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绍武,1957年出生,1989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八十年代初开始诗歌创作,近年有散文、随笔等文艺评论文章见诸报刊杂志。现居西安。
心想
今天是星期六,我睁开眼睛已经是上午10点了。窗外灰蒙蒙的,冬日的阳光淡淡地涂在对面的楼上。我很无聊,伸了伸胳膊,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时候突然就想到了你。一个整体的形象———从你的名字到你的样子,还有挂在你脸上的平时素有的笑容———占据了我的大脑的全部空间。
非常奇怪,一点预兆都没有。很长时间都没有见到你了,没有电话,也没消息。此刻,你在做什么呢?
我猜测,你很忙,就像往日我给你打电话时你告诉我的一样。周围的人和事已将你的时间塞得满满的。你是那种在当今社会活得志得意满的人,就连休闲也是一种需要提前安排妥当的消费。我断定,对我,你不可能会像我这样想到你。你的朋友很多,他们和你的物质生存状态有关,而我只是你个人生活当中的一个有趣而没有什么利害关系的过客而已。
想到这些,我的眼睛有些酸。不是失落的感受,是因为尽管如此,我依然喜欢你这个人,这让我多少感到有些无奈。虽然是两股道上跑的车,但两情相悦的事需要理由吗?
也许,正是人与人之间千差万别的相互组合才构成了人生的丰富。是的,不能要求别人应该怎样。人生的难得和可贵,正是在不想往的时候的一种获得。我把它称之为一种意外。理解为一种幸福的眩晕。
人的确是不同的。人生是一种物质和精神的平衡。所谓阶层的划分,正是因物质和精神在社会不同人群中占据的比重决定的。人们总是在有限的人生中追求最大量。两种东西,在一个容器中,这个多一些,那个必然就少一些。人们在追求的过程中总是在走向极端之后,再来调整。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都是一样的。所谓的发展过程就是走极端。理智的东西是没有人理睬的。总是在错过以后才想得到。二十年前我们是一个极端政治化的社会,二十年后我们是一个惟恐不够经济化的社会。这种变化正是人的变化。我们正在亲历。
爱是奢侈的。因为爱是无条件的。在人类的日常生活中,有些东西是有用的,有些东西是无用的。爱是属于无用的那个大的范畴里的一个小东西。它在特定的时间段里类似于一种宗教。爱是一种精神的腾飞。爱是一种情感的想往。爱是一种无条件的给予。爱是一种人性的净化。当爱一旦表现为具体的占有,就会变质为人类生活中肮脏的东西。显然,那是另一种无用的东西。
有一本书《活着就是爱》。它不是小说,没有故事,但是它让我感动。这是一本特里莎嬷嬷的箴言集。它以泥土般的朴素和温暖让人感到特里莎嬷嬷作为人的高贵。说教是没有用的,行动才是力量。特里莎嬷嬷这位诺贝尔和平奖的获得者,以她一生的行动体现着人间大爱。
我不能像特里莎嬷嬷那样怀着人间大爱,我的身上有许多丑恶的东西存在着。既有历史的遗传,也有现实的注入。我的生存环境有着不可选择性,如若我企图改变,它会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你会成为一个异数。数学中的合并同类项,在社会生活中也常常演练。要么加入,要么就不作为地苟且着。我只能选择后者。
我时常会怀着感恩的心情,怀念那些我看到遇到的美好的事物。那些美好的事物,在我的精神生活中,会像微微的细雨,常常打湿我像脚下的黄土一样干涩的内心。滋润它。柔软它。使它有弹性和感觉。我们常说,这个人心真硬,实际上就是说他已缺少真的善的美的感受力了,被物质和欲望固化。肝硬化是要死人的,一个社会的良知如果硬化了,这个社会就得做手术了。假如,我们每个人都只关心自己,那么到最后,就是谁也不管谁了。
