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凶猛
1
安妮说,其实在这世上,真的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安妮说,宿命其实就是生命中某一瞬间偶然的选择和决定。安妮还说,每个女人都是条游在海中的鱼儿。安妮其实说了很多的话,我记不起了。后来证明,安妮说的这些话都是对的。
认识牧童安妮的那天,我说自己是个杀手。我说,我每天都行走在各种大中小城市,我说,我从不会在一个旅店住上一个礼拜,我还说,我现在就是躺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和你说话。安妮说,那女人不会生气吗。我说,嘿嘿,我身边每天都会有不同的女人。
我问安妮,你是做什么的。她说,画画。
我脑子里浮出的形象,是一个背着画板,手遮在眉沿,踽踽走在广州街头的少女模样。安妮,我能看看你的画吗。接着我看到许多的鱼,每条鱼都咧着嘴,线条生硬,眼神空洞,身上的鳞甲像化石一样古老。它们印在画板上。那是安妮的画。
安妮说,除了画画,我还喜欢看电影、吃美食。我轻薄了一句,吃尽天下美食的小嘴嘴一定也非常香甜呢。后来我打出“再见”。下线。
2
给机场,关闭了一家和朋友合伙的小酒吧。我和女友分分合合,合合分分,貌合神离又黯然神伤。我还写了一篇小说《波多黎各的鸟》。如同作品里所说,喜欢那个地方,其实只是爱屋及乌。只为了那儿有美丽的环球小姐和巨大的飞机场草坪。
把女友从电脑游戏上唤回,正色告诉她,有一天我一定会去波多黎各,去那里开个酒吧。她斜着眼睛看屏幕,回答,哦。
突然想去那个聊天室里寻找她,只为她的名字和那些奇怪的鱼。我说,你还记得我吗,两年前那个杀手。她说,记得,你这个杀手文化层次还挺高。我乐了,你还真以为我是杀手。她说那是她第一次上网,什么都以为是真的。
然后给她看自己的小说《波多黎各的鸟》。我说,有一天我会去波多黎各开个酒吧,它将建在海边旅馆的底楼,酒吧里会卖一种名叫“fools die”的饮品,我会在酒吧里放一些黑白电影,还会放音乐,每当音乐响起,客人们就翩翩起舞。音乐结束时,客人们就相互吻别。
她说,多美,你一定能够成功。
3
仍然和女友频繁地争吵,并结束了自己在一个公司的文秘职位。老总是个三十多岁的女性,嗜香烟,爱化妆,常表白一些暧昧的语言。在一次酒会上,实在无法忍受她放浪的狂笑和言辞,愤然离座。每天和一群朋友聚在一起海吃鬼喝,趴在灯火辉煌的立交桥上商量着要开一家这个城市最大的夜总会。在醉意惺忪时,我就去网上静静等待她的出现。
安妮,我问她,你为什么要画那么多的鱼。
安妮回答,这世上的每个女人都是条鱼儿,游在深海之中,既贪恋水里面的自由自在,又渴望水外面的花花世界。
安妮说好的电影要在晚上一个人看,她说电影里有许许多多很奇怪的爱情,那些爱情真让人发疯。我问她,那你的爱情呢。她沉默不语。每次下线,我都会打出“再见”两个字,那是我区分网络和现实的惟一方法。但那一天她悄然下线,我没有来得及打出“再见”。
有天深夜,我们在各自的城市约定同时看一部叫《Platonic Sex》的电影,里面有一句话说: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确认的话,那就是所有人都是孤独的。
猛地就呆住了。屏幕上安妮在飞快地说话,看到了吗,她说,看到刚才那句台词了吗。嗯,我轻声回答。真的是这样的吗?她仓皇地问。不会孤独的,你永远不会,安妮,我心里洇满了深深的伤感。
安妮说,你今后下线别打“再见”这两个字好吗。我问,为什么呢。她说,我不喜欢你打出这两个字后再马上消失掉,那么快,好像一种宣判,让人怀疑你根本就没出现过。她说,我宁愿你就直接消失掉。
心里像涌出一股奇特的暗流,温暖而又冰凉,刹那间将整个人熨得兵荒马乱。
4
再次和女友争吵得心力俱悴时,我对女友说了一句电影对白:我想我们应该整理一下各自的人生了,但在这过程中需要我们独自完成。然后拎了个笔记本去了阿坝州。
行走在那个荒凉而美丽的地方,我看到了悲壮的大凉山和山上那些虔诚膜拜的僧侣。他们十年如一日地跪着祷告,祈求神灵的到来。在一个村落里,穿上一条民族裙子,夹着笔记本去找村长。我告诉他,我需要一根电话线。
我对安妮说,我现在是在阿坝的一个村子里,穿着一条华丽的民族裙子,刚刚完成一篇小说。她问,裙子好看吗?我说,我的小说更好看。她问,叫什么名字。我说,小说里有一段台词,我们要对台词,一人一句,就好像电影对白一样。她问,什么台词。我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将小说传给她,然后抽烟静静等候。过了一会,她说,可以开始了吗?
