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

2004-04-29 00:44温瑞安
台港文学选刊 2004年6期
关键词:长官

温瑞安,1954年生于马来西亚霹雳帅Io就读于台湾大学中文系。曾在星马担任“绿洲社”社长、“天狼星诗社执行编辑、台湾《青年中国》、《神帅I文集》总编辑、主编。目前旅居香港。著有小说《凿痕》、《今之侠者》等66种,另有散文5种、诗3种、论述4种。(香港)二O二O年,我们又发明了一种“路”。只要

按钮,“路”会在你脚下如流水般地“走”过……

是的,长官;是的。

对HM31IL4552的议案,我没有立即向您汇报,我感到非常抱歉。是,您说的对,现在是二O二O年,一切讲求效率,这句话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已经喊得声嘶力竭了,我到今天还没有觉悟,我该死,不,现在不兴“愚忠”了,应该说,我该受到处分。

不过,这件议案一直没有在市议会通过,虽然大家都知道,在后脑开一个提款卡式的小孔,把电波磁片放进去后,人脑就像电脑一样,无论读书还是看画面,都只吸收有用的资料,而且过目不忘。这种手术绝对安全。我们也报告了经过试验的七千六百八十八人次里,只有一人有暂时性的不能适应,调查结果原来他是个白痴。市政局也都接受了我们的报告,参考了我们提供的资料。我想,长官,这个由我们局里发出来的议案并未立时得到通过的主要理由听说是:据调查所知,大部分的人们也喜欢记住和知道一些没有用的资料,而且,不大放心我们会不会在那磁卡片上装了什么侦察器,以致对他们一举一动乃至三心二意全记录在案,了如指掌。是的,长官,在这个自由贸易的社会里的人们已自由得成了习惯了,虽然这二十多年来已略作修正,但这恐怕已成为集体潜意识,恐怕真是一时三刻还扳不过来。

对这件事的意见么?长官,我的看法是这样:最好能把那种卡片设计成一颗黏痣、耳环或是假泪什么的装饰品,时下年轻人都爱漂亮,一旦透过大力宣传推动,成为流行饰品或者时兴的玩意儿,大家就会自动献身,抢着佩戴了——管它贴在睑上还是青春痘上,也甭管它放在公事包里还是裤袋里。可不是吗?现在各先进国家就算喊了几十年自由民主的国度也纷纷戴上这个了,咱们怎能落后?

我这个提议,您千万可别误会,我可没给时髦玩意儿腐蚀了脑袋,我只是觉得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到时候,既可协助市民以有限的一生学习最无限的知识,又可以适当地控制大家的学习不致过了度,逾了份,两得其便,岂不是好?

现在的老百姓可个个都是萤火虫,好像对什么事都心知肚明,其实是自作聪明,就是哩,长官,像W七三七零二五E的案子,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向你作口头报告?是的,长官,我正要向您禀告,并请教您的高见和指示。什么?这方面您不是专家?您太客气了,我们区区一个推动侦察调查新方法的部门,哪逃得过您的法眼啊!您只要拿一个细胞来想想就抵得上我们这一大伙人了,长官!

这件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侦察部里引进了一个查案的最新发明,这需要跟眼科手术的医生配合。这发明的论据是:每个人临死之前最后一瞥的映象,仍会残留在眼球里。这景象大概会遗留二至三天——但也有二三十秒不等,要看那人死前的意志力、脑部受伤害的严重程度而定,当然,也有赖于医生的手术是否高明、解剖过程是否顺利,以及映象分析的技术人员是否能把眼球细胞的反应准确地还原而定。

这发明对我们侦察部门是个重要的突破。当遇上凶杀案的时候,往往没有人证、物证,凶手和死者也没有留下线索——当然,长官,现在作案的手法比以前进步得多了,据调查那主要是因为电影、电视和小说。本来作案的人很容易或一时大意便会留下蛛丝马迹,可是,所有破案的可能性都给这些搞创作的无聊家伙写出来了,他们看了便有了借鉴,不致重蹈覆辙,所以越来越聪明了。所以我说呀,这些作家什么的都该下地狱去!

