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幺
夏天来了。好像是在一夜之间,青皮杨枝条上那些嫩黄黄的小耳朵已伸展成浓密的绿冠。塔镇的夏天是个古怪的东西,变戏法似的,蒙着脸来。天一下子热起来,上边的菜市场几经规范终于呈现出一些应有的活力。人们都集中在圈儿楼前面的小铁皮棚子里摆摊吆喝,买菜的在那里吊着眼睛走来走去。楼里的一些闲人们禁不住一片嘈杂的诱惑,也来这里走走,偶尔也摸摸这,问问那,者有没有意想不到的便宜货。
这个菜市场很难管理,除短暂的夏季以外,塔镇这地方天气特别冷,铁皮棚子又挡阳,卖菜的不想蹲在这里边冻死,就抱着破棉被包裹的纸箱子在大街上、向阳的房根底下各找各的地方。工商管理员不好收敛管理费,就把小贩们往小棚子里圈。管理员是个很有威力的胖娘们儿,每天像鹰冲刺鸟群一样,在这些抱纸箱的人中间反复冲撞出豁口,豁口随即又原地弥合起来。
卖菜的人大都长着一副摩尔人的模样,面皮黝黑,头发枯焦,一身打扮也缺少体面,在外表上不大容易判断出每个人的具体年龄。楼群大都分布在小市场附近,里面住着买菜的人。这些人买菜一般不大讲价,也不愿意多看这些摩尔人的脸。有些人甚至无法想象,人的脸怎么能长得这么寒碜这么恶心。买回了菜煎炒烹炸上了桌之后,也就全忘了那些脸。
“还是夏天得过啊,夏天是亲爹热娘!”蹲在市场入口处的老冯太太,眼睛抹觑着身边花筐顶上的一大串香蕉,有一搭儿无一搭儿地跟香蕉的主人说话。这老太太一头密实的灰发,一只干瘪的瞎眼,另一只眼就显得又圆又突,样子很恐怖。香蕉的主人是个小媳妇儿,和老冯太大相比,她的脸就健康得多,圆鼓鼓的黑里透红。不过给人感觉这种面色当中掺和了某些牙碜的物质。这是个很和善的小媳妇儿,赶上老冯太太家里有事出不来,她就叫老冯太太早早把菜筐送过来捎带着给她卖出去。晚上回去,再打发孩子把卖菜的一小沓角票给老太大送过去。小媳妇儿每天早上三四点钟出来接货。这时候有市里的汽车往来,停在路边给她们这些人兑货。没有本钱兑货的就在自己园子里种些小菜出来卖。塔镇这地方无霜期短得吓人,只长些土豆白菜之类的皮实东西。如果能扣得起塑料棚子情况就要好得多,只是等到外面进来的菜价最臭的时候它们才下来。老冯太太的柳条筐里摆着几把掸过水的小白菜和小葱,手底下还放着一个盛水的旧塑料瓶。小白菜掸过水挺不了多大一会儿就要打蔫,还得掸。“都精神点儿,都精神点儿啊!”老冯太太像是提醒着一些贪睡的孩子,说着话又开始掸水,一只突眼睛还时不时地觑看那一大串香蕉。太阳在上边转过脸来,好像是也注意到了什么似的,把光线斜射在香蕉上。那香蕉在太阳地儿里一晒,香味就张扬得迷魂药似的,让你不能不看它。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三点,到五点钟,楼里的人就都下班过来买菜。之后,他们就可以收摊回家了。老冯太太这时候大概是感觉到肚子里又在“唧唧呱呱”地跟她开闹了。
塔镇是个山环水绕的地方,下边极远处的山根底下,宽敞的河道里流淌着猫尾巴,似的一湾细水。老冯太太和他们这些摩尔人都在大河湾中的一片破土房里住。从菜市场到家要走一段不算近的路,老太太走得又慢,坡上坡下的要费些工夫和力气,所以她中午一般不回家。其他蹲市场的人大部分也都不回家。这种营生使他们养成一种韧性和习惯,饥饿时一般挺一挺靠一靠也就过去了。有些肯花上块八毛钱的,里边有推小车过来卖大楂粥和冷面什么的,叫上一碗垫补垫补,晚上回家再好好吃;有的还从怀里掏出一小瓶酒,一小包花生米,几个人轮流地抿着酒。食物和酒能够使这些人立刻达观起来,高一声低一声地说话。小媳妇儿时常也给老冯太太要一碗,有时候小媳妇儿说早上吃得多了些,这会儿还不咋饿,两个人就分吃一碗。这么下去老冯太太心里就不得劲儿,有时赶在饭时就借故出去躲躲。可是饥饿偏偏是个很下贱的东西,它不但在肚里跟你作怪,还常嗾使你的眼睛,跟着干那些不大体面的事情。
