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眼镜

2004-04-29 00:44:03姚鄂梅
山花 2004年9期
关键词:阿康鼻梁

姚鄂梅

四月三十日。

上午十点,吴瑕关上电脑去请假,说是有急事,需要去一趟邮局。明天就放假了,七天大假,办公室弥漫着一丝压抑的兴奋,头儿拨了几个电话后,神情也有些松懈下来,吴瑕一开口,他就很痛快地准了假。

吴瑕来到几天前就预约好的门诊部。候诊室里多半是女人,不是举着化妆镜惴惴不安,就是揪着腮帮上的肉愁眉苦脸。吴瑕看也不看她们,径直来到手术室。她想,这里不是犹豫的地方,既来了,就要果断。

吴瑕终于决定垫高鼻梁了。

吴瑕是在三个月前动起这个念头的,那天,吴瑕在洗手间里无意间听见了两个女人的对话:

烦不烦,好好的双眼皮耷了下来,变成单眼皮了,眼睛也变小了。

很简单,去切一刀,马上就提上去了,你看楼上的老胡,她就做过。

她们出去后,吴瑕偷偷看了一眼,是两个花枝招展的人,这说明她们已经不年轻了。

从那以后,听到类似的谈论还有两次。一次是在公汽上,一个戴着金属牙箍的小女孩扭过头来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做激光取痣?一次是在肯德基,两个闺中密友在她前面谈心,矮些的说,吃完了这餐,我就要开始节食了,我的老板找我谈了话,他说我再不减肥,他就要劝我辞职了,说是我的体形让客户对我们的产品产生不信任感。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胖子的活路啊,郁闷!高些的说,我也老早就想去隆胸了,脸黄黄,胸平平,一副饥民相,干什么都没信心。矮些的说隆吧隆吧,这个世界反正是疯了,但大家都疯,你也得跟着疯,不然你就输了,输在这个上面,不服气呀。矮些的似乎很容易产生胸怀全球的意识,她接着又说,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上还有几样东西是真的,唯独我身上这些肉肉是真的,他们又偏要我减掉。

吴瑕还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关于整容医院的专题报道,主刀医师衣领上挂着胸迈,对着观众振振有词:我们从小就知道,一个人犯了错误不要紧,改了就好。

之前,吴瑕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加入整容一族,她知道自己不算美女,但也绝对到不了需要整容的地步。而且,她同事的一句话也让她不敢轻易做出决定。那个同事外号叫冷美人,她姓冷,人也确实漂亮。有一天,冷美人气愤地对吴瑕说,这些人真是好笑,动不动就拿自己的脸开刀,动不动就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她们为什么要这样不安分呢?她们千方百计让自己变得漂亮起来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莫明其妙地认为,吴瑕和她一样,是个自然主义者,是整容队伍以外的人。吴瑕其实并不完全同意她的观点,但她也不想跟冷美人唱反调,干吗要惹得别人不痛快呢,当人戴着红色的眼镜时,我就说世界是红色的,当人戴着绿色的眼镜时,我就说世界是绿色的,所以吴瑕附和着她:就是,长得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干吗要这么虚伪?

冷美人继续忧心忡忡地说: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人们将不知道什么叫天生丽质了,这就叫弄虚作假,不讲游戏规则。吴瑕再也找不着附和的词了,光是望着她笑,她心里清楚,最近冷美人一直愤愤不平,因为有人做的人工鼻梁非常成功,竟比她的原装鼻梁还好看,她再也不能昂着头,冷冷地显示她挺拔优雅的鼻子了。吴瑕想,如果自己去做了鼻梁,又被她知道,她该怎么想自己呢?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将失去冷美人的信任,她会转过身去站在她的对面,跟别人一起嘲笑她,就像当初她跟自己一起嘲讽别人一样。

但后来,吴瑕的很多看法都慢慢改变了。

吴瑕曾经非常仰幕一位政界女要员,觉得她举止端庄高雅,富有学识,是一款不多见的女性经典,后来她知道,她标志性的银灰色头发其实是经过染色而成的,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动摇了,天然的,与生俱来的,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似乎再也担当不起美这个字了,当人们说到一种美“没有任何雕饰”时,多半含了迁就的成份,因为他们在前面加上了“毕竟”这个词。吴瑕想,总有一天,人们要开始怀疑真理的。

那本美容杂志说得好,读书的确能改变你的气质,但那只是说,你可以毫不打怵地走上演讲台,气定神闲地出人大型报告厅和宴会厅,在人群中不慌不忙,从容淡定,但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在拥有这些的基础上,还拥有精致的五官,无可挑剔的身材,结果会怎么样呢?答案至少有一个,那就是,你永远都不会自卑!永远永远!一个人一旦摆脱了自卑,还有什么不能干的?

