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平
老彭莫明其妙被宣传部长叫到办公室训了一顿,依他当年的脾气,早就拍桌子骂娘了。但他现在已经没有脾气了,脾气都被老婆一点点磨掉了,像老马的牙口,一点棱角都没有了。
省里下来的一位副市长被老婆在床上抓了奸,女方是歌舞团的,于是便迁怒到老彭这里,只差没明说他老彭施美人计了。连自己鸡巴都管不好,还能管好全市人民?他倒有道理了。老彭的老婆在部队干过十多年连排长,骂起人来比男人还凶。电视台本来是一个自由散漫的单位,人人都以为进了电视台,自己就真的成了无冕之王了,谁知台长才是真正的王母娘娘,她才不管你有什么背景是谁家的孩子,犯到她手里你就自认倒霉吧,骂你个狗血淋头还算是轻的。所以部长对电视台一向非常满意,这么一个藏龙卧虎之地都被她拾掇得规规矩矩,看来你还是不如你老婆啊,同志。
我当然不如我老婆,我老婆连你都敢骂,我敢吗?去年,原市委书记调走后,从外地州交换来了一位年轻书记。书记年轻,大家都不太摸底,而且家属也不在本市,书记的业余生活就成了常委们议论和关心的一个重要问题。跳舞唱歌书记一概不会,酒喝得也很少,饭也简单,就爱吃面条。一个月后,不知谁从什么地方打听到书记爱下围棋,而且段位还不低。部长就让文化局成立一个围棋协会,再布置一间棋房,要求格调高雅一点,面积不必太大。老彭知道部长的意思,手一伸说,钱呢?文化局除了工资多余的钱一分都没有。部长说,有数有数,你老彭找我十之八九跟钱有关。部长从财政那里弄来了两万块钱,棋房很快就布置起来了。下棋是很讲究对手的,高了不行,低了也不行。部长就想通过一两次比赛,替书记找出几个对手。起初老彭不愿意,说,这不是拍人马屁吗?为了替书记找对手,专门让文化局组织围棋赛,老百姓知道了,还不骂我祖宗?你找体委吧,这才是他们的业务范围。部长说,体委老马你还不知道?武林世家,除了打拳,没见他干过别的,让他搞拳击赛还差不多。比赛后来还是搞了,部长还专门让电视台作了直播。可惜部长的“情报”出了问题,书记本人根本就不懂围棋,倒是他七岁的儿子拿过好几次县市一级的围棋冠军。老彭老婆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把俩人一块骂了一顿,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不是?不过,书记那次虽然没参加围棋赛,但还是帮了文化局一个大忙,一下子给了五百万,把拆迁多年的图书馆盖起来了。年轻书记只有一个爱好,读书。
老彭和老婆是同一年转业的,起先分到公安局,从政治处主任干起,一直干到副局长,眼看就局长了,一道调令把他调到了文化局。文化局是什么单位?猪不吃狗不理跟叫花子差不多的单位。他老婆就公开把文化局叫做丐帮。
丐帮就丐帮吧,问题是这些叫花子还不争气。你跟谁睡不是睡,偏偏要睡人家副市长?还且是省里下来的副市长,人家是来锻炼的,前程远大得很,你睡了人家,不是毁人前途么?
听部长的意思,副市长像是被老彭手下的女演员强奸了,老彭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女的强奸男的,海湾战争时的美国大兵好像干过,但那是四五个女的强奸一个男的,一对一的干还没听说过。下午,副市长的老婆也找到了家里,也是这个意思,还问这个女演员过去卖没卖过淫?这下好了,丐帮加窑子。老彭气血充顶,有那么几秒钟,他觉得自己满脑子都是血,眼看就不行了。
但很快老彭就镇静下来了,一笑说:
“即便马丽真卖过淫,咱们也不能说。说了问题更严重。现在只是一个作风问题,可大可小,嫖娼就麻烦了。同志,按规定,嫖娼是要开除党籍的,可不敢乱说。”
马丽就是那位跟副市长睡觉的女演员。听老彭这么一说,副市长老婆也觉得问题严重了,好心差点办了坏事。接下来马上又暗示老彭,她丈夫在这方面其实非常低能,简直跟太监差不多。所以,直到现在他们都还没有孩子。这事责任主要在女方,女方太不要脸了。
老彭也旁敲侧击地告诉那位副市长夫人,你要真替你丈夫着想,这种事最好是低调处理,别到头来鸡飞蛋打,赔了丈夫又折兵。说这话的时候老彭心想,幸亏老婆没在家,否则这位市长夫人就活该倒霉了。
老婆她才不管你是谁呢,看谁不顺眼张口就骂。这也难怪,当兵十几年一直在基层带兵,骂人都骂顺口了。
市长夫人听了老彭的建议,真的低调处理不找人了,替丈夫请了病假,两人当天就回了省城。
人一走,事情暂时就算了结了。部长亲自开车把老彭接到郊外喝了顿酒说:
“你是不知道,那婆娘的爹是省委分管意识形态的副书记,她还没到我那儿,她爹的电话倒先打过来了。开口就拿我是问,好像是我帮他们拉的皮条。所以我才发那么大的火,看在过去的份上,你老兄多多包涵,我也是被逼无奈哇。”
部长是老彭省委党校的同班同学,还比他小几岁,俩人关系一向不错,所以请老彭喝酒。老彭说:
“这事你应该事先告诉我一声,否则也就不会那么被动了。”
部长连连道:
“是啊是啊,我忘了你老兄做过公安局长,杀人放火的大案都办过,何况一桩小小的通奸案。”
老彭又说:
“要我看,这事也许对谁都不算什么坏事,当年克林顿每出一桩绯闻,人气指数就上去一截。为什么?美国人民为自己总统的魅力感到自豪,醉倒那么多美人,这样的总统难道不值得自豪?”