到了下午五六点钟,铁皮棚里熙熙攘攘地热闹了一阵之后,人们开始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家。老冯太太的筐里也空了。小媳妇儿把剩下的半花筐香蕉搬上身后的手推车,老冯太太跟小媳妇儿说:“你头里走吧,我腿脚慢。”然后自己走进棚子里边,一路捡起一些菜帮菜叶放进篮子里准备回去喂鸡喂鸭。这时,一个黑钢蛋儿似的小伙子笑嘻嘻地凑过来,在她肩上没轻没重地拍打几下又搂住脖子说:“这死老太太,不回家还在这儿转悠啥?”老太大在小伙子的手掌下原地转了个磨磨儿,笑骂道:“别他妈跟我闹!没大没小。”小伙子转回自己的摊位,把几个筐底里的菜叶都折进老冯太太的筐里,回头也走了。
老冯太太差不多最后一个离开菜市场,来到圈儿楼右首的楼梯口,在一块“诊所”牌子下面掏出一小沓角票数了半天,抽出几张,上到二楼,把菜筐放在这家诊所门口,进去给大儿子幸福买了几片镇痛片,出门往回走。老冯太太挎着菜筐走在大街上,肚子里就像有一只手一下下在里面抓捏着似的,颤动着,叫得更欢了。她觉得气短而且腿脚虚软。她把手伸进衣兜里摸了摸手绢包着的几粒药片,想吃上一片或许会精神精神。可她还是把手从衣兜里抽出来,在嘴唇上抹了一下,长出了几口气,心里觉得好多了。
一边的岔道上洪瘸子从火车站方向过来了,架着两根拐,像是有一根轴在身体中间固定着,点着单腿一撅一撅地走过来。上了岔道,两个人正好碰上。洪瘸子一只腋下荡着个脏得看不出模样的军挎包,从灰发里戳出一只耳朵,上边夹一枝烟卷儿。嘴里正吃着雪糕,许是吃着不大方便,活像个吃奶的婴儿似的,在嘴唇的四周涂了一圈稀溜溜的油白。老冯太太一见洪瘸子就有了些精神,抢先儿高声问道:“又骗了多少钱啊!你?”洪瘸子没搭茬儿,举过半截滴滴答答淌水的雪糕赖着脸皮说:“你也来两口?”
洪瘸子原也在山下的土房住,日子过得也是有上稍没下稍,吃了这顿没那顿。出了场车祸坏了腿之后他倒发了,架着拐,常年在外面跑车板儿。在车上讨要,下了车卦摊就摆上,碰上了运气,一会儿的工夫就能逗个十块八块的。一手无本的买卖,一下子让他成了离地三尺游走天下的“活神仙”。现在早在上边买了楼房,过起了有钱人的日子。用他自己的话说,“别看我衣裳破,兜里有干货。”老冯太太的男人死后的那几年,洪瘸子有意要和老冯太太搭伙,老冯太太也有这个意思,只是儿子幸福和来福一直在中间别着,说是像当儿女的养不起老人似的,跟着丢不起那人。洪瘸子不死心,自己去问过老冯太太。老冯太太先是半开玩笑地说:“你看你那样,一天到晚夹着两片拐,跟个三条腿的金蟾似的,我能相中你?”老冯太太说完就笑,笑够了,才把实话告诉了他。到后来两个人都一把年岁了,再加上老冯太太家里接连出了两起事故,洪瘸子也就死了那份心思了。两个偏都是开朗人,好说好笑,到一起就闹,笑话里夹着苦衷,嘻嘻哈哈中掖着一分隐情,也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知道罢了。直到现在,洪瘸子见了老冯太太还半真半假地奚落她,说:“你这老婆子真是不识数,就看着我腿瘸,我腿瘸心不瘸。我这双手,专往那有钱的地方抓,你信不信?你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住楼房,多享福!”老太太偏是拿着别的话跟他打岔儿抬杠。
老冯太太伸手去打那伸过来的雪糕,洪瘸子一躲。老冯太太又问:“我问你又骗了多少钱?!”洪瘸子说:“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嗯?这是骗的吗?这叫人家愿意给!”说着就动手动脚地上来跟她支“黄瓜架”。老冯太太并不示弱,嘴里喊着:“别闹!”两手在前边招架着往自己家的方向退。洪瘸子闹了一阵,笑嘻嘻走开,往上边去了。走出老远,他回头喊:“叫你家幸福跟我学徒吧!来福也行,我不怕他耍熊!”
