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女子

2004-04-29 00:44修祥明
金山 2004年6期
关键词:日头衣裳陌生化

这是一个夏日的早晨。天亮得透透的了。日头还没有露脸。女子坐在河边的石蓬上洗衣裳。衣裳有一大堆———爹的、娘的、她的,还有仨门帘、俩被单、三块枕巾、一条线毯。没有云,也没有风,天蓝得像一湾清水似的。女子把一大堆衣裳泡湿和打上肥皂后,日头才从天边冒出了一小块儿来。那红红的一小块日头,像早起化妆的女人剩在那里的一堆胭脂似的。如果那真是一堆胭脂,她会不惜脚步和力气,回家拿一个雪花膏瓶子把它装起来。从河边到天边,看起来只有一两里地那么远,喝碗水的功夫就能走过去。但她明白,不用说这一辈子,就是再活一辈子,她日夜不停地走,也走不到天边,走不到那日头的身旁去。一群喜鹊飞了来。它们呼啦著翅膀在她的头顶转了一圈,然后在河南沿的两棵柳树上落下来。是五只吧?她数了数,是五只。数着喜鹊,她擦了擦前额上的汗,把贴在脸上的几根头发理到头上去。这群喜鹊住在她家天井的那棵老槐树上。喜鹊没有忧愁,成天价快快乐乐的。只要它们愿意,可以长久地在她家里住下去。但她却要走了,马上要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日头又往上冒了二扁指。日光洒下来,河面上像漂着一层厚厚的、闪亮的蜂蜜似的。再过一集,她就要嫁到离村五十里远的南镇去。喜鹊能跟着飞去吗?喜鹊把两棵柳树的枝条压得摇摇晃晃,喜鹊也跟着摇晃着,似要闪下来,却又那么牢靠地立在上面。爹娘对这门亲事很满意,但她真要走了,他们又舍不得了。一群小鱼游到她身前的水面上来。这些日子,爹天天喘粗气。小鱼像线一样细、针那么长,粗一看,像一包针撒在水面上还没沉下去。那天,她和女婿去登了记,回到家,爹拿着那个登记证手抖,胳膊也抖,脸上的肉一揪一揪,嘴搅别来搅别去却说不出话,倒是落下一串比豆粒还大的热泪来。两棵柳树的枝条刚要停下来,喜鹊们跳来跳去又把它们弄得摇摆起来。喜鹊们来回晃着,像荡秋千似的。它们是特意找这种享受的吧?小鱼下面有一条大鲫鱼,比她家水瓮里的那条还大哩。娘对她是另一种疼法和牵挂。鲫鱼吃小鱼吗?娘一天到晚说,女曼,你爱吃什么就说,我一样样做给你吃。今早晨,娘在家里熬小米稀饭,烙锅饼,还蒸了一盘小咸鱼。娘说,女曼,我给你做不了几天饭吃了。大半个日头冒了出来。一只喜鹊落到河套的草丛里。是只老喜鹊,小喜鹊们应该叫它娘。娘还说,女曼,等你走了,我会几天几夜困不着觉、吃不下饭。这句话最让她动心。那四只喜鹊也落到草丛里,几只白色的蝴蝶被撵飞了。娘说,你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一下子走了,我怎么受得了?蝴蝶飞到一片苦菜花上,采着花粉,亮着翅儿。说完了,娘两个就搂到一起哭。她说,娘,我也不想走,让我在家里帮着您干两年活吧。这时候,娘就止住哭,抹着哭红的眼圈说,你已经二十五了,该走了,再不走,就像霜打的韭菜那样不值钱了。娘又给她擦着眼窝说,咱两个这是哭的啥,你出嫁该欢喜才是。你要是嫁不出去,我才害愁呢。喜鹊们高抬着头,大张着嘴,似在甜美地喝着湿鲜的空气,又似在抢着吃香喷喷的阳光哩。小鱼游向哪里去了?鲫鱼还在那里悬着。本来,她不想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五十里地,没有一天的功夫,是难回来一趟的。那几只蝴蝶越过河面朝她飞了来。水面上蝴蝶的影子像一群小鸟飞着的样子。去年秋,她差点和东庄的那个小伙定了亲。定亲前的那个晚上,小伙子约她到河边来见面。当时,两个人也坐在这块石蓬上。那时河水没有这么深。小伙子的个头、身架和家境都不错,就是动手动脚的这个德行她看不中。女孩子不是一个耍物,也不是一件家什,不该碰的时候是万万碰不得的。喜鹊们并排着到河边来喝水。喝一口,咂一咂嘴,好像这是世界上最甜的河水似的。那天晚上,小伙子的毛病又犯了。可能他认为第二天就要定亲了,所以比前几次更撒野,以至于把她衬衣上面的那个扣子弄了下来。喜鹊们喳喳地叫着朝村里飞了去。第二天,她让娘把所有的彩礼退了回去,这门眼看要成的亲事就这么拉倒了。小鱼们又游了回来,只是少了一些,但离水面更近了。过了没几天,后屋的二婶子给她扯上了南镇上的这门亲。这个女婿———可以叫女婿了,登记了嘛。女婿真老实,到现在连她的手都没拉一拉。日头升到柳树梢上来,像个红灯笼一样俊美耐看。其实他不碰着俺,俺也是他的。到了结婚那一天,一个清清白白的俺全是他的了,那时候,他爱怎么碰就怎么碰……羞煞了,羞煞了。喜鹊又飞了回来。这遭,它们没有落到柳树上,而是在她的身旁转圈儿。喜鹊通人性,它们是来叫她回家去吃饭。正好衣裳洗完了。她端起衣裳往家走。喜鹊们前呼后应着她,喳喳地叫着,像她的一群姊妹似的。

