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东

2004-04-29 00:44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6期
关键词:马家墨西哥人伙食

马 森

从法国应聘赴墨西哥执教的这件事,除了安妮和我以外,几乎全家反对。他们以为墨西哥是个很遥远的国家,从西欧看过去还带着十分落后和八分不曾开化的色彩,在那里无亲无故,再加上我的西班牙文很不灵光,虽说恶补了数星期,但距离能说会道还有一段遥远的距离,只凭一纸聘书就扬帆启程,未免险!险!险!

安妮的长处(也可以说是短处)就是顾前不顾后,我呢,多少具有些冒险家的性格,以上家人所提出来的顾虑,到了我们心中就成了一种教人心跳气喘的诱惑。想想看,到一个遥远的语言不通的蛮荒地带去涉险,是件多么诱人的事呢!

所有的家人中,最担心的还是我的母亲。她刚刚从中国大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到了法国,一下飞机就吐几口鲜血,我决定应聘赴墨西哥的时候,她还住在疗养院里。她已经养成了一种得过且过的苟且心理,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全没有信心,因此她以为我放弃了巴黎安定的工作跑到一个举目无亲的遥远地方,实在是件匪夷所思的事;她一再重复那句话:“哎呀呀!这可要鸡飞蛋打了呀!”

我很同情我的母亲,她受了几十年生活的磨练,似乎已不再认为人生是一种主动的出击,经常把生活看作一种被动的逆来顺受,在她看来,能喘一口气已经不错了。可是我无法从她的角度来谛视生活,我需要不停地获取不同的经验,越是带了几分未可知的色彩,对我就越有吸引力。于是终于不顾家人的反对,只在安妮默默赞许下,毅然辞谢了巴黎的工作,独自启程到墨西哥去了。

一下飞机,墨西哥学院派来接我的主任秘书就把我安置在一家相当豪华的旅馆里。他们认为我既是高薪聘来的教授,多住几天旅馆也负担得起。我呢,不管预支来的薪水把口袋撑得多么饱,也经不起这种按天计日的开支。他们不急,我急。求人不如求己,于是拿起报纸来把租房的广告从头看了一遍,把距离学校较近的和条件适合的勾了两三处。结果我看了第一家,就决定先搬了再说,因为房子不比旅馆差,房租比住旅馆可就要便宜得多了。

我的房东叫什么,现在已经记不得了,姑且叫他电话簿上占了不少页数的那个墨西哥常见的姓“龚匝来兹”(GOn·zalez)吧!这位龚先生前些年我在我的《独幕剧集》的序言里已经描写过他,就是长得很像墨西哥的革命英雄萨巴达的那位。龚先生长了一张方脸,两撇大黑胡子,要是再戴上一顶墨西哥式的大草帽的话,叫我看来,真是萨巴达再世了。

龚先生的太太皮肤较白,大概是西班牙血统较多的墨西哥人。他们的女儿有一只跛脚,常常浓妆艳抹了以后端坐不动,像一个泥塑的美人儿。他们大概还有一个儿子,平常住在学校里,只有周末的时间才回家。租给我的那间房,很可能原来就是龚先生的儿子住的。我现在闭起眼来还可以回想到那间房的样子。一面墙全是玻璃做的,虽然挂了薄薄的窗帏,阳光还是很容易地透射进来,所以屋里非常光亮。这间房里除了一床、一桌、一椅外,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家具。对窗的墙上开了两个门,一个门通外面龚家的饭厅,另一个门通我的浴室。浴室没有门,挂了一袭轻薄的白布帘,只要有一点微风就飘荡起来。

龚家的人除了西班牙语之外,不通半句外文,我的西班牙文当然还不到足以表情达意的程度。我们见面时只会客气地笑笑,并不搭腔,那时候我在龚家搭伙,可是并不跟龚家人同桌,却跟另一位并不住在龚家但偶然来搭伙的年轻人一起吃。这位墨西哥青年会几句英语,我们也就凑合着勉强可以会意,因此也一同出游了几次。但终因为语言上难以沟通,无法建立起深厚的友谊。

其实我现在想讲的我的房东并不是龚家,而是另外我住得较久的,来往也较密切的一家。可惜的是那一家房东的姓氏给忘了,暂时叫他作另一个在墨西哥通行的大姓马提乃兹(Madinez)吧!