老冯太太撇撇嘴继续往下边走。走过一座小桥,就看见小教堂尖顶上的十字架,到挂马掌的小铁匠铺往右拐。一拐弯的工夫,她才发现菜筐里多了点东西,原来是个带包装的蛋黄面包。她脚步稍停顿了一下,眼睛里就有一些湿润,嘴里骂了句:“这老犊子!”她打开面包袋的封口,掰下一小块在鼻子低下闻了闻,一股香味直冲进腔子里。她稍犹豫了一下,把那一小块面包放进嘴里,然后把袋子口重新封好,轻轻攥在手里。这时候她心里正想着大儿子幸福。往日早上去菜市场之前,她都把中午饭给他放在炕头上,今早走得急,没来得及给他预备,怕是这会儿他早就饿了吧?小孙子她倒不大惦记,他总在那边小媳妇儿家里玩,小媳妇儿的婆婆在家,赶上饭就吃了,饿不着他。
大河湾里的那些住户原是个生产队,在过了几道沟一个近百里的地方种地。这儿的大田只生长小麦和油菜。生产队解散后,靠一家一户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种各自的一小块油菜或小麦,存在着太多的困难,队里就把地包了出去,归一家管理。这里的人家就都各想各的辙,各寻各的出路。老冯太太的大儿子幸福前些年开四轮车给一个南方来的建筑队拉石料,干了不上半年,在后山根石场砸伤了腿,想是回到家里歇一阵子也就好了,没想到耽搁久了,得了骨结核,到现在一直在炕上下不了地儿。小儿子来福不成器,和这一片贫民窟里的许多年轻人一样,整天游游逛逛,抽烟喝酒赌钱打架,到处欠账,二十好几了连个对象还没混上。今年春天好说歹说把来福劝到山上去找点活干,到现在还指不定干出个什么模样。幸福的爹下世早,幸福这一病,这个本来艰难维持的家庭就像经霜的树叶一样破败下来,好在有洪瘸子帮一把。镇上一年到头也能多少给一些救济,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糊里糊涂忙活着往前闹着。幸福出事以后,幸福的媳妇看不出这种日子还能有什么头绪,给幸福扔下个刚过满月的孩子,自己跑外边当“小姐”去了。媳妇走的那天,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钱,给大人孩子从上到下换了身新衣服,又给他们做丁顿像样的饭菜,一家人还没怎么醒过腔儿来,媳妇当晚把一个纸条掖在幸福的被角下就上火车走人了。老太太哭得死去活来,躺在炕上头顶着墙心痛了一个多月,一口牙都咬松了。她的左眼仁最后疼炸了。幸福的媳妇走后的第二年回来过一次,往老太太手里塞了点钱,给孩子扔下些衣物,就又走了,到现在一晃四年没见着面了。老太太家里家外地忙活着,也黑天白日的在心里惦记着幸福的媳妇,想她现在在哪儿呢?这会儿正在干什么呢?一想到儿媳妇出去干那种勾当,或者听谁说在哪儿看见了幸福的媳妇,脸上像蒙张纸似的,她就连死的心思都有;但她不能死,她得养活幸福和自己的小孙子,还指望着将来好歹给老小子来福闹扯个媳妇。来福这小犊子一出去,她的心里就敞亮多了,就有了许多指望,就把大媳妇儿的事情多少撂下一些。可是自打来福走后,她心里又不塌实,又黑天白日地惦记着这一个,又怕干活的时候不留神再出点什么事情,又怕在那儿跟人打架,头一次离家干这么重的体力活,又怕山上的伙食跟不上把身子磕打坏了,又怕哪天一时起了高调儿半路再跑回来。小犊子在家老冯太太天天跟着他惹气生,天天骂他,可出去了不在身边又惦记。世上当啥也比当妈强,一天到晚操不完的心,当个寡妇妈,那曲儿就更难唱了。前些日子老冯太太做了这么个梦:说来福闲着没事把自己开了膛,摘出心肝在水盆子里边洗,洗好了又放了回去。放回去后来福边摩挲肚皮边说:“这下就好啦。”再看看那盆里的血黑得吓人,看着心里都直打紧。老太太醒来心就不落地儿,不梳头不洗脸,到外屋用菜刀剁着菜墩念叨,回头和幸福说,做这种不干净的梦这么剁着菜刀念叨念叨就破了。幸福就安慰母亲,说梦是心头想,你就是早晚惦记的。老太太剁完就不再念叨了,只是那一阵子总是心神恍惚,一天到晚拿东忘西的,盼着山上来信儿,又怕有信儿来。