社会的良知,长在每一个人的柔软的心中。
我只能以阅读和写作回到安静的内心。这是一种习惯,也是我克服欲望的一种方法。
现在进入了信息时代,我在想念一个人的时刻,可以立即和那个人通电话。换句话,就是用一种快捷的方式、一厢情愿地进入别人的生活。然而,难得的是彼此之间的一种需要和默契,得到的往往是事与愿违的感觉。记得有人说过,人的悲哀,就是呼应者和被呼应者不能同时呼应。这话也许道出了人与人之间的某种真实境况的真谛。
这是人的尴尬处境。“你知道我在等你吗?”这一句歌词,永远飘荡在无数怀抱爱情者的脑海之中。
我曾多次设想过自己写作的起始原因和目的。
后来我发现,我的目的就是我的原因:倾诉。
一种回到内心的倾诉。对别人说话,对另一个我说话。另一个我就在对面,就在电脑的屏幕后面。可以把内心摊开,无拘无束地铺展到任何一个边边角角,无论美好或是丑恶。这是一种讨论,它包含着挑剔、批评和否定。
我知道,如果表达爱,我应该和我爱的人一起交谈。但是这怎么可能呢?对方没有与你同步的需要,又怎么可能与你有内心的摊晾呢?更为可怕的是,爱是无回报的,爱是不对等的,爱仅仅是一种自我的精神感觉。无望的爱是不能对人言说的。
也许,静静的表达就是爱的最好形式。你所爱的人,知不知晓,已经无足轻重。
我热爱。我写作。我存在。
如此而已。
2003-11-22
家常
朋友打来电话,约我下午见面。
我不假思索地说不行。
他说你就这么干脆,请你喝茶、吃饭,你以为你是谁啊!
我说今天星期日。
他说哦我忘了,那好吧。
星期日是我回父母家的日子。从我1986年回到西安后,每个星期日我都回去。这么多年了,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习惯。所谓习惯就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动作,不需要经过思考就会做的事情。平日你有事情或者他们有事情需要回家,那不算数,那是因为事情。而星期日回家是没有任何事情的,就是回家。
回家的时候,他们不需要你为家里买任何东西。他们的生活极其简单,平日里的食品就是粗茶淡饭加上蔬菜水果,惟一的营养品就是每天定量的牛奶。日常的精神生活,父亲是看报纸,母亲是看电视。近些年来,他们又迷上了书法。阳台上日渐增高的报纸,涂满了我母亲歪歪扭扭的毛笔字。
开始我回家总是要买些东西的,比如平日里他们不舍得吃的穿的或者当今流行时尚的家庭日用品。后来我发现,他们把这些东西都分类处理了:吃的送给了到家里来的小孩子;穿的都送给了亲戚朋友,而那些时尚用品依然摆在那里,他们不用。什么洗手液、洗面奶、漱口液、压力水壶等,用我母亲的话说,那是洋气东西,你们回来用吧。他们用肥皂洗手,香皂洗脸,吃完饭后用不挤牙膏的牙刷刷刷牙,他们喝的开水,永远都是自己烧开后再灌到那种老式的铁皮保温瓶的。
后来我理解了,不是他们舍不得,不是他们土气,而是因为他们习惯那样了,要革除和改变一种原有的习惯,对他们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况且,他们的习惯除了老派,不时尚,并不影响他们的身体健康和精神健康。他们从来没有奢侈过,一个物品,如果没有用坏,怎么能像扔垃圾一样扔掉呢?
我也带着他们到西安市的酒店饭馆里去吃饭,当然他们也很高兴。装修漂亮豪华的大酒楼,热情周到程式化的服务,听起来和看起来永远比吃起来更好的菜肴。他们吃完之后就说,真没必要,又不是外人,花那么多钱,太可惜了,再不出来了。
我是想让他们高兴,但还是给他们增加了不安。
每个星期日,他们会买好菜,洗好、切好等我。在大概我快回去的时间里,我母亲有时候是我父亲,他们总会有一个人站在大门口转悠着。我知道是在等我。
我故意问,站在这里干什么?
