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孝谦微型小说三题

2004-04-29 00:44王孝谦
金山 2004年3期
关键词:小江老太老师

仕 痴

有知识有身段的农家女陈娇,在方圆百里可谓独一无二,刚从学校回村那阵,她家草屋周围常有三五个不知疲倦的小伙子在转悠。

陈娇却总往知青点跑。

男知青乔松很喜欢陈娇的长辫子。农闲时其他知青都回家去了,独乔松不走。不走的乔松吹笛子吹得山村鸟语花香,吹得陈娇的长辫子一动不动热泪却汹涌奔腾。

当陈娇的长辫子缠在乔松的颈项上的时候,陈娇就很幸福地成了乔松的人。

乔松回城后进了某机关当干部,乔松比其他知青都安排得好。

春风得意的乔松便引来一群姑娘围着他。乔松的父母便作主为乔松挑了一位,那位女孩也在某机关工作,当时被称为干部,就比工人、农民高一格。

乔松把消息告诉了陈娇。陈娇哭过之后就去找乔松的父母。乔母便说,乔松是国家干部了,找的对象可不能是农民,我们已给他定了一位在机关当干部的姑娘,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当头再一棒,陈娇昏昏沉沉跑回家,三天三夜不出闺房。

母亲把陈娇扶出屋来的时候,父亲已经不认识这个女儿了。

从此陈娇不再是陈娇了,仿佛什么事都记不得了,不说话,且很少吃饭。

有一天陈娇从镇上回家,很兴奋的样子,坐在小圆镜前梳妆打扮起来,一个原来的陈娇又活脱脱立在母亲面前。母亲惊问,怎么了?陈娇羞羞地答,我当干部了!母亲却泪眼涟涟,一屁股坐在竹椅上,许久伸不直腰杆。

陈娇逢人便说我当干部了。陈娇每天夹一只人造皮公文包往镇上走。陈娇坐在妇联主任办公室,接待一对对前来咨询如何办结婚证的男女,对答如流,笑靥诱人,大家都称这个主任好。

一次一对男女要离婚,陈娇刚听了一半就霍地站起来,给了那男的一记耳光,声如洪钟般嚷,你这陈世美,不要脸,快滚开,老娘不想见你。这下那男的可不依了,把个政府闹得翻了天。党委书记出面调解,才说明陈娇不是妇联主任,真正的妇联主任在旁边。真正的妇联主任拉了那男的到侧边,叽咕几句话,那男的很无奈地摇头,牵着自己的女人走了。据说从此那对男女一直过得很好。后来还成了有名的养殖专业户。

陈娇的父母去世后,已快四十岁的陈娇便没了依靠。陈娇细皮嫩肉的,已不知稻谷是长在树上还是生在草里。陈娇在县城工作的哥哥便接她进了城,租了间小屋,又供她吃喝。

陈娇又换了公文包,坐进了县政府办公室。

陈娇准时上下班,一到办公室就帮扫地、抹桌子,亲热地招呼人,但从不乱说话。忙完了,就把公文包打开,笔记本翻开,钢笔拧开,坐着。她一律不接待来访者,有人找她,她就往旁边努努嘴。她一坐就是半天,就像进入了极乐世界样,脸上常挂着某种特别的满足感。但她一走出办公室,便没了笑脸,且一律不认识人了。

县府办的两名女秘书一点都不觉得陈娇是累赘,一点也不讨人厌。一分钱不出就来了个帮手,她们乐意。

陈娇徐娘半老,仍搽脂抹粉,头发梳理得极时髦,一脸盈盈的笑。

同一办公室的两名女秘书却背着她的笑脸直掉眼泪。

诚 痴

那年9月,我刚参加工作,又临时抽到县“落实政策办公室”上班。“落办”领导安排我负责017号“右派”林一尘的调查处理,已属最后一批了。

我爬了大半天崎岖山道才至老桠口村,一牧童带我来到竹林深处的木楼前,楼下鸡鸭成群楼上书声琅琅,柴门半掩。

身体瘦削年近半百的林一尘弄清我的来意,反而沉默了,他把20多个高高矮矮的娃崽解散,带我来到一大片绿茵茵的菜地边,默默地蹲了好久不说话。

“林老师,你为什么被打成右派?”我耐不住了。档案上没有记载原因,只有时间记载。

“因为替大白菜说了句实话……”他指指那一大片菜地。

他本是县城某中学的政治教师,曾有几篇论文在省内引起反响,可谓年轻有为、前程似锦。一日傍晚,几位年轻教师去城边散步,见一农民正在自留地浇菜,那块地的菜比周围大片的菜都好,他一时兴起,赞叹一句:“私人的白菜比集体的是要长得好点。”就这一句,二日后被打成“右派”,遣送回乡,罪名是“攻击人民公社制度,助长资本主义尾巴”。

