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贵兴,1956年生于马来西亚砂劳越。台湾师范大学英语系毕业。曾任出版社编辑,现任教于台北市立成渊高中。著有短篇小说集《伏虎》、《柯珊的儿女》,长篇小说《宝莲之歌》、《薛理阳大夫》、《顽皮家族》、《群象》。曾获台湾时报文学奖小说优等奖、中篇小说奖、百万小说奖等。
霍地太阳冒出来,凄迷的光线江河决堤一般从层层云峦中劈下,照耀得半空中窜过的炊烟白糟糟浑浊浊的,像庙里曩昔袅袅上升的烟火叫人屏息并因畏光而惧仰。这是雨后的阳光,望上去,高空壅塞着一种潮湿的气味,清冷的水露仿佛可以凝结成汪洋大海,许多隐形的鱼在那儿穿梭来去。先前一场大雨,浩大且长久。许是这样,阴翳厚实的云还散不去,温吞吞撒下的几道阳光,头细尾阔,像一把大刀飞舞时所同时产生的许多刀光幻影,落不到地上,戛然消失在半空中。先前一场大雨,夹风带雷,雨后,甫近就恢复了宁静。润湿的大地看来特别丰盛,像有许多小生命在泥泞的地下蠢蠢翻滚。刚长苗的小植物、岩石下的蜥蜴、黑湿的早蟹,大风大雨之后全随微弱的阳光像铁匠凿下的火花五彩斑斓四面进了开来,连赤着脚踏在湿淋淋的土地上也能感觉到泥土下蚯蚓钻滚的波动。一条宽荡荡的黄泥路,雨水累积通向烟迷的天边,仿佛流浪汉走过的路,辽远,风雨飘摇且荒凉。
站在黄泥路上,手压着松软软的布帽,另一手漫无目的地伸进裤袋乱抓,抬脚,鞋尖用力踢了几下泥土,岂料破烂不堪的布鞋也因而甩了底,大敞开来,笑嘻嘻裂出脚趾头,像鳄鱼张开的长嘴。从站着的地方望过去,高的是天空,阔的是大地,枯树、丛林、巷弄、住户,吮乳一般地、沉墩墩地吃住大地。摘下帽子,头皮痒痒的,我把插进裤袋的手伸出,往发中乱抓搔痒。
“老大爷,这一趟,您多辛苦了。”
“哪里话,哪里话。这些年来,还多得你们照顾呢!小如,过来和叔叔伯伯们道别!”
“爷爷……”我把帽子戴上,换上碎步,小鼠一般冲到爷爷身边。额上几绺发垂了下来,刺着我的眼睛,用手指头挑开,顺着把它搁在额上,立正地站着,“各位叔叔伯伯”地敬呼,百般不情愿蘑菇着。走就走了,真不明白还要姑姑奶奶的胡诌些什么!
爷爷七十出头,那一身瘦骸骸的虾腰,像抖瑟瑟强开的弓似的,看不出仍健壮得连二十岁小伙子跟他比手劲也未必胜得了。一张冷飕飕的脸,模样粗粝,像手术台上的主治医生一样地不易讨好,可是紧绷的脸后总透着一层薄薄的关怀,很自然的不带一点职业性——这么说,爷爷实在是一个好医生,诊治时闪灼在金框眼镜后的忧喜就这么真真确确。在村子的小医院里当主治医生有二十年了,这一回退休,残月眉下的明晃晃不见什么欣慰或松弛,仍像拗口令一样地警戒——七十岁了,爷爷有的是二十五岁的小伙子的驮负。我十岁那年,爸爸在河上伐木丧了命,爷爷把我接来,磨不到几个月,嘟哝着对我说:“小如,我看你做事虽然灵巧,读书却未必有什么头脑。认了,跟我到医院打杂吧!”谁要念的什么书:gp些一横一搭、四四方方的什么鬼,我永远也记不牢。六年了,我只觉得胳膊上窝着的老鼠越长越大,别人不提,也意识到自己壮得像只小牛犊,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值得骄傲。
爷爷斜过了头,抖出来的是医生权威性的嗓子:“吕烈、贵嫂,跟大伙道个别吧!”
人群里传来一声尖笑,一个人摸着一片烧青下巴,光头大耳,一身黑不溜秋、肉墩墩的躯体,脚步沉重得吃着地,一艘油船似的,一倾一斜从人群里钻出来站到爷爷面前。他的眼睛又黑又细,像被抓上岸的鳖的小眼,永远一副打瞌睡的样了;眉毛却又粗又大,在脸上占的面积比眼睛还多,凑前看像两条毛茸茸的黑毛虫,随着脸上肌肉的松弛和收缩,栩栩蠕动起来;两边颊颧浮起几块西瓜红的肉瘤,四处更铺满了洋洋洒洒的苍蝇粪;靠左耳的地方躺着一道旧刀痕,缝过了线,皱皱瘪瘪的像一块枯叶;脖子又红又粗,腮下的虬髯赤红风扬;背上胸前,虎虎凸出结实的肌肉,魁梧得一塌糊涂,就这么抢眼。这时候大家都看着他。他咧嘴笑着,把众人的声音压下去,眼睛贼亮贼亮,好像有出不完的坏主意似的,笑得十分下作。
“各位乡亲父老,小的来给你们辞行!”如此这般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应酬敷衍的躬身恭维,口到之处,尽是唾沫星子。
“吕烈,这一次你父亲从医院里退休,你做儿子的年轻力壮,以后可得好好侍候父亲哕!”有人说。
“当然。才不亏我长得——”底下几个字不知道是什么,好像说了又好像没说,不过大概就是那一个调调,猜也猜得出来。他直着身子,勾起一个婴孩头颅那么大的拳头,向里捶去,“砰”地击在自己胸前,似乎就这样代替了没有说完的话。那一拳看在我眼里,至少有一百磅。
“贵嫂,小如和他爷,你多照顾。”
“应该。老大爷收养我的恩惠,我死了也没有办法报答。”
贵嫂被爷爷叫出来后,一直站在我身边。也是一个让太阳晒了三十年的人了,虽然很少到屋外干粗活,但这么细皮白肉,皮肤的质地一点也没变,真不容易。贵嫂脸孔虽不怎么俏丽,但因为人白,整个看起来,初来乍到的水葱儿般,不一样了。左嘴角下的黑痣,笑起来就有点儿妖妖娆娆的。不知道多少流言蜚语就这么煮开了,滚滚沸腾。她没生育过,可是那一双高高耸起的奶子,却又很不是那么一回事。时常打别处听到的话是这样的:贵嫂长得这么健康,身材又好,腰细、胸阔、屁股又特别地大——人家说屁股大的女人,最会生孩子——可不是吗?嫁了阿汪叔这么多年,什么鬼也生不下来。这可不是?就这样推到阿汪叔身上了:荒废了这么一块好田!是我,随便翻翻插插,不出十年,已经满堂红了,组一个足球队不成问题吧。
