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片雪

2004-04-29 00:44
散文诗 2004年2期
关键词:雪地大雪雪花

堆 雪

雪落无声

雪其实在午夜就开始下了,可是许多人并不知道,他们还在温暖的梦里。

静静地落着,雪,像无风时从天堂飘下来的花瓣,又像有风时从远方飘来的柳絮。不知道她们要给人什么暗示,还是捎来什么消息?

雪落在我居住的楼顶,落在我白天走过的街道,落在大桥旁枯树的枝桠上,落在停车场三三两两停山:喘气的汽车上……雪落在它所能够到达的任何一个角落,一如悠扬的古琴声,再远也能抚摸到我们的神经末梢,让我们觉得,此时此刻,沉默最好。

落雪无声。在深夜,它并没有惊动这个错落有致的城市,也没有惊动比这个城市寂静百倍的乡村。雪从高处来到低处,没有打扰我们之中的任何人,任何事情。雪的跫音,只使我们睡得更沉。

夜,在慢慢地变亮,世界多像正在恢复光明的眼睛。

灵魂找寻的一小片空白

我在黑夜里用灯光开辟出一小块领地,在一张白纸前开始发呆、等待,这个冬天最大的一场雪景。

我知道我是徒劳的,一个人的思想不可能大过一个季节。我的想法最多是一片雪花,或者是一缕爱着雪意的风尘。

今夜,城市的楼群接着楼群,霓虹映着霓虹,马路挽着马路,人群拥着人群,市声炒着市声……

我的视野已不堪拥挤,我的心灵已不堪荷重,面对黑夜和白纸,我甘心放弃智慧和劳动。

没有比梦想一场大雪更有野心的事情了。今夜,我的心情需要另一场大雪来覆盖,就像我试图从一堆语言和文字的废墟里走出来,两手空空。

冬天,我举重若轻

有—些时日了,我都在思考—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我想事简单,但我认为想多了也就复杂了。

复杂,是一个人最后要达到的高度。

一个冬天我都在盼望下雪。我并不清楚雪到底能给我带来什么,或着带走什么。有时候,我的愿望焦灼而激烈,我感到自己的心因为渴望得到什么而不顾一切地燃烧。

没有几个人能像我如此浪费光阴,为得到一些不明不白的东西而苦恼。

雪一场接一场地来了,我的心情也随之陷入一次又一次的激昂和寞落。其实,雪下与不 下已无关紧要,问题是我们的心里还积着去年,的雪、前年的雪甚至年代更加久远的雪……

那是让我们真正感到温暖或寒冷的原因。

冬天,是一个举重若轻的季节。我想象自己幻化为一枚雪花,要么落在人们正在做梦的屋顶,要么化在一个看雪人的手心。

窗外,一棵站了多年的国树

窗外,一棵站了多年的树,还站在窗外。

在冬天的冷风里,它更显得寂寞孤独。

说实话,即便是在寒冷漫长的冬夜,这棵在不知不觉之中默默陪伴我走过十年的树,从未引起过我的重视和关心。我只不过在工作或学习疲劳之后回到这个房间,泡好一杯茶,偶尔瞥上它一眼。这棵树之于我的作用不过是,在我无意间翘望窗外时,在无声地提醒我:春夏秋冬。

而在今天,当我从现实生活的角逐中再一次退守于这间意义空洞的房间时,,才真正觉察到,在我的生命里,一棵树距离我的心情比一个人更近。十年来,我们彼此对视,虽然默无语。打开窗户,无意中交换阳光和风雨的气息。它也许为我曾经的处世不慎而叹息过,也许为我过去的为人刚直而默许过……只不过,我从未留心在意过。这很像一颗星辰对一颗石头的照耀,几千年,不为人知,也不为所动。

它多么像一个朋友,好朋友。一个不需要表白就能从内心理解的老朋友。

当—棵树守你十年,而你在十年后才感觉到它的温暖,这不是每—个冬天都会遇到的事。

窗外,一棵站了多年的树,当我用看—个人的眼光面对你,我明白,这个冬天,倾诉就是倾听。

原野何其辽阔

大雪过后,原野何其辽阔。

风,在旷野上奔跑。云,在旷野上奔跑。心胸何其辽阔。

千里之外,无须纸笔。只有天空按下的蓝和大地呈上的白。

大雪过后,鸦雀无声。只有裸奔的阳光和泪水,长发与爱情。

没有脚印和蹄声,只有歌谣和呼吸。大雪过后,我们不借羽毛和翅膀,只用心血飞翔。

大雪过后,谁喜极而泣,呐喊:自由,我上下求索,眼里只剩一片空白。

冬天,我们吹响骨头的洞箫

与雪无关,与风有关吗?孤独是与生俱来的。

孤独徘徊在我们的眼睛里,日子久了我们会失眠甚至失明。孤独流落在我们的血液里,时间长了我们会消瘦甚至河一样枯竭。

我们渴望孤独又害怕孤独,我们亲近孤独又远离孤独。我们始终充满矛盾的内心始终装满孤独带来的不安和恐惧。

冬天,我们显得更加孤独和无助,我们用烤火的方式恢复日渐麻木的神经,我们用喝酒的方式煨烫着日趋冷漠的心灵,我们怀抱塑料鲜花,歌唱我们昨日倒闭的爱情,我们高举灵魂的旗帜,却从未停止对这个我们赖以生存的物欲横流的现实的颠覆。