吴瑕的鼻梁还不到令她自卑的程度,但内心深处,吴瑕是个理想主义者,喜欢完美无缺,她想,如果我悄悄地做了鼻梁,人们会觉得我不知为什么,竟变得越来越漂亮了,那种感觉该是多么好啊。

从小到大,吴瑕都有一个执著的爱好,那就是喜欢得到别人的夸奖。可事实上,随着岁月的流逝,吴瑕得到的夸奖越来越少了。

她没想到,她为之提心吊胆的手术,只用了不到半小时。有点胀,有点痛,还想流泪。医生在口罩后面说还会有衍青,都是正常反应,两三天后就消失了。吴瑕挑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些后果她早就打听清楚了,要不,她也不会选在长假里做这个手术。

她从包里掏出一只大口罩,也是几天前就准备好的。

下班前,吴瑕做出一副狼狈的样子冲进办公室,在口罩后面嘟嘟囔囔地说,真倒霉,一出门就碰上一个冒失鬼,撞翻了我的自行车,摔破了鼻子。头儿满眼怜惜地看着她,又慷慨地给了她半天假。

吴瑕兴奋地来到那家中介所,她们约好了,十二点,中介所就带她去水蓝郡,她将以临时保姆的身份,在那里度过七天。这是她一个月就开始策划的长假计划。

改变鼻子的形状,到水蓝郡做保姆,这两件事本不相干,但吴瑕硬将它们联系起来,成为这次长假行动的姊妹篇。不用问,丈夫肯定不会同意她去垫鼻梁,他也很少出差,他们是天天相对的夫妻,她想隐瞒他是不行的,唯一的办法是她想办法躲出去,直到衍青消失了再回来。所以她选择了这次长假,七天后再回来,万一被他发现了,也无力改变既成的事实了。

吴瑕也不想躲到旅游的队伍里去,她不喜欢走马观花似的旅游,她压根儿就不喜欢旅游,除非是另一个地方有人等着她,她可以暂时脱离惯性,在异地过上一段不真实的生活。可她生活中没有这样一个人,一直以来,她就是个孤独的人,结婚后,她更加孤独了。她也很想去结识一两个朋友,但这很难,她每天都在人流中穿行,眼睛从一张张漠然的面孔上划过,又漫不经心地移开,她惭惭认识到,要想让一张陌生的面孔放下戒备跟你热乎起来,简直比登天还难。在同事当中建立朋友关系更不可能,大家在一起闲聊的大多是街谈巷议,娱乐新闻,偶尔触及对方的日常生活,人家马上眼皮一垂,含糊其辞地遮掩过去,一到下班,更是纷纷作鸟兽散,若在街上偶遇,也会点头打个招呼,但那表情跟上班时已不一样了,意思是:啊,你是我的熟人,我认出了你。仅此而已。

反正是要躲出去,吴瑕就有点蠢蠢欲动起来,何不在这七天里,偷偷去做点意想天开的事呢?她悄悄设计了许多方案,又一一推翻,最后,她选择了到水蓝郡去做临时保姆,这样她就不得不去认识一个人,不是蜻蜓点水,而是深入地认识,这种机会是多么难得呀,这个人最终会不会成为自己生活中的熟人乃至朋友呢?这种不可知的感觉让她兴奋起来。

昨天晚上,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丈夫:这个假期有什么安排?