什么?!长官,您以前也是写过小说的?!还是推理小说?!哦,哦哦,原来还是大编剧家!失敬失敬,我我我……我真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不过,长官,刚才我的话,并不是针对您。您的作品,必定是有益世道人心的,不像有些作家,滥竽充数,唆教读者犯罪,我骂的是他们,您千万不要生气……什么,我很会拍马屁?您说笑了,虽然我是个屁,但您可不是马耶!我平生就是直肠子,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该赞美的,我总忍不住要说;该批评的,我一定会批评——但像长官您那么十全十美无懈可击高山仰止空前绝后的人物,我不但要歌颂,不止要颂德,简直巴不得要给您喊万万万万万万岁呢!我……

什么?哦,是的,长官,知道了,现在已不流行这一套了吗?是,从万岁、千岁到百岁、十岁和一岁都不要喊?是。那我以后就不喊了。哦,还不能用“伟大”,不能用“英明”,吓?那是以前有人专用的。知道了,不如我再给您创一个词儿……“高山仰止”原来不是这样用法的呀?是是是,谢谢长官,让我茅塞顿开,痛改前非……好,我现在就说回刚才的档案。

一个人死前遗留在眼球里的映象,只要透过电子仪器,把它重新组合分析出来,那就等于提供了许多线索了。譬如:一个人死前看到了凶手的样子,或者,看见有什么人在场,那都是最重要的破案关键。可是,这又存在着问题……

对了,长官,是这样——由于这映象是根据死者的眼球还原拼凑的,所以,究竟是否确凿也殊为难说,我们总不能要死者起来追认,这叫死无对质。更混淆的是:映象的组合全凭死者死前在眼里遗留的深刻印象,也就是说,不一定会按照时序的,这就给我们办案造成更大的困难了。

打个比方:死者背后中刀,所以看不见是谁杀他的,可是在他眼里却遗留着三天前他的女婿跟他狠狠吵了一架的景象。这一来,很容易便发生冤、假、错案。我们在处理分析时,也难免要更加小心翼翼。

不幸的是,那些作案的人往往魔高一丈。自从得悉我们有办法把死者临终前所见的景象还原之后,他们就不惜在杀了人之后,在被杀者的脸上多踩几脚、多砸几棍、多开几枪,有的更加残暴,不惜挖掉死人的眼珠;有的也很干脆,索性往对象的脸部下毒手——以便连可资破案的影像也一齐毁坏,连尸首也失去了身份!

您看哪,长官,人们仗着这些小聪明,行了多少恶事噢,而且,还增添了我们多少麻烦。

是的,长官,这二三十年来,我们在科技文明上的改进,是一日万里的。三十年前,我们家里有架电讯传真机已算了不起,拥有一架私人直升机便算是号人物了。可是到了今天,有钱的人都有专线,就算是香港今天这么个人挤人、人吃人的世界里,只要一按掣,房子就行驶如车子,只要安坐家中,立刻就会把你送到你所要到的地方。您看,这多便利啊!可就是还有人怨,:说什么有时候房子在高速中滑动,遇上意外,房子撞上了房子,伤亡之惨重,比车祸尤甚!而且,也怨一双腿因长期没有步行,同时也没路可走,渐渐要退化了;当然有钱人要比穷人在这方面退化得还要快得多了。

于是,我们又发明一种“路”。只要一按钮,就不必实际地“走路”,但“路”会在你脚下如流水般地“走”过,而且是以极快的速度抵达目的地,又让人可过过走路的瘾。我们的发明是多么地无微不至啊!只有富有的人和有特权的人,才可以享受到这些权利!

比照二十多年前,什么地下铁、海底隧道、东区走廊,那简直是叫穿惯皮鞋的人来着草鞋了嘛。以前香港人怨气冲天地说什么寸金尺土、贫无立锥之地;开玩笑,现在一寸的金还能买一尺土地?他还想咯!过去一家八口住三百平方叹还喊挤,今天,别的不说吧,就说舞蹈,我们现在流行着一种“舞”,叫做“挤挤舞”,凡是学过这种舞的人,就算是一家十八口住在三百平方叹内,一样可以挤来挤去,翩翩风采,来去自如,就像沙丁鱼全挤在一个小罐头里,彼此仍可完完整整得像化石一样。还有一种叫做“斗争专业人土”,专门以斗争来谋生,教人如何从斗争中取胜、取利,甚至还可以弹指千里取人头哩!

其中一项伟大的发明,这可是归功于您的伟大,不,英明,不,空前绝后的指示了。怎么说?要不是您指令我们发明了九万六千五百二十四只E一四七号“特种蚊子”,我们又怎能暂时控制了市民的繁殖?我们派出的蚊子,东叮一口、西叮一口,再飞回来,至少噬了五百万种不同的人血——他们一定觉得奇怪了,怎么这种蚊子螫人还麻痒痒的,还打不死而又怪刺手的呢!其实,我们等于是给他们打了不孕针……这当然不能事先通知他们哕,其实,就算现在已发明了长生不老药,也不能就这样通知大家,要不然,个个都不死那该怎么办?以前,至多不过是有水上新娘,只能在舢舨、船上住着,不能上岸,现在?能申请到在海上浮着救生圈当着家园已属走运的了,以后有天能上得了岸听说还脚步奇稳,地震都不怕呢!这倒是胜过从前什么少林寺三十六房马步立桩的训练了。可不是吗?前几天,在尖沙咀、油麻地一带,有人给挤下海里去了,泡都没冒一个!我们都是优生学的尊崇者,人口自然要适当地控制了。