但部长却不这样看:
“又胡说八道了。照你这么说,随便就跟人上床倒是一件光彩事了?同志,党员干部、尤其是党员领导干部出了这样的问题,我们应该感到痛心才是。人家副市长今年才多大岁数?31岁!我的老兄!31岁就栽到你那个马什么——”
老彭连忙道:
“马丽。”
部长点点头:
“对,马丽。栽到你那个马丽手里了。”
老彭还想试图帮他们辩解:
“也不一定是栽嘛,万一人家是真心相爱呢?”
部长说:
“那么前途呢?前途就不要啦?”
老彭一笑:
“冲冠一怒为红颜嘛。”
部长也笑了,笑着还哼了一句:
“爱江山更爱美人——尽他妈白日做梦,你爱一个试试?鱼和熊掌你只能选择一样,我的同志哥!”
喝完酒,部长要老彭提一个处理方案。老彭说:
“处理方案?处理谁的方案?”
部长说:
“还会处理谁?当然是处理你那个马丽的方案。”
老彭摇头:
“你要是还想过安生日子,最好是偃旗息兵,别再给自己找不自在了。”
部长苦笑一声道:
“你以为我愿意?问题是人家副市长的岳父大人,还等我汇报处理结果呢。”
老彭说:
“那你就告诉他,马丽是少数民族,又是团里的台柱,小节问题,不宜过多纠缠。”
部长想了想,居然出乎意料地点头同意了:
“好吧,我尽量糊弄。能糊弄过去当然最好。”
接着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
“我说,你问过马丽了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彭看了一眼桌上的酒杯说:
“还能是怎么回事?两人都喝了点酒,副市长先控制不住了,就这么回事。”
部长叹了口气:
“他老婆来得也真是时候。你那个宝贝马丽怎么又进了人家副市长的房间?”
老彭说:
“这事还要问你呢,年初你答应给的演出经费一分没给,团长就出了个馊主意,请副市长吃饭,还特意让马丽作陪。”
部长瞪大眼珠:
“这么说,你们真施了美人计?”
老彭说:
“别动不动就扯上我,这事跟我没一点关系。听说也不光为了演出经费。马丽一直想调省歌,几次都被我拦住了。她大概也想走走人家副市长的门路。”
部长咕噜一声道:
“那也不能见人就睡觉啊。管理上你真该学学你老婆,你老婆在台里怎么说的?别的事好说,谁要敢犯第七条军规她就阉了他。”
老彭一笑说:
“也不是见人就睡。要不,她怎么不跟你睡?”
部长脖子一梗:
“那是因为我拒腐蚀永不沾,坐怀不乱。”
老彭又一笑:
“这么说,马丽也跟你施过美人计罗?”
部长警惕地看了一眼老彭: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凭什么跟我施美人计?”
老彭顺手拍了拍部长肥大的脖子:
“我想也是,就凭你这副猪脖子,也没人敢跟你上床。”
部长跟老彭一块上党校时,才三十挂零。上哲学的教员是一位漂亮的女才子。那时部长还是下面县里的副书记,老彭是公安局副局长,还没有上下级关系。部长老婆是上大学前家里给找的,长得五大三粗,像座铁塔。部长就对哲学女教员动开了心思。声称,能跟这样的美人儿过一辈子,哪怕卖了老婆撤职回家种地也值了。但人家告诉他,他的脖子看上去倒是孔武有力,跟美国明星似的,但肚子就不行了,像怀胎仨月的孕妇。部长回来就大发感慨,这个鸡巴官不是人当的,当初他大学毕业时也是一棵葱的子弟。从当上镇党委办公室主任开始陪人吃饭喝酒,八年下来,生生吃出一颗滚圆的将军肚。老彭就出主意让他到学校背后的水库练游泳,几个月练下来,肚子是小了,但脖子似乎又粗了许多,好像腹部的脂肪都跑到脖子上去了。这还不算,他的肚子是小了,但人家哲学教员的肚子却日见大了,原来年初人家就结了婚了。
回来部长连升两级,当上了市委常委。算是因祸得福。
老彭也升了一级,但却升到了文化局,成了丐帮帮主。
组织部找老彭谈话时,特别强调了他在部队的职务——文化科科长。虽然老彭一再解释部队的文化科跟地方不一回事,是管教育的,而且后来也撤编了。但人家根本不听,反而一再强调,找一个县委书记容易,找一个文化局长就难了,那么多作家艺术家拢在一块,这个活儿不是是人就能干得了的。一个厩里多关几匹叫驴还跳帮咬槽呢,何况是艺术家?