有人这么连骂带咒地说:“没见过——凤眉、丹眼、高颧、尖颊——这么彻头彻尾的克夫相!谁见过真正的狐狸精?一睡就是十三年,仙人也缠坏了身子,可怜的阿汪叔!”是这样的吗?是贵嫂的是,还是阿汪叔的非,也没有人争执过,只是嘴痒时,就捡了这点现成的打打牙祭。这么说,贵嫂十六岁嫁给比她大二十岁的阿汪叔,没有人替她叫屈过;甚至去年阿汪叔喝多了酒,中了酒毒,躺在床上还没伸直二郎腿就断了气,也没人替她难过过。阿汪叔这一死不打紧,生前一大笔债,全让人追到贵嫂身上去了。贵嫂还不起,只得把房子抵押,也没人同情过,很说不过去的吧。爷爷瞧着可怜,把她叫到我们家来暂时住着,守一守三年的寡,再抓住机会嫁出去吧。许是这样,那些夸耀着播种的人,就更跃跃欲试得越发不得了了,从我们家门前晃过,眼眸鬼鬼祟祟瞟过来,脑子里忙碌转动着的尽不是好思想。说是这么说,天生又长得如此,贵嫂却未必是大家想成的那么一副德性。平日就不太爱说话,也不爱惹是生非,一举一动,一笑一语,都带着一种自卫式的退敛;傍晚倚在窗栏或是门槛边,也是一副典型的规规矩矩的守寡妇人架势。
“阿清这孩子——”
“唉,这几天她可有苦头吃了,”爷爷转过身子,看着大路上的一辆马车,“昨晚把她关进去时,她倒是乖乖的一点也不反抗,谁忍心把她——”
“老大爷,您就看开点吧,谁不知道您对阿清好呢?可是阿清她——老大爷,您多保重!”
路上停着一辆马车,拉车的两匹黑褐色的马,仰起披着妍丽鬣毛的颈,静静瞪着路的前方,好像两头守门的石狮子,漠视且置身事外于梯级上进进出出的闹剧。马车分成前后两个车厢,前头是一个木栏子,后头的车厢却载满了行李。刚造好的木栏子比一张单人床稍阔,里头关着一个蹲腿、双手搂抱脚踝、一张脸软瘫瘫埋在膝盖上的女人。
惨黄黄的太阳光逐渐增强,随着各人不同的站姿,照亮了一些人的脸,也把一些人的脸罩得更黑。真是累事!哕哩哕唆还不赶早起程,拖拖拉拉的像个老妈子。路的另一端通向木屋耸立的小镇,高烟囱上炊烟斜飘着,仿佛是终年裹着的道士髻掀开随风飘逸。扯扯爷爷的衣襟,他撇下不理我,只管和众人瞪着马车上的女人。
她赤着黧黑的脚,脚趾甲尽是污泥,还不时那么没遮拦地动来动去。踝上、小腿上,横七竖八列着深浅粗细的疤痕,一两只苍蝇祭祀似的显得很兴奋绕着上面的瘀血飞转。污秽褴褛的衣服,鼓鼓囊囊散落到木栏上,蓬松杂乱的长发自身体四处垂下,几乎把整个身体罩得什么也看不见。“这个女人,脏成这么个样啊!”见着的人总是这么说,带着不经意的嘲笑。
马仰脖,高抬前脚,尾上鬃毛后拂,“嘶嘶嘶”从鼻孑L里哼了几下,整辆马车也连带微微摆动。受了干扰,她横在膝盖上的十指掐紧自己的长发,撒开,往后屐倒,很荏弱地换上坐姿,双腿向前伸直,暴露了腹中高隆的大肚子。
“走动时要小心,别坏了胎气。”
“是啊,我担心就是这个,”爷爷一副困顿的口气,“这孩子不管怎么来的,也得让他——”
“是是是,老大爷,您瞧着办!您瞧着办!”
仿佛在襁褓中,低着头抖瑟瑟抬起,藏在发后一双长期受着什么惊吓威胁的眼睛,习惯性警觉地睁大,胡乱巡弋。两只黑眸空洞地瞪着,像围棋中最先出手的两粒黑棋,孤立而单薄。紧紧闭着的嘴唇干燥得像一粒剖开的花生壳。这样悄悄不语地瞪着,好像不瞪得人机伶伶打一个寒噤便不肯罢休。和众人凝视着,她自己不怎么样,看她的人都有一点不安地惶悚起来,仿佛在黑漫漫的夜里碰见一条蛇,闪了一闪就失去踪影,那样惴惴不安猜疑着它会无孔不入地打哪个方向攻击过来。
“阿清——”爷爷这回是沉重地叹息了。仿佛有人违拗了他的什么似的叫了这人一声。那一伙人也静寂着,没再帮声帮气地把话接下。
总是这样的吧,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别人看着没办法解决,爷爷就来插一手。也许是因为别人对医生的尊敬,凡是爷爷管上的事,别人就没话说了。尤其是这么一个冷沧沧的清晨,太阳没冒出来以前,晨风还吹得人直打哆嗦,爷爷也不辞千辛万苦,也不知道会给自己添多少麻烦,硬是要把阿清一起带走。别人心里都服了,因为自己对这件事,早已装聋作哑,不闻不问,偏偏只有爷爷这么爱管闲事。
前面发生过的事,是这样的吧!当年财叔带着一笔惊人的积蓄和阿清一起住进村里时,阿清也许已经二十出头了——因为天生疯癫,连做爸爸的财叔也不太晓得她的年岁。住了大概五六年,忽然有人发觉财叔死在后园的井中,钱也不见了,紧接着三个月后,阿清也怀了孕。是这么样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村里的谣言好比蝗虫,扑也扑不息。财叔的死和阿清的身孕,可能是两件有关连的事吧?猜测的人就这么恶狠狠地想。是一桩乱伦吧——财叔睡了自己的女儿,愧疚跳井自杀……也许有人看上了财叔的钱吧,又杀又奸,干干净净不留手尾。猜着猜着,分析得有条有理时,兴奋得意地羞红了脸。问阿清吧,她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就说两件事没有关联,难道向阿清下种的人还偏偏会是个下贱到这般彻底的多情郎?财叔的死先别管了,阿清的孕总不能撇下不理。爷爷和财叔攀不上交情,对阿清却很疼惜,就那样接回家里看着,养下孩子再说。好了,那些说阿清是条母狗在街上来者不拒般交媾的谣言总算息了一半。一晃眼,阿清的身孕也快十个月了。
恰好是爷爷从医院退休的日子。大、二叔和爷爷、祖孙三堂就巴不得快一点回家乡。贵嫂撇不开我们,哭着跟爷爷说她自小就是个流浪命,走到哪里都安得下,在地上趴也要跟着我们走。爷爷撑不住紧绷绷的脸,表情略松就答应了。最后的烂摊子还是阿清。世上的人,还有谁比爷爷负责?怎么劝说都动摇不了他的主意,绷着脸硬是要带阿清走。
“老大爷,我看阿清这几天恐怕就要生——”
“废话,我当了几十年医生,难道还会比你糊
涂吗?”爷爷狠狠摸着胡髭,恨不得抓一把塞到这人的嘴巴似的。“就算发生那种事,有我在,还抵不过你们吗?”