进了小屯儿,绕过土道上那个乌黑的水坑,就到家了。老冯太太一进院,一群鸡就往脸上飞扑着跟她要食儿;身后还有鸭鹅猪狗一群张口兽,断了饷的杂牌军似的,在身后叫嚷着追击着它们的主人。老冯太太先进屋把那块面包和药片放在幸福跟前,不及跟他说话,转身出去到院子里,在一个爬满苍蝇的烂菜墩上剁那些菜帮菜叶,剁好了放进一只盆子里,一路被那些畜生追赶着送到院子去。把那些哑巴牲口都安排好了,她回头去劈柴点火做饭。由于中午没点火,现在外边又没有风,灶子里直劲地往外冒烟。老冯太太打了几个喷嚏,接着又咳嗽。做着饭,心里想,啥时候来福回来了,烟囱和炕洞子也都该掏掏了。饭做好了,端到炕桌上,打发幸福先吃,自己过小媳妇儿那边找孙子回来吃饭。从小媳妇儿那把孙子领出来,小孙子走着走着就撇着嘴哭上了。老冯太太拍拍孙子身上的土,心疼地问:“饿啦?饿了就快走,饭都做好了,到家就吃。”小孙子被奶奶的手牵扯着,一只手提着很不得体的大裤子“嗖嗖”地跟着跑,大着舌头哭咧咧地说:“不是。”“不是那你哭啥呀?”“我上东头去玩,东头小狗子他妈问我,问我妈是不是卖屁股的。小狗子他们也说,我打不过他们。咿,咿……”老太太一听,一只突眼立时鼓了一下,手在底下竦了一下小孙子,声音颤颤地吆喝道:“别哭!”牵着孙子,一路喘着粗气往回走。走到大门口,平静下来,蹲下身子,在孙子的脏脸上湿漉漉地亲了一口,说:“听奶奶说,进屋可不能哭啊!刚才那话也不能跟你爹说,听见没?!”说完扯起袖子给孙子擦了擦眼泪,又嘱咐了几句,两个人进了屋。
幸福见儿子回来,也没跟他说什么,温顺着脸,从行李卷底下把那块面包拿出来。老冯太太冷眼瞅了一眼幸福,没说什么,自己爬上炕吃饭。幸福打开面包袋子,把油汪汪的面包递给儿子。儿子立即眉开眼笑起来,一手上去接了面包,一手又去接过那黄灿灿的带有咖啡色的面包袋子爬上炕沿,坐在饭桌前,脚跟欢快地磕打着炕沿墙,眼睛打量一会儿袋子上的花纹,才张开嘴,用舌尖小心地舔面包上的奶油。幸福拿起筷子吃饭的时候问儿子:“又哭了?和谁打架了?”儿子舔着奶油,“吭哧”了那么一声,给他父亲一个开心的带有水印儿的笑脸。
老太太吃过了饭,刷刷锅洗洗碗,把外面的小张口兽儿们都圈上,就到后园子收拾菜,准备明天去卖。一筐菜收拾得了,回屋打发儿子和孙子睡下,再给地里浇点水。老太太蹲在那儿手里忙活着心里想,秋后还得去镇上找找民政老黄,听说他能贷款,跟他磨一磨,要是能贷来款,来年也扣个塑料棚子,咋说菜的品种能多些,下来的也早。起点儿早贪点儿黑,多忙活忙活,多吃一点辛苦,日子就好过些。冬天出不了摊子,就到上边楼群里捡些废品,多抓挠几把是几把,再紧紧手,把小犊子的媳妇给对付上,这把老骨头再折腾个五年六年的还没问题。人要是没一个自己的家不行,爹妈总有进土里的那一天,尤其像来福这样的,将来我这瞎老太太一没,他不偷不抢怎么活呀!这小犊子将来要是有个家,岁数再大一点,历练历练、沉着沉着,或许也能长些过日子的心眼儿,人不说了么:三十岁成人不算晚,就怕你一辈子不成人。好好过日子,三年五载之后攒下点钱,也好给他哥治治病。病治好了,这一家满天云彩也就都散了。我再闹腾它几年,等小孙子大了能照顾他爹了(或许那时候幸福的腿早就好了呢),剩下我这,年岁一把的瞎老婆子死不死的也就那么一回事了。人都得死,没啥牵扯了,该死就死吧!早死比晚死强,活岁数大了也是个累赘,瘫在炕上死不死活不活端屎端尿的还得人家伺候着,自个儿也遭罪……正这么想着,猛抬头看见前院的宋三儿媳妇站在跟前。宋三儿两口子是和来福一起出去的,宋三儿是那里的头儿,跟着大帮干活,媳妇给他们做饭。她冷不丁地站在那儿,把老冯太太吓了一大跳。老冯太太说你不在山上好好做饭,又跑回来干啥呀?家里又没有吃奶的孩子拽着。一句话给宋三儿媳妇逗乐了。宋三儿媳妇说这老太太,啥时候都不忘了说笑话。不过宋三儿媳妇脸上的笑来得很浅,像是三伏天里的一层水雾,等你看见了,也就没了。老太太问:“咋样啊,你们在那儿?”宋三儿媳妇就跟着老太太蹲下了,两只胳膊架在膝盖上,直看着老太太的脸说:“我跟你说点事儿,婶子你可别着急啊。”说完停顿了一下,像小学生背诵课文一张嘴背跑了题似的,又重新起个头儿:“我看你这老太太心挺大挺开通的,我就照直跟你说了吧。你们家来福在山上让‘单耙子给叮了,两天了,人事不醒。在山上直接就送到市医院去了,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你得带着钱赶紧去一趟。”宋三儿媳妇话刚一落地,老太太手里正舀着水的水瓢在水桶里“哐”地—响沉了进去,老太太立即站了起来,一只突眼看着宋三儿媳妇愣怔了一会儿,赤着脚,抬起腿就走。宋三儿媳妇小心跟上去柔声说:“婶子,你千万别着急啊。”老太太前边走,说:“没事儿,我不着急。”一路趔趄,头也不回,直奔屋里去了。