不过,科技文明越发达,一旦出错,就越荒诞。譬如在前述的W七三七零二五E的档案里,那狡诈顽劣的凶手,竟然制造了一些假象,让死者映人眼细胞里,误导了我们侦察的方向。要不是凶手也中了毒——一种散播在钞票上的毒,一旦沾上了就会逐渐发狂噬人,给噬到的人也会给传染发狂。这种病症已完全取代了以前的疯犬症,我们研究了好久,侦察了好些时日,成立了档案HK七五七三四零/kKL,才发现原来有人在钞票上播的毒素,可是钞票又不能一日不用的,可是传播毒素的人居心之恶毒——那个在死者眼里制造假象的人,自知死期将近,活期无多,才在他间歇性的清醒里道出他制造假象的事。

从这一点可以推论,反过来利用我们的侦察所发明的歹徒,自然也不止这一个,而且还日新月异。不可挽回的是:我们因为他所泡制的假象,对一个无辜的人执行了死刑。听说那个死刑犯,临死前还喃喃自语:“科学无用,科学无用!”现在我始知原来事出有因。当时,我还以为他也疯了。

另外一个例子是WO三四一五八一八ON的档案。我们发明了一种“测谎镜”,只要谁在这镜子前一照,就算是再奸狡的歹徒,也会说出真话,打回原形来。不料,有个狡狯的家伙却自行发明了一副专门对付这种镜子的眼镜,一照之下,使我们的“测谎镜”顿成了“说谎镜”——还帮着这匪徒圆谎哩。长官,您看,这气不气人、欺不欺人哪?

科技越发达,发生的案子也越离奇。有些是我们从来没听闻过,实在也不知如何处理。像HO七五七九二八案便是一例。居然有个电脑科技院的同事,被遗留在电脑里,变成电脑的一部分,您说奇不奇?

这个被遗留在电脑里的人,以后一按电脑,他就会干扰电脑上的资料,甚至进入人的脑波内,竭尽破坏之能事。有七八个当日把他故意“留”在电脑里的科学家,因而疯了,当然其中也有几个是无辜的受害者。

像这种情形,我们自然无法把他揪出来判刑,为了不让他继续行恶,只好把那几乎可能有着他“灵魂”的电脑捣毁掉,使他永远也“回不来”——他现在到底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长官。我只听说他时常在空中飘浮的微波中柔弱地出现,听说第十八波道偶然会收到他微弱的呼叫声,“金鸡台”偶然也收到过两次他飘浮在画面的纪录,闻说“他”偶尔也出现在人们的电话中。他会不会在我们的通话中出现?不会的,长官。您威风过人、神武非凡,他那种弱小的年纪怎敢沾上您的正气凛然?

就是啊,长官,现在犯案手段,可真是

层出不穷。即使我们也在犯案,人们也在调查我们,虽然,一直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是能够叫他们查不出来,以及没办法再查下去。可他们也太顽劣了!把我们的“脑电波接收器”贴在马桶里、鱼缸中,甚至扔在录影机内,使我们收到的尽是干扰,哎,这些只会搞小聪明的市民啊,实在令我们疲于奔命。

是的,长官,那个姓苦什么的我也听说过了。他在二十几年前编了一部书,叫什么《中国·二O二O》,真是开他的苦瓜干玩笑!书里尽是妄自猜测,他们以为自己都是神相李布衣啊?!就算是布衣神相,今天什么面相掌相痣相声相摸骨算命密宗占卜风水扶乩子平术紫微斗数诸葛神数梅花神数等等会变成统计学地理学星相学了,他们也配来预言我们发明的现在么?我早已照您的吩咐,派给那小子一个罪名,请他坐几年牢了。谁教他姓苦!

我们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公元二O二O年,香港也没海啸陆沉,鸡照飞,狗照叫,香烟的“万宝路”广告上的马照跑,“挤挤舞”当然照跳,而且还越来越流行。惟一头痛的是:香港人不肯把“香港”改成“康港”,他们一边时常用广东话来调侃这海港迟早都“香”——这“香”字在香港人而言即是与“臭”字或“死”字同义——不过一旦要改个名字就像改了他们的姓氏一般,还排着队上立法院来抗议呢!……不过这个您放心,那些闹事滋事的人,我们都已记录在案,这翻查比打个呵欠还容易!