怕阿清发作起来惹事,爷爷仗着结实的身子和二叔造了一个木栏子。不人道但也没办法地把阿清关了进去,拴着车厢一起让马拉着上路。
“好了,各位不用送了,”爷爷冲着众人说了一些客套话,拱手作揖地,然后用浑浊的嗓子对二叔说:“吕烈,上路吧!”
二叔走到马儿身边,煞有介事地怪叫一声,两手各一掌拍在它们的臀部上。仿佛有风儿嘌嘌吹过,马不慌不忙仰着颈,竖起耳朵,八只马蹄一阵短响,前进了。
刚上路,他们就跟踪了上来。鬼鬼祟祟,曲里拐弯地在我们背后两百米外出没。
“吕烈,是找你碴儿的吧?”爷爷问二叔。
“赌场里的……欠了他们一点……”二叔摸着脑后勺,不在意地说。
“哼!”爷爷吭了一声闷着。
临走前几天陆陆续续有人上我们家讨钱,都是二叔赌场上的债主,那时节大家忙着,没管二叔如何打发。讨钱的人是怎么一副模样,我大多没察觉,只记得两个慌慌促促的家伙,天天上门,很有印象。当中一个长得一副无赖相,软沓沓像全身没一根骨头是硬的,看了心里都要暗地排斥一番;另外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终日眯觑着眼,龌龊到了极点。
我回头望去,不用说,后面跟着的准是这两个家伙,只有他们才会这么撒泼大肆地直来直去不怕人。
清晨的寒风扑向人脸,因为大家都习惯了,感觉反而是有点麻麻痒痒的。
大家半声不吭,继续上路。自从二婶让人卷走,天下的女人,好的坏的,落在二叔眼里都是荡妇淫妇。二叔恨女人,虽然恨得彻骨彻髓——他说,如果见到二婶,一定要剁下她的奶子,煮得皮焦肉烂,啃咬个三天三夜——但终竟是一个大男人,心痒痒的怎么抑制,那方面的需要还是有的,隔个四五天往窑子逛一回,以平息欲念,对二叔来说倒也顶适宜,就有个坏习惯揭了自己的短:喜欢闹窑子。让他睡过的窑姐,总要多歇一两天才能起床走动。这事张扬出去,试过和不曾试过的,都不礅过他的台,谁知道二叔怎么对付她们的呢,真剁下奶子也不稀奇,否则怎会怕成那个样子?姑娘不过台,二叔牛脾气就发了,那张大脸膛吆喝起来,我能想像那种气势,仿佛是一架轰炸机来袭。
“小如,我一生最遗憾的事,就是没好好管教你二叔。”爷爷有一次对我说,“四十年了!四十年来,他一直跟随着我,是老虎也让我伏了,偏偏他比老虎还毒。”
知子莫若父,但爷爷连二叔的痒也搔不着。亏二叔还在医院里当爷爷的助手,但他在村子里的坏名声却远超过爷爷济世之名。赌馆晃来晃去是他的影子,酒馆絮絮琐琐谈论着的也是他在那儿撇下的劣迹。祸惹多了,冤家也惹出了数目,斗械也就免不了繁复得平常了,近耳根的刀痕就是这么来的,凶凶巴巴很有名堂。村里的人提到二叔,一句听不进去的话都不敢说,倒不是不知道他的恶行,只怕二叔听去了,剥皮拆骨就有他的份。
“吕烈,你现在就把他们打发走,我可不要他们一天到晚跟着我们,”爷爷走在最前面,头也不回气也不吭地说。“再不走,小心吃我的枪子!”
二叔装着什么也没听见似的,憨皮厚脸地上他的路。
“我叫你去,你听见了没有?”爷爷好像在对前面什么人发脾气似的,“什么事不能了结!”
二叔这一次停下来了,只一会就落在我们后头。
爷爷往常都不许我跟二叔在一起,怕的就是他带坏我,爷爷不说,我对他就有戒心,碰着了老远就避开。说老实话,我打心里排斥二叔,他经常卖弄的那一种龌龊猥亵的笑、自以为慷慨豪爽的举止,最叫我看不惯。如果不是爷爷逼着我认,我还真不愿意叫他叔叔。
马以均匀的速度拉着车子,安静地走着,将近中午的太阳火辣辣地晒下来,流出的汗都氧化了。我问贵嫂:“你累不累?”
“还好,好久没赶这么长的路了。”贵嫂顶上挽一个高髻,整个人显得很熨贴轻灵。
“撑得住吧?贵嫂?”爷爷放慢脚步,跟我们在马车后并肩走着。
“能流汗倒好,我在屋子里憋得久了。”贵嫂说。
当初并不是这么恨二叔的;那时我恳求了好几次,二叔都不肯带我去打猎,渐渐就拉长了脸不喜欢他,到现在简直把他当仇人看了,觉得他当初这么嫌弃我真是不该。二叔的底,我翻得比谁都勤,有新鲜的就向爷爷打小报告。爷爷时常嘱咐我找二叔,闯过好几趟赌场和窑子。二叔真赌起来,嚄,一副谁都不怕的模样,我唤他,他不理我,六亲九族都让他当了赌注似的。在窑子里那样地左搂右抱,还摔一个到我怀中,弄得本来就是生头野脑的我,更是窘得脸红耳赤,听到我叫他,他还捏着姑娘的奶,笑得和做的一样下贱,真是淫得天陷地塌了。唾,我活到现在,只那么一次让不干不净的女人纠缠过,要不是爷爷我怕早就跟他跟坏了。
“就不明白,”贵嫂讷讷地说,“那两人跟吕大哥有什么过节?”
