癫 者

2004-04-29 00:44张昨风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6期
关键词:仇敌精神病院哭声

张昨风

癫者走入电影院,坐下来,看了一场越南大战。

当曲终人散,一个穿制服的女孩子带着一把扫帚来清场,她看见癫者正掩面失声。

“回去,”她不耐烦地说,“如果你想看两,次,你得再去买票。”

“两次?”癫者为之觳觫,“这样悲惨的电影谁能受得住看两次呢!”

“那么你出去,并且不要把眼泪撒得一地!”

“可是谁能不哭呢?”

“这只是电影,神经病!”

“就是因为它只是电影——我知道真的战争将残酷千倍。”

癫者一路哭了出去,把正午的日头哭成昏月。

癫者站在婴儿室的玻璃窗前,他的鼻子贴在冷冷的玻璃上,他的脸孔因而平板得像一张拙劣的画。

“哪一个是你的孩子?”护士小姐走过来亲切地问。

癫者转过身来,张开嘴,因情急而流泪了。

“没有,”他口吃地说,“没有什么人是什么人的孩子,所有的孩子都不属于他们的父母——他们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命运。”

“你说什么?”护士吃惊了。

“我看见他们的未来。”

“你看见什么?”

“我看见他们将死于刀,死于枪,死于车轮,死于癌,死于苦心焦虑,死于哀毁悲恸,死于老。我看见他们的小脸被皱纹撕坏,他们的骨头被忧苦压伤。”

那善良的护士忽然失手,将针药打了一地,襁褓中熟睡的婴儿同声哭了起来。

癫者带着一个很大的捕网,走向春天的郊野。

他在芳香得令人难以自持的空气中跳跃着,追逐着,十分忙碌地把他的捕获物塞入背后的大袋中。

一个孩子在旁边看了许久,忽然受不了地大叫了起来。

“你真笨,你连一只蝴蝶都捉不到。”

“我根本就不想捉蝴蝶。”癫者分辩道。

“那么你捉什么?”

“我捕风。”

“什么风?”

“今年春天的风,从岩穴来的风,穿过毵毵金缕的风。”

“你捉到了吗?”

“我捉到了,在我背上的行囊里。”

癫者骄傲地展示他的皮袋,但其中空无一物,癫者惊讶得坐地大哭。

“原来是有的,只是现在散了。”

孩子不屑地转身离去,他的运气不错,因为还赶得上到不远的小溪边去——那里有一个高明的捕手,刚好捉到一只耀眼的大彩蝶。

癫者在一家百货公司里趦趄,立刻引起店员的怀疑。

“要买什么?”她们大声咆哮。

“听说,听说你们有一种新货色,叫做爱情。”

“是的,那是一种洗衣机。”

癫者黯然垂首。

“没有人将多余的爱放在这里寄售吗?”

“多余?”女店员尖声叫了起来,“我们人人自己都缺货呢!”

一架旋转的黑梯把癫者送下楼,癫者觉得自己已被不断的下沉降入地曹。

黄昏,癫者拿着一个又冷又干的馒头坐在路边的椅子上啃食。

、忽然,他把那无味的馒头放入怀中,哀哀地哭了起来。

“我多么残忍,”他说,“当我在咀嚼这细致的白面的一分钟,不正有许多跟我一样圆颅方趾的人,因为连粗麦都得不着而饿死吗?”

他就因自己奢侈的晚餐而深悔,竟至终夜无眠。

癫者在公园的草地上午寐,有哭声把他吵醒了,他看到两个相咬的孩子。

“你们是一对仇敌吗?”

“不,”他们怀着恨毒说,“我们是兄弟。”

癫者又睡去,并且再度被哭声吵醒,他看到两个相诟的男女。

“你们是一对仇敌吗?”

“不,”他们怀着恨毒说,“我们是夫妻。”

癫者勉强合眼,仍然被哭声吵醒,他看到相执的老人和青年。

“你们是一对仇敌吗?”

“不,”他们怀着恨毒说,“我们是父子。”

癫者于是翻身而起,逃向山中。

精神病院的院长带着绳索和从员来找癫者。

“我们听说你是这城中最有名的癫狂者,我们不能让你随便在街上走,你跟我去治疗吧!”

癫者缓缓地抬起他悲哀得令人抽心的眼睛。

“为什么我不能在这城里?”

“因为癫狂的人只应该跟癫狂的人在一起。”

“那么,让我留在街上——因为这里全是癫狂的人。”

“你应该住院。”

“我们的城市就是病院。”

精神病院的院长一跃而上,想要绑住他,但癫者反而绑住了院长,并且把他交给从员。从员们看都不看一眼,便把胡踢乱打的院长架上车,带他到他自己所开设的精神病院去。

有人看见癫者在海边刳木为舟,就群聚前观。

其中某个胆子较大的上前来问道:

“癫者,你要走了吗?”

“谁不走呢?谁又有‘永久地址呢?”

“你要到哪里去?”

“你们谁又知道自己往哪里去呢?”

众人中较敏感的已开始为自己低泣。

“你真的是癫狂的吗?”一个孩子跑上前去,抱着他的颈项。

癫者庄严地站起身来,缓缓地说:

“我不配,但我祝福你是,立志做个大癫吧!孩子。”

众人哗然,急去抢救那孩子。

有许多日子人们不见癫者,直到第二年春天,非洲菊开得特别绚丽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说她在澎湃如海的花丛中看到过他的脸。

“真的是他的脸?”有人间。

“我不知道,”女孩说,“我定睛看时,只见春花不见人。”

于是有好事的人去看那片花海。

可是,当他们赶到的时候,连那片花海都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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