他一回到偏远的老桠口就专种白菜,数十个品种一个个地筛选培育,他的白菜比别的白菜都好。大队长上门请林老师当种菜的老师,背着上头大片大片发展蔬菜,后来成了专业村,还办了两处泡菜作坊和一个白菜豆腐厂,那臭豆腐销到了省城,引起注意,一查,又一阵批判。大队长犟着颈子坚持干下去,每次到公社都要被点名批评,他回来就拍着厚实的胸脯对林老师说:“干,反正我这身肉厚实还够他们刮几回的。”几年后,时局变化,老桠口村也因为蔬菜的开发由一个最穷的村一跃成了全县四个先进村之一,还发了一个嵌了石英钟的奖牌。那时大队长换了名称叫村主任,但人们都习惯称村长。市里县里又分来先进个人名额。老村长要林老师填表,林拒之,仍专心种菜搞加工。林老师后又自费建起一座木楼,把山沟沟里的娃崽们集中起来读书,他的耳朵里便时时塞满了“林老师”的呼唤。

老村长把村民召集起来,投票选林老师当村长,他也拒之。

“这一片地都是集体的,长得好不好?”林老师终于笑了一声。这一笑让我一怔,我连声称赞:“好!……”他又露出憨厚一笑。

事情真相大白,我积极为他办手续回原中学,他却迟迟不动身。我又去老桠口,他说种菜也能实现人生价值,山村需要他。县里报纸、电台一阵喧哗,还刊出一篇大通讯:《依恋那片土地》,副标题直截了当:“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一时上下传颂。

数日之后他还是回到了某中学,报到第一天他对校长苦笑笑:“我真的想留在山村,种菜也有前途,那些孩子也要人教啊!可我老婆不同意……”哦,老婆问题,这也是句实在话。校长皱皱眉,学校早已研究他回来后任政教室主任,如今出现了新情况,学校只得再次研究,因其自身不情愿怕老婆才回来,这涉及态度问题,校方不好表态,他便只能继续当一名普通老师。

一日,“落办”召开摘帽右派座谈会,林老师发言简短,最后一句话换来一阵掌声:“过去的就是历史,历史本身就有局限性。当时我那句话也有错,其实,集体的白菜也有长得很好的。”

这的确又是一句大实话。

去年春,一则消息传遍小城,重新执教十二年的林老师毅然辞去公职,就在学校旁租了店铺,办起“×××绿色食品公司”,合伙人是老桠口村的老村长。

众皆为之惋惜:“这林老师不知哪根神经短了路,等一年就退休了,好歹也该熬过去。”

对这则新闻,县内报纸、电台一直保持沉默。

房 痴

每周五为县长接待日,今天轮到我。已经中午十二点一刻了,还有一位上访的老太太静静地坐在接待室的最后一排椅子上等着。

陪同接待的秘书小江附在我耳边说:“她是一个疯子,几乎每天都来政府办公室要求落实政策,最好别理她。”

她两鬓斑白,颈部僵硬着坐在我对面,嵌在一堆皱纹里的两片乌紫的嘴唇上下蠕动着,一双灰暗的眼睛罩着我的左右,抬了抬有些变形的手,急切地说:“县长同志,我依理、依法地找政府,天天都来,却没人理我,我只好直接找您了!您要为我做主啊!”

我不解地望望小江,这老太太很正常嘛,怎么会是疯子?

“县长同志,您评评理,中央直接给我分了一套新房子,到了县上却落实不了。政府还是不是人民的政府?我一来反映就被他们轰走。再不解决好,我要直接去中央……”老太太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哭腔,老泪滴答有声,样子十分悲苦。

陪同接待的监察局、信访办负责人均掩面窃笑。我如梦方醒,便求救地望望小江。小江会意,收起笔记本,过去把老太太哄出了接待室。

第二天,老太太直接推开了我的办公室……

第三天,老太太仍坐在我的办公室,不哭不闹,只要求落实政策,一点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我觉得有些蹊跷,便同小江一起抽空到居委会去了解情况。

居委会主任还没等我说完,便接上话:“李大姐是个好人,值得同情……”

