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业雄
一层最贴身的皮肤
没有比旗袍更适合上海女性的。
没有比上海女性更适合旗袍的。
旗袍,将上海女性的妩媚典雅与山水的韵律体现得可谓淋漓尽致。一件通体剪裁、上下相连的合身的旗袍,内敛而不张扬,沉静而不轻飘,贤淑而不争艳,配上高跟鞋后,立刻使上海女性的“三围”显山露水,身材修长者亭亭玉立,身材矮小者娇小玲珑。而旗袍的干净利落,又能与各种服饰任意搭配,而且旗袍的用料不拘一格,纱、绉、绸缎、毛呢、棉布均可,夏天穿单,春秋穿夹,冬天穿棉,热时穿无袖,冷时穿长袖。无论是中年女性的风韵,还是二十来岁的青涩,一袭旗袍总能穿出百样风情。真可谓:“微风玉露倾,挪步暗生香。”旗袍之美,美在“含蓄而又性感,简洁而又典雅”,这正是上海女性的最大优点,她们既无北地女子的激情四溢状,也无水乡姑娘的小家碧玉气,故有人惊叹,旗袍之于上海女人始终是无可取代的!
程乃珊对旗袍有过精辟而富有想像力的评论:“要说上海女人的经典形象,十有八九总仍脱离不了斜襟上插着一束麻纱绢头、手执檀香扇的旗袍女士。近百年来,不论在战火的硝烟之中,还是黑白颠倒的乱世,直到百花齐放的今天,上海女人就是这样,在历史的板块的碰撞下,在传统与现代间、规范与出位间,一身承载着历史的沧桑和现代的亮点,婉转而行,迂回展步……那婀娜的旗袍身影,弥漫着浓郁的上海百年风情,成为注入西方元素的东方文化最感性的写照,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最温柔的注释!”
上海女人天生是穿旗袍的。说句不怕很得罪人的诳语:也只有上海女人才配穿旗袍。就连近在上海“贴隔壁”的江南水乡里的女子——也只能是一身上下分体的短衣衫裤才更相配。至于西方女性更是很少合格。用旗袍去包装人高马大的西洋女子,即使像玛丽莲·梦露这样的举世闻名的“36—24—36”(英寸)的“魔鬼身材”,那张扬的言行和发达的汗毛,还是要被旗袍无情淘汰,娇艳的红玫瑰难以表现白百合特有的静谧美。
上海女性是值得庆幸的,旗袍使上海女人——只有上海女人——自信,令上海女人——只有上海女人——在公共场合更加注意仪态举止,注意到鞋和头发的整齐清洁,让上海女人——只有上海女人——变得特别温婉贤慧。什么叫嗲?什么叫上海女人的嗲?它应该与旗袍密切相关,没有旗袍,上海女人之嗲是不存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而旗袍只能诞生与滋长在上海。上海这个城市,讲究生活,玩味精神,加上素有的江南水灵气,和大都市的国际派头,才有可能把旗袍的精神气质一直完好地延展开去。这是周璇唱着“何日君再来”的上海,是郁达夫和王映霞热恋的上海,是舞台上梅兰芳博士长袖翩翩顾盼流离的上海,是百乐门仙乐斯夜夜不眠歌舞升平的上海,是张爱玲苏青笔下客厅闺阁厨房后阳台风情万种的上海……
一棵永不老的长青树
江山代有时装出,各领风骚数十年。
这话对旗袍来说,是绝对不准确的。
是的,时装的寿命多是短暂的,往往昙花一现,“譬如朝露”。君不见,蝙蝠衫、太空衫、航空衫、喇叭裤,如今安在哉?时尚也是如此,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什么保龄球、呼拉圈、跳舞机,什么雪碧加红酒、香辣蟹、香辣小龙虾、麻辣兔头,什么F4、谢霆锋、理查德·克莱德曼……话题扯远了点,且打住。
自从民国三、四年间开始,旗袍悄然无声地登上了上海时装的舞台后,就一直没有真正下过台。旗袍的出现使当年的上海女性的穿着一下子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按现在时尚的语言叫作很“妖”的转弯。
