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刚
清晨,一缕阳光抹过窗户,几丝柔弱的光线透过厚厚的窗帘钻进卧室。一只灰不拉叽的麻雀正站在水泥窗台上,使劲地抖着羽毛。我拧灭了床头昏黄的台灯。妻子坐在床对面的一只沙发上,手里摆弄着一把木梳。宽大的真丝睡衣将她瘦小的身体裹在里面,看上去像一只未睡醒的波斯猫。妻的脸色和睡衣都是白色的,白花花的一片上面浮着黑色的眼睛和黑色的头发。突然间我发现妻比昨天晚上丑了许多。
妻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用牙咬着木梳的顶端。她此时心情一定很紧张,我似乎听到了她屏住已久的呼吸发出丝丝的爆裂声。妻的眼睛盯着一只落在茶几上的苍蝇,那只苍蝇的一双大眼睛盯着妻。卧室里沉闷的宁静来自妻和苍蝇的专注,我心里很厌恶那只苍蝇,感到浑身不舒服。我知道那只苍蝇不飞走,妻是不会离开沙发的。
“快点做饭去,苍蝇死不光的,我还要上班呢。”我看到她专注的神情感到一阵悲哀,自己的分量有时还不如一只苍蝇。时间在妻与苍蝇的凝视中一分一秒地往外溜,太阳一尺一米地往上升,窗台上的那只麻雀等不及屋里的人已失望地飞走了。
妻的眼角上还残留着前夜眼屎的痕迹,头发也乱成一团。她早该去洗漱了,然后涂些化妆品,把苍白的脸色弄得红润一些。
“哎,你洗脸了没有?”我在提醒她将专注的眼神从那只苍蝇那儿拉回来。妻像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那只苍蝇也同样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像是和我怄气一样。我知道今天不是星期天,她该去弄早饭,我得去上班,而且不能迟到一分钟。
妻早上醒来的时候,我还在梦中亲吻—个比我小很多的年轻女孩子。等我醒的时候她已坐到沙发上去,开始和那只苍蝇“交流思想”了。我有些后悔当初搬家时没有把这只破沙发扔掉。妻说她是个怀旧的女人,喜欢旧了的东西。我怀疑她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这只沙发会成为她忠实的朋友,为她的个人工作效劳。
我不能容忍一只苍蝇占据我在妻心日中的位置,我顺手抓过一把苍蝇拍从床上扑过去,“啪”的一声将妻惊醒过来。一个黑不拉叽红不拉叽钉头大小的点印在茶几上,两滴眼泪从妻的眼睛里流出来。我怀着一种胜利后的喜悦与兴奋看着妻。妻的眼睛里弥漫着水一样的东西,我回忆起那水一样的东西和恋爱时妻滴下的泪水一模一样。
妻恨恨地说:“我爱苍蝇胜过爱你一千倍—万倍,真后悔当初嫁给了你而没有嫁给苍蝇。”妻是本市昆虫研究所副研究员,是全所最年轻的副研究员级专家,专门从事翅目类昆虫的研究,并且对收集各种各样的苍蝇有着浓厚的兴趣。记得恋爱时我还很愿意为她不辞辛劳地到处寻找苍蝇。那时我的确喜欢她的与众不同,当时为能寻找到一个与众不同性格的女孩而心跳不已,发誓为她找一只与众不同的苍蝇,一只白苍蝇。妻常说美丽的苍蝇比美丽的蝴蝶更漂亮,因为蝴蝶的美丽是众所周知的,而苍蝇的美丽只有她一个人能欣赏和解读。妻用诗一般的语言形容着苍蝇,使这种令人生厌的东西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妻说苍蝇黑色的身体透露出深沉的思想,黑色的眼睛充满着空灵智慧,但是世界上没有白苍蝇,因为人类不允许异类的存在,所以你说为我寻找白苍蝇根本做不到,你只不过是现在觉得爱我想为我做我所喜欢的事而已。妻一口气解剖开我内心的隐密,让我一直担惊受怕到结婚。我当时像是着了魔一样疯狂地追求她。妻年轻时有与众不同的容貌,有与众不同的思维和思想,我也就不惜将来娶了她。
妻停下伤心抽泣的时候,我该去上班了。妻很不情愿地将研究苍蝇的学术成果供他人转化成消灭苍蝇的科学依据,她不知自己已为人类消灭苍蝇的火箭填充了足够的推进剂。当世界上没有苍蝇时,她也就该失业了。世界上的苍蝇还没有死干净,但今天她不用去上班。今天是“三.八”节,全所的女同志放假一天。妻的话没能让我生气。不嫁给我嫁给苍蝇,好啊,你喜欢苍蝇可是苍蝇不能和你生活,不能和你做爱,它有它的同类。不嫁给我嫁给别人,别人更不会像我一样,夏天钻到厨房厕所里给你捉苍蝇,来帮你完成收集八万只苍蝇的宏伟目标。
从家里出来时,我发现自行车后轮胎没吃饭似地瘪着。出门之前我没有忘记在妻的脸上亲一下,将她从沙发抱到床上去,告诉她下班回来时,我会从单位带两只苍蝇回来送给她作节日礼物。妻破啼为笑,在我转身离去的时候往我屁股上蹬了一脚。
