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修龄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论语·学而》)孔子的名言不但国内人人皆知,就是外国人接待中国宾客时,也时常引用这句话,增加了彼此友好的气氛。
“朋”这个字何以由双月合成?见惯不怪,似乎少有人提出疑问。笔者看到一篇散文,由“朋”的造字联想到对朋友的感想,文章的大意是,两个月亮合成“朋”字,一个月亮好比一个单独的人,虽然可以照亮自己,但如果有了另一个月亮,即有了朋友,就更光亮了,这就是朋友带来的温暖。作者如果是抒发自己对朋友的体会和感想,这样说未尝不可。若以为“朋”字的结构本来就是由双月合成,则是极大的误解。
《汉语大词典》对“朋”字的解释有十四种之多,前面的六种是现今通用的义,如做朋友、结交、结党、朋党、相类、一起等解。后面的几种则现今已很陌生了,如朋通冯,通凤、通崩、姓氏等。只有第七种作“古代贝币单位”解,并引《诗经》“既见君子,赐我百朋”(《诗经·小雅·菁菁者莪》)为证,这才是“朋”的初义。
文字的创造和字义的演变深化,一般都是先具体,后抽象,朋作为贝币是实物,但用来表示友谊,已经抽象化了,所以朋友的义是后起的,贝币的义是原始的。
把单个的贝加工穿孔,用绳子穿起来,叫串,两串贝在一起,便叫作朋。附图1是金文中的贝氏徽,画的是一个人肩挑两串贝,是很生动的朋字。单个的贝是象形字,它的演变过程,见附图2。穿在一起的贝称串,附图3是甲骨文和金文的朋,省去了图1中的人,它们和现今楷书的朋,已经大不相同,楷书中的两串贝已变成双月,面目全非,但放在一起,还可以看出它们的潜在联系。古代以五贝穿在一起,称为一“串”(一说十贝为一串,但因地区、时代而异),两串为一朋。附图1和图3中即是成串的朋贝。
贝有真贝仿贝之分,“朋”是真贝,仿贝是用石、铜、玉等材料仿制真贝,是因真贝供应量不足所引起。真贝只产于印度洋、太平洋西北部和我国南海西沙群岛等处,其中又以背部有环纹、外壳光泽、非常美丽的贝壳最有名。贝在动物学分类上属“宝贝属”(Cypraea),属下有好些种,货币之贝称货贝或钱贝(Cypraea moneta)。钱贝中大多数都是“虎斑宝贝”,学名为C.tigris(指斑纹像虎纹)。西晋人木华,写有一篇著名的《海赋》,内有“岂徒积太颠之宝贝,与随侯之明珠”,引用了纣王拘文王的典故,说周朝的太颠(人名)积聚了很多宝贝,献给纣王,纣王得到宝贝,就释放了文王。这是有关宝贝的最早记载。狭义的宝贝专指钱贝,后世把一切贵重的东西,都称宝贝,那是广义的宝贝。
贝币的价值,视其大小而定,我们不知道商周时的贝币如何区分大小,但《汉书·食货志下》按贝的大小,分为五品,第五品太小,不能算贝货,实际是前四品,依次分为大贝、壮贝、幺贝、小贝,它们各有一定的尺寸和折钱的标准,如大贝,长四寸八分以上,值钱二百一十六,小贝,长一寸二分以上,值钱十。这个记载自然是有一定的历史沿袭根据。
贝币在货币史上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在贝币以前,没有通用的货币,人们进行以物易物的交换,如牲畜、布帛、粮食、皮毛等物品都曾充当过货币使用,但它们只是等价的以物易物,不能算货币。采用了贝币以后,不同的物品都可以用贝作为交换计算单位,贝才是货币的开始。以贝壳作货币,有许多优点,是其他任何物品所无法取代的,贝壳坚固耐磨,不易破碎,不会风化,既耐久藏,又便于携带,又有大、中、小各种规格,代表不同的价值,兼有流通、贮藏和支付的职能,好比银行的存款,随时可以存入可取出来使用,贝币实在是冶金技术和造纸技术发明以前最理想的货币。
