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万奎
我的老家在黑龙江省的东北,是个盛产煤的大矿,我的第二个家乡在内蒙的东北,也是一个产煤的地方,这就注定了我与煤矿人家、与煤的那种厚重的感情。当然,这份感情是得来不易的,是近二十几年层层叠叠的岁月的融合、积淀的结果,是任何东西都无法磨蚀和改变的,反而只会随着时间的延伸日益丰厚。
时光虽然已过去很多年,但老家煤矿那总是洒满煤屑的土路,那卷着细浪淙淙流淌的小河,那袅袅升起的炊烟,那矿工叔叔们坐在自家的门前,吸着旱烟眯起眼睛悠悠地看煤山的情景,那矿工婶娘们缝补浆洗和在厨房里蒸馍煮菜时忙碌的身影还时常浮现在我眼前。每当这时我就会联想起另一幅画面:在丰收后的庄稼地里外祖父手捧粮食自豪与满足地笑着。这种感觉是多年以后,我在矿上工作之后才有的联想,而更深的理解则是以后的事了。
我的童年可以说是在煤山上滚大的。遍布的煤山蜿蜒着从井口出来,像一条条乌龙。一车车的煤从这里被装上车运向远方,又是—车车的煤从井下被运上来。那都是矿工们用生命与血汗换来的,在矿山生活过的人都知道我这样说绝对不是耸人听闻。我从来不能想象有一天这煤山会坍塌,地下的煤会穷尽。然而事实从来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更不会因为我这小人物的想法有什么改变。现在我老家已经开采了一百多年的煤矿由于煤已基本开采殆尽,当年的辉煌已不在,大片大片的塌陷区像迟暮的美人深陷的眼窝,在诉说着无奈,很多矿都在转产,我儿时的小伙伴来信说他们都在旷上的安排下另辟蹊径。
我小时有一个邻居,我们都叫他关爷爷,他从十七岁下井一直干到六十岁退休,除了—次大手术之之外他从未休息过,他家的墙上几乎都被奖状贴满了。除了干活肯出力,关爷爷还有一套预知事故的办法,从而避免了多起伤亡事故。要知道那时的生产条件不好,经常有瓦斯爆炸和塌方冒顶事故发生,安全检测与预防工作也不行。听大人们说,关爷爷有—套自创的预知事故的办法,听、闻和预感,准确度约在百分之七十。开始井上领导不理解,对关爷爷擅自领人离开掌子面升井很有想法,但一次次的脱险验证了关爷爷的预言,使矿工们笃信这个老头儿,大家都愿意和他—个班。矿工是—个家庭的顶梁柱,矿工家属更是看重这些。说到这里我就不能不说说矿难。过去矿山的安全条件都不好,我所在的矿务局是个大局,下属十几个矿上万名矿工,每年都要发生几起瓦斯爆炸、塌方等事故。每当矿长的吉普车—驶进家属区,矿工家属的心就提到嗓子眼,因为那多半是事故发生后来接家属的。正因为如此,矿工们把生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就是这样—个老头儿,在整六十岁不得不退休的时候,他还是不愿意离开那随时都潜伏着危险的矿井。那份依恋让人看了难受。每天早晨他还是像平常—样去井口,但只能围着井口转,因为他没有灯牌领不到矿灯,只能看着别的人都欢天喜地地背着矿灯乘罐笼下井,目光里满是羡慕,后来这目光我也别的伯伯那里看到过。昨天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报导,我的老家又发生了—起矿难,伤亡二十多人,夜里做梦我便梦到了关爷爷,我想如果他在也许就能避免这起事故的发生。
说到这儿,我又不能不说一说矿上的寡妇家庭。前面经说过矿工的安全事故,因比,寡妇家庭也成了矿上的—个凄凉的又不能回避的话题。有女不嫁“煤黑子”,是当日社会上好多人真实想法的写照。不仅仅是因为矿工苦累,更多的还是人们愿意经那种生离死别。因此,矿上大多数都是矿工人家之间的联姻,共同抵御风雨朴实厚重的品格铸成了他们真热的感情。事故是谁也愿意碰到的,死者长已矣,生者还要坚强地活下去。记得我们生活的北山区就有这么几户,我的同学中也有好几户。也许是那种命运相牵的共同感受铸造了矿山人的古道衷肠、侠肝义胆,平时邻里关系相处融洽,大家亲如手足。矿难赋予了矿山人特有的亲情。因为矿难,矿山多了—个个寡居的妇女领着几个孩子艰难度日的不幸家庭,因为矿难,矿山也多子—个个感人的故事。没有谁指派,矿山人凭自己的善良去做。每当年节,矿山妇女们都会主动去左邻右舍的寡居人家做活,我的妈妈也常去这些人家帮着做针线活。婶子大娘往往是—坐—屋子,手里的活儿不停吲上的话也不断,这个帮孩子们纳鞋底、做衣服,那个送来自家蒸的黏豆包、自家糊的红灯笼,那份融洽让人看了感动。我们这帮孩子们也都会跑去凑热闹,帮着烧火,灶膛里的煤火映得一屋子的脸膛都红红的,那逝去的伯伯的遗像看到这些似也在惬意地地笑。平时的关照更不用说,房子漏雨了,邻居们都帮着苫草;炕不好烧了,大家帮着掏炕灰;孩子交不上学费,又是这些人你两元他一元的凑足需要的钱。要是有人与寡居的女人有了争执,不管谁的错,人们一律偏向寡居的女人。嘴里还振振有词:你怎么能与她争!
矿山人的纯朴是有目共睹的,不要说劫道杀人,就是小偷小摸这样的事也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与我家隔着—条土道的—个寡居多年而领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的王婶,因为王叔亡帮那年,大儿子栓柱不够接班的年班的年龄,只能去矸石山捡煤卖,王婶靠给人补衣修鞋度日。栓柱看着妈妈和弟弟妹妹缺少营养而蜡黄的脸,心如刀绞。一次他去卖煤时,看到矿山设备场有一堆报的轴承,他忍不住便偷了一个卖给了废品收购站,用卖得的钱弟弟妹妹买了笔和本,给家里买了—条鱼。王婶知道事情的来龙去咏之后伤心至极,把栓柱按在炕上狠狠地打了—顿,并借钱赔偿了矿山设备厂。这个故事我今天起来已经有好多人不相信了,可是当日的矿工人家就是那样做的,他们对尊严的理解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很深很深的印痕,以至多年以后我都不能忘记。
一晃我离家二十几年了,家乡的一切一直牵挂着我。每有好消息传来,我都能兴奋上好几天,而不好的事也能让我沉默上一段时间。前几天已经下岗两年多的表哥来信说,国家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的决策,为他们厂带来了新的转机,市里安排了专项资金对他们的厂进行改造转产,经过半年培训的表哥和厂里的工人又重新回到了岗位上。他希望我能抽时间带着家人回去看看。信中还提到了几年前借我的1000元钱,说厂里的效益好了很快就可以还给我。
放下手中的信,推开临衔的窗,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今年的第一场春雨不知何时已悄然而至,那细细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凉凉爽爽的,让人好不惬意。人们都说境由心造,我坚信我此刻的好感觉,是我的历经沧桑而又重新焕发生机的老家煤矿带给我的。
我的老家煤矿,你那边也下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