洪瘸子正在楼上睡觉,刚要迷糊着,就听有人敲门。洪瘸子一问,是老冯太太的声音,就赶紧拉开灯起来。洪瘸子穿一身睡衣睡裤,一条空裤腿一前一后地甩着跳过去开门。他开门一看真是老冯太太,脸夹在门缝故作惊讶地说:“咋,想开啦?”老冯太太说你先让我进去。说着话自己就急忙地挤进来了。洪瘸子往后跳了两步笑嘻嘻地说:“刚才正想你呢,想得觉都睡不着了。”老冯太太说:”这会儿没工夫跟你磨牙,你手头有钱借给我点儿!”洪瘸子站在那一愣,忙问:“有事啦?”“先说你有没有?”洪瘸子说我现在手头就五百。老冯太太说五百也行。洪瘸子急忙跳回里屋去又急忙地跳出来,把五百元钱递过去,说:“你先拿着,回头我再给你张罗。”老冯太太说:“明儿我到民政老黄那看看去,不够我回头再找你。”说完转身走了。“到底咋回事啊?”“小犊子他住院了,‘草耙子叮的!”“呀呵!”洪瘸子一只手按在门把上,伸着脑袋面向着黑乎乎的楼道,耳边空洞的脚步声一叠一叠地沉落下去。
—大早起来,老冯太太简单地收拾一口饭给儿孙两个人端上来,自己也没吃,就去镇政府的门口等民政老黄去了。
老冯太太只是想镇政府里的人上下班没有钟点,早上这会儿要是堵不着老黄,这一天就不见得能抓到他人影儿了。却没想到自己来得也太早了点儿,站在门厅的石柱子旁边,她看见一些四五十岁的人还正腆着大肚子在前面的街上晨跑呢。夏天亮天早,昨晚一整夜都没合眼,凌晨三点多钟东边就已经闪开亮边儿了。老太太躺在炕上捱了好一阵子才起来,结果还是起得太早了。不一会儿,见老黄从上边跑过来了。老黄今年也该有四十多了,大高个儿,国字脸。老黄的身体倒不像其他政府官员那样,一过四十多岁就看着那么臃肿,可老黄跑起步来也不是那么很精神了。老黄前些年也和政府的其他官员一样,说话爱打个官腔。在民政干了这么多年,小屯子里的人一天到晚不是你找就是他找,都把老黄给整尿叽了,现如今官腔是彻底地打不起来了。老黄管着民政,一年到头免不了过土房这边来看看,走访走访,了解一下老百姓过日子都有什么具体困难。实在是有困难的,就让填个表,给个百八十块的救济救济,应应急,再就是搞个一年一次的扶贫贷款,但是狼多肉少,里外里也没多少钱。这些土房里的穷鬼就讹上了老黄,平时一有个什么困难就过来找老黄,在老黄跟前还都不拿自己当外人,越来越硬气,越来越随便。春初那阵子,东头小狗子他爹带了一些人又过来闹腾了几起子。修路、用电、要草甸子、小孩子要学杂费、老婆闹病没钱治,都上来了。在办公室里 糗就是一上午,一闹哄就是一小天儿,“嗡嗡嗡”像一群绿头苍蝇,弄的老黄没法办公,老黄说:“你们要救济找我行,政府眼下要是有款子我说话就好使,那草甸子、电灯、修路什么的怎么都来拽我呀?你们把羊肉部贴到狗身上去啦,挨不上啊!”这些人可不管你那个,在他们的心里,政府就是民政和计划生育。计划生育都是它找你,谁没是没非找计划生育惹什么臊?所以说,你老黄就是政府,不跟你说跟谁说!用狗子他爹的话说,“不管?不管就上你家吃去。”那天老黄真把他们给领家去了。老黄叫老婆给炒上几个菜,吃,喝。这些人还得问问老黄,家里有什么好酒拿出来,别抠抠搜搜的,反正不是你自己花钱买的。老黄说好酒头两天不是都叫你们给喝了吗?我哪还有那么多好酒!”你听这些人怎么说:“老黄你这不是糊弄鬼呢吗,就凭你老黄今儿搞贷款,明儿整救济,哪个不来恭敬你?好酒不得成花筐地装啊!”老黄一拍巴掌,手心朝上,指点着骂道:“就指望你们这些穷鬼,我就只能喝尿!”又有人说了:“你们政府这些人,我们死了你们都不管,你们倒好,吃馆子下窑下,小姘一打子一打子的,放屁把裤子都油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哇?”老黄坐在那儿嘴咧得跟吃了八个苦瓜似的,就差没把裤子扒下来给他们看了。
