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荫生
1
半夜,武陵山下响起密集的枪声,山里人被笔架山的土匪赶到山坳里。土匪头子米三龙从高头大马背上滚下来,筒亮面的马靴在火把下一闪一闪地发光。他扬起马鞭说:“我米三龙是山寨头,干杀人越货的买卖!干咱这行,没有不流血受伤的!”米三龙看着火把下的山民,干咳几声接着说:“我不干把自己的舌头当肉嚼的蠢事,山里溜子和山民是一家人,你们那口温泉就交给我米三龙管,行不行?”
此刻,山泉坳冷寂的秋夜只有松节火把“啪啪”地炸响着。米三龙的话遭到山民的冷笑,他不禁大吼道:“谁是山泉坳的山主?不说?嘿,能瞒得住我米三爷!哪个叫田大成?”
山民们一声不吭,忿恨地盯着米三龙。
“不说?我就不信找不出你田大成?”说完手一挥,一个土匪即从山民中拎出一个跑山货的村民。此刻,他早已吓得尿了裤裆儿了。“不要怕,我米三爷为你撑腰,说!谁是田大成?”
突然,那山民“扑通”一声跪在乡邻们面前,泣声喊道:“我不是人,贪财占小便宜,把祖宗传下来的温泉儿的事泄漏了,我没脸见人……”说完,他爬起来,跳下了万丈深崖。
山民们震惊了。
“跳崖?好!你们跳个够吧。”米三龙怒目圆脖。“不交出温泉,我要山泉坳人一个个从这儿跳下去!”他又一挥手,土匪又从人群里抓出个后生哥推到崖边。“我数一二三,数到三,你不指出田大成,我就一粒红炮子儿穿你的鸡巴,再一脚把你踢下崖!”土匪慢悠悠地喊着:“一!”
时间揪心地抓着山民们的心。山泉坳人都晓得这口温泉是祖先留给他们的保命泉。深山老林,天天要与天、与地、与疾病斗方能生存。这口温泉神啦,人被豺狼虎豹伤了也好,被风寒雨雪弄病了也好,只要到这口温泉泡上半日,伤就好了,病没了。有了这口温泉,山泉坳人方能一代又一代在这儿生息繁衍,过着封闭而又神秘的日子。土匪要管这口温泉,就是要山民伸出脖子让土匪卡喉嗓儿了。决不能出卖这口性命泉!后生哥没待土匪把三数出口,他眼一闭,没吭一声,就跳下了万丈山崖……
米三龙发狂了,抓过一个奶小孩的妇女赶到崖边,“三”字刚要从土匪喉咙里嘣出,人群里一声喊:“我就是田大成,有事找我!”随着话声,田大成一家走了出来。
“嘿嘿!田大成你到底还是出来了。哟,你还有一个好漂亮的婆娘和一个可爱的小崽儿。你把温泉指出来,就回家过舒心日子去吧。”田大成不吭一声,米三龙用马鞭子捅捅他的下巴,“怕不怕老子宰了你?”
“山里人与山里豺狼打交道,都习惯了,什么样的野兽没见过?”
“好样的,有种!我叫你知道什么是怕。”米三龙说着拔出枪来,用手颠颠转转,突然后退一步,仰天一笑,“啪”一声枪响,子弹射进了田大成婆娘的胸腔,可怜的女人来不及一声喊,就倒在血泊中。
“阿妈——”田娥娥扑上前,被一个土匪抓住。土匪嚷着:“啊,女娃子!”淫笑着,扯烂了田娥娥的衣裳。米三龙又用马鞭捅了捅田大成,威胁田大成不交出温泉,就把他的女儿给他的土匪玩玩。田大成浑身一抖,抢上前抱住女儿。田大成晓得,就是失去女儿,也保不住温泉,米三龙会把山泉坳的人杀绝的!于是田大成说:“交出温泉可以,你得把山泉坳的村民放走。”
2
米三龙放走了村民,他要田大成父女抬他去找温泉。狡诈的米三龙怕田大成父女半道上掀轿子,就用绳子把轿杆捆在田大成父女肩上,阿爸在前,女儿在后,面前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逼着火把下的田大成父女朝温泉走去。全坳山民的眼睛看着田大成,全坳山民的命全捏在他手心里。田大成心里在流血,他闷不出声,带着女儿像条野牛,歪歪斜斜走在山路上。
眼前就是麻雀坡了,温泉就在那儿!田大成脚步慢下来,满脸呆木,温泉将从他手里失去,他恨不得把轿子一掀,与米三龙同归于尽来保护先人的基业。“虎毒不食儿!”女儿是田家的独苗,不能把她搭上啊,还是到温泉见机行事吧。
来到一个水井一般大的水塘,田大成放下轿子。米三龙狞笑着望着这口热气冉冉的水塘,这么简陋的山塘,在武陵山有数十万口呀,难道这就是传言中能治百病的温泉?米三龙将信将疑。他怕田大成施下迷魂阵,骗他,再溜走。米三龙吩咐土匪把田大成的手反扣着,押到水塘旁。他自己扒光衣裤。哟,真把田大成吓呆了。米三龙满身是烂苦瓜似的蛇皮癣,流着发臭的脓水儿。米三龙跳下水塘,被温热的泉水一泡,那鳞状的癣疤果然一片片地掉脱下来。“太好了!”米三龙非常得意,他要把苦恼甩掉,享受着正常男人所应该有的一切。因为这身蛇皮癣,每当他趴在女人身上干那事时,女人恶心得一律咬牙闭眼像死尸一样,这让米三龙相当败兴。温泉一烫,他的信心和兴趣一下子鼓胀起来。他对正替他擦身的田大成说:“你的手太笨,让你女儿来。”