他或者她也总是装着若无其事地说,转转。
他们是属于那种老派的不善表达的老人,他们永远不会说他们在想念你,他们在等待你回家。他们不说,他们只做。
星期日下午回到家,一般是由我来做饭。我会做得比他们平时复杂和丰富。我喜欢做好之后看着他们吃。看着他们吃饭,我总会想起我小的时候,我和我的哥哥姐姐四人,坐成一排,我母亲给我们喂红糖水的情景。由大到小,一人一勺,轮到我,我母亲总是要吹一下才喂。我最小,可能是怕把我烫了。
俗话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到了眼下,他们最喜欢吃的蔬菜也就是萝卜青菜了,对我母亲还应该加上土豆。他们说,那些菜是看家菜,好吃易消化。
吃完饭,收拾完毕,我们就坐在客厅说话。
有时候我母亲会把她写的书法作品向我展示。
我说写得好。
她还问,比你爸爸写得怎样?
我说比他写得好。
这时她会对我父亲说,看,不是我吹吧?孩子都说比你写得好。
这时,我父亲就不吭声。
在我母亲心中,他只要比我父亲写得好就算没有白写。
我不知道别人的星期天是怎样度过的,十几年来,只要没有开会、出差、或其他特殊事情,我总是这样的。我没有想得太多,我只是感到他们精神上需要我。和他们在一起,吃着他们喜欢的我也喜欢的粗茶淡饭,陪他们说着我完全不用思考的家常话,真是一种轻松。
从此我悟道:家常乃人间真味。
2003-11-23
身体
这两年来,我所在的单位每年都要给所有在册人员进行一次健康查体。所谓健康查体,就是没病找病的检查。通过检查及时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尽可能较早地发现一些疾病的苗头,使个人身体在处于亚健康状态时,就予以重视,防患未然。
关心自己的身体状况是人类生活质量提高到一定程度的内在要求。在这个国家,对自身的健康保健是近些年才有的概念,或者说是近些年才扩展到相对大一些的范围:比如,机关普通公务人员,企业中层管理人员,等等。人们以往只是得了病去看病的问题,查体?好好的身体有什么检查的?人们对这样的行为总报以异样的目光。其实这本不应该奇怪,举一个最普通不过的道理,家里买的日常用品也得经常检查,何况自己的身体呢?
我们在忽略了许多问题的同时,也不由自主地忽略了自己身体的存在。
身体的问题,以及身体健康的问题其实是一个哲学问题。这不是小题大做。它表现了人对生命的态度。在这个国家,自古就有民贱官贵的意识,普通百姓的健康问题是没有人去关心的。体制不关心,百姓自身也就不关心了。别人不把你当人看,自己把自己也就永远当奴才了。统治者们心里想得永远是他们所谓的千秋大业,他们所强调的社会的幸福安康,或者所谓盛世,就是百姓们有吃有喝不闹事,天下太平。如果这样想,而且也这样做到了,那么,这样的统治者,在历史上可能就要算是最好的皇帝了。
不是我在这里怀念毛泽东。在今年“非典”期间,我总想到他的一句话: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老人家一句话,村村寨寨建立了医疗站,而且医疗下乡成为了一项制度。赤脚医生,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重要的是农村卫生医疗保障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形成了体系,而且是一个相当完备的体系。从村里的医疗站到公社的卫生院,再到县里的人民医院,以及地区中心医院,成为了一个直通的体系。市场化之后,自然而然形成了一切以钱为前提的办事原则,一切靠市场解决,村卫生站在体现了计划生育站的功能之后也就自然地丧失了医疗保健的功能。当年的赤脚医生们自然成了个体的挂牌行医者。想到这些,我眼前出现了毛泽东手书的那句话: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多年以前,这是每个医院大门墙壁上必有的语录。虽然那时医疗水平不如现在高,但却没有听说过因为没钱,让急救病人死在医院大门口的事。