我们的表情虚伪而丑陋,我们的心情复杂而沉闷。

我们在冬天的风里感受到了,一块岩石,一棵树甚至一个人被裸露的寒冷,一朵花,一只鸟 以至一片亲情被分割窒息的郁闷。长满了芳草和钢筋水泥的城市,开满了霓虹广告、扎满了栏杆和画满了密密麻麻标记的城市,正在迎来自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荒凉。

冬天的长夜,就让我们吹响骨头的洞箫,让我们脸上的悲怆更真实些。

围坐炉火

红红火火,冬天的日子在炉火边度过。

这一刻贫寒、温暖,充满真实感和长久的幻觉。我的祖辈和父辈者D这么热爱和享受过生活。

炉火欢畅地怒吼,像是摇滚歌手火辣辣的嗓子。火苗舔舐着发红的炉盖,仿佛一个燃烧的舌头席卷着一个燃烧的胸腔。茶罐激情四溢,溢出的醇香朵朵炸响。

酒壶已经烫暖,像一位热心肠的女仆人,劳作使她散发着五谷和身体的芳香。那时候,即使还没有举起豪情万丈的杯盏,灵魂已毕现春华秋实的光芒。

围坐炉火,回想城市以外的旧事。村庄,柴垛,炊烟,羊群和鸽哨飘过的山冈,落花和流水带走的时光。

想一想,酿日月为酒水,铸心血为干粮,不就是为了放声歌唱。

大雪,我心事重重

雪,面对你,我总是显得那么心事重重。

我总显得那么苍白,无话可说。

一个落魄的人,被留在一场大雪中,像一地的乱石,被大雪覆盖,被狂风吹醒。在北风里,紧握自己的心情和骨头,感受生命的软弱和强硬。

我为什么来到风里?在原野上徘徊,驻足, 留连往返。在这空旷的原野上,两手空空,只有悲怆的目光,怅望苍茫远方。怀念失败的过去。在大雪扑地的时候失声痛哭,但我始终无法抱怨迷恋风雪的命运。

渴望被大雪轻轻覆盖,深深埋葬,从此找不到路。渴望迷路,身体里残存的消息,一点点失散在弥漫的雪中。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放弃自己。

渴望在一场更大的雪中飞翔,拥有我所幻想的一切。像雪花一样怒放、焚烧。渴望在雪地里奔跑、喊叫、打滚、撒野,渴望在雪地里战斗、负伤,渴望在洁白的纸上流血,渴望雪将我尘土飞扬的欲望毁灭……

大雪,我的心事重重。在冬天,我情愿把自己的一生留在一场大雪里,留在一个人对于美或者死的渴望中。

雪,抑或我们虚拟的爱情

两个人打洁白的雪地走过多好。

从一望无垠的雪地走过,就是一生。

雪地是过去,雪地也是未来,但雪地不是现在。雪地是梦。

我们铺大雪为纸,铺视野为纸,用心跳和呼吸写下天地,写下爱情的浪漫和生命的永恒。

其实,我们什么也没有写下。除了雪,除了瞬间的欢呼和一生的沉默。

两个人打洁白的雪地走过多好。

两个人,没有言语,没有感恩和怨恨。

我们知道,一场场大雪,就是我们写过的信。在一场大雪中分离,在另一场大雪中重逢。我们爱雪,就像深爱着我们从未开过花的爱情。

我们挥手为字,踏雪为诗。

整个冬季,雪是我们眼里最美的风景。.

我们唱歌,喝酒。我们回家,失踪。雪使我们比诗歌更神圣。

我们知道,走过雪野,就是一生。

创作手记

窗外是西北。此时的窗外只有西北。常常的情景是:我孤独地坐在窗下,静静地想着我的大西北,遥望比西北更加辽阔的天际。深深地迷恋着那里干涸的雨季、碎心的花期,却又常常为她的无边而痛苦。这是思维的局限,也是视野的悲哀。

生长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但我却无法说出她的胸怀,当我学会用沉默来理解时光,和这个世界握手言和,感到自己有多么悲哀。这里有对无知的敬畏,也有对距离的恐惧。多少年来,我的灵魂一次次地被她的风暴、尘埃和丈雪所侵袭、覆盖,内心落满了令人震撼的寂静。

窗外,一朵一朵的雪花把这个夜晚一点点擦亮。此时,我才发觉,整个北方沉浸在失眠的琴声中。我才发觉,没有一行脚印的雪地多么寂静。无人倾听的歌唱多么寂静。我内心燃烧的欲望多么寂静。

文字是孤独的。而诗歌却使这种孤独光芒万丈,一如今夜的雪地。这也是我能够不断地挖掘、刨光一粒粒汉字的最后原由。当我行走在西北,面对天高地远,沉默的情感就会像戈壁上的羊群一样汹涌、悠然飘浮。

有人说,一粒沙子,可以包含整个世界;一滴泪水,是人类情感的概括。相反,当真理不再(需要)说明一切,沉默是不是诠释了更多。为此,我常常被一些莫名而细微的情感所打动,为一粒闯入眼睑的灰尘,为一片化于手心的雪花,为一滴蜜蜂丢弃的思念,为一只蚂蚁搬迁的泪光……为那些渐渐远逝的往事以及在不知不觉中走过了一个时代的人们而讴歌。当我忙碌地穿梭于现实的楼群、物化的人流,感受世间力透纸背的寒冷,却又被那血液里流淌的苦涩记,匕一遍遍地温暖着。

“窗外是西北”,当我这样自言自语,雪花飞舞,谁感到了这个世界的喧嚣和孤独?题图/郑雅筠题字/韶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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