比如,翻开从1926年创刊的上海《良友》画报,哪一期封面女郎不穿着一领旗袍?那些形形式式的明星画报、电影画报、戏剧画报里的大大小小的明星,老月份牌上一个个搔首弄姿、大摆姿势的女主角,尽管形态各异、表情不同、造型“拗”得光怪陆离,但多以穿色彩艳丽的丝绸旗袍为主,雪白粉嫩的臂膀丰腴地裸露着。现在那慧眼独具的出版社出版的“老照片”、“老画报”、“老ΧΧ”里凡是出现的女性,十有八九也都是身披旗袍。
即使如革命先烈,江姐临上刑场前,还特意在整理头发的同时,把那士林蓝布旗袍捋伸得整整齐齐,还配上那白毛衣开衫、红围巾——此刻,我们的耳边又响起了《红梅赞》。
尽管在解放后的新中国,在相当长的一段“历史时期”中,旗袍常常被压在了老百姓的箱子底里,但遇到特别重要的场合,例如国家主席刘少奇访问外国,那主席夫人王光美不也是一袭旗袍去了印度尼西亚见苏加诺总统?连外交部长陈毅的夫人张茜不也是陪着“旗袍”了一下?我们在电影里(后来在“文革”时的“批判电影”里)、照片里、漫画里看得分外清楚。据茶余饭后的“路透社”式的闲说,这些旗袍很激起第一夫人江青的无名火,想想也真是,“旗手”倒没有穿“旗袍”的机会。
过后的中国似乎消停了一阵,大面积的旗袍没有了,但它存活在上海女性的梦里。
果然,随着王家卫镜头里的张曼玉(“苏丽珍”)身穿20多套浓淡相宜、美仑美奂的旗袍的婀娜身姿,伴随着一泻千里的忧郁与神秘,旗袍又一次狠狠地扣响了今人的心扉。旗袍之梦又一次复活了。
于是,电影节的中国女评委、华裔女嘉宾们纷纷套上了旗袍;
于是,街头巷尾晃动着旗袍婀娜的身影;
于是,长乐路上开出了“旗袍一条街”;
于是,婚纱照里旗袍成了“指定服装”;
……
整整90年呵,“旗袍我回来了!”——当我们模仿《闪闪的红星》里胡汉三的腔调的时候,不由得会发出这样的感叹:旗袍的生命力够顽强的!
因此旗袍绝对是时装里的另类。
一朵求解放的迎春花
旗袍的“另类”意义还有一点,她的意义沉重啊!
细一想,旗袍的诞生主要还是因为上海的女性实在无法容忍传统服装的不合理性!它没有体现出女子的身段和体形,彻底抹杀了女人的个性和特点,尤其是在这个已经推翻封建王朝的时代,在这个讲究个性解放的时代,在这个向往人格独立的时代,在这个人人进步、男女开始讲平等的时代。但是,由于上海女性们并没有真正体会到人本主义、女权主义的深邃,而只是局限于看到很具体的现实处境,于是,就大胆地、离经叛道地在衣服上寻找男女平等的突破口。拿张爱玲的解释来说。就是“中国,自古以来女人的代名词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一截穿衣与两截穿衣是很细微的区别,似乎没有什么不公平之处,可是1920年的女人很容易就多了心。她们初受西方文化的熏陶,醉心于男女平劝之说,可是四周的实际情况与理想相差太远了,羞愤之下,她们排斥女性化的一切,恨不得将女人的根性斩尽杀绝。”
上海女性希望籍服装表现尊重人、表现人的新兴观念与自我意识,作为争女权、争平等的战利品。上海女性企图改造传统服装,肯定经历过许多次失败,成功的就数旗袍了。
旗袍简单明了的裁剪使上海女性怦然心动,而且旗袍修长正好迎合了上海女性清瘦玲珑的身材,更主要的是,旗袍有着可以供“革命”的基础(“革命”听起来总是顺耳的好词,哪怕是阿Q的不求甚解的呼唤)。因此,她们挑中了旗袍——这个一截之衣,与男性一样的一截之衣。旗袍的革命性意义就在于,它向东方女性发出了身体解放的号召:透过一条若隐若现的缝隙,女性的身体呼之欲出,突然闪烁着白金般耀眼的光芒,照亮了东方女性身体空间的漫长黑夜。这才是旗袍诞生在此时此地的真谛!当时有一篇相关文章说道:“打倒了富有封建色彩的短袄长裙,使中国新女性在服装上先获得了解放。”
如果说后来20世纪80年代的喇叭裤还有一点向僵化的体制叫板的意味——再后来的时装就连这点意义都不复存在了,那么,当年出现的旗袍的主题思想无疑是相当激进的,这一件看起来温柔无比的丝绸服装竟然有如此坚挺的身骨,不由得使须眉们刮目相看了(想当初是如何为了留头而不留发的,是如何提着马蹄袖到处请安的……)。
旗袍堪称是上海妇女解放运动中一朵亮艳艳的迎春花!