不一会儿老黄就跑过来了。老冯太太迎上去,说:“锻炼啊老黄!”老黄看了看她没吱声,像气球上扎了一针似的,原地颠儿了那么两步就把胳膊撂下了。他知道他这一天的清静这就算结束了。老冯太太把该说的话一五一十地都跟他说了。老黄就有些面带难色,说:“你这个叫候来让我怎么办哪?这都到啥年月了,救济款开存的时候就发完了,还能给你留到现在?”老黄沿街散一会儿步,老冯太太就在后面跟着。老黄他们走到正在施工的镇招待所利电信大楼旁边停下来。老黄站在那仰着脖子看。两座楼眼看着要竣工了,很壮观也很现代,不但给小镇添辉增色,更堪称这方圆之内的标志性建筑。老黄时不时发出“嗬”“家伙”像是自言自语。很明显,老黄平时只顾忙着工作,并没打闲心和时间过来看看这些,尽管它们都近在咫尺。老黄的赞叹不像一般人那种大惊小怪,但给你的感觉那种惊讶一直在他心里震撼着。能看得出作为一方官员和公民,老黄也很自豪。而老冯太太的心思远不在这些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东西上,对于她来说,就是在这儿盖座金銮殿也没有什么可以惊喜的,那玩意总归不会当饭吃,也不能当钱花。眼下这大楼要是能归她支配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去拿它顶儿子的医药赀,她现在急等着用钱。但她站在后而也跟着“啧啧”应和着老黄,表明她和老黄在关心这些公益大事方面并没有多大心理上的距离。等老黄差不多看够了,老冯太太又开始央求老黄,老黄说:“我现在真办不了,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吧。”老黄说完话就往旁边一个小吃部走。他每日晨跑之后习惯在外边吃早餐。老冯太太在后边跟着。她打一出门的时候就在心里给自己预备下一个“马扎”,她知道办这种事情就像在佛爷脸上刮金,没有足够的耐心是不行的。老黄进里边坐下,说:“我跟你说不行,你跟着我也没有用。”老冯太太看上去没什么反应,也跟着坐下。老黄要早餐也给老冯太太要了一份,老冯太太说声,“我吃过了,”继续跟他磨唧。老共冲里边喊:“那一份不要了!”回头说,“你看你这人,我不都跟你说过不行了吗!你要是觉得自己能磨唧出钱来你就在这儿磨唧。”老冯太太一下住了嘴,勾着头坐在那变成了一块石头,连眼珠都不动了。老黄随即觉得脸上发紧,他知道自己这话说得有些重了。隔了有一阵,老冯太太又开口了,带了哭腔,说:“来福啊,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可别怪妈啊!妈实在是没有办法啦!”老黄怎么听着像是念丧呢?心里也抗不住了,摆手说:“你先别说了,一会儿你跟我过去看看再说吧。”老冯太太的声音又一下子消失了,她感觉到自己这时候手里已经抓到救命稻草了,万分感激地看着老黄吃饭。这时候,她就觉得老黄的吃相很好看,像个听话的大孩子似的,嘴一撅一撅的,自顾闷着头吃。老黄的饭量也不错,三根油条,一碗豆浆,说着话就下了肚。或许是豆浆这东西能够宽肠和胃,温中理气,老黄站起来的时候,一个直通车式的饱嗝痛痛快快地打了上来。
老黄领着老冯太太来到镇政府,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坐了一会儿,也就到了上班的时候,走廊里一阵踢踢遢遢的脚步声。老黄看见一个身影从门口闪过去,忙抬起屁股追了出去,在走廊里喊了声:“镇长!”随后跟了过去。老黄来到镇长办公室,一手扶住镇长的椅子背,像犯胃病的模样,脸痛苦地跟镇长商量了一气,转身回来写了张纸条,又找镇长签了字,回来拍在老冯太太的手上,说:“去财务取钱吧。”老冯太太慌不迭地接了纸条,一时也忘记了跟老黄说句感谢的话,就往外止。她刚出门口,就听背后老黄大出一口气,说:“你们这些人哪,真叫是两个兽医抬一个鼻噬驴,没治啦!”