“她没谙事,不会擦身。”
“别啰嗦,我高兴谁干,谁就得干!”他叫人把田大成押走,把田娥娥带上来。
田大成刚走,就听到了女儿喊阿爸的一声惨叫。田大成不顾一切地返过身去,只见米三龙像条恶蛇一样紧紧地箍着田娥娥。田大成两眼血红。喊一声“畜生”,就向米三龙扑过去。“砰!”米三龙的枪响了,田大成倒下了。米三龙吹了吹冒烟的枪口,再次扑向田娥娥……
田娥娥醒过来时,温泉里一片死寂,她一丝不挂,那刚隆起的乳房,火辣辣地痛;下身粘乎乎的,是血,钻心儿痛。田娥娥静了一会儿,想起了阿爸。阿爸呢?啊,阿爸倒在那儿,她歪歪斜斜地奔向阿爸,大声叫喊,田大成醒了。他看了女儿一眼,抖动了一下嘴唇,想说什么,可说不出来。他朝泉眼吃力地爬去。女儿以为阿爸要去洗伤口,帮阿爸来到泉塘里。田大成没给自己洗伤口,而是在气雾冉冉的泉塘里摸来钻去,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突然,他猛一翻身,“嗵”!滚落在泉眼里。温泉里翻滚着的气泡很快变成了红色。田大成把全身沉落在泉眼上,手抓住身边岩石,嘴冲着女儿直抖动。田娥娥把耳朵贴在阿爸的嘴上听。“阿爸啊!”田娥娥一声惊叫,田大成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他的身子死死压住了那千年长流不绝的泉眼。田娥娥听懂了阿爸临死的嘱咐,决不能让温泉落在米三龙这群土匪手里。于是,她剥下一张洁净的桦树皮将阿爸盖好,搬来很多石头压在了阿爸身上,彻底地把那眼温泉堵死了。田娥娥又在那儿堆了个土地庙,过一年在土地庙旁扔一块白石头,来祭吊她的阿爸。
几天后,米三龙又来到温泉洗澡,却找不到那眼温泉了。米三龙吓得目瞪口呆,好好一眼温泉,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米三龙认定是自己撞了山神,是山神显灵给他看。他慌得夹着尾巴,满山里放着乱枪,壮着胆跑了。从此,米三龙再也没有踏进山泉坳一步。
3
田娥娥分娩了。她不愿要这个孽
种,这是恶鬼米三龙在她身上下的种,她不能帮仇人养孩子。她在山崖边生下这个孽种,她想把他推下崖去,推到崖边,却发现自己怎么也下不了手。这个孽种在她肚子里折磨了十个月,掏不出,也抠不出,今天他却自己跑出来了。
我不能啊……
田娥娥像遇到了鬼,把小孽种留在崖边,飞快地逃回了家。年前的伤痛一齐拥上来,压迫着她。十五岁的田娥娥把自己虚弱的身体放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哇……哇……那小孽种的哭声从蒙蒙夜色里传来。田娥娥狠狠地把门窗关了,哭声却从她破烂的柴门缝里挤进来。她用被子蒙住头,还是没能堵住。这哭声一直把她折磨到深夜,她想起一定有山上恶毒的蚊蝇在叮咬他,说不定还有一条饿狼或山蟒趁着月色阴险地在向她的毛娃子靠拢呢。田娥娥躺不住了,她发疯似地冲出小木屋,把她的毛娃抱回来,紧紧地搂在怀里,她的眼眶里满是泪水。
田娥娥很快觉得胸前很憋,两个奶子鼓得老大,胀痛胀痛的,她想起自己已经是阿妈了,是自己的毛娃的阿妈了!她把奶头送进了毛娃的嘴里。毛娃的嘴扁扁的,薄薄的,红红的,他的舌头紧紧地卷着他阿妈的乳头,一耸一耸地吮着,小嘴两侧各显出一个小小的窝来,哟,那小眼也眯缝了!满屋子洋溢着乳香。田娥娥的眼泪又一次汩汩地来了。
毛娃像春天的小草,迎着风飞长。咦,那是什么?她急火火地把毛娃拉到太阳底下,看清了,那是一层细细的鳞状的癣块!田娥娥忽然觉得攥在自己手里的就是米三龙了。她疯狂地把毛娃捆起来,塞进一只捕野兽的网套里,吊在一枝斜出的树桠上。毛娃看出阿妈不像是和他做游戏,就放声嚎哭起来。田娥娥不管不顾,扛起猎枪逃进了深山老林。
田娥娥在山林里转来转去,并没见到什么猎物,她突然听到了一声声狼嗥。这种狼嗥田娥娥是听得懂的,是狼遇着食物了!田娥娥一急,脚就不由自主地朝吊孩子的地方跑去。果然,一只母狼正在向她的毛娃扑着,只是由于网套吊得稍高,狼没扑到,在树下发出疹人的叫声。毛娃吓傻了,当他看到她时,猛地喊了一声:“阿妈呀!”