你爱我吗?爱。说清楚,完整一点。我爱你。再温柔一点。我—爱—你。多说几遍好吗。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有多爱?海枯石烂海角天涯粉身碎骨天打雷劈。真的爱我?真的爱你!永远?永远!那我也永远爱你。
她笑,这个台词怎么这么好玩。我说,那我们每天都对一次吧。那段日子,我白天就躺在绿油油的草地上仰望蓝天,贪婪地嗅着湿润润的野花清香,晚上就像鱼一样滑进房间,站在窗口,让米白色的月光照在自己身上,感觉一望无际的幸福。
呆在房间里,用笔记本放那部《燃情岁月》,影片的最后,崔斯汀离开了他所爱但无法相爱的女人,去寻找那只儿时的黑熊,去救赎自己,却逐渐沉沦。赤裸地趴在一个妓女的身上给他深爱的女人写信,只有一句话:忘了我吧,就当我死了。他的脸孔像尸体一样苍白。
为什么,安妮。我惨然地问。她在屏幕那端幽幽地叹息。过了很久回过来一句话,宿命其实就是生命中某一瞬间偶然的选择和决定,你选择了,你就要决定。
突然感到揪心的疼痛,像是心里某个很柔嫩的东西被撕裂,撕得血淋淋的。最后安妮问,你那篇小说叫什么名字。我说,它叫《杀手与牧童》。
安妮,我问,我还要打“再见”吗?
她久久没有说话。那一刻我似乎就能真真切切感觉到她的哽咽与颤抖,伸手一摸,自己已是满面冰凉。
接着我打出:永远不说。再见!
5
和朋友去“东海渔村”吃饭,席间喝了好多,去卫生间时,蓦然看见镜中自己那张脸。它像是刚从水里浮起来,湿淋淋的。从卫生间里出来后我直奔机场,上了最快那班航班飞去了广州。
广州街头阳光灿烂,人潮汹涌。我独自走在天河北路,路过体育馆,“亚细亚”影院和古老的英式教堂。最后来到一个花园小区,围着小区的散发着花香的甬道慢慢散步,一路抽烟,吃了一个冰淇凌。我坐上一条凳,静静地看着小区的某一个窗口。我无法自禁,因为在这个城市里,这个窗口曾带走我的呼吸。
几个小时后我又回到了我的城市。
再次见到她的名字是在电视屏幕上。当时我在一家快餐店吃便当,猛一抬头就从吧台上的电视里看到了她出现在一个画展上。旁边的简介说:35岁的女画家牧童安妮女士在办完这次画展后,就准备和丈夫还有十岁的儿子移民去波多黎各。
身边的丈夫紧紧搂着她,幸福地说,去波多黎各是安妮很久的心愿了,我们都为她感到高兴。
这是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见35岁的安妮。她像《燃情岁月》里的苏珊一样,有着惊鸿的美丽和忧伤。她在电视上说,其实在这个世上,真的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那一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我刚刚满2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