老冯太太手里攥着五百元钱从镇政府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往家走,到家里跟儿子幸福和邻居交代几句,叫上宁三儿媳妇,赶开往市里的火车去了。宋三儿媳妇说好了过去帮着照应,好把宋三儿替换出来,山上离不了他。她们来到市里,找到市医院,看见来福躺在急救室里挂着吊瓶和氧气,正人事不省地昏迷着,老冯太太心里一下就凉了,咧了咧嘴刚要哭出声来,宋三儿忙“嘘”声劝住她说:“婶子你别着急,他这是浅昏迷,一阵儿一阵儿的。”老冯太太就不哭了。之后,宁三儿把老冯太太叫到走廊里,趴在耳朵上问她说:“带钱来了?”“带了。”“那你赶紧去补闪住院押金,进来时人家张口就要一千,我好说歹说先交了三百,要不人家死活不让住。”老太太摸摸兜,叫宋三儿媳妇跟着,顺着宋三儿指点的方向下楼去了。两个人在窗口补交了七百元钱回来,见宋三儿在门口站着抽烟,老冯太太忙上前去问:“咋样啊?”宋三儿摇了摇头。老冯太太很为难地跟宋三儿说:“钱,我后一后再给你吧。”宋三儿忙摆手说:“不急不急。”这时候宋三儿媳扫打屋里探出头来说:“醒了醒了。”两个人急忙跟着她进了屋里。老太太上前趴在儿子的脸上,用那种跟一个婴儿说话的口气问:“来福,还认识我么?认识妈么?”来福点点头:“妈……”老太太在儿子粗硬的头发上摩挲几下,儿子突然抽泣着说:“妈,我不想死,你给我治好病吧,我回去再不气你了。”老太太紧咬了一下牙,一只突眼下边紧紧地抽动几下,干咽了一会儿喉咙才说:“别说那傻话了孩子,你就好好养病,妈还指着你养老呢。你是我的儿子,妈不指望你指望谁?”老冯太太刚说完,来福一个极不明显的微笑,闭上眼睛,又迷糊过去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宋三儿让老冯太太先跟他出去吃一口,让他媳妇桂云在这儿照看一会儿。老冯太太不去,非要自己留下。宋三儿说你跟我出去我还有话跟你说。老冯太太才勉勉强强地跟着宋三儿出来。从医院大门口一出来,前面马路边上就是一些白布棚子的便餐馆,看着挺干净,也方便,主要还是价格比屋里边便宜。两个人进去要了两小屉包子,一人一碗稀粥。吃着饭的时候宋三儿说:“我明天就得回山上去,那里脱离不开,就让桂云留下跟你照看着。我跟医生打听过了,医生说来福这种病没有什么药可治,只有输些有抗体的血清这一种办法。”老冯太太一愣,说:“呀,那得上哪儿掏腾去啊?”宋三儿说:“我也打听过了,这医院的门口就有卖这种血的。”老冯太太低下头寻思了一会儿说:“你回去找趟洪瘸子,叫他给掂对点儿钱送来。”老冯太太勉强吃了两个小包子,喝了一碗粥就撂下筷子,说着话看宋三儿吃。宋三儿是出重体力的人,能吃。老冯太太刚拿起筷子的时候,眼睛看着小笼屉里圆圆皱皱的小东西,一时觉得十分的陌生,她说不上从哪年哪月起就没有再见到这东西了。这要是平时,她会细心品味。可现在她连一点胃口都没有了。宋三儿告诉老冯太太说,来福刚一上去的时候很不听话,我和桂云没少说他。桂云提起话来就劝他说:“可怜可怜你那瞎眼的老妈吧,为了你们,寡妇失业的一天多可怜,我们看着心里都不好受,你就不心疼?”来福开始不以为然,后来慢慢学得特别乖,平时在一起提起话来,说得也尽是些明白话。有一天晚上闲说话,不知谁说起“草耙子”咬人的事情,就说“草耙子”有三种,白草耙子最厉害,毒性最大,咬上人十有八九就是个没命。听说市医院收购这种白草耙子搞研究,一个就五千元。话是随便说说的,谁知来福就当了真,也没跟别人说,下了工就钻树林子去找“白草耙子”,结果正正的一个“白草耙子”掉进衣服领子里。
宋三儿吃光了所有的粥和包子,用手抹了一下嘴,说:“婶子你别着急,看样子他这病还有救。我下车就去找洪瘸子。”
正这么说着,宋三儿眼前突然一亮:“哎呀,那不是他来了么!”就见洪瘸子一撅一撅地过来了。两个人都急忙站起来。老冯太太站在那儿眼睛看着洪瘸子,一时不知道跟他说句什么话才是。心里也不知到底想了些什么,上去要接他肩上的军挎包。洪瘸子笑嘻嘻地拿手挡开没让她接。两片拐一并夹在一边,身子靠在餐桌上就从军挎包里往出掏钱。老冯太太完全麻木地把钱接在手里时,才发现是一捆五十元的整票。洪瘸子看着她说:“这是五千,你数数。”老冯太太攥着钱的手茫然地托在眼前,也不数,声音颤颤巍巍地说:“你给我拿这么多干啥呀?”洪瘸子大大咧咧伸手一推:“放起来放起来。”这时,想起来洪瘸子八成是还没吃饭呢,宋三儿又给洪瘸子要了一屉包子和一碗粥。洪瘸子吃相极其贪婪,风卷残云似的。这时候老冯太太才感觉到那包子究竟有多么好吃。洪瘸子指着空碗对宋三儿说:“去,再给来一碗。”一碗粥端上来,洪瘸子才想起来问:“怎么样?”老冯太太在一边摇了摇头,说:“不好。”洪瘸子脑袋一侧楞,满不在意地说:“你就放心,这东西命大着呢,不信你就看着,淘小子都命大。”洪瘸子这一句话说得老冯太太心里开了两扇门似的敞亮了许多。她宁愿相信他这种不伦不类的混话。