“咄,别为他操心,狗屎!”爷爷没好气地瞪了贵嫂一眼。
“准是赌场的债没结清楚!”我说。,
“你懂什么!”爷爷白了我一眼。今天爷爷真有点不对劲。
贵嫂对我和爷爷很好,早已是我们家的一分子。她醒眼得很,又很通情达理,家里出现尴尬的时候,她就试着调解,就算有喜气洋洋的时候,也多半是她酝酿出来的。她乎日常弄一些我和爷爷喜欢吃的东西,尤其大年小节,我和爷爷就更有口福。她待二叔也不坏,二叔爱吃的牛肚,就经常在餐桌上出现。碰到这个时候,爷爷就嘟着嘴干“哼”一声,好像说:“贵嫂,你当他是皇帝?”
后头响着脚步,二叔横里插进来,眯着眼,望向前方,一句话也不吭。
爷爷向后瞥一眼:“他们怎么还不走?”
二叔往胳肢窝儿搔着什么,一声不吭。
“什么梁子撵不走!用枪杆子轰怎么样,”爷爷说着往车子走去。二叔惹下的祸太多,往常总有不明不白的人找上门,爷爷管也管不来,闹到最后,这些人没说半句话就被爷爷轰出门去。爷爷拿出一支双管猎枪,对准那两人身旁七八米外开了两响,唬得他们连爬带滚,慌慌促促地退开,闪得连个影都看不见。
就在那个时节,阿清发出一声惶悚粗厉的尖叫,仿佛黑囚囚的深夜里蓦然传过的那样焦灼的一下求救声,久久不歇。
我睁眼醒来,瞥见阿清盘腿坐在我身侧,眼睁睁盯住我。我机伶伶打了一个寒噤,睡意全失,惶然地望着悄悄不语、冷漠且很有敌意地凝视着我的阿清。
中午太阳照得离谱,吃过干粮大家躺在树荫下休息,说休息一会再上路。爷爷仰天睡在草地上,贵嫂靠着一棵树,二叔在我身侧也靠着树身。先苏醒过来的好像是我,却一睁眼就看到了阿清。
午寐前爷爷把木栏打开,让阿清出来走动。大概爷爷睡前忘了把阿清关回去,这一会儿大伙都睡了,阿清要是走失了怎么办?不安地想着,再看看爷爷他们,困得鼻鼾声此起彼伏那般壮观,直挺挺的好像永远醒不来。而阿清那一双明晃晃的眼睛还是那样眨也不眨地瞪着我,弄得我心寒胆怯,手足无措莫名奇妙地和她有来有往地互瞪着。
小心地验明了并没有攻击的征象,才略微心安,但也没有完全撤除防御,只是那样可有可无地防备着。把阿清像动物一样关进木栏里也真是迫不得已,动物一般地囚禁着失去任何自由,又在那样的烈日下赶那样的路,听了也让人觉得荒唐。只是发起狂来冲进菜市场乱咬人,或扯着谁的衣服要死要活的那种常有的现象,不防着点除非也跟她一样白痴。记得最清楚的一次,脱得一丝不挂,露出白净净的身子在大街上游来蹦去,招来的哄笑低语又那么不堪入耳,还是爷爷用麻袋围着她的上半身半吓半哄才把她从人群中撵走。干他娘……我是爱骂粗口的,爷爷偏不准我骂……那群人如果有爷爷一半好,干他爹娘……一起干了……阿清就根本用不着我们操心。奸诈到这般贱这般瘪三,不响不吭弄大阿清的肚子,这个人十八代后嗣不是个个屁股生疮就是龌龊到脸长麻子。
愤愤不平地这么胡思乱想,差点就忘了面前的阿清。也没有什么动静地,她只瞪着我。不看她还好,看了就浑身不舒服。又不知道她有什么企图,下一步是笑还是哭;处在这样的困境中,变成了俘虏一般的不由自主。爷爷他们快点醒来吧!我闭起眼睛,还想再睡,可是知道阿清这样子在我面前瞠瞪,只能僵麻麻地清醒着。浑浊浊的阳光从树叶缝中抖下,说不出地闷热,往脸上抓一把,满脸潮糊糊的尽是汗粒。阿清凝视人的眼神,我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往常在家中,她就爱靠在门槛旁,依在窗栏上,或是瑟缩在一个黑幽幽的角落里,不响不吭地直瞪人家,老半天都保持着那种眼神。时常是那个样子,等我发觉她在瞪我时,或许她已瞪了我老半天了,心里就不禁起疙瘩。久而久之,在家里坐着,总有一种让人监视的感觉。
现在她又这样子瞪着我。大伙都睡了,只有我一个人清醒着,不禁渐渐心寒起来。我才不想跟她瞪来瞪去,便避开她的视线,站起来,往前走几步。回头看她,还是那样一点都不曾移动地瞪着原来的地方。
她瞪的不是我,是睡在我身侧的二叔。
二叔熟睡得像一头死猪似的,一盆水往那大脸膛淋去也凉不醒他。亮红亮红的鼻子像被过量的酒熏成那个样子。
想喊醒二叔,又好奇阿清瞠瞪他的原因,愣在那儿,不知道应该走开,还是继续让阿清瞪着二叔。肩膀被什么东西攫住,整个儿地把我压在地。上。阿清伸出瘦嶙嶙的十指,像紧箍儿似的紧紧掐住我的颈,忽左忽右摇晃着我。我的心突突跳得厉害;喉头腾出的一点气,只够让我喘吁,喊不出来,双手也不晓得挣扎,只管眼睁睁看着阿清,心甘情愿让她掐死似的。几乎是接近昏迷的那个节骨眼,我伸手向二叔推了——把。
尽管睡得那么一副死相,二叔倒是马上就醒过来。“阿清——”二叔喊着,把阿清双手从我颈上拉开。“你没事吧?”
爷爷和贵嫂也即刻苏醒赶来。我摸着酸软的颈,咳了几下,只觉得整张脸火棘辣的一直红到了耳根。
“二叔,阿清为什么这样子瞪着你呢?”上路时,我偷偷问二叔。
“你管得着!”瞥一眼木栏中的阿清,他好像很不耐烦地说,“她不也时常这样子瞪着你吗?小鬼!”
