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技巧探魅

2004-04-29 00:44翟大炳
散文诗 2004年2期
关键词:水鬼陌生化散文诗

翟大炳 梁 震

三深刻体验与追忆

追忆常常以联想的形式出现的。就心理机制说,他所联想的情景是对他有着特别意义、且有着深刻的体验。如张慧谋的《那么遥远》:“那么的遥远。像吹拂过山野的一缕清风/像三月,像一株映山红,像一双空灵的蝴蝶/谁也无法将他们长久挽留。像一道刀痕/埋在大树上,忘却了岁月,忘却了痛。一切/都已经愈合,但,一切又永远无法愈合/像一把旧式的长椅,在公园一隅,空空的。有人来过/又悄然地走开了。一个人,抑或两个人?……//像一些花瓣,被春天带走。像一点点月光/一朵朵萤火,很轻的水声。像露,甚至,像一只/飞过天空的小鸟,那么的轻易消逝,轻易让人忘掉。//是啊,确实太遥远了。是想留下些什么,却什么也没留下。/像一本读过的书,随手放下。像一句不经意的诺言/说过之后,也就忘了。像一架闲置的犁,一顶斗笠/一幅旧照片,照片里的那个人,让人想了许久/总记不起名字。像一堵老墙,一道小巷/在雨中。一朵很现代的花伞悠然飘过……”

这首诗显然是追忆之作。追忆实在是一种诱惑,从追忆中,得到的可能是沉重的教训,也可能是从中获得智慧,它的多种感受如打翻了五味瓶。这中间有对父母、师友,甚至是短暂的邂逅者。通过追忆,在头脑中咀嚼着生活中的得与失、悲与喜,但毕竟因为时间太长了,它影影绰绰,若有若无。美国汉学家斯蒂芬·欧文说它是“断片”。为什么这些“断片”能打动我们,是因为他起到了“方向标”的作用,“起了把我们引向失去的东西所造成的空间的那种引路人的作用。”。

追忆在抒写爱情的诗篇中尤为突出,在《散文诗精选》中就有着较多的这样篇幅,周勤的《私语》是其中最具代表性作品。全诗14节,它写出了女主人公对爱情的追忆,它是那样的 刻骨铭心:“既然前缘已错过,可别再错过今朝的邂逅。/当你的双手,颤颤的为我抹去三十年的泪痕,我便知道,余下的人生,已属于了你。”这是全诗的主旋律,围绕它,作者写出对所爱的人杜鹃啼血般的情思,真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这类作品之所以能特别打动读者,心理学家认为它属一种“缺失性体验”。它指的是人们对各种缺失,诸如精神的、物质的、生理的和心理的缺失体验。缺失性体验远比丰富性体验来得深刻,缺失愈大,其体验的强度也愈大。从文学创作的角度看,作家、诗人们更重视描绘缺失性体验,它带给人们心灵震撼力也是欢乐带来的丰富体验无法企及的,当你读着《私语》中最后一节:“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一城的烟花,全熄成了今宵的寂寞,抓一把,尽是残烬。/而今,我已无力举起那枝残红;最后的一朵玫瑰,我只能在梦中悄悄地给你。”你能不为之悄然动容吗,而且你会深切的感受到,这不是李商隐的创作《锦瑟》的当代版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种深刻的体验就是追忆的永恒魅力所在。黑格尔认为,艺术家的创作是一种情感活动,推动它的是“苦恼的意识”。鲁迅所推崇的日本著名文艺心理家厨穿白村就强调地指出文学是“苦闷的象征”;古代的中国作家也不例外地有着同样的感受。司马迁认为《离骚》、《诗三百篇》为古人“发愤之所为作”;韩愈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言也亦然。”欧阳修说:“士穷而后工。”但我们又认为痛苦与欢乐所具有的体验不是绝对的,如果没有欢乐作为底色,也就谈不上痛苦体验,反之亦然。确如美国女诗人狄金森所说:“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我也许会忍受黑暗,/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照耀的更加荒凉。”。《追忆》第8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四将熟悉变得“陌生”起来

黑格尔道:“一般说来,熟知的东西所以不是真正知道了的东西,正因为它认为熟知的。”苏轼的咏庐山的著名诗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也是这个意思。为什么?这是因为人们总按常识惯例看待眼前的一切。由于人一生下来 就处于常识和惯例包围之中,他的父母、老师都是以教育孩子认识周围事物以便和环境取得协调,可是当这些常识、惯例占据了自己的心灵并内化成为心中不可动摇的权威时,他就获得了不加思维审视的豁免权。我们在散文诗的创作与欣赏中也不例外。当作者的创作形成模式化后不仅再也没有生气,也钝化了读者的感受。如何在阅读和欣赏过程中,激活作者与读者想象,使他们麻木的神经活跃起来,按照俄国形式主义文学理沦家什克洛夫斯基的意见,那就是必须将熟悉的事物变得陌生起来,他称之为“陌生化”。什克洛夫斯基认为,在日常生活中,人的动作一旦变成习惯,便会带有机械化、自动化,人们再也不会思考它了。如日常的步行,天天如此,还有什么可思考呢?如果我们去跳舞,那就不一样了,因为它是一种可以感受到了的步行,一种为了被人去感受而构成的步行。如果说步行是一种常识和惯例,那么跳舞对于步行来说,就是一种反常化,因为正是舞蹈打破了步行的惯常化。所以“陌生化”由可称之为“反常化”。惯常化的弊病就是对眼前的事物真正特性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就是中国人所说的“熟焉不察”;而反常化的最大优势就是可以重新唤起人们对周围世界的兴趣,不断更新人们对世界重新认识,以充分领略我们生活中的诗意性,甚至感受到德国文艺理论家本雅明所说的:“惊颤效果” (8hockwirkung)。