原来在龚家住了一个多月后,我的墨西哥同事告诉我房租付得太贵了。一间房,每月我所付的皮索,折合美金一百多元,伙食费在外。那时候在墨西哥城,美金一百元可以租到一所三房一厅的公寓。事实上,半年以后我所租的公寓正是这个价钱。因此我又拿起报纸来看出租广告了。每天房屋出租的广告占了报纸上好几个版面,字小不说,常常都用简写,看起来还颇不容易。不过,有志者事竟成,终让我看到了离学校更近的一家,连房租带每日三餐才不过七百皮索,只合美金六十来元,比龚家的房租几乎便宜了一半。这就是我第二个房东马提乃兹先生家。

这位马先生是英语教师,总算找到了个可以说话的。马家人口众多,住在那里绝不会寂寞。我那间房,名义上是我的,可是常常成为马家人串门的对象。在龚家我可以关起门来写东西,到了马家就只能陪他们聊天说地了。其实倒也颇中我的下怀,我原来就希望有练习西班牙文的机会。难处是开始的时候真是赶鸭子上架,除了马先生以外,他们一家人说些什么,我是几乎完全不懂,我硬挤出几句来,看看他们蒙渣渣的脸色,我也自知我正在不知所云。把我逼急了,法文、英文就冲口而出,除了马先生以外,别人仍然是蒙渣渣。

马家的人口,大概过了好几个星期我才弄清楚。除了马先生和马太太一眼就看清楚了以外,马家还有两个已成年和两个半大不小的儿子、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儿,外加一个侄儿和另一个房客。加上我,一共有十人之多。你要因此想马家的房子定很宽绰,那就错了!其实马家只有四间半房,这四间半房,竟然住上了十个大人!原来墨西哥人像我们中国人一样,喜欢集体生活,五个儿女加一个侄儿还不够,又再招两个房客来。后来大家熟了以后,马太太才告诉我,那个侄儿是假的,开始也只是个房客,住久了建立了感情,就成了侄儿了。你看,墨西哥人的人情味儿并不下于我们中国人吧?

看到这里,你一定非常好奇地急欲知道这四间半房是怎么分配的吧!请听我说,如果马先生和马太太占了一间房,那还真不容易分配了。好在墨西哥人有中国人一样的聪明头脑,又像中国人一样不重视隐私权,再加上中国人一样地可以为集体牺牲掉夫妻之间的私生活。有了这样的历史与文化背景,那就容易分配了。我是房租付得最贵的外客,当然是独占一间,其他的人都没有这种福分。我隔壁的一间,住着马太太和已经十五岁的马小姐,过去最大的一间住着从十七岁到二十五岁的四个儿子。再过去较小的一间,住着马先生和他的假侄儿。另外的那个房客,大概是房租付得不多,就让他住在与厨房共分的那半间里。你看,这么一分配,房租也赚了,家人也竟各有其所了。在马家的每问房里白天黑夜都经常地不断人,因为马太太是经常在家的,另外有一个儿子既不在外工作,也不上学,专任做饭打扫清洁等杂事。后来因为吃饭的人多,做饭的人少,马家又雇了一个小下女专门担任清洗碗碟和其他厨房中的杂活。在我住在马家的四五个月中间,我不知道马先生和马太太如何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也许他们之间已经没有问题了,可是他们那时候也不过五十岁上下!

马先生也像中国的老师,除了本职以外,到处兼课,白天很少见到他的人。大儿子和四儿子在同一个工厂工作,晚上也上同一个夜校。三儿子就是担任家务的那一个。二儿子地位很特别,因为在银行任职,在四个儿子中收入一定是最好的,所以得到妈妈的特别照顾,饭食衣着都与其他兄弟不同,可以看得出来其他的兄弟事事都要让他。那个十五岁的女儿当然还在上学。惟一无事可做的是马太太,除了买买菜,偶然帮着三儿子做做饭以外,整天在家里摇摆过来,摇摆过去。如果墨西哥人也兴打麻将,马太太一定是牌桌上的抢手。可惜墨西哥人还没有那么文明,不曾发明出麻将这种消磨光阴的宠物,使得马太太只有东家长西家短地拉舌头了。马太太跟我讲过不少别人的故事,包括另两个房客的在内,可惜的是多半我都没有听懂。为了礼貌起见,我不得不应付性地哼哈几声,马太太以为我懂了,讲得就越发起劲儿起来。把我弄烦的时候,我只好躲到学校去。

马家的生活很节省,伙食分成两等,一般说,马先生、马家的二儿子和为父母珍爱的马小姐是一等伙食,其他的人是二等伙食。我因为是事先讲好的价钱,多半给我一等伙食,但如吃一等伙食的都不在家,我就只好跟别的人一起吃二等伙食了。所谓二等伙食,就是少见油腥。至于那个小下女,委实可怜,十岁不到,已经洗碗洗碟扫地抹桌地做一大堆活计。到了吃饭的时候,马太太只拿一个面包,抹上一小块奶油,叫她到厨房里吃去。我有一回看着不忍,问马太太为何不多给她吃一些,马太太很不屑地说:“他们这种穷人,有面包吃已经是登天啦!”

