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闻玉
她叫茹梅,是香港一家公司的老总,年纪四十挂零,身段窈窕,仪态娴淑。她特别赏识肖楚女的名言:“做人要像蜡烛一样,在有限的一生中有一分热发一分光,给人以光明,给人以温暖。”她常常按照这样的生活理念去做善事,活得十分畅快。
一天,她的这种愉悦心情突然被搅乱了,她从媒体上看到一则令她毛骨悚然的消息,几乎昏厥过去。是女儿小娟将她扶坐在沙发上静了静神儿,才缓过来。
女儿问:“妈,你怎么啦?”
她这才愣着神儿说:“妈捐资建的那座桥出事儿啦!”
“出啥事儿啦?”女儿焦急地追问。
“桥体—角断坍埸,数十名学生娃和过往行人伤亡,这究竟咋回事儿?真让人揪心哪!”她泪眼婆娑地说,心在抖,身子在哆嗦。
“这消息可靠吗?”女儿半信半疑。
“好几家电视台都播了,还能有假吗?”
经妈这么一说,女儿也感到事情的严重,随即插话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说那是姥姥和你曾经呆过的地方,人亲土地亲,便慷慨解囊……”
“按港币折算,那是两百万人民币哪!建那桥绰绰有余,本该铜座铁帮,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儿呢?”
她痛楚地泣述着。
“你资也捐了,爱心也献了,这不关你的事儿,还考虑它干啥?”
女儿力劝着妈妈。女儿小娟在香港一家企业上班儿,二十岁了啥事儿也不懂,说归说,她也为妈妈的心情而不安痛楚。
“我那是为了学生娃才那么做的,可好心却给娃们招致来如此大的祸害,能不痛心吗?”
茹梅有点泣不成声了。她天生一颗菩萨心,此时此刻难以平静:“妈得亲自去看看,不然这心是不会踏实的。”
女儿了解妈的脾气,知道她认定了非做到不可。
“那我陪你一起去,瞧瞧心也就安定了。”
“也好,那你明天就去买机票。”
茹梅和女儿登上了由香港飞往内地的班机。
飞机在乎稳地滑翔,而茹梅的心情却波涛起伏,一张盈盈的笑脸不时在她的眼前展现:他叫赵青云,是内地北疆市的现任市长,五十出头,长着一张娃娃脸,浓眉笑眼,显得很年轻。这张熟悉的面孔她自幼儿时便已接触了。那时,母亲于芳在这里的惊马河中学教书,赵青云是母亲所教班内的尖子生,茹梅在距中学不远处的一所小学上三年级。本来安然宁静的生活,谁知被一场血雨腥风涤荡得支离破碎。茹梅的母亲想也没想到一夜间灾祸会临驾在她的头上。
“打倒里通外国的资产阶级分子于芳!”
“把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于芳拉出来示众!”
“狡辩抵赖,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顷刻间,大字报,小字报,雪片似的贴满了教室、宿舍。母亲于芳被“红卫兵小将们”和左派教师揪出来轮番批斗。母亲不就是在菲律宾有个舅舅,香港有个姑姑吗?他(她)们都各自以经商为本,没干什么坏事儿。那时父亲与母亲离异,抛下她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母亲安分守己地教学,真不知触犯了哪条王法,会招致如此大的祸殃。记得一天晚上,母亲被战斗组的小分队关在一间阴暗的教室里逼供,她的裤子被剥掉,眼镜被打碎,还被揪下一绺头发,年轻俊秀的母亲回到宿舍时已不成人样了。从早到晚水米没沾牙的母女俩抱头痛哭。就在这时,她的学生赵青云双手端着个小盆儿进来了:“于老师,您快吃吧,饭还热着呢!”
看着老师鼻青脸肿,披头散发的惨状,赵青云哭了。母亲挣扎着坐起来,母女俩将那小盆儿内热乎乎的面条分着吃掉。
母亲含泪说:“青云,可再不能往这儿送饭了,让他们发觉,你也会受到牵累挨斗的!”
“于老师,我不怕!”
他说着用袖子擦了擦眼窝走了。
就在赵青云送饭走后的第二日凌晨,于芳已自缢身亡。茹梅醒后哭得死去活来。赵青云得知老师死亡的消息,很早就跑来了,站在老师的尸体前不住地抽泣。那时的人们脑子里都灌人特殊的理念,心肠自然是铁石的,他们将于芳的尸体随意挖了个坑埋掉后,对九岁的茹梅以黑崽子看待弃之不管。赵青云和他父母亲商量将茹梅领回家中。茹梅在赵青云家待了整整三年,后来随着那狂风恶雨的刮过,云雾阴霾的日渐散去,茹梅提出要到香港去找姑妈。当时,赵青云的父亲在铁路工作,在他的热心周旋帮助下,茹梅回到了姑妈的身边。姑妈就一根独苗儿,对茹梅视若珍珠,从读书到后来的工作,都是在姑妈和姑夫的呵护下一步步走过来的
在班机飞往内地的途中,茹梅的思绪从未间断,她又将回忆从儿时那特殊的年月拉回到前年的春季。她再一次回到母亲当年教书育人的地方。自从母亲死后,她已四次回北疆市了。头一次,也就是前年春天,她回去将母亲的尸体由那“狗抛窝”迁到市郊的公墓里,并在幕前痛哭了一场。第二次是借清明节之际专程为母亲扫了一次墓。那次,她得知赵青云当上了该市的市长,便专门去市府见他。阔别数十年难得一见,赵青云紧紧攥着她的手不知说啥好。她也激动地滚出泪水。赵青云瞅着面前雍容华贵的稀客,边沏茶边说:“听说你在香港当了一家公司的女老总,当年的毛丫头如今出落成个人物了,真是不简单!”