科里的同事从来看不出我和妻吵架的任何迹象,每个人都有自己该做的一堆活。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稿纸,像晨练一样,慢慢地在上面写下一段诗:爱情时间久了如同墙角纸壳箱里冬眠的苹果落叶是秋的预言热情是突发的事件没有新鲜感觉的体验残羹冷莱丢掉从前温柔的夜晚充满没有滋味的肢体语言一切与爱情没了关联爱与不爱之间没了距离感受了疲倦了
我突然感到肚子往下一沉,身体重心随着屁股向一侧偏移,放出一个不带声响的臭屁。早上起来还没有上厕所呢,我起身从抽屉里找出两页没有字的稿纸,回过头和后桌的小张打了个招呼:
“哎,有电话帮我接听一下,我去趟厕所。”
“时间抓紧点儿,别等着我叫人去捞你。”小张说话时连头都没有抬。我从桌子下面拿出那个苍蝇罐,拧开盖子往里面看了看,抓在手里往办公室外面走去。
这也许是全市最后一个旱厕了。一排红砖瓦房的古典式公厕掩藏在一片绿色成荫的高大杨树林里面。我喜欢本单位的这个厕所,而讨厌办公楼里的那些现代化卫生间。我承受不了陶瓷洁具的坚硬和空气清新剂的人造香味,这个旱厕却充满着自然空气和鸟语花香。
肚子里的污物被排泄进便坑里,我感受到了那种体会了无数次的快感。大便池是一个水泥池子,粪便连同尘土、落叶积累在一起,上面生长出许多茁壮的高大绿色植物,手掌状的叶子平展地伸向天空。几只癞蛤蟆躲藏在枝叶的下面,移动着笨重的身体,却用灵巧的舌头捕捉着一只只飞虫。厕所的白灰墙壁有些已经脱落,一片片暗红色的砖墙底子显现出来,在不太明显的红白之间有了许多不规则的像这像那的图形。
我看到一群绿头苍蝇正在向大便上聚集。看着这些飞虫,我开始为人类的生活悲伤起来,人类又何尝不是喜欢新鲜的生活呢?渴望生命中的激情如同在黑暗中渴望光明,沙漠中渴望甘泉一样。妻也是一样,和我“丁克”了十来年,生活中就只是多了许多只苍蝇。我叹了一口气,开始为早上打死那只苍蝇而感到后悔。在对面的墙上我突然发现一个白点,起初以为是一块未脱落的墙皮,仔细看时让我大吃一惊。那是一只白色的苍蝇,像白色的天使一样,纯洁而美丽地趴在那里。没错,那是一只白色的苍蝇。它有普通苍蝇的身躯,却没有普通苍蝇的污浊。我起身慢慢地从侧面摸过去,身手敏捷地将其擒获而未伤及毛翅,熟练地把它装到苍蝇罐中。我哼着快乐的小曲回到办公室。
我所在的科室是典型的“大机关小科室”,淹没在机关大院的海洋里。除科长是一名副处级干部外,其余人等都是让人生羡而自叹不息的政府工作人员。我向小张显示了我的战利品,向他描述了一番抓捕过程。小张说我的一只苍蝇能抵得上他的一束玫瑰花,同样能使老婆高兴半天而不用花一分钱。他很崇拜我哄老婆开心的手段。
傍晚的菜市场人流如潮,熙熙攘攘的成年男女挑选着晚饭的菜肴。每每此时,我会深刻地体到堂现实中人活得很累,自己也不例外。人不如蝇,虫蝇能寄生于人类,人类又能寄生于何处呢?都怪人类自己要求得太多,奢望得太多。我简单地挑了几样青菜,配了几样熟食,骑着自行车往家的方向回了。
我和妻的吵架是在吃完晚饭后。原因很简单,我让她去刷锅洗碗,她没去,回到卧室里往那只破沙发上一坐,打开了电视。我说你把锅刷了去,她说不去,我说你去不去,她还是说不去。就这样,我冲上去,想把她从沙发上拉起来。妻使劲地往下坠,我猛地一松手,她重重地摔在沙发上,接着,她哭了,眼泪流了下来。我说你哭也没有用,你除了会研究苍蝇外,什么也不会做,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不会为人处事,不会……我不停地数落着她,妻哭出了声。我更生气了,从公文包里拿出那只白苍蝇,当着妻的面将它活活地捏死了。
离婚的事很容易地从我和妻的争吵中说了出来。妻找出纸笔,在我面前迅速地拟好了一份离婚协议书。
李煜,女,33岁,海城昆虫研究所副研究员。
董林,男,35岁,海城科学协作委员会正科级技术员。
我二人于1994年10月份结婚,婚后两人感情尚好,未生育子女。但由于近一年内,二人经常因家庭琐事争吵不休,感情出现危机。经二人努力未果,感情未能出现转机。现二人经协商同意离婚,并就以下事项达成协议:
此离婚为双方自愿,无任何强加理由。
就家庭财产划分如下:住房为女方单位分房,为女方所有,其他家电、家具及生活用品如为一方所用,另一方给予适当补偿。现有存款为双方共同积蓄,二人平分。
离婚后,一方不得干涉对方生活。
……