该怪谁呢?世道变了。游戏规则变了。职业道德也变了。当年如果你是右派或者反革命分子,也许会因此有病得不到较好的治疗。现在只要你大把掏钱,哪怕你是贪官污吏呢,也会得到毕恭毕敬的礼遇。
在这些若干个变化中,有一类人对待身体的态度是没有变的。这就是任何一个时代的既得利益者们,他们会因为职务和工作需要的理由而享受到某种特殊的待遇。比如说,对于职务级别到了某种程度的一部分人来说,每年的健康查体早已成为惯例,由保健局的保健医生们落实着属于他们的待遇。可以说这是一个制度对它的精英阶层的一种爱护。制度是没有问题的,但制度的好处又总是被既得利益者们予以了充分的利用。
道理再说也没用了,人是分层次的,层次的区别就是不同人群对财富和权力占有的区别。总会有一部分人以种种说法,心安理得地支配着、使用着属于大家共有的财富。财富和权力的享用与支配正是通过肉身的存在而体会到的,因此,一文不名的人是没有身体感的,或者说,一文不名的人的身体感就是苦难的存在,尤其是还没吃饱肚子那一部分人。他们不需要每年的健康检查,他们的道理就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在这个国家,近些年来最大的变化之一,就是对人的发现。过去有一个笼而统之地称谓:人民。人民是一个群体概念。人民是谁呢?是你?是我?是他?似乎谁也不是。依照宪法,我们每个人都是公民。公民是一个个体概念,作为一个公民是一个责任和权力的存在。它会使人意识到自身意义。尊严。人格。荣誉。责任。权利。等等。当然还有健康。
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存在,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具有作为一个人的基本权利。这既是宪法赋予的,更是与生俱来的。问题是,一个省长和一个下岗职工或一个农民,他们所享受的医疗保障的差别是巨大的。
到底是以民为本,还是以人为本,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千万不可混淆。
回到前面说的健康查体,如果以民为本,那么,检查了我的身体,也许就同时检查了你的身体;可是如果以人为本,检查了我的身体,绝不意味着也检查了你的身体。
身体和身体是不可替代的。
2003-11-27
出身
在中国社会发展中,我发现,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后,真的就没有什么世袭不变的王公贵族了。在历史的变革中,“鞋底子当帽沿”的事,已成为政权更替的规律。正是“墙头变换大王旗”,“有枪就是草头王”,或者“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以及“成者为王败者寇”。中国这类俗语多了。语言从生活中产生。
中国人没有皇权敬畏感。中国人只有权力崇拜感。中国的贵族,一查底子,都有“贫下中农”的“潮底子”。人讲:富不过三代,从中国人的历史来看,政权更替,战乱迁徙,部落流放,家族散乱,历史的变故细节虽然难以考证的过分清楚,但每一个家族的宗祠谱系都是源远流长的,并呈波浪式图形延续至今。从这个角度看,可能我们每一人的家族在历史上都曾经辉煌过。至少令人光彩的说法一定不少。
“轮流坐庄”、“重新洗牌”,这是中国人打麻将的术语,在生活中也是如此。中国人永远相信这种局面会不断出现。最权威的说法就是老子的《易经》。它是专门讲“变”的。
就随便说说“文革”前中国的高干子弟这个阶层吧。他们的父辈几乎都是“泥腿子”,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仅湖北红安县就出了一百多个将军。当然,将军的荣誉,是他们为新中国提着脑袋换来的。理应如此,无可厚非。这些个有名有姓的将军们,在夺取政权之后,构成了革命政权的形象。他们分居在“党政军民学”,“东西南北中”的各个位置,执掌着管理者的权力。这些人的子女们,从一生下来进保育院,再进“干部子弟学校”,继而上大学、保送到国外留学……他们理所应当地成为了父辈事业的接班人。