有什么好安排的,在家里好好休息几天,睡睡懒觉看看电视。

她放心了,她真怕他会心血来潮,突然做出什么安排,打乱她的行动计划。又一想,这种担心其实是多余的,她早就习惯一成不变了。他每天十点半睡觉,七点钟起床。他每个月理一次发,理发店就固定在走出楼门的第一个街口。一年四季,他总是蓝裤子,黑皮鞋,总是那一个牌子,旧了,破了,不能穿了,她就去一趟商场,买回一模一样的。向他建议其他的牌子,他却不以为然:谁记得那么多!还不如以不变应万变。久而久之,林林总总的衣服鞋袜,在他眼里就只剩下那一个牌子了,他甚至认为,吴瑕也应该去穿那个牌子的衣服,这样,她每天早上打开衣柜不知穿什么才好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就不会总想着去逛街,一逛就是四五个小时,却又颗粒无收。

至于为什么要选择水蓝郡,吴瑕自己都觉得很难解释。水蓝郡是别墅区,她最先是从满大街的售房广告中知道的,她喜欢水蓝郡这个名字。每当她骑着自行车下班回家,穿过菜场,拐进那条满是修鞋摊和烧饼摊的小街,再爬上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水泥楼梯时,她就会想到水蓝郡这三个字。她想,住在那里面的人平时都是怎么生活的呢?

吴瑕觉得自己应该算是白领了,她很气愤人们对白领的定义,那样的白领都是电视上的,一天换几次衣服,鞋跟细得像笔尖,三点半喝下午茶,晚上活动在聚会和酒吧。她看到这样的电视就来气,她们怎么能代表白领阶层呢?她们充其量只能代表娱乐圈对于所谓白领的贫乏想象。像她吴瑕,本科毕业,银行职员,应该算是地道的白领了,可她却穿着健步如飞的平跟鞋,留着最易打理的发型,骑着链条盒漏油的自行车,每天提前十分钟上班,推迟五分钟下班,中午休息一小时,吃一份猫都不爱的免费午餐,就这,月工资才两千刚出头,而做一次头发少说也得五百。有几次,她都开始去想人到底为什么活着的老问题了。

说到底,人的一生就是用各种体验连接起来,但人生苦短,只能体验有限的几个角色,要想体验多点,也许就得自己想办法。吴瑕这样说服自己去履行长假计划。

她换了一身看上去老气些的衣服,头发也扎成家庭妇女最爱的懒人头。快到水蓝郡的时候,她非常抱歉地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她临时有个出差的任务,长假不能陪他在家里过了。丈夫有点意外,稍稍迟疑了一下,最终也没说什么,只叮嘱她在外面要注意安全,就挂了电话。她几乎跳起来了,她没想到一切竟这么顺利。

雇主看上去很年轻,颀长的身材,精巧的五官,淡淡的妆容,正是吴瑕想象中的水蓝郡主人。不过,吴瑕一点都不惊讶,她知道住在水蓝郡的女人要么很漂亮,要么很有钱。中介所的人向她介绍了吴瑕,就匆匆走了,吴瑕这才想起来,她还不知道她的主人姓什么。吴瑕到底不是个笨人,她望着她笑了笑,清清楚楚地叫了声:老板!

她说叫我阿瑞吧,大家都叫我阿瑞。吴瑕摆出一张谦逊的笑脸,心想,我怎么能叫你阿瑞呢,至少在这七天里,你是我的老板。

吴瑕猜不出阿瑞的年龄,现在,要想在一瞥之下猜出女人的年龄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她们还不到二十,却把自己弄得像一棵烂熟的水蜜桃,过了五十,却又顽强地穿着三十岁的衣服,她们似乎只钟情二十至三十最多放宽到四十的年华。

吴瑕自己也是如此,大学毕业都快十年了,却一直坚守着学生时代的装扮,事实上她并不留恋大学时代,她的大学时代其实是一个受伤的时代,在那个人人都是精品学生的大集体里,她资质最先遭到了自己的怀疑,虽然她并没有浪费多少时间,但仍然成绩平平,毫不出众,中学时代的光环一去不复返,不仅如此,她还变得暗淡无光,她个头中等,相貌中等,衣着中规中矩,毫无个性,走到校园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同学们说她越来越忧郁了,其实她只是越来越抑郁了,因为这个,她身边的男生越来越少,到了大四,一些同病相怜的同学说,一定得在毕业前打破恋爱零记录。这样,吴瑕在同学们的帮助下,与一个男生开始了所谓的恋爱,那是个羞怯而拘谨的男生。他们都是第一次恋爱,而且毕业临近,一丝匆忙的气息和即将到来的分离加速了他们的恋爱步伐,他们以为初恋的神秘就是爱情,以为即将分离的忧郁就是爱情,他们在毕业前两个星期决定了一件大事,他们要到同一个城市找工作,他们要以一个家的力量共