尽管我和二叔这样的不合辙,我仍常找事情跟他抬杠。那整个下午的旅程,我在旁瞅着瞪着二叔,察觉他老是有意无意地瞟向阿清,又不知所以然地急忙四处打量我们,好像怕泄露了什么东西似的。我跟他的眼神不时就那样对上了,他总是粗里粗气地直瞪着我:“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下午天气闷热起来,赶路也就辛苦得多。路的两旁是秋收后的稻田,有人放火焚烧残稻,流窜的火蝗到处飞舞。
听爷爷说过要到明天下午才能赶回家乡,奇怪的是,几个人都没有一点喜悦,每个人都好像有满筐子心事似的,把旅途的乐趣憋得什么也没有了。
我往后望去,瞥见那两个被爷爷赶走的家伙又在后头跟了上来。
“爷爷!”
“什么事?”
“那两个人又跟上来了!”
“我知道,别管他们。”
爷爷、二叔和贵嫂只回头瞥了一眼,一点也不惊奇地掉回头去。我看着马车上的双管枪,恨不得揣在手里,像爷爷早上一样把他们唬得屁滚尿流。
傍晚时分,爷爷在路旁腾出一个地方,吩咐我们在那儿露宿一宵。黄蒙蒙的太阳逐渐打山脚沉下,一颗星星在天边亮起来。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棵枯树的枝桠栖息着成群的麻雀,吱吱地聒噪个不停。把带来的食物胡乱塞饱肚子,爷爷要我和二叔到不远外的小河打两桶水让马解渴。我和二叔各拿了一只水桶往小河走去。
傍晚的风吹到后脑勺,冰凉冰凉的很是舒爽。二叔在我前面低头走着,带粗带憨的理都不理我。我转着脑筋如何跟他抬杠,最后打算揭他短:
“二叔,那两人这般缠住你,准是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二叔好像聋了似的,半声也不吭。
继续撒泼他:“是窑子里为姑娘争风吃醋吧?”
二叔转过身来不耐烦地吆喝:“你少翘嘴!”
二叔生起气来,我总是又惧怕又刺激。在他面前,我看起来像一只不知好歹的小牛犊,而他是一头脾气很坏的老牛牯。我闭了嘴,低头和他走着。
来到河岸,浣衣的一个年轻姑娘向我们点头亲切微笑。我和二叔走到干净的地方装满两桶水,我提了一桶往回路跌跌绊绊走去,二叔在我后头说:“你先回去,我稍后就来。”
桶灌了水十分沉重,我走得踉踉跄跄很是缓慢。几分钟过后,我把桶放下拭汗,陡地听见一下尖锐的叫声,从河岸的方向细弱地传了过来。我竖耳细听,又听见几下断断续续的尖叫声,真切地擂进耳膜。我把水桶撇下,拔腿就向河岸奔去。
铺满鹅卵石的河岸,二叔两手压着浣衣姑娘的双肩,把她半个身子压在地上,噘着嘴,啄什么吃似的往姑娘的颈项乱亲。姑娘蹬着双脚,翻不过身来,面青唇白,嘴里只管喊叫。二叔这条淫虫的劣根性发作起来,一副要死要活的馋相就是那么天不怕地不怕。
“二叔!”
我加快速度奔过去,嘴巴豁了开来乱喊,最好把附近的人郡引来让二叔出丑,但这附近好像连个鬼影也没有。二叔理也不理我,只管把嘴唇往姑娘嘴唇啄着。我走到他们身边,伸手拉二叔的肩膀。
二叔忽然撇下姑娘,反过身来一个巴掌,把我掴得仓皇后退,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地上。
那一巴掌把我整得金星直冒,摸着嘴角卜的血,不知所以然地瞪着二叔。姑娘掀起胸前被撕破的衣服,吓得眼泪汪汪流下。
“哼!”二叔涨红了脸,气横横地把水桶提起走回去,边走边说:
“回去张扬,撕烂你的嘴!”
半夜爷爷把我从梦中叫醒,说:“起来,阿清不见了。”
睡得矇矇咙咙,起来眼睛还撑不开,打了一个长长的哈啾,无精打采地问“怎么回事?”白华华的月色已经沉向西边,那个光景,好像快破晓了。冷凛得使我接连打了几个哆嗦,又向四周瞥瞥:“二叔,贵嫂呢?”
爷爷递给我一把猎枪,自己揣了一把双管的:“木栏子打开了,准是那两个家伙干的好事!吕烈这畜生,叫他值夜,他死去了哪里?”
我站起来,抓着的枪管冷得彻骨,好像抓到了冰碴子,恍惚间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
“先别管,我们分头去找他们,找到了就向空中放枪!”爷爷急促地说着,整个人也跟着遁进了黑洞洞的夜色中。
揣着手中的枪,心里头尽管充满疑问,也只有打起精神,不十分清醒地往另一头寻觅过去。月色下隐约看出前头有一处丛林,在黑漆漆的夜里蛰伏着像一头盘着身子贴地凝视的野兽似的。说好了由二叔值夜,却不知怎么连阿清和贵嫂也不见了,横直二叔闯下的祸已经多得司空见惯,这一次又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来。想起傍晚发生在河岸上的事还没跟爷爷提起,倒不是我怕二叔会真的撕烂我的嘴,这种事情爷爷见得比我还多,说了出来他也不见得会怎么惊讶。走进丛林中,天地陡然变得好黑,白灿灿的月色像一勺一勺的水注从叶缝中斜斜落下,蟋蟀声和数不清的昆虫声,吵闹得像处身在一个朝代的鼎盛时期。几只萤火虫一闪一灭在空中徜徉,火光煌煌,构成一种神秘的丛林景色。
也不知道这样茫茫然地走了多久,终于无意中听见了异样的声音,打那一个深邃的地方传来。
“嗯……嗯……”
愣了一会,探测着方向,蹑手蹑脚走去。
“嗯……嗯……”
不是太陌生的声音,只是那样子沉醉的软弱的呻吟,从来也没听过。我轻轻走着走着,困惑一点一点抹去,几乎渐渐揣摩到谁是即将见到的人。
“嗯……嗯……”
站定身子,伸手拨开眼前的枝枝叶叶,虽然心里已经大概猜到是什么人,这时真见到了,还是不免暗暗吃了一惊。
