华曾经问过李真，假如他能从监狱走出去，他最想做的是什么？李真嘟囔着：“假如，假如，假如，还会有假如吗？”说的时候眼睛看着天，泪在眼眶里打转。

乔云华：在写作过程中我多次梦见李真,李真指责我，为什么答应把书弄出来却没有弄，当时李真戴着脚镣，哐-哐-哐地走过来。

虽然现在书稿已经出版，但记者问到乔云华是否轻松一些，他却两次无法抑制地哭出声来。

乔云华：我再也不希望采访第二个“李真”、第三个“李真”了。我知道，这本书将影响我的一生。

[案情回顾]

李真，男，1962年5月生，原河北省国税局局长，经查实，李真在担任河北省委办公厅秘书、副主任、省国税局副局长、局长期间，利用职务之便，接受他人的请托，为他人谋取利益，索取和非法收受财物折合人民币共计676万余元、美元16万余元。李真还伙同他人共同侵吞东方租赁有限公司河北省办事处人民币1872万元及秦皇岛中兴电子有限公司股份和尼瓦利斯有限公司股份共计人民币2967万余元。2002年10月9日，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在唐山对李真受贿、贪污案作出终审宣判，维持一审对李真的死刑判决。11月13日上午李真在河北被执行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