所以那天老彭跟副市长夫人解释,大凡艺术家都有些这样那样的毛病,比如不修边幅,喜欢奇装异服,男人爱蓄长发什么的。也包括勾引人家的丈夫?副市长夫人不屑地瞪了老彭一眼。这个嘛,当然不能说包括。老彭说,其实普通人也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只不过普通人不像艺术家那么引人注目,所以也就不会闹得那么沸沸扬扬罢了。
文化局虽然穷是穷了一些,但老彭过来干得还算得心应手。起码不像公安局,深更半夜或者过年过节,说出现场就得出现场。艺术家们是有些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有一条,只要你尊重人家,人家就拿你当亲人。老婆见老彭成天和风细雨地跟人做工作,就骂他不像个男人,更不像一个局长,老彭也懒得反驳。说的次数多了,顶多说一句,你懂什么?这些人都是艺术家,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但老婆说,别以为只有你那里才有艺术家。老婆在部队是搞通信的,正经通信学院毕业。一个学工科的人怎么就当上了电视台的台长?老彭至今也搞不明白。只好跟她解释,新闻和艺术的本质在于,新闻的生命只有一天,第二天就成旧闻了。而艺术却是永恒的。
不过这件事发生后,老婆倒没有怪老彭,甚至也没怪那个叫马丽的女孩。在她的眼里,这一类事都是男方的责任,女方永远是受害者。
但在老彭看来,要说这件事里最不地道的还是那位市长夫人。你闹个什么劲嘛,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这一闹,不是明摆着要你丈夫的好看?还有老爷子,脸往哪儿搁?退一步说,要闹你也回到省城家里关起门来去闹哇。你大吵大闹,惟恐天下不乱,以为下面的人会同情你?错了,人家巴不得你闹得越大越好呢。如今哪里不是那么多萝卜就那几个坑,你上面下来的人占了,下面的怎么办?局里几个很有前途的作家艺术家,原先省里说好了统一安排到各地州县挂职体验生活,后来因为上面要安排下去“锻炼”的干部太多,把作家艺术家的位子都占了,这事只好搁了下来。部长也明确告诉老彭,我们只管自己的人。他两口子的事市里不管,只要不出人命,他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老彭心里清楚,部长这番话虽然不是市委的意思,但起码也代表了书记和市长的态度。
其实老彭心里倒十分敬佩那位副市长。副市长告诉马丽,他在大学当学生会主席时就被上级组织部门相中了。但他没想到的是,同时相中他的还有他未来的岳父大人。从他走出校门那天起,他的一切都由他的岳父帮他设计好了。他成了任人摆布的木偶和傀儡。日子形同嚼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久而久之,他连性欲都没有了(看来起码在这一点上,他夫人倒没说假话),是马丽帮他找回了做人的尊严和权利,他想堂堂正正地活一次,哪怕失去所有的一切!
这些话老彭当然不会跟部长说,此一时彼一时,虽然部长当初也说过,宁愿把老婆卖了回家种地,也要跟哲学教员在一起。但人家哲学教员已经嫁人了,部长回来也连升了两级,而且看样子还要再升,自然不会再有原来的心情,哪里还会理解别人的苦衷?
所以,这也是老彭不同意处理马丽的原因之一。
马丽说,其实那天他俩是有所准备的,因为是周末,副市长不回去,他老婆就会下来。换句话说,他俩是故意让她捉的奸,看她能把他们怎么样?
老彭听得目瞪口呆。当初他被老婆欺负时,顶多在心里唱两句《军歌》——从不畏惧决不屈服英勇战斗直把那反动派消灭干净让毛泽东的旗帜高高飘扬——
人家却真敢干哪。
老彭说完后,老婆一夜无话。
第二天起床,老婆双眼迷离地看了老彭半天才说:
“看来我也得改变一下方式方法了,别哪天也把你逼上了梁山。”
老彭忍不住开怀大笑:
“你也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我都这把年纪了,要想造反,十多年前我就造了,还能等到今天?”
老婆却认真地说:
“那可没准,时代不同了。现在的女孩子还就喜欢你们这个年龄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