然而,“文化大革命”将这一切改变了。父辈们都被打倒了,子女们也必须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刚刚萌芽的一点点优越的“贵族”感,化成了“落花流水”般的叹息,飘散。
中国还有句话:英雄不问出处。是的,回过身来,看尽眼下当今社会的富豪们,有哪一个的资产又是祖传的呢?自“摸着石头过河”以来,中国的有钱人,即经济上的暴发户,已经如“抢班夺权”似的换了三茬了。
第一拨我称之为不得已而为之的“逼良为娼”者。此话毫无贬义,只是事实陈述。他们大多为早期的个体户。有的是从来就无业,干小买卖出身;有的是劳改释放,被单位开除,自谋职业者;有的是胆子大,敢贷银行钱者。(我记得,当时只要有个公司,只要敢贷款,是不需要什么不动产抵押就可以贷来款的,仅仅是一纸承诺即可。)
第二拨为“照猫画虎”的“权力寻租”者。当时这叫“下海”和“官倒”。这一批人是属于“醒来的比较早”的。他们意识到了钱的重要。职位是可变的,钱是任何时候都不变的。既然做官无望,那么就挣钱吧。这是他们的出发点。他们觉得,钱怎么能叫个体户都赚了呢?他们手中有权,有关系,先是“官倒”,后是“下海”。这一批人,大多为政治上的“破落户”,经济上的“暴发户”。
第三拨的成份比较多元、复杂。有“洋插队”之后的“海归”者,有“新经济”概念的“赌博”者,还有利用“腐败经济”进行所谓“资产置换”、“舢板换大船”的“投机”者,等等。这一拨人的特点是,职业化,规模化,加上“泡沫化”。他们胃口大,胆子大,手笔大。他们比前面两拨人更厉害。可以用“巧取豪夺”“乘风破浪”这样的词描述。
第四拨人目前尚未看出气象,但是时间会给他们提供机会的。
说远了。然而,仍是那句话:大款、富豪“宁有种乎”?
西安在历史上曾经是十三个朝代的首都,作为一个城市,它的辉煌和气象曾经举世瞩目。但是,现在除了在史书中,其他任何地方已找不见它的踪迹。幸亏有秦兵马俑为佐证。我们可以以此来想象往日国都的规模。不同时代的人们总是在建设着他们心目中的新城市,总是以建设的名义对历史的遗迹进行着拆解。五十年以后再看西安,我相信,从自然和生态的角度看,它的状况也许比现在更糟糕。首先我就怀疑那时的人们能不能喝上从未被污染过的水。五十年后,中国的经济发达地区都走上了城市化的道路。所有的大城市都以所谓“现代化国际大都市”的概念相互之间“克隆”得几乎一模一样。如果特点消失了,一个地方随便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了。也就一个称呼而已。
由此想去,一些所谓的保护历史名城的呼吁,无非都是现在的某些专家学者找饭吃的一个说法。当下这个时候,一个义正词严说法就是一只吃饭的碗。
我的意思是,其实所谓传承(包括任何领域)也就是一个说法。传了怎样,不传又怎样。我以为,最好的传承就是顺其自然。这是一种豁达包容的历史态度。
因为,我们既不听命于过去的思想,又不能管住下一代的手脚。甚至我们连自己的当下都管不了。
2003-11-30
书法
中国文化中有一句话叫“师法自然”。这句老话似乎成了中国文人们学艺、生活的一种境界。就是说当你的人生达到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时,就会感到某种自足和自在,休管他人说长道短而我行我素。古时旧文人的典型如郑板桥,其自在自足的生活状态叫世俗者们常常感到某种不合时宜的怪异。于是,他就人们过于清醒的生活态度做出了“难得糊涂”的感叹。郑板桥自娱自乐的书法文字,因张扬另类的个性而受到后世的喜爱。我以为,人们喜欢他的书法更多地是从喜爱他独立处世的人生态度而来的。
当书写成为了一种习惯,成为了生理需要的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成为了一种自然而然的状态,就会成为生活的一种乐趣。艺术最大的禁忌是创作的苦役感、负重感、使命感。当一个艺术家,在“甘苦寸心知”的艺术自传中向人们表白他为他所从事的艺术吃了多少苦,那么,他的作品,你看都不要看,一定是二、三流的货色。我以为大师是玩出来的,是从容而成的,尤其是中国的书法。