同面对那个陌生的城市。

他们果真那样做了。工作没多久,吴瑕就发现,一种类似于中学时代的光芒重新笼罩了她,她在她工作的环境中重新找到了引人注目的感觉,她那条从校园里带出来的牛仔裤成了人们议论和模仿的对象,她在鸟窝般杂乱的散发里插进一枚很卡通的发卡,也显得生机盎然。他们不知道,在校园里,平均每个学生有2.5条牛仔裤,有3.5个类似的发卡。他们众口一词地夸她:青春逼人哪!吴瑕从此固定了自己的着衣风格,陶醉在久违的良好感觉里,工作起来也如鱼得水。她的男朋友就不一样了,他上班的地方有几个早他两三年毕业的大学生,他的到来似乎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衬托他们的成熟和自己的不成熟。他一上班就感到了沉重的压力,他本来就拘谨,这下,他更加老老实实,不苟言笑了。

有一天,他告诉她,他赶上了他们单位里最后一批福利分房,但得有结婚证。他们在一起认真谈论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他们就去办证了。他们一致认为,不管将来怎样,得到这套房子都是上策,就算他们将来会离婚,他们也有一笔共同财产可以分一分,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不知道为什么,结婚反而使吴瑕情绪低落了不少,她仍然穿着标新立异的牛仔裤,仍然别着可爱的发卡。可人却无精打采起来,同事们对她的关注也明显减少了,他们当中,有人穿起了更加怪异的牛仔裤,有人别起更加闪亮的发卡,吴瑕觉得一切正在慢慢暗淡下来,不知是不是丈夫话少的缘故,她的话也变得少了,她在饭桌上慢条斯理地吃饭,直到碗也洗了,地也拖了,才突然惊觉,整个过程中,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

日子像流水一样,不紧不慢,无声无息。有一天,吴瑕饶有兴味地对着镜子研究自己的脸,她觉得自己其实长得不赖,从有些角度看,她甚至称得上是漂亮的。看来看去,吴瑕觉得如果鼻子高一点的话,她的形象可能会有很大改观,她用手挤高鼻梁,模拟垫鼻梁后的样子,整张脸突然生动起来,这使她大受鼓舞。

从此,关于垫高鼻梁的念头终日挥之不去。她一有时间就躲起来,偷偷研究自己的鼻子。越看越觉得鼻梁整形实在是迫在眉睫,她怎么早没想到这一点啊。她惭惭感到一股莫名的兴奋,她已经太久没有兴奋过了。她觉得生活中不能老是没有什么事件发生,不能老是一潭死水,否则,走路的时候都要打瞌睡了。

吴瑕摸了摸口罩里的鼻梁,有点隐隐的疼痛,她得吃药了,手术做完后,医师给她开了一剂消炎药。

阿瑞边开车边问说为什么要带口罩呢?受伤了吗?

吴瑕侧过脸去,往下拉拉口罩,鼻梁处已现出大片衍青。阿瑞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便不再追问。她肯定以为我是家庭暴力受害者,吴瑕想,随她怎么猜好了,她没必要知道我的来龙去脉。吴瑕跟她上了车,黑色宝马,吴瑕想,跟坐我们单位的上海大众也没多大区别嘛。

还没到家,吴瑕就全弄清楚了。这个长假里,将有许多亲戚从四面八方过来看望他们,她原来找的那个钟点工招架不住,就想到了找个临时保姆的办法。

吴瑕有点紧张,她不知道那些人好不好伺候,她还没有烧过超过四个人的饭菜呢。幸好,她有所准备,包里早就装进了几本菜谱,什么菜系都有,加上自己平时经验积累,她相信她是能够应付的。

水蓝郡比较偏远。吴瑕闲着无事,就去看阿瑞搁在方向盘上的手,那双手非常细巧,令人怀疑她的驾驶技术,但她的车开得非常好,这就令人肃然起敬了。吴瑕说水蓝郡这个名字很好听。吴瑕想试着和她交谈,她是她的雇主,她有理由和她套套近乎。阿瑞一笑,没有发表看法,吴瑕就知道,这样的话题阿瑞不感兴趣,她因此可以推断她是哪类人了,她可能非常敬业,但对花花草草的东西不甚感兴趣。以吴瑕的经验来看,这种人多半会成功,所以她住在水蓝郡。