茹梅被说得有些腼腆,微笑着道:
“你是一市之长,故乡的父母官,更是令人羡慕!”
寒喧之后,茹梅在赵青云的陪同下到母亲呆过的中学看了看,学校变样了,昔日那破旧的平房已被一幢高大的教学楼所替代,华丽的校门,宽阔的操场,让人赏心悦目。从学校出来,赵青云又陪伴她在惊马河边儿走了走,此时正好学生们放午学了,她看到有不少学生娃要绕很远的路,从一座年久失修的简易木桥上过去才能回到河那边儿的家,心里不知是啥滋味儿,便说:“家住河那边儿的孩子们每日往返四趟,这河有百米宽,木桥已很不坚固,河水咆啸,容易出事儿的,市里该想法架座像样的桥才是。”
“不瞒你说,真是罗锅上山前(钱)紧呀!市里财政紧缺,一时难以筹措,盖那教学楼已是小鸡儿下鹅蛋,架这桥也不是个小数目,确实力不从心啊!”赵青云皱了皱眉叹息着说。
听他这么讲,茹梅没说什么,心里沉思着。随后她跟随他乘车到一家酒店去吃饭。一大桌饭只围坐着她和赵青云,还有办公室主任、秘书、司机五人。席间,茹梅即兴表了个态:“月是故乡明。这样吧,为了故去的母亲,为了曾经养育我的这一方热土,为了学生娃上学之便利,我愿捐资建筑这座桥。”
“那太好了!这里的师生和父老乡亲不知该如何感谢茹总啊广赵青云激动地端起酒杯说。办公室主任、秘书和司机也都随之举杯向远道而来的茹梅敬酒致谢。
“这叫无偿捐助,不需回报,你们可先搞测绘,待我回去安顿一下就将款子汇来。”
茹梅这次来北疆市只待了四天,因事务繁忙很快就返回去了。她走后,赵青云便安排人员紧锣密鼓地进行大桥测绘。就在他忙前忙后地紧张时刻,茹梅果真没食言,将总计两百万人民币的汇款寄来了。赵青云心里乐滋滋地异常兴奋,他决定尽快联系施工单位。
在开工典礼仪式上。茹梅被邀请来参加仪式,会场设在校园与惊马河交叉口的一个宽阔地带,典礼仪式十分隆重,红灯高挂,彩旗飘扬,学生们都参加了。茹梅在一片如雷的掌声中讲了话,她看着那一张张稚嫩可亲的笑脸,心潮荡漾,无比激动,她说:“人类美好的生活在孩子们身上实现,人类胜利的力量从孩子们身上滋长,这便是人生的欢乐。我们无偿捐资修建这座桥,出发点就是为了方便同学们上下学。”
同学们全神贯注地在听,他们感到这位远在异域的阿姨音容笑貌是那么亲切,是她给他们带来了爱意和温暖。
鉴于这样的心情,这座桥便定名为“爱心桥”……
两年后的今天,当茹梅再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时,心情却是十分沉重的。
“怎么会哩?怎么会哩?”
她带着疑惑不解的心情伫立在大桥的现场,一片残景与死亡家属的哀声即刻笼罩了她的心头。
听说丧生的娃们和个别过往行人的尸体都埋在她母亲所葬的郊外那片桦树坡的墓地里,她便和女儿前去哀悼。默立坟头的茹梅泪水止不住地滚落,她为这些幼小生命的失去而感到痛惜。一片诚挚的心换来如此恶果简直让她不可思议。
她从墓地返回径直去市府找赵青云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曾一起与她进过餐的秘书木讷了好一阵,说:“茹总,他不在,他进六号门儿了!”
她清楚六号门儿是啥地方,便不再问了,决定与女儿一起去看看他。只见他面容憔悴,脸色灰暗,当他看到她们母女俩禁不住痛哭流泪:
“茹总……茹梅,我对不住你呀!是我鬼迷心窍,酿成了如此灾祸……”
她不想听他再讲什么,阴沉着脸只字未吐,将所带的一些物品递过去,折头离开那地方。
路上她黯然神伤:母亲当年的惨死给她心灵深处留下的创伤还未抚平,而今又给她增添了如此伤痛,这怎不令人痛心呵!
途经校园时,她感到有点儿头晕,女儿忙着扶过去。她重新扫视了一眼那华丽高大的教学楼似乎在摇摇欲坠,心想,这些人既能在桥上做文章,那楼也未必不使手脚。她简直不敢想象那惨不忍睹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