考古发掘所见的贝币,出土于河南殷墟妇好墓等地,年代为公元前19至前16世纪,距今约3500年,其中妇好墓的棺内有贝6800余枚。2003年河南报业网又有报道,在河南郑州洼刘遗址的商代、西周古墓内出土了11枚距今3000多年的贝币。内8枚贝币的形状较大,如成年人的大拇指;另3枚贝币偏小,如成年人的小拇指。贝币背部均有人工钻磨的圆孔。
3000多年前的中原大地,远离印度洋、南洋岛屿,大量的海贝却已经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来到黄河流域中部,这个事实充分说明了当时的海内外业已存在着一定的交通渠道,进行远程贸易和文化交流。如果说“有朋自远方来”,那么,这“朋”就是肩挑海贝的“朋人”(商人)了。
以海贝为货币,不是中国所独有,它是一种世界性的现象。印度洋中的马尔代夫群岛即以海贝为货币,亚洲许多地方也使用贝币。欧洲人往西非购买奴隶,即使用贝币。安哥拉的约克公爵群岛(Duke of York Islands)的托来人(Tolai)使用的贝币,称作“塔布”(Tabu)。巴布亚新几内亚的加泽尔半岛人也使用贝币。美洲印第安人也曾使用海贝,遗憾的是它们都没有明确的纪年。但是可以推想,这些岛屿上的人,以采集海贝为生,外来人在同他们的交往中,爱上了他们美丽的海贝,拿实物与他们交换,因而促成了海贝作为远程贸易的媒介。
中原内地的贝币是通过什么途径输入的?鉴于海贝的原产地都在南洋、印度洋一带,它们必然是循着最近的半岛和最近的陆地传入,所以中国西南是传播路线的首选。云南的少数民族一向有与印度、缅甸居民交换物资的传统,考古发掘到昆明石寨山等遗址出土的大量战国至汉的青铜器,上面有中亚人特征的人物像,还有印度、缅甸出产的玛瑙、玉珠和海贝等。古代中国和印度的海路交通,苏门答腊和爪哇是必经之路,这条渠道在春秋战国时已经使用。印度人都经由马六甲海峡、苏门答腊和爪哇之南,抵达中国海岸,输入珍珠、玛瑙、海贝等。
以上指境外的情况,贝币入境之后又怎样从云南北上进入内地呢?这要牵涉到云南和四川的交通关系。由于云南的“笮”(西南夷的别称)在新石器时代已经种植粟,这粟自然是从黄河流域经四川南下而来。这条粟南下的通道也就是海贝(及其他)北上的通道。据童恩正的研究,四川对东南亚的影响约有六项,即粟、崖葬、船棺葬、石棺葬、大石遗葬、青铜器及手工制品。他指出四川到云南的交通,早在秦代已修有南北两条官道,南路从四川宜宾到云南曲靖,称“道”;北路从四川雅安到云南晋宁,称“青衣路”。至于云南到中南半岛,有三条通道,一是西路的缅甸道(《新唐书·地理志》),二是中路循红河的下航水道,三是东路沿盘龙江(清水河)入越南(《水经志》卷三十七“叶榆河”条)。
《易·坤》卦的卦辞说:“西南得朋,东北丧朋。”一般解释作往西南方向经商可以盈利,东北方向可能亏损。为什么西南会得朋,显然与朋来自西南有关,这也是一条证明。
不难想像,当初肩挑或身挂朋贝的人,他们跋山涉水,来到中原地区,向居住在内地的各个氏族的人、特别是氏族首领及有史以后的帝王们“送宝贝上门”,是多么受欢迎。因为积蓄的宝贝越多,象征通过交易占有的物资越丰富,也即积累的财富越多,地位越显耀。还有妇女,也非常欢迎他们,因为贝壳类为她们送来新奇的装饰品,这些稀有的装饰品,既名贵又好看,可以向周围的人显示最“时尚”的打扮,具有最大的吸引力。商代第23世王武丁的配偶妇好墓棺内有那么多的贝随葬,是有力的证明。
这样看来,当初那些肩挑朋贝“自远方来”的人,他们把内地所没有的宝贝送到人们的家门口,交换当地生产的多余产品,是最受人们欢迎的人,人们当然感到“不亦乐乎”。
贝币成为财富的象征以后,商周时的帝王便把朋贝作为一种奖励,赏赐给下属有功的领主们,专称“赐朋”。领主们受赐以后,就铸铜器以资永久纪念,并在器上铸明“受二朋”、“受十朋”等字样。现代的奖杯、奖牌、奖状之类,可说是从赐朋演变而来,形式和内容虽然不断变换,历史的本质依然绵延。