终于看到水蓝郡的楼群了。白色花岗岩墙体,错落有致的琉璃瓦小蓝顶。吴瑕明知故问:买这种房子也可以按揭吗?阿瑞说当然要按揭,现在买房,还有谁现款交易,再有钱也要贷款。说到房子,阿瑞的话就多了起来,她告诉吴瑕,她们才刚刚搬到这里来,连装修都还没来得及呢,不过,她老公说他不想请工人,他一个工人都不要,等他忙完了这阵,他要亲自装修他的家,他说这样建造起来的家,才会跟他贴身,人才会跟家有感情。

阿瑞说到老公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一颗豆荚。

进得门来,吴瑕稍稍有点失望,这里与她心目中的水蓝郡相去甚远,她以为她会看见一座豪华的宫殿,她以为她会眼花缭乱,手足无措,没想到竟简单至极,无非是多些房间,多一道盘旋的楼梯而已。唯一稍显个性的地方,就是屋里随意摆放着许多雕像,而且大多是阿瑞的雕像,有一尊几乎跟真人一般大小,吴瑕久久地站在雕像前,阿瑞的确是美丽的,每一段线条,每一处轮廓,都经得起推敲。阿瑞走过来说:这是我老公给我做的,他是搞雕塑的。

阿瑞不给她分派工作,却带她参观起她的雕塑来。基本上,阿瑞的各种生活形态都被雕塑下来,布满了各个角落。吴瑕甚至还发现了一件阿瑞蹲在马桶上的雕塑,两人望着雕像哈哈大笑起来。

有一个搞艺术的老公,生活一定很开心吧。吴瑕由衷羡慕起来。

是啊,有人曾经送给我们家一副对联,上联是一对快活神仙,下联是两个癫痫病人,横批是相亲相爱。也难怪,连我自己都觉得,我们有时候的确太疯狂了。有一天他带我上班,刚出门他就脱掉了我的鞋子,说是要亲身体验一下这个城市,我们就那样赤脚逛了大半天,那才是春天啊,好多人都还穿着皮靴呢。没办法,我们两个在一起,就是很容易疯狂起来。阿瑞做了一个快乐而又无奈的表情。吴瑕心里一阵高兴,她觉得这个长假肯定会很精彩,她不仅来到了水蓝郡,见到了一位美丽的女老板,一位艺术工作者,她还将见到一对爱到疯狂的夫妻,后者是她最感兴趣的,也许是她生活的地方太节制了,她一直喜欢有点疯狂的人物。

阿瑞说等我老公回来,他也许会给你捏一个头像的,他要是老盯着你的脸看,你可不要生气。吴瑕高兴地说我感谢还来不及呢。阿瑞溯6可不一定,他曾经吓跑过别的女孩子。

吴瑕顿时没了拘谨的感觉。她不禁想到了一个同事的家,虽然只有一百多平方,但从一块小小的杯垫到整套家俱,无不显示出主人的良苦用心,美则美矣,但也有种人被淹没掉的感觉,不像家的主人,倒像是家装图上的一件道具。那同事的老公开着一间公司,很忙,同事因此迷上了肥皂剧和看小资杂志,她穿着与房间协调的家居服,身子靠在该靠的地方,脚搁在该搁的地方,边看电视边揩眼泪,揩完又站起来,将纸巾送到该送的地方。吴瑕只坐了二十壬>钟就出来了,她觉得累了,一开始是眼花缭乱的累,然后就是规规矩矩的累。阿瑞这里就不同了,她一进门,就扬手将手袋扔进了沙发里,沙发是很一般的沙发,手袋却很有档次。很可能,手袋是她的衣饰之一,所以她不会马虎。吴瑕这样想。阿瑞坐下来的时候,双脚习惯性地架在茶几上。吴瑕有点弄不清楚了,真正有钱的人好像不大去考虑如何享受的问题,他买房买车,更多的是为了利于经营,或者显示实力,类似一张名片。而有点闲钱的工薪阶层,倒容易一头扎进享受的泥潭,她们终日打探着流行时尚。对各种品牌耿耿于怀,好像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将这些人间珍品尽揽人怀,他们因此整日徜徉在闹市区,是老百姓眼里的富贵闲人。