贵嫂头上的高髻已经撤下,一团乌溜溜的头发,稀稀落落地趴在洒满露水的草地上。高额流出的汗晶亮晶亮,群集在上头越沁越大,有几颗碰在一起碎成一条小河无声地淌下颧颊直到颈项耳根;那一对浓黑的眉毛,忽然蹙得紧紧,忽然又翘上八字松开,颤动得十分急凑;水灵灵的眼睛觑眯地半张半阉,睫毛忽上忽下鼓动;鼻翼也向两旁撑开,几乎把鼻梁都撑裂了,沉重的喘吁着,好像十个鼻孔都不够换气似的;一双潮湿半张着的嘴唇,从喉咙里含糊地“嗯嗯”呻吟,也不知道从声音里表现出来的是高兴还是痛苦;雪白的肩膀露了出来,一只手使尽了气力乱抓乱捏泥泞的草地。
二叔整个身子压在那上头,背脊上凸出的筋骨和肌肉蠕动起来,整个头颅不时地埋在贵嫂胸前、颈上和发上,时常故意地用下巴上的虬髯扎她,搔得她更大声“嗯嗯”地呻吟。
我别过身子,背对他们,心头只管突突跳。该死!准是二叔和贵嫂跑到这儿来,才会让那两个跟踪我们的人把阿清放走,横直他们在二叔那儿讨不到什么便宜,便来捣蛋。想着想着,又气又惊讶,真没想到贵嫂会是这样的人,我还以为她真是三贞九烈呢。看着手中的枪,也不知应该冲出去告诉他们阿清的事,还是先放一枪通知爷爷。这个节骨眼惊醒他们,准叫他们大吃一惊,可是阿清也不能不理。正焦灼时,蓦然那一阵一阵的呼吸声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辨不出什么的唏唏索嗦声,两人的对话微弱地传了过来。“吕烈……”依稀认得出是贵嫂的声音。“贵嫂……”二叔应得含含糊糊。“我……我真怕老太爷会知道……”“不……不会知道的……”“我……如果老太爷知道了,我怎么对得起他老人家呢?”“怕什么?有我。”
“不……不是那样的……”“不然怎么样?”“我……呜呜……”逐渐低低地哭泣起来。忽然远远传来一下急促的枪声,绕有回音地刚上半空。我知道是爷爷开枪招呼我了,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开嘴巴就喊:
“阿清失踪啦!”
爷爷那一枪事实上是在通知我阿清已经找到了。等我和二叔贵嫂回到露宿之地时,天已破晓,哦光在东边像一滴沾在衣服上的水珠慢慢湮开。爷爷见到我们,一脸冷飕飕地说:“阿清要生了。”
阿清躺在爷爷身前,整个身体微微颤抖着,两只手只管乱抓自己的头发,嘴里咿咿呀呀呻吟,一双脚也胡乱翻来踢去。爷爷诊视阿清,说:
“吕烈,你去打桶水来;贵嫂,你过来帮忙。”
爷爷说话时吐字十分沉着有力,脸上的表情更是威严。二叔低低地应了一声,伸手从马车上抽出水桶,回头向爷爷瞥了一瞥,径自去了。贵嫂头低着,走到阿清身边,蹲下身子,等着爷爷招呼。有几绺头发攀在她的额上,略呈凌乱,眼珠子也布了一些疲惫的红丝。匆忙间穿上的衣服许是在草地上压久了,皱得厉害。看着她鼓绷绷的胸前,我忍不住想起刚刚在树丛中的一幕,胸中就有什么热血冲上来似的,心头只管噗噗跳。爷爷忽然朝我说:
“小如,没你的事,到别处去,别愣在这儿。”
“爷爷……”尽管刚才贵嫂千求万祈,要我别把那件事告诉爷爷,但我看二叔那么一副满脸不在乎的模样,又恨贵嫂偷偷瞒着咱们爷孙干这种事,心中实在焦灼且气愤,我打定主意,就算天塌下来,也一定要让爷爷知道。这会儿二叔去提水,但碍着贵嫂的面,不便当面提出来。我背着贵嫂,向爷爷挤眉弄眼做脸色,两手也不停比画好让爷爷明白我的意思。
“有事?有事等一下再说。”爷爷别过脸去。
这一下使我更着急,正想开口说些什么,二叔已经提着一桶水大摇大摆走了过来,我倒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打量二叔,发觉他脸上沁满了汗,背上更是湿淋淋的,腮下气鼓鼓地撑着,十分沉重地喘吁,我从没看到他这么辛劳过。瞧他那一副样子,准是提水的时候跑得太快,连口气都喘不过来。
二叔把水桶放在爷爷身边,说:
“水来了。”
“放下。”爷爷说,“这儿没你们的事,躲开。”
“不用我帮忙吗?”二叔喘着气说。
“有贵嫂在就行了。”爷爷冷冷地说。
阿清这时的叫声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双腿不自然地摊开,膝盖向上高高抬着,抽搐得很痛苦的样子。贵嫂阔大的背遮住了阿清的上半身,看不见她是什么表情,只见到她的手和贵嫂的手紧紧抓在一起。
我扯扯二叔的衣襟,轻声地问:
“二叔,生孩子很难吗?”,
二叔只管两眼瞠瞪,不说一句话。阿清忽然大叫一声,陡地寂静下来,然后又是断断续续地呻吟。我拉拉二叔的手,说:
“二叔,阿清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阿清又大叫一声,高抬的右腿踢到水桶上,二叔急忙俯下身子,稳住差一点就倾翻的水桶。贵嫂转头望向爷爷。爷爷用手背抹拭额上的汗,半声不吭,继续跪在阿清摊开的双腿前,两手不知在忙碌些什么。阿清低吟的声音仍然清晰地擂进我耳朵中,我想走上前去看,却又惶恐地迟疑着,心头突突乱跳。二叔站起来,回到我身边。我说:
“二叔,阿清不会有事吧?”
“别吵。”二叔用手在我小腹上推了一下。
阿清的呻吟越来越大,听得我逐渐有点不忍且心寒起来。我在二叔身侧探头探脑,总想看出一些什么东西来。贵嫂的背已经湿答答的,肩膀一耸一耸地蠕动着,她的一双手还是和阿清的紧紧抓在一起。爷爷一脸严肃,额上沁出的汗,在微弱的晨光下且显且隐地闪烁。我抬头看二叔,他还是眼睁睁瞪着。阿清的呻吟已经逐渐显得痉挛且扭曲,时而低沉尖锐,时而急促时而缓慢,简直不太像是人的声音。忽然她的呻吟声静止了,手脚也不再抽搐,整个人僵硬地躺在那儿,静得让人觉得有不太好的征兆。
“阿清昏过去了!”贵嫂转头对爷爷说。
爷爷轻轻叹了一口气,双手停止动作,有点不知所措地捏了捏胡髭。
“爸爸!”二叔走上前去,语调很怪。“难产?”