中国书法,我以为只有一种可以称之为艺术,那就是文人字。其他的都只能叫毛笔字。他们当中最重要的区别就是,前者是无心插柳,后者是有心种花。古时的那种头悬梁锥刺股的刻苦之下,成就了许多书法中的宫格体,工整漂亮而没有生命的灵动,成了蜡美人。中国文化中还有一句话叫“养成”。比如说文人字就是一种文而化之的养成之物,它是一个人学识和生活状态熏陶、窖酿出来的副产品。而刻意为之直奔主题的书家们,动机太功利、太直接了,他们的书法,虽然一招一式都显得有板有眼,但缺少了一种意味,就等而下之与艺术无缘了。文人字的代表人物,远的就不说了,近的比如启功、赵朴初。二位先生都是大学问家,但又都不是专门以写字为生的。读他们的字,可以养眼、怡情,那些墨迹会在你的注视中透渗出一种气息,其韵袅袅,让人回味悠远。
当下中国,在有些人那里写字越来越成了一个生意了。有人以此发财致富,走入了几百万、上千万元资产的富人阶层。在各种场合中,经常可以看到一些书法专营者们纠合在一起,轮番摊开竹帘,捉出毛笔,在为场合中人留下“墨宝”。他们匆匆而来,写完之后,领取赏银,便去。他们的行为更容易让人们将其归入走场子的艺人们。其实也无可厚非,他们付出了劳动,为什么不能拿钱呢?但是,我不喜欢这类人写的毛笔字,他们的字就像是旧北京大栅栏的把式家,除了自己的吆喝声,就是自己的吆喝声了。这是一种虚张声势的热闹,转眼就消失了。因了当下人们普遍的发财欲望,他们靠着在世俗生活中赚来的虚名,拿着“书法家”的招牌,在一些喜欢追名逐利、附庸风雅的人群当中招摇。别以为那些东西日后行情看涨,能增值,能赚钱,殊不知掏出真金白银,换回的却是一张张不值钱的废纸。如果谁把这种“把式”的东西“请”回去挂在家里,那会让人觉得墙壁上脏乎乎的。因为,它们没有精神上的清洁和神气。
身为中国人,毛笔字是躲都躲不开的。虽说,毛笔字已退出日常阅读的范围,但是,不经意就会撞上的。撞上了,有喜欢的,也有不喜欢的;喜欢的就多看两眼,不喜欢的就少看两眼,只能如此了。时间长了,我发现,我喜欢的毛笔字都不是那些专门写字的人写的,他们都不是职业写字者。就像我喜欢喝茶,他们没事的时候喜欢写毛笔字。从这样的字当中,我能感到一种闲情。写的人不会有压力,看的人也感到轻松。比如说,张珂写的字就常常给我这种没有压力、轻松的感觉。
张珂是我的朋友。我们认识的时候,他还在山东大学读书,我在一家报纸当记者。那时他喜欢写诗,我也喜欢写诗,于是我们就认识了。大学毕业后,张珂分到了北京。记得我去北京出差时,还到中国新闻社去看过他,在他的宿舍里呆了一下午。再后来,张珂回到了西安,任职在中新社陕西分社。十多年过去了,张珂还干新闻,而我早已离开了那家报纸。张珂以前没事的时候就爱写毛笔字,我总是反对。当时,他告诉我说:每天写稿太累,一写到半夜,又不能出去散步,拿毛笔抹一抹全当换脑、休息,没别的意思啊。一晃几年过去了。前些日子,我去找他,他正忙着接电话,我在一旁没事,就看到了张珂现在写的毛笔字。说实话,张珂的字真让我吃惊不小。我不知道,他何时已把毛笔字写得如此美妙:疏朗自然、风雅飘逸,像一株株风中的修竹,让人眼睛觉着舒服。
张珂是一个好静不好动的人。他的字也写得比较安静,没有尘嚣的躁气。他说他原来企图写的张扬一些,通过写字调整一下性情,但不成,秉性如此。由此我却想到,那些性情浮躁的人们,要想把字写得内敛,显然也是做不到的了。
张珂身为中国新闻社陕西分社社长,每天的采访任务够忙得了。写字常常成为了他激扬文字之后平心静气的一种方法,成为了每天的一种习惯,一种生活中的书写习惯。回到我前面的的话,我以为大师是玩出来的,是从容而成的,尤其是中国的书法。
当然,这话不是对张珂说的,他现在还不是大师。但从张珂身上的变化,我再一次认定了我的这个好像偏激但正确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