阿瑞给了吴瑕一个房间,还有房门钥匙,吴瑕不知道这间是不是保姆房,房间陈设依然简单至极,却有一台电脑。在安顿行李的时候,吴瑕迅速想通了一个道理,同事是小资,阿瑞是大资,小资凡事注重细处,大资则大行不拘小节,她可以在家里胡乱摆放一台电脑,却不会逛遍大街去搜索一块杯垫。

阿瑞跟吴瑕交代完就出去了,她说她还没有下班。吴瑕说明天不是放假了吗?阿瑞头也不回地说最讨厌放假了。走了一截,又折回来,交代吴瑕好好煲一锅老鸭汤,她老公要晚上才能回来,他最喜欢喝老鸭汤了。还要买些水晶梨,那也是他爱吃的。其他的东西,她让吴瑕随便买好了。

看看天色还早,吴瑕在大厅里逡巡着,略作休息。医师告诫过她,要注意休息,注意清洁。吴瑕在一个小相框里发现了阿瑞和她老公的照片。令吴瑕惊奇的是,那男人不仅英俊,而且跟阿瑞年龄相当,这与她的想象正好相反。她原以为水蓝郡的夫妻们多半有些不般配的地方,至少存在着倾斜的关系,而不是像她和丈夫,他们站在同一条水平线上,他们一起毕业,一起工作,一起告别试用期,一起转正,拿着几乎同样多的薪水,同时取得了中级职称。他们谁都可以不依赖谁,谁离了谁都可以照常生活下去,他们是两条平行线,只不过,他们被装在同一个框子里,当然,这是他们自己选定的框子。吴瑕打量着镜框中的两个人,这是两们艮般配很亲密的人,虽然照片上只能看见头颈部,但吴瑕仍然看得出来,他们不是端端正正坐着照的,他们是缠绕在一起照的。

吴瑕心里突然有股酸酸的羡慕,她跟丈夫也有很多合影,但大多数合影都是一个姿势,不是并排站着,就是并排坐着,她想,有些人的感情也许一辈子都浓烈不起来,就像她丈夫,他最奔放的一次,就是在电视上看魔术师大卫科波菲尔的表演,当他看到一列火车在众人面前眼睁睁消失的时候,突然尖利地叫了一声,站了起来,半天合不上嘴。

天黑前,吴瑕拟好清单,去超市采购了三次。一切准备妥当后,吴瑕套上围裙,开始动手了,两个小时内,亲戚们将陆续从火车站、汽车站来到这里,他们是来给男主人庆贺生日的。吴瑕趁现在屋里没人,将七天的菜肴从菜谱上一一抄写下来。接下就是配菜,一样一样地洗,切,装盘,该蒸的蒸上,该煮的煮上,厨房里顿时热火朝天。

客人高声叫嚷着慢慢到齐了,大厅里人声鼎沸,笑语喧哗。吴瑕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心里不禁有点紧张。

又一阵高声叫嚷,还有噼里啪啦鼓掌的声音,吴瑕好奇地拉开厨房门,原来是预定的生日蛋糕到了,吴瑕只在电影电视里见过高达四层的蛋糕。阿瑞也梳洗一新,换上了更加漂亮的华服。只是男主人还没有回来,大家都等着这个重要角色。

吴瑕坚守在自己的阵地上,再一次巡视自己的作品。窗外有个人影晃了一下,吴瑕想起来了,刚才自己在锅里忙碌的时候,似乎也有人在外面晃过两次,但她太忙,没顾上去看。看看饭菜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大厅里又没有她坐的席位,吴瑕解下围裙,踱到窗边,向外看去。

果然有人,那人双手插在裤兜里,低着头在那几棵树下踱来踱去。暮色渐渐下来了,吴瑕有点看不太清,她依稀看见那是个男人,留着长发。她觉得那发型有点像照片中的男主人,又一想,才奇怪呢,如果是他,他干嘛站在外面不进来呢?满屋子的人就等着他一个呢。