我很少听到二叔叫爷爷“爸爸”,这会儿听到了,只觉得有点刺耳。我几乎忘了二叔是爷爷的儿子。
爷爷皱着眉,神情还是严峻得像一座石像。
“骨盘太小,”顿了一顿,声音仍然充满了权威:“胎位异常,肩膀朝下——”
“那怎么办?”二叔说。
“惟一的办法,只有开刀。”爷爷继续说:“但是现在什么设备也没有——”
二叔和贵嫂都沉默着,等着爷爷作决定。爷爷停下的那一刹那出奇地静,山风习习,刮过耳廓的声音也能清楚听到。
“开刀的话,阿清显然很危险,不过至少孩子可以救下来。”爷爷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不开刀,阿清和孩子都活不下去。”
话一说完,取而代之的又是山风习习的声音。
“快把她送进城去——”二叔说。
“来不及了——”爷爷冷冷地说。
“对了,爸爸。”二叔说,“您不是把手术箱带在身旁吗,我看,现在动手吧,至少能把孩子救下来,免得——”
“我问你,”爷爷忽然转过身来瞪着二叔,两眼炯炯有光。“这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爸爸!”二叔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说什么?”
“哼,你少装蒜。”爷爷继续瞪着阿清。“你可知道我是怎么找到阿清的?”
“这个时候,您还谈这个干什么?”二叔的口气显得十分惊讶的样子。
“我找到她的时候,那两个家伙正想把她——”爷爷说,“哼!幸好我早来一步,不然——哼——”
微微的晨风依然扑面而来,只是少了那种彻
骨的寒冷。黄蒙蒙的太阳已经露出了脸,染红了半个东边的天。因为二叔和贵嫂都背着我,我只见到二叔不知用什么表情瞪着爷爷,而贵嫂的头却又垂得很低很低。我看到的爷爷是他的侧面,因为阳光背着他,脸膛阴暗,显得更是冷漠。
“瞒我是瞒不住的。”爷爷说,“我用枪杆子,逼着他们把一切都说出来啦!——哼,你干的好事!”
“什么?”二叔仿佛愣愣的,“他们说了什么?”
“没想到阿清的爹,是你们三人合伙干的,就为了那一点钱?你还把钱独吞哕,是不是?不然人家怎么会找上门来?你干的好事!”爷爷一双眸子亮晶亮晶,有一点像要燃烧的样子。
爷爷这么一说,我马上想起阿清的爹莫名其妙死在井中的事。二叔的身子略动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您——您到底在说些什么?”
“你逼死了人家,抢了人家的钱,这还不够!”爷爷破口骂起来,“你为什么还要糟蹋阿清?”
我直觉地感到空气有点紧张起来,这时阿清的呻吟又低低地响起,伸直的双腿也轻轻抽搐了几下。
“老太爷!”贵嫂焦灼地说,“阿清醒过来了。”
爷爷却好像没有听见似的,把脸转了过去,背对着我们。这一来,我看到的都是三个人的背影。
“爸爸,拿贼见赃,捉奸成双,”二叔说,“你就听信那两个人的瞎说胡扯,硬是认定这件事情是我干的?”
“枪杆子下见真言,你没听说过吗?”爷爷说。
“他们诬赖我,那两个狗养的!”
阿清又开始粗厉地尖叫着,一只手忽然抓着贵嫂的肩,另一只手紧紧攫住自己的头发,好像要把它们拔下来的样子。一双脚撒野使性似的在地上踢着、踏着,叫人看了心都软了半截o
“他们诬赖你,是吗?”爷爷转过头来,指着阿清说:“那么这肚里的孩子不是你的哕?”
二叔没有回话,不知他脸上的神情有什么变化。
阿清的叫声已经变得十分沙哑且野蛮。那样不顾一切的疯癫狂乱的叫嚷,我还是第一次听见,鸡皮疙瘩直立起来。
“不是你的哕?这孩子?”爷爷继续背对我们,“好吧,那我们就少管吧。什么野孩子,我管他干嘛!”
豁琅一声,阿清不知怎么踢翻了水桶,泼泼洒洒的水溅满了一地。她的嗓子也像是喊哑了一般,打从喉咙发出怪异且低沉的咕咕声,好像是被人割断了脖子的鸡,发出最后几下模糊的尖鸣。那一只手还是紧抓住贵嫂的肩,几乎深深地掐进了肉身,真不知道贵嫂是怎么忍下来的。我不知所以然地东瞧瞧,西瞧瞧,心里有一点恐惧起来。
“爸爸——”二叔忽然低声地说:“求求您,求求您动手吧——”
“动手?动什么手?”爷爷双肩因为说话过于激动而颤栗起来:“你才是需要动手的东西!今天我就要把你的劣根除掉!”
爷爷忽然转过身来,两眼透着洞穿人的刃利,黏住二叔;一只手伸出来,好像要往二叔身上什么地方揍过去的样子。
抓紧贵嫂的手忽然松了下来,垂到了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那样痛苦挣扎的声音,几乎要使我掩起耳朵不忍再听。爷爷皱了皱眉,望向阿清,伸出去的手,刹在半空中。
“这——这孩子一一是——是我的——”二叔低下头说。这么大的一个人,忽然变得这么忸忸怩怩,看得我很不习惯。
“是你的,嗯,是你的,哼,你现在承认啦——”爷爷说,“事情都是你干的啦,是不是?”
二叔低低地垂下头,沉默着。
“畜生!”爷爷这么吆喝一声,整个身子大幅度地向前倾了一下:“我今天就断了你,看你还有什么本事,做这种事,造这种孽!”
那一只手不知怎么抓到了贵嫂身上,骨骼用力得好像要从皮肉里挣裂出来。难听的低吟已经不像是“叫”出来,而是让什么煎熬着磨擦出来似的。爷爷又望向阿清,两唇紧闭,两只眼珠子往阿清和二叔身上来回瞟了几下。随着阿清那一阵一阵哀啕而来,是一连串低鸣的哭泣,我这才发觉贵嫂双肩微微抽动,原来贵嫂正在低头哭着。
“贵嫂也不要太难过!”我第一次看见爷爷激动起来,“你和吕烈的事情,我早已经知道哕,何况昨天晚上的事,也不是头一遭了!”