这一声“阿妈”,把田娥娥的心都揪痛了。在这人迹罕至的大山,“阿妈”是田娥娥生活里最美妙的音乐啊。田娥娥流泪了,她举起猎枪瞄准了母狼,在那一个角度,她可以毫不费力地把母狼打死,但是田娥娥突然把枪口抬起来,朝空中“砰”地放了一枪。母狼吓走了,田娥娥想,母狼还要去给狼仔觅食呢。
田娥娥把毛娃紧紧抱在怀里,毛娃在阿妈的怀里笑了。毛娃叫着阿妈,阿妈就叫毛娃春发,田春发!
4
岁月就这么流逝,田娥娥老了,她还是不肯下山过安居日子。她要承包那口干涸的温泉。
山泉坳温泉在年轻一代的心目中是模糊的,他们谁也没见过这口久有盛名的温泉。为什么要承包这空有虚名的干涸的山塘,人们都说田娥娥疯了。
田娥娥获得了温泉的承包权,她领着田春发来到杂草丛生、满地荆棘的干塘。田娥娥用“三牲”祭在土地庙前,跪着,虔诚地祈祷,求土地公公将隐藏了五十年的山泉释放出来,还给山泉坳的子孙。
她的儿子按她的指定铲刨着。从天亮到天黑,她跪了一夜,儿子也刨了一夜。天亮时一只山鸡叫了,田春发停住了镐。
“阿妈,是骨头,人的骨头。”
田娥娥泪巴巴地过去,把一块块骨头仔细地捡起来,包好。儿子问她话,她不理不答,又跪在土地庙前。儿子见阿妈跪着,他又开始继续刨地。太阳爬上山顶时,地下猛地冒起一股热气,田春发惊讶地喊:“阿妈,地冒气了。”刹那间,热气成团,田春发肢下的热气开始滚动了,一股清清的泉水汩汩地流出。田娥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田春发是一个孝子,阿妈不告诉他的事,他决不打听,他不知所措地呆在那儿。
泉水越流越热,甚至有点儿发烫了。田娥娥笑了,笑得像黄连花,苦中带甜。她要儿子在温泉中洗抹。嘱咐儿子下山贷款,并要到电视台打一个广告,张扬山泉坳温泉浴场能治百病,尤其对枪伤、兽伤、皮肤顽症有特效。
从此,山泉坳温泉浴场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如温泉水一样滚滚地流往这对孤儿寡母的账上。
田娥娥富了,别人眼红了,风言冷语多了。田春发对这些伤心烂肺的话一点也不在乎。有次,一个女人夹在人群里绘声绘色地说,田娥娥年轻时裤腰带松,是个风月场里的老手,逢人都可以上,武陵山有名的大土匪都上过她的身;鬼知道她这个温泉浴场生意这样火靠的是什么花招?这个话田春发不能消受,他拧住那女人的后领狠命一推,女人就骨碌碌地滚进了山沟沟里。田春发怒斥道:“有本事自己赚个钱来,免得穷疯了只知道嚼舌根子。”那女人散了架似的两腿盘在泥水里,哭骂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奠为。你田春发就是野种一个!”这话触到了田春发的痛处,田春发狂了,扔下女人上山去找他的阿妈。
田娥娥的浴场不给客人留宿,更不曾容留小姐向人提供“陪浴”那种特殊服务,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当田春发来到小木屋,只见他的阿妈正在缝补一件很破旧的男式猎装。他按住心中的话头,好奇地问他的阿妈:“我们也不缺钱花了,补这种老旧的猎装有什么用?”