洪瘸子吃光了桌上的东西,站起来说:“治好病让他跟我学徒吧。”转身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宋三两个人知道耽搁的时间不短了,算了饭钱加紧脚步往医院赶。进了急诊室,猛见得满屋子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宋三儿媳妇正躲在门后哭呢。其中有一个白头发面目和善的老医生回头问:“家属来了吗?”老冯太太急忙上前。老医生简短地对她说:“病人不行了!”一些医生陆续地撤出去。老太太急忙上前去,抱住儿子的头叫道:“来福啊,来福,你瘸叔说你命大呢,你没事,你挺住啊!”来福躺在母亲的怀里闭着眼睛张着嘴,一口游气儿微弱而短促。他此时分明还能感觉到是母亲回来了,她正抱着自己,唤着自己的名字,两片失血的嘴唇一下一下碰在一起,却发不出一丝的声音。但所有在场的人毫无疑问都听懂了,他在反复说着一个字:“妈,妈……”
老太太已经感觉到儿子的头和身体都在慢慢凉下去。
一晃秋天就到了。塔镇的秋天挤压在夏天和漫长冬天的中间,压成单薄的一片儿。满街满山的树叶透黄了几天,纷纷摇摇地坠落。这时候,来自西伯利亚的冷风早就到了。老冯太太棉袄棉裤早早就换上,用一些铁线头自己制作了一只很不像样的小耙子,再拎上一只破旧的编织袋子,开始到处捡废品。过了几天,心里惦记着来年扣塑料棚子的事情,就又去了一趟镇政府。见老黄不在,跟政府里的人打听,说是老黄出门了。老冯太太最近耳朵有点背,问过两遍才听清。这一天是个礼拜日,她从镇上回来的时候正碰见土房里的几个人往小教堂走,还有几个上边的妇女。她们就说老冯太太你也过来听听,老冯太太说你们去吧,我家里还有活儿呢。他们说你就过来听听,下干活儿不差这一会儿。老冯太太自己笑了笑,就缩手缩脚地跟着他们进去。教堂里面总共有十七八个人,很静,很肃穆。开讲时,传教的人讲话特别快,老太太听了半天没听懂,迷迷糊糊就打起盹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人轻轻把她推醒,这时候就听传教人讲:“要怜恤你们的同伴,就像我怜恤你们。”老冯太太眨眨眼睛问推醒她的人说:“这是谁说的?”“耶酥。”“谁?”“主,耶酥。”前边传教的人又讲道:“富人不需要上帝,富人有金钱;只有穷人才需要上帝,穷人的财富在天上。”老冯太太听到这一句,一时泪流满面,“呜呜”地大哭起来。她被耶酥的慈爱和充满圣灵的话语所感动。在场的人也都跟着哭起来。她哭了一阵,就觉得这会儿心里边痛快多了。做完礼拜一走出教堂,她的心情立即又恢复原样。几乎是在出来的一瞬间,她只想一个简单而且现实的问题:我们的财富在天上,这太让人感动了,将来进天国就不必这么吃苦受罪了。可眼下呢?眼下还得活着呀!她回到家里拿起小耙子和编织袋子,转身又往上边去了。
又过几天,老冯太太捡废品回来,坐在炕沿上歇了一会儿腿,在心里又想了一会儿老儿子来福,“嗨”了一声开始出去做中午饭。做着饭她就跟里屋的幸福说,下午还得去找老黄,高低得把扣大棚的款贷下来。夏天因为来福的事情找老黄,已经给了她许多信心,好事多磨啊,她觉得老黄这个人还不是不讲情面的人,只是他也有他的难处。正这么说着,老黄从外面进来了。老冯太太在大襟上擦着手说:“这正说要去找你呢,看看能不能给贷点款,来年扣个塑料大棚,怎么说着说着就来了!”说完,赶紧把老黄往屋里让。老黄进了里屋,手里的小皮兜往炕上一撂,坐下,说:“不用你找我,这回我来找你。这回咱不扣棚子,那玩意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儿。咱养牛。”这回老黄说话可硬朗多了,嗓门儿也大,老冯太太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老冯太太听老黄这么一说倒吓了一跳。还没等她搭言,老黄又说了:“我跟镇长前几天到市里要政策去了,在镇里办个奶站,你们就发展养牛业,钱、草甸子、牛奶,都用不着你们操心,镇里统一给你们办,统一管理。”老黄说着拉开小皮兜,从里面取出两张表格。老冯太太咧着嘴,忙不迭地过来接那两张表格。老黄拿表格的手往一边一闪:“这不是给你的,你先在这上摁个手印儿。”老冯太太的脸上一时显得很古怪,看不出是想哭还是想笑。她将一只干瘪的手指在老黄的印台盒里蘸了蘸,颤巍巍地伸了过来。老冯太太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充满慈爱和圣灵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