到了周代,青铜冶炼技术推广应用了,开始出现青铜制的钱币,称“泉”,进入了泉和贝并用的时期,孔子就处于泉贝并用的时期。泉贝并用延续了约三四百年,到秦朝,正式废贝,改用“钱”币。钱和泉是同音同物,之所以改泉称钱,是因泉只是同音假借,钱则同音还兼会意,表示发音为戋、质地是金属(铜)铸成的货币。
以中国幅员之辽阔,贝币的退隐当然并非同时同地,云南既是中国最早输入海贝的通道和地方,也是最迟退出使用贝币的地区,迟至元明的时候,云南还在使用贝币,直到明末清初,南明永历帝进入云南,铸造使用铜钱,贝币才退出货币行列(详见《云南通志·风俗篇》)。
有趣的是,贝币在非洲还出现过一次“死而复生”的事,西非许多国家自从成为殖民地之后,都一律废贝改用欧洲的货币,但到20世纪时,欧洲货币一度在西非发生剧烈的通货膨胀,西非各国的人民很快恢复使用起贝币来,从而避免了通货膨胀带来的损害。20世纪竟然发生贝币回潮的这种反常现象,导致美国德州大学的Yosef Bonaparte撰文探讨其产生的原因,他的论文题目叫“20世纪之谜:西非殖民地的贝币”。Bonaparte的论文中使用“quaint”表示贝币,而“quaint”的拼音与中国的“泉”相似,他没有说明何以使用这个“quaint”的拼音,这也是个谜。
朋作为货币退出历史舞台以后,这“朋”的贝币本义更趋向淡泊,人们把欢迎“朋人”的心态加以抽象提升,引申出友谊之朋。远方来的“朋人”同时也会带来本地所没有的、新鲜事物的信息,理所当然地受到本地人的欢迎,于是孔子把它提升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孔子在世的时候,贝币还在使用,朋的意义已从贝币向友谊之朋过渡,随着贝币被钱币所取代,朋也完成了向抽象的友谊之朋的转变。
朋转为友谊之义以后,在中文中多了一个新词,这个词在中国的人伦文化上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众所周知,中国的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历史漫长而影响深远,形成了一整套等级森严的人际关系,不论是“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还是“五常”(父严、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的人伦道德,其核心都是下对上必须“服命是从”。上对下,高兴时可以表示关怀、爱护、赏赐,不高兴时可以责骂、训斥、处罚,惟独缺乏平等的友谊和友情。但是在原始的贝币等值交换中,交换的双方却是以平等的身份来往,在平等互惠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互信感情,是一种真正的友情,正好弥补了等级森严的“三纲五常”的不足,朋是通向民主的道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实在包含这种深刻的道理。
贝壳作为货币的历史结束了,它被铜钱、金银元宝和各种纸钞所彻底取代,但是贝作为历史上历时最长久的货币,它的影响却在汉字使用中保存了下来,试看汉字中常用的单音词“赚”、“赔”、“赌”、“赠”、“质”等,或双音词“财货”、“买卖”(买卖)、“赏赐”、“贿赂”、“购货”、“赈货”、“资费”、“资货”、“资财”、“赊贷”等,它们的偏旁只是表音的声符,它们代表的意义都与金钱经济有关,现代经济学者不可能脱离这些大量从贝的汉字,进行写作论述,贝的“灵魂不散”,说明文化、经济、历史的延续性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