原来,老态龙钟的李老太其实刚过50岁,由于长期住在一间低矮潮湿的小平房里,得了类风湿病,手、脚痛得扭曲变了形。她原来也有一套楼房,丈夫死得早,为了儿子读大学,她把丈夫留下的房子卖了,又搬回那间小屋,期盼着儿子工作后能买新房子给她住。儿子也争气,毕业分配在某局机关工作,刚到一年便当上了科长。后来又结婚生子,一晃七八年过去了,不仅没能给母亲买房子,连小家庭也住着单位的廉租房,两个人的工资一直勉勉强强够用。儿子十分苦恼,回到母亲的小屋便无声地流泪,看到母亲佝偻的身子,他咬着牙发誓,一定要为母亲买房子。

突然有一天,他兴高采烈地把一串崭新的钥匙交到母亲手上。李老太被吓了一跳,张大了嘴巴,也不知是惊还是喜。儿子说由于他有发明创造,这是中央奖励给他的,请母亲放心去住。

可是,李老太刚住了两个月的新房子,儿子便因贪污和挪用公款入了狱,新房子也被查封了。李老太去看了儿子,回来后神经便出了问题。

我好像听到了自己的神经断裂的声音……

又到了我的接待日,我料想李老太还会再来,明白了真相反而让我一筹莫展。

当李老太走到我面前时,我的神经又一阵响动,刚想搜肠刮肚说点安慰话,秘书小江却变戏法般拿出一把明晃晃的钥匙,对李老太说:“你的房子落实了,这是钥匙,拿去吧!”李老太张大了嘴,三两步跳过来抢过钥匙就往门外跑,边跑边喊:“中央给我的房子落实了,落实了……”

我瞪了小江一眼:“怎么能用废钥匙戏弄一个老太太呢?”小江回了一句:“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好长一段时间,再没见李老太来过。我也渐渐地把这事忘了。

秋天的阳光懒懒地爬在窗玻璃上,门“吱”地一声被推开了,我大吃一惊,站在门口的是端着一盆兰花的李老太。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她发话了:“王县长,你别怕,我的病好了。感谢你的一把钥匙让我找回了信心,我把政府给我的钥匙拿回去后,邻居们都来庆贺,几番闹腾就把我弄醒了。儿子也只有半年就能出来了,我还有希望。没什么感谢的,送你一盆花,不算犯法吧?!”

李老太放下花,又向我鞠了一躬,便顾自走了。

我望着那盆即将盛开的兰花,脸“轰”地一下红透了,火辣辣的,十分难受……

点评:当前,我国微型小说题材的撞车现象比较严重,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有些作者为迎合读者的需要,专门去寻找“热门话题”;另一方面,没有自己的生活基地,或者深入不下去,仅凭社会上的道听途说进行写作。其结果,造成一般性的甚至平庸的作品大量涌现。清人魏瑞际曾指出,“文章有众人不下手而我偏下手者,有众人下手而我不下手者”。这是需要我们的作者认真思考的。

四川作家王孝谦任副县长的职务,他本来可以去写农民题材或基层机关生活的小说,他却独辟蹊径,避开了人们熟悉的事物,选择了芸芸众生中的“痴”人作为自己的表现对象。这是一个特殊的群体,或曰不被人注意的角落。但作者却开掘出其中特殊的文化内涵,展示了一种独特的人性,并藉此反映出大千世界的五光十色。作者也因其题材及观察生活的独特而引人瞩目。

王孝谦的“痴人”系列内容十分丰富,从题材上就可见一斑:《仕痴》、《丧痴》、《房痴》、《官痴》、《痴圣》……虽然内容不一,人物各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作者决不旨在简单地刻画一个性格怪异的人,或仅仅在于展示一种社会的怪现象,或停止在表层的讽刺上;而是通过种种“痴”表现深刻的社会内容,这就使他的作品具有了发人深思和余味无穷的艺术魅力。例如《仕痴》写陈娇处处装出主任的样子,在别人看来极不正常,甚至可悲,但她却在这种装模作样中获得满足。但这只是表面的现象。造成她人格异化的还有其更深的社会原因。陈娇所以变得如此怪异,是因为她的初恋恋人回城当了干部,她的爱情便破灭了,从此,她就变成了“仕痴”。这篇小说,真正的锋芒是直指向“官本位”的。这就是这篇小说的深刻所在。

《诚痴》、《痴人李良》中人物的“痴”实际是对某事的执着,但作者不是简单地写好人好事,而是强调了社会环境与人的不和谐。

当然,作者的“痴”系列小说水平也不是一致的。在今后的创作中,仍须牢记鲁迅先生的话“选材要严,开掘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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