散文诗中“陌生化”的写法,最为常见的是视角转换。如皇泯的《幸福的水鬼》。全诗是写一个沉溺于情海中充满幸福感的人的自白:“溺毙于情潮里,就背靠岛屿做一个幸福的水鬼。/……/我们都拥抱自己的海域,或者河滩。/在月光下栖息一夜,不如在海潮中颠簸一世。/水鬼的幸运和厄运都归宿于情潮。/……/水鬼,水鬼,没有性别,没有年龄。”爱情带来的幸福感几乎人人都能感受到,但给人带来“水鬼”般的幸福感确实是罕见的,显然它是反常态的。在中国鬼文化中,说起鬼,就是丑陋、狰狞,且作恶多端。然而换一个角度看,鬼的另一特点也是极为明显的,那就是执著痴迷,鲁迅不是说过“执着的怨鬼,纠缠如青蛇”吗?强调了鬼与蛇的共性,那就是韧性,如能这样看,李圣强的散文诗《那条蛇》也就是转换视角的佳作了。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传统总是借助汉语的力量发挥 潜移默化的作用,在汉语中与蛇联系在一起的词组几乎都是贬义的,如“蛇蝎心肠”等。说来也巧,在西方也不例外。《圣经》中就认为蛇是不祥物,是在蛇诱惑下,亚当与夏娃有了性观念。可是李圣强却一反常态对蛇进行热情的讴歌:“那条蛇,本是美丽的,你小天使一样美丽:它用漂亮的双翅轻盈的飞翔,他用悦耳的声音欢娱的歌唱;它荚妙的乐音挽着野花的芬芳,在伊甸园里袅袅萦绕……”作者赞美它是启发了人类始祖亚当与夏娃吃丁禁果:“亚当与夏娃从蒙昧中苏醒了,身上沉睡的东西不可抑制的骚动起来;他们惊奇的发现了自己和对方。陌生而异常亲切,羞涩而顿声狂热:两股热血如两股喷发的温泉奔腾融汇在一起了。”为人类发展建立如此巨大功勋的蛇难道不应该大书而特书吗?可是它却遭到人类的恶毒诽谤与攻击。作者不胜感慨:“可怜的蛇,在人类的棍棒之下无声地翻滚着、挣扎着。”当然,这是一种隐喻,它歌颂的实际上是那些为人民造福却又不为他们理解的先贤们。这首散文诗不正由于它的反常化将熟悉变得陌生而有着“惊颤效果”吗!

在散文诗中,除了视角的转换给读者带来了全新的感受,更多的却是因词语运用与搭配的陌生而带来意象的陌生。它扩大了语言张力。说到此,我们不能不提到三十年代的何其芳在《画梦录》中所创造出来的一系列散文诗,如《黄昏》《雨前》《独语》《梦后》等等,这些都是极美的华采篇章。在《黄昏》中,他是这样描写黄昏的:“马蹄声,孤独而忧郁地自远自近,洒落在沉默的街上如白色的小花朵/……/街上愈荒凉。暮色下垂而合闭,柔和地,如从银灰的归翅间坠落一些慵倦了我心中。”通过拟人化与通感制造了以动造静的氛围。再如《雨前》中,作家通过一系列动物与大自然景物的反常现象,生动的表现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时刻,它就是莱辛在《拉奥孔》中所说的“最富于生发性的顷刻,使得前前后后都可以从这一顷刻了解得透彻。”这首散文诗的结尾说:

“接着听见了它(鹰)有力的呜声,如同一个巨大的心的呼号,或是在黑暗里寻找伴侣的叫唤。”/然而雨还是没有来。

这是多么令人不安,然而又令人充满期待的“顷刻”。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在当代诗歌中也不乏这类因反常而导致陌生化的散文诗佳作。如桂兴华的《拟丰子凯先生的<星期日纪 事>》。从诗的表面上,它似乎是片段日记连缀,但作为一个整体,因形式新颖独到,如同我们在观看一位相声大师所表演的相声,他不动声色,却催人泪下,它显然就是贝尔所说的“有意味的形式”:

(请注意:陈列在缘缘堂里这一页练习本,不是书法作品)/1968年3月31日,上海/6时:连寒暑表也不见温和。不得不起床。/7时:早餐是一次枯寂。/8时:年轻人般地打开窗,不见“蔷薇衬着绿叶”。回转身,更七十岁地打开那本小册子。/10时:历来对咬瓜子都觉得害怕。此刻,却硬在消磨时间。手,抚向首届文代会的那张与周总理的合影。洗脚水,越洗越冷。/12时:阳光辉煌而无力。送不来石门湾的臭豆腐干。/2时:思绪再一次在小册里重复。/4时:墨迹皆是罪行,准备去展览。/6时:暮色,终沾不得半滴米酒的碗碟,涂上了一层悲哀。/8时半:一盏昏灯伴着难以入眼的童年就用过的颜料笔,今日无客来结缘。不敢来敲“艺术之门”。/(造反队长去抢话筒了,没有揉碎这千万张“汇报”中的一张)

“陌生化”的手法极大地激活了读者的审美情趣,打破了那种在散文诗写作中,由于立意、语言、意象等方面的因循守旧而给读者的司空见惯具有的麻木不仁心态以强烈的震撼。

(作者简介:翟大炳,诗评家,安徽师范大学芜湖师专教学部中文系教授。梁震,青年诗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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