不知道爷爷指的头一遭是什么事情,或许就是我刚才在树丛中看到的?贵嫂的肩好像抽动得更厉害了,阿清的手虽然紧紧扣在那儿,却对她没有一点感觉似的。
“爸爸——”二叔又说话了,声音开始颤抖起来。平常是那么一个威威猛猛的人,怎么变得这么气馁?“我求求——求求您,动手吧!”
“动手?对!动手!今天我就要向你动手!”爷爷转头向二叔呐喊,声音有点沙哑起来。
阿清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震得我的耳膜轰轰响,好像会给它刺穿似的。爷爷又转头望向阿清。
“求您动手吧!”二叔又说。
爷爷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副很为难的样子,他举起一只拳头,使尽了力气似的击在草地上。
忽然二叔抽动双肩,把一个大脸膛埋在贵嫂胸前,那么意外且不知所措地放开了声音嗄哑地大声哭嚎起来。我只感到又惊讶又好玩,那么大的一个人,没想到哭起来也这么放肆泼辣,憨皮厚脸的,把头靠在人家的胸脯上,小孩子似的赌气撒野。耶!这般放纵。
贵嫂也还是埋头哭着,不知一副什么表情。阿清却停止了呻吟,手脚也不动了,大概又昏迷过去。
“小如!”爷爷忽然转过头来叫我,语气十分悲壮,把我吓了一跳。“把手术箱拿来!”
我转身向马车奔去,愣在那儿久了,手脚都有点不听使唤,差点就摔了一跤。等我把手术箱搬到爷爷面前,二叔已经不哭了,老大的一个人,不但哭起来突然,停得也突然,使什么性子似的,以后可有话题揭他短了。爷爷一面把箱子打开,一面说:
“我没有麻醉药,只有趁阿清昏迷的当儿动手。小如,你注意她的手。贵嫂,你看好她的脚,要是她半途醒来,压制她,别让她乱动。吕烈,你去拿纱布蒙上她的眼,顺便塞上她的嘴,免得她醒过来叫喊。”
一切就绪,我禁不住有点害怕,心头突突跳着。
我看见二叔递给爷爷什么亮晶晶、响当当的东西,见到那样雪白的、锋利的、冷凛的什么坚硬钢铁,全身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想起走进医院嗅到药味那种说不上为什么会不舒服的感觉,又一次在这时候升发起来。等到爷爷动手的时候,我只管低下头,不敢去看,但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那种刀刃楔入骨肉的声音,几乎在自己的肉身里感觉得到。只是那么一瞄,那以后,我一直低着头看阿清的手,那种不舒服的感觉逐渐强烈起来。血的味道,金属器具轻微碰撞的声音,仿佛是什么水声潺潺的,很多奇怪的低低的音响在我脑中旋转着,几次忍不住好奇想抬头看看,却又始终没有看到。浓浓的血腥味冲上鼻来,想憋住呼吸,心胸却有什么闷闷的一阵一阵往脑中冲上来。猛然地看见阿清的头摆动了一下,左手五指也缓缓摊开,我急忙伸手压住她的两只手臂,低声叫:
“阿清醒了!”
话刚说完,整个腹部离地弹了一下,我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映在眼帘中的是一些恐怖的剖开的肉和腥红的血,我低下头,停止呼吸,喉头酸酸的想要呕吐。
“贵嫂,看好她的脚!”
爷爷和二叔四只手不知在忙些什么,贵嫂也不知压紧了没有,我却是拚了全身力气在压。怎么阿清挣扎起来还摆动得这么厉害,整个胸部和腹部,一个先起一个后伏,震荡得像一条丢上岸的活鱼。我闭上眼,什么都不敢看,原先以为什么好玩的东西,现在只希望早点了结。阿清的头左右激烈摆动,鼻孔发出十分微弱的“唔唔”声。我不敢睁开眼睛,怕接触到她脸上的表情,虽然蒙上了眼也塞住了嘴,正视其他的部分也是十分要命的事o
“小如,”爷爷忽然说,“按住那个口子,快!”
我强迫自己抬头往前看,胸中又有什么东西往上冒,又想呕吐的感觉。
“这儿!按住!快!”爷爷又说,“我们忙着!”
我弯曲了膝盖,跪着压紧阿清的手腕,颤抖着一只好像不是自己的手,用三根手指头向那个地方压过去,急急又缩回手,手掌黏稠稠的尽是浓血。我闭上眼,喉头涩沥沥的好像快呕出来了。脑中昏昏的又让什么敲打着,刚睁开眼,头已往地上栽下,不知怎么晕了过去。
也不知怎么醒了过来,一眼就瞥见坐在我面前的爷爷,想起自己糊里糊涂晕了过去,就觉得不好意思。我坐起身子,正想说些什么,爷爷已经捏着我的肩膀说:
“孩子已经安全生下来了。”
爷爷抖出来的声音,不但少了医生的权威性,而且显得十分疲累且脆弱。残月眉下早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明晃晃,眼神呆滞地垂下,好像一盏即将熄灭的灯似的;颧骨看起来耸得更高了,使整张脸显得更加消瘦。爷爷像松弛了全身的骨头一般地坐着,往日那种随时随地警戒着的特有的张力也没有了。我从来没发觉爷爷这么老迈。我扯扯他的衣襟,说:“阿清呢?”
爷爷低声地说:“去了。”
我看见身旁铺着一块隆起的白布,伸手把它掀开,就瞥见阿清的脸,我又急忙把它掩上。
这时我发觉身旁有什么低低的奇怪声音,十分稚弱地传了过来。循着方向望过去,看见二叔躺在草地上,脸色有点苍白,好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两腿与小腹的交错点,扎了厚厚的白色绷布,一半以上都沾染了鲜血。二叔两眼僵直地瞪着天空,眨也不眨,只偶尔从嘴中吐出沉沉的呻吟。
“吕烈,”爷爷仿佛咬字很吃力地说:“我断了你的命根子啦!我说过要断的,你……你做孽了这么多年,断了也实在算不了什么。我说过要断的……
二叔只管躺在那儿,什么话也不说,两眼红红的好像要哭的一副模样。
爷爷又说:“贵嫂,你瞧着办吧,吕烈已经给我废了,你要走要留,要守要嫁,都随你了……”
这才看见贵嫂抱着婴孩,低着头,哭着从我身后走过来蹲到二叔身边,轻轻把婴孩挪出,移到叔叔眼前,一只手伸了出去,紧紧抓住二叔的手。曦光从远方遥射过来,照在安静地闭阖的婴孩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