马家偶然也请客人,虽然在我寄住的那四五个月之间,我只经验过一次。那一次请的是两个美国来旅游的老太太。墨西哥人对美国人的态度,大概跟我们中国人差不多,是既妒又羡。那时候一块美金换十二块皮索,美国人轻轻易易地就赚几百块美金。一个普通的墨西哥人,为了几百块美金,可以辛苦终年。所以在墨西哥人的眼里,如果不把美国人看成大混蛋,就只好奉为财神爷了。大概因为马先生是教英文的,就那么因缘际会地请来了两位到墨西哥来旅游的美国老太太。

好像那是个星期天,马太太一大早就上了菜场,马先生留在家中亲自主厨。当日我也被请做了陪客。菜一上桌,我才发现主菜竟是我们中国人拿来进补的甲鱼,把两个美国老太太吃得赞不绝口。的确,自从我在马家做房客之后,还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饭食。马先生特别告诉我,今天的饭菜虽然超出了我所付的价钱,可是也并不需要我额外付钱。不过第二天,马太太就跟我借了二十个皮索去,以后没还,我也全当付了那天的额外餐费了。

说起借钱来,马家的人大大小小大概多半都跟我借过,时常是只借不还。当然数目很小,我也并不在乎。但是日久了,我也不能老是这么慷慨,所以就从房租里扣除。有时候到了该付房租的时候一算,几乎就可以两抵了。房租是付给马太太的,如果钱是别人借的,马太太可就不怎么乐意了,因而特别嘱告我,除了老二外,不要借给她孩子钱,他们都是没钱的,借了还不起。可是老二却从来没有向我借过钱,可见老二还真是有办法的,难怪妈妈另眼相看了。

周末马家全家出游时,我常被邀同行,其他的两位房客则从没有参加过。为了感谢马家的好意,我常常代付全家来往的车费,因此他们也就更舍不得不邀我参加了。马家虽说个个都很精明,但都是些好人,待人相当热忱,有时候也颇为慷慨。譬如说墨西哥也有所谓的教师节,教师节那天,马先生回家时提回了一箱子学生送的礼物,像领带啦、袖扣啦、领带的别针啦、裁纸刀啦、原子笔啦什么的,应有尽有,真真是一满箱子。大概是为了炫耀他的成就,马先生拉我到他房间去共享他的快乐。等他一件件地都让我看完了,我一面看又一面赞赏,马先生才发现如就此打发我走,有些过意不去,于是狠狠心拣出一副袖扣来转赠给我。我当然推辞,但是我越推辞越发地激起了马先生的慷慨之情,结果是到了如果我不接受他非揍我一顿不可的地步,我只好收下了。

马家的孩子都还那么年

轻,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五岁,最小的老幺才只有十五岁,我们也都很谈得来。其实应该说玩得来,因为那时候语言上的障碍还并没有根除。有一次我跟马家四兄弟去游乐场,两个年轻的非要坐那种上下左右同时乱转的飞机不可。我说:“我可以请你们坐,但是我自己不坐!”他们一致不肯,非把我也塞进飞机不肯罢手。结果我坐了一次,几乎把我的内脏翻到肚腔外来,下了飞机,又恶心、又头晕,才第一次惊觉到我已经不能跟十七八岁的孩子一起玩这种游戏了。

我跟马家的孩子越熟,渐渐觉得越吃不消他们。两个小的都希望我送他们礼物,如果不送,就死缠不休,特别是十五岁的马小妹,要是得罪了她,她可以跟你冷战几天,不跟你讲话,但是只要给她件小礼物,马上就眉开眼笑了。

虽然我发现马家人的情绪常常受着钱财的左右,使我无法对他们十分敬重。但是想一想世界上有几个人不是见钱眼开的?因此又不得不对他们体谅起来。我在马家做房客的那几个月中,相处得可说相当不错,甚至于他们都很不舍得我搬走。我告诉他们并非我狠心无情,而是我的母亲和老婆孩子一到,他们这几间小房如何住得下呢?马太太则坚持说大家可以挤一挤,甚至于他们再挤出一间房来让给我都可以。怎么挤?难道说让马先生跟他的假侄儿挤到四个儿子那间房去?“不是啦!”马太太说:“你跟老婆孩子住你原来住的这间,你妈妈可以跟我们合住我这一间,不就行了吗,”哎呀!原来墨西哥人挤住的习惯尤超出于我们中国人之上。在其他西方国家解决不了的问题,到了墨西哥就迎刃而解了。

我在马家已经差不多到了一种假侄儿的地位,但碍于情况仍然非搬不可。如果那时我是低薪阶级,也并非不可凑合。不幸那时却是高薪阶级,不但租得起三房一厅的公寓,也买得了汽车、请得起佣人。在法国时,家中已经用了半个佣人(就是一星期来三天,按时计酬的那种),到了墨西哥佣人那么便宜,如果不用,实在对不起当时挺着一个大肚子的老婆。于是乎只有狠狠心向马家告别,搬进三房一厅的公寓里,开始过另一种布尔乔亚式的生活。

我搬家的那一天,马家人都寒着脸跟我冷战。我搬来的时候有老大替我提箱子,搬走的时候恰巧四个男孩一个也不在家,可能是故意躲开了。马太太特别不悦,认为我不肯做假侄儿,实在无情,不肯原谅我。

现在回想起来,在马家的那段生活,虽然冷冷热热情绪很不稳定,但的确使我体验到一般墨西哥的平民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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