此协议经双方签字后生效,不得反悔。
看到妻很麻利地写完这份离婚协议书,她像是在沉闷的夏天吃冰镇西瓜一样痛快,这使我感到惊讶。她以前不是这样,干什么事都没有主意,买条裤子还要和我商量半天,可是今天她却是如此坚定,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我突然意识到她一天没上班就在家里想这件事呢。我有一种被电击的感觉和一种被欺骗的恼恨。
“我不同意。”我狠狠地说。
“你不同意也得同意,反正我不想和你过了。”妻用手巾擦干了眼中的泪水。
我和她理论了许多。不是我离开她活不了,只是觉得这件事来得太突然,自己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熄灯后,我脱光了妻的睡衣,疯狂地和她抱在一起,像永别似的。妻流着眼泪问我还爱她吗,我说我爱你妈,随手给她一个耳光,然后将被褥搬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去睡了。
第二天在区民政局门口,我遇到了单位的小张,他的身后站着他已离过婚的前妻。
“咋得啦,又复回来了?”我问小张。
小张的脸红红的。还是他前妻比较大方,从挎包里拿出一包糖,递给我。
“吃块糖,董哥,让你见笑了。”现在又成为小张的妻子的那个女人说着,为我剥开了一块糖。
“我操,我最不喜欢吃‘不老林糖了。”我将小张拉到一边背地里小声说。小张没吱声,和他又到手的老婆一起走了。他的老婆搂着小张的腰,一副幸福过头的样子。
一位大约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坐在婚姻事务处办公室的桌子后面,鼻子上架着一副近视镜,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和妻子走了进来。
“要离婚还是要复婚?”中年妇女看了我一眼。
“离婚。我们是经过协议自愿离婚的。”妻抢着说。
“原因、理由、证明信、介绍信、结婚证。”中年妇女一口气说完,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红纸包着的瓜子,开始嗑起来。
“我俩感情不合,经常吵架,也没有别的理由,结婚证在这里,这是离婚协议书,我不知道还要开证明信和介绍信。”妻有点紧张。
“怕丢人是不是?回去再好好想一想。想好了去街道办事处开张证明信,有单位吗?”中年妇女的话随着瓜子皮一起吐了出来。
“有。”妻怯怯地说。
“有单位的话,让单位开个介绍信过来。今天先回去吧。”
“知道了。”妻又怯怯地说。
从民政局出来后我笑了。妻说离不成你高兴了是不是,你别高兴得太早,下午我回单位,你也回单位,明天开了证明信和介绍信再来。我说你烦不烦,看那个中年妇女像个三八,谁欠她钱似的。离什么离,免得像小张两口子一样,离了再复婚,怪费事的。我搂住妻,在阳光里吻了她一下。
妻说也是,怪麻烦的,就从包里拿出那张离婚协议书,撕了个粉碎,抛向空中。碎纸片像雪花一样飘落了一地。
“那你得给我买上星期看的那条裙子。”妻撒娇地说。我说行。晚上我和妻躺在床上,新婚初夜似地说个不停。
“你说咱俩能白头偕老吗?”妻问。
“能。”我回答道。
“为什么?”
“喂大米。”
“你坏。”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爱你,老公。”
“可我不爱你,老婆。”
“那你明天再给我抓一只白苍蝇。
“行。明天一定给你抓一只白苍蝇。”
“那你吻一下,像恋爱的时候那样。”
“行。我吻你到天明。”
在和妻的无聊应答中,不知不觉我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一只胳膊搭在妻的胸前,像在抓什么似的。我想起昨天晚上在梦中自己似乎一会儿飞上了云霄,一会儿又坠人大海,光着身体站在雪地里,满天遍野都是苍蝇,怎么捉也捉不完。
在单位我和小张聊了一上午。他脖子处有一块淤血样的吻痕,一半隐在领口里,一半像是故意露在外面要告诉别人点什么事。
“昨天晚上怎么样?”我问他。
“像新婚一样。有激情,但没爱情。”小张很轻描淡写地说。
“为什么?”
“上床前我吃了一片‘伟哥,我老婆说我还像年轻的时候一样。”小张笑了。
我也笑了。我觉得一切又变得新鲜起来,虽然窗外的阳光还有些苍白,有些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