评析:在写小小说的作家中,修祥明的作品数量不算多,只出版过一本《修祥明小小说选》,但质量却是不容忽视的。他的《天上有一只鹰》和《小站歌声》,在小小说界产生过很大影响。尤其《天上有一只鹰》,不仅构思精巧,结构简洁,语言精炼,那深邃的哲理意蕴,更是令人深受启迪,久久不忘。但是,从写作技巧上看,这篇《河边的女子》(原载《大家》2003年第4期,《小小说选刊》2003年第17期选载)更具特色。这篇1500字左右的小小说,就其写法而言,在中国小小说界不是独一无二,也是凤毛麟角的。

这是一篇没有故事情节的小小说,其信息量却特别大,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幅幅色彩艳丽多变而又充满动感的画面。在我们欣赏画面的同时,作者通过“女子”的思绪,巧妙地向我们揭示了她和她的一家———父亲、母亲的感情世界,以及寄居在她家老槐树上的喜鹊的留恋之情。整个作品,进展自然合理,层次清楚,步步推进。女子刚到河边的时候,“日头还没有露脸”;当她把“一大堆衣裳泡湿打上肥皂后”,“日头从天边那里冒出一小块”;当她边洗衣裳边想了一会儿心事之后,“日头又往上冒了二扁指,日光洒下来”;在她边洗衣裳边想到自己就要嫁到“五十里远的南镇去”,以及回忆父母对她即将远嫁的难舍之情后,“大半个日头冒了出来”;最后,“日头升到柳树梢上来,像个红灯笼一样俊美耐看”。这里明显是在象征她对出嫁的满意和向往。作者通过“日头”的冉冉上升,配上“一湾清水似的”蓝天,向我们展示出一幅幅由浅入深、色彩斑斓的画面,加上清凌凌的河水(可惜作者在“女子坐在河边石头上洗衣裳”之后,没有写一笔河水的状态),是一幅幅多么美妙无比的风景画啊。而画中的女子一边洗衣裳,一边想心事,又使静止的画面充满了动感和活力。作者还嫌不足,又添上一群喜鹊,在河边摇动的柳树上飞来飞去“像荡秋千”。喜鹊的出现不仅使画面更加生动,更有生机,也使女子心中的喜悦与喜鹊之欢乐相映成趣,浑然一体。这应该是作者的匠心之一。

其二,作者把女子的思绪完全渗透到洗衣裳的过程中,一点一点,与景物的描绘交叉地披露出来,既合情合理、自然真实,又不露痕迹地把一个即将出嫁的女孩复杂细腻的感情世界活生生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认识她、理解她,并感到她的可亲可爱。这种把写现时与写过去交叉进行的手法,是对意识流写法的巧妙借鉴与发展,看起来很平常,无波无澜,却新颖独到,好像还无人如此写过。因此,给人一种陌生化的新颖感。这种陌生化的新颖感,又使人觉得真实、自然、合理,是一种无技巧的技巧。而且,作者为了表现这种短时间内的心理世界,整篇作品竟然没有分段,一节到底。这种处理法,从形式上看,是从“外”到“内”,即从现实景物到内心世界,从整体结构上看,却是一气呵成,珠联璧合,天衣无缝。读罢作品,我们不仅看到一个美好女子的形象,同时深入到了她的复杂内心,看到一个即将出嫁的年轻可爱的女子的美好形象与美妙的自然风景组成的一幅幅充满生机的精美图画,感受到生活的美好。作者采用这种新颖的手法,把一个本无新意的题材写得如诗如画、美妙艳丽,令人玩味,爱不释手。

总之,这是一篇技巧独特,具有陌生化手法,充满生活气息的散文式小小说佳作,是对小小说写作技法的新尝试,也可说是一种新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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