田娥娥愣住了,她死死地抓住猎装,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苍穹。儿子接下来都说了些什么,田娥娥根本没听到,她的脑海里响起了米三龙的枪击声,啊!这枪声一下子就响过五十年了……
“阿妈——”田春发一声惊呼,田娥娥从苦涩的记忆中醒过神来。她见儿子一身大汗,方知自己刚才一失神,把儿子吓了一大跳。当她的目光回到儿子胸前,她发现儿子的蛇皮癣已经完全绝踪了。她攥紧儿子的手,大声说:“春发,给阿妈的温泉浴场把广告打到互联网上去吧,告诉全世界,中国的武陵山山泉坳温泉浴场治疗蛇皮癣有奇效。我们要把生意做得更大。”
5
武陵山的山道上,走来两个匆匆上山的人。
走在前面的人,和田春发一样身材高大,不同的是他老了,满头银发,衣着豪华,一顶南洋太阳帽宽宽的帽檐压得很低,把他半个脸都遮住了。看得出他身体相当硬朗,虽是爬山,却也脚力强健。
走在后面的是田春发。他们一前一后匆匆赶路,有一句没一句地谈论着些什么。田春发知道了眼前的客人是位美籍华人,老家正在这武陵山芷县……
田春发带着客人上了山。田娥娥责怪儿子不该这么晚带客人进浴场。田春发很委屈,他向阿妈解释说客人就是喜欢晚上上山。
田娥娥在灯光下忽然发现,眼前的客人如果剥去身上的老态,实在很像一个人。五十年前那个悲惨夜晚的枪声再次在田娥娥的脑海里“砰”的一声炸响。田娥娥让儿子把客人引入浴室。
这是一间很小的浴室,只能容两个人蹲在那里。田娥娥穿一身洁白衣服,戴只大口罩,头上扣着个浴
帽。“先生,有什么能证明您身份的东西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进这个浴场要验证身份。”
开始洗浴了,客人背对着田娥娥坐在池里。客人说:“让您亲自动手吗?”
“我父亲手太笨了,只能让他的女儿动手!”
客人愣了一下,缓缓地问道:“你姓什么?”
“我姓……田,这里很多人都是这个姓。”
“田大成您应该认识吧!”
“听说过,好像早死了。”
“五十年了,五十年前我也在武陵山呆过,那年这里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个土匪为了强占这口温泉,杀了很多人,包括田大成,他还像畜生一样糟蹋了田大成的女儿。”
田娥娥让他勾起那段往事,仇恨的泪水充满了她的眼眶。她从袖里倒出匕首,咬牙切齿地说:“你、你就是……”客人挪动了一下身子,田娥娥一惊,匕首匆匆滑进袖里。
“你可以动手了,我知道你就是田大成的女儿田娥娥。”
田娥娥见他认出了自己,索性将匕首抹在他的脖子上,几十年的辛酸苦楚,在一刹那奔聚到了田娥娥的匕首尖上,只要田娥娥轻轻一划,这个恶贯满盈的家伙一下子就一命呜呼了。但田娥娥没有动手,她看见仇人的眼神在灯光下是那样的平静,她几乎有点不相信米三龙会是眼前这个脸上爬满苦瓜纹的浴客。
“死在武陵山,我就解脱了!”米三龙说。
“你杀了武陵山那么多人,武陵山山神决不会饶过你,你休想解脱!”
米三龙说:“是的,武陵山的山神很神。这个土匪后来流落南洋,又到了美国。武陵山的山神让他尝尽了人间辛苦。他的妻子死在警察手里,他的儿子死于匪帮火拼,他的女儿在教堂里被黑手党轮奸致死。他年轻时犯下的罪恶在中年后已一一遭到报应……”米三龙说着眼角渗出了泪水。
田娥娥半天没有了动静。米三龙再次催促她动手,但田娥娥却将刀子扔在了地面上,金属和瓷片的撞击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米三龙爬起来抢过刀子,伸到田娥娥面前,嚷道:“动手吧,让我早一刻得到安宁!”田娥娥没有理睬,笑着,哭着,走出了浴室。
田娥娥拒绝了米三龙给武陵山的巨额捐款。这天太阳落山的时候,武陵山的山道上出现了一乘小轿。田娥娥用那件缝补好的猎人装包着她阿爸的骨头,抱在怀里。她头上插着一朵洁白的山菊花坐在轿子里。抬前扛的是米三龙,抬后杠的是田春发。当然,做儿子的不知道阿妈为什么要一个老浴客抬着她和那包人骨下山。
责编/章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