一件走了味的工作服
旗袍,旗人之袍也。我们在电视、舞台上的各种表现民族风情的歌舞里、清宫戏里倒常常可以观赏到这种原汁原味的满族女装。
当大清朝跌进了历史的戏箱里后,旗袍的祖宗从黑龙江南下黄浦江,但当时只是一件肥大的、丝毫没有腰身可言的普通褂子,与男装实在说不上有什么了不起的、本质上的区别,这件“大马甲”似乎还分明带着一些老玉米味。她入上海户口前,沿途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变异。所谓领风气之先的“上海旗袍”就像上海的石库门,把欧洲的百叶窗和窗饰以及门楣纹饰注入建筑式样,其实已经非常西洋化了,将西方时装的元素如打裥、收腰、装垫肩等一一注入进去,只有在领口、在门襟、在工艺上还保留一些中国传统女装的精华,这也是现在的一些西方时髦女性也能够很乐意地、很流畅地接受旗袍的重要原因之一。
从此,一袭风华绝代,万种佳人风情。
从此,情迷海上花,花迷上海情。
旗袍是时尚的产物,也必然会随着时尚变异而变化多端、追新逐异,长了短,短了长,长了又短……如果把具体尺寸的变化记载下来,标点在坐标系统上,再流畅地连接起来,人们就完全可以得到类似解析几何里正弦曲线的图形。但是衣服更是人穿的,一样一件衣服穿在不同的人身上就有不同的味道。
如果说《花样年华》里的旗袍是经典的话,那么这经典也只停留在旗袍本身,张曼玉被衣服束缚住了,人们盯着旗袍,而没有在意这个穿旗袍的上海女人。其实是上海女人让旗袍有了别样的意味。她们走路带起来的风把旗袍的后摆高高地扬起,可以清晰地看见里面的两条纤细的腿健步如飞。这是上海女人,穿着美丽的衣裳,拿着自己的主意,张扬着自己的情绪,风风火火地走在人生的路上,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也无论是斗着心机,还是耍着手段,甚至是无奈和伤怀,没有一点委琐。当时光流逝到如今,旗袍再次成为风尚,上海女人们在旗袍下面的两条玉腿,更应该用一种典雅但决不软弱的态度行走在上海的大街小巷。
只是如今的变化却有些使人瞠目结舌。
且不说民航的空姐们曾经脱下了套装齐崭崭换上了旗袍;也不提选美(或某某小姐、某某形象代表评选)时穿旗袍走T台成了“规定动作”;单单饭馆酒店茶楼门口的迎宾小姐礼仪小姐都不约而同地把大红大绿的、皱皱巴巴的、开叉几乎开到腰部的旗袍当制服穿,就让人感到惨不忍睹;我还目瞪口呆地看到一个身穿旗袍、脚蹬旅游鞋、踩着三轮车、卖大西瓜的彪悍女性……真是肆无忌惮。
人们不得不发出这样的感喟:旗袍在堕落和变味成工作服。
拿什么拯救你,上海的旗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