不过,长官,最近我们进行的一个调查研究,却出了一些漏子。这正是我今天要向您报告的。

我们接到部里的指令后,便着手整理分析市民的梦。我们一向都知道,梦具有多种功能。梦是愿望的达成。梦是潜意识的浮现。梦是干生活里不能或不敢干的事。梦是慰藉。梦是发泄。梦是最廉价也是最无价、最易得也最难获、最公平也最均等的享受。但我们要调查他们的梦,当然不是为了这些。因为梦透露了每一个人的心声,我们要知道他们心里想着的是怎么一回事;由于梦是过去的记录和窍门也是未来的憧憬和迷惑,我们也要知道他们记取些什么、希望些什么。

长官,我们常常在恍惚间会觉得现在发生的情景,是以前曾经发生过的,至少,在你的记忆里曾有过这样的一幕,我们甚至可以立时叙述得出下一刻会发生些什么,而且果然便是这样发生着。

问题是:为什么我们对正发生着而还未发生的事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呢?到底是我们的精神感受能超越四度空间,先期洞悉了下一刻,还是曾在梦里见过这情景?如果是梦,梦岂不是有未卜先知的功能了?

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如果曾在过去发生了,那只不过是记忆力发挥效用,这是人类天生的功能,并不稀奇。可是偏有些时候,你所感觉到“似曾相识”的地方,偏偏是你未曾去过的;你所感觉到“似曾相识”的人,偏偏是你未曾见过的;你所感觉到“似曾相识”的事,也是你所未曾经验过的。譬如你进入一间屋子,你确然肯定自己是未曾到过的,但你却熟悉里面的每一间房,甚至可以想见在左手第二间房间的第二格抽屉里有一个断了腿的囡囡。又如你和朋友在谈着话,忽然觉得,这情境是以前发生过的,也同样是如此灯光、如此服饰,同是这样的心情!你甚至可以预料得到对方下一句话的内容。

究竟是什么力量能使人类有梦?是什么能量使人可以透视未来?这些潜在的力量如果被开发会产生什么后果?人,拥有了最复杂和精密的预测能力和记忆系统,我们如果能够成功地把这种潜藏于内心的符号诠释出来,甚至就可以洞悉他们的怀想与寄望,明白他们对往昔的依恋是什么,对未来的憧憬又是什么。

是的,长官,是的,我们就是在做这方面极有意义的调查和研究。因为我们已经明白:控制一个人的梦想,才是控制了他全部;如果我们研究成功,我们甚至可以进入他的梦里,进行干扰,来改变他的梦,成为一个可以符合我们尺度的梦。如果我们能够成功,就不止于科学上和医学上的成功了。

可是,当我们收集、化验、分析、调查、研究,直等要做统计报告的时候,才发现在这些众多不同类型而来自社会上不同阶级者的梦里,有一个极让我们迷惑的问题。

哦?长官,你问我们是怎么收集得那些梦的?报告长官,那很简单,只要我们跟所有制造床榻的负责人事先说好了,我们要在每张床,或任何可以躺下去打一个盹,甚或是可用来造爱的家具床褥,都置放一个微型高度敏感的“梦运作记录仪”,那么,无论谁的梦,都难逃我们的记录了。那些商人会抗议?才不会呢!这是命令,谁敢不从?他们只要赚钱就好,谁理会那么多?其实,这是个高度资讯的时代,人也变成一个资讯的收发体了。在餐馆、戏院,甚至洗手间里,都布满了这些各种名贵的仪器,从窃听、情报活动到性病调查都有,大家早已习以为常了,才没工夫去抗什么议呢!什么!我们有没有在您的床底下也安装了一只仪器?!这怎么可能呢!……好好好,明儿我一定派人到府上去检查一下,是,是,长官,我是混账。不过,长官您别生气,以长官那么空前绝后的英明伟大,就连梦也一定伟大英明的……吓?哦,是!我说错了,只空前,不绝后,对对对,不能绝后,怎可以绝后呢……我这张嘴,老是说错话!

说回正题?是!长官,经过我们精密的调查和统计,赫然发现:他们在梦里所缅怀的跟所憧憬的叠合了,而且全是过去的一幕:即是二十多年前的香港!

这统计的结果真教我们全都震住了!二三十年前的香港?!那是个糜烂、腐化、人欲横流、声色犬马、金钱挂帅、功利主义的社会啊!难道他们所留恋的和憧憬的竟是那种世界?而且,我们跟国际间秘密交换统计的结果,竟然都几乎是一样的:几乎全人类都在怀念和梦想已经过去了的辉煌!难道这些年来,我们大家的努力都白费了吗?

请问,长官,对这件事,我们该如何作出结论?还能不能再深入研究?长官,我们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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