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开饭,吴瑕将几个菜放进锅里温起来。她听见阿瑞在门外打电话:老公,大家都在等你呢,你才出发?二十分钟可以赶到吧?好的,我们都在等你。

无意间一抬头,吴瑕发现外面那个人也在接电话。阿瑞一挂,他也就收线了。吴瑕突然有个联想,外面那个人会不会就是他呀?这个念头只闪了一下,就给她打了回去,她觉得自己很无聊,老是想人非非。

大厅里再次扬起一片欢腾,男主人终于回来了。吴瑕把门拉开一条缝,众人簇拥着一个长发男人,吴瑕觉得他真的有点像刚才那个男人。她赶紧回到窗边,向外看去,夜色完全降临,外面一个人也没有了。

吴瑕半开着门,她想听听他们说话的声音。满屋子就阿瑞的声音最温柔,最甜腻。

老公,这个蛋糕怎么样,是我挑的样式,首席西点师亲自操刀。

老公,我吩咐阿姨烧了你最爱吃的老鸭汤,尝

尝,怎么样?

你吃饭呀,干嘛老盯着我看,我脸有什么不对吗?吴瑕悄悄望过去,长发男人背对着厨房,正盯着坐在他旁边的阿瑞看。

亲戚们跟着起哄:你太好看了,他一辈子也看不够。

我要是有这样一位老婆,我也会不吃饭只盯着老婆看的,秀色可餐嘛。

干嘛!手上全是奶油,真是个疯子!阿瑞捉住那只停在她脸上的手,说是不是又想给我塑像啦?我脸上有几个毛孔你都清清楚楚,还用摸吗?

不清楚,我突然不清楚你到底长什么样子了,你能告诉我吗?

你什么意思?阿瑞笑了一下,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大家又开始起哄,行啦行啦,知道你们两个恩恩爱爱,等我们吃完了饭,你们再躲到一边儿去亲热好不好?别在这里馋我们了。

很晚了,十多个客人吵吵闹闹地隐人各个房间。在他们吃饭的时候,吴瑕已经把明天的早点预备下了。她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开始收拾餐桌。要在家里,她多半已经睡觉,她没想到,仅仅只是做饭,也会这么辛苦。

吴瑕有择床的毛病,翻来覆去折腾到后半夜,还是没有睡着,朦朦胧胧中,她似乎听到屋里有人在争吵,间或还伴有一丝压抑的哭声。

第二天,吴瑕起得很早,阿瑞交代过,八点钟开早饭。收拾客厅的时候,吴瑕迎头碰上了男主人,他眼里布满了血丝,似乎他也跟吴瑕一样,一夜都没睡好。吴瑕道了声早,赶紧去给他上早餐。

早餐端上来了,人却已经走了。外面一阵发动机响。吴瑕探出头去,她从开着的车窗里看见了他的长发。再一回头,阿瑞穿着睡衣疯一般向门口冲去,汽车已经走远了。她扶着门框站了一会,转过身来,吴瑕吓了一跳,阿瑞披头散发,两眼红肿,惨不忍睹。

吴瑕赶紧去给她绞了个热毛巾来。阿瑞接过去,捂住脸,肩膀一耸一耸的。

吴瑕在她耳边轻声说客人就要出来啦!

阿瑞抬起湿湿的脸,对吴瑕说,你帮我招呼他们吃早点,我去洗个澡。

也许是因为阿瑞当着她的面哭了,也许是因为阿瑞看她的眼神,吴瑕突然找到了一点被信任的感觉,一点自家人的感觉,她麻利地收拾着,清清爽爽地摆好早点。她以为阿瑞可能会躺在浴缸里度过这个上午,便拿出资深管家的架势用心招呼客人,她从客人的目光中体会到了称职的快乐。她还抽空往阿瑞的浴室里递了一把纱布包好的冰块,对阿瑞说敷敷眼睛吧。阿瑞吃了一惊,盯着她,连谢谢都忘了说,吴瑕再一次体会到了称职的快乐。她甚至想,如果在工作中也能有这样的心情,那该多好啊,可惜,那里复杂得多,就算你很称职,你也不能立竿见影地体会到这种快乐。

没想到阿瑞这么快就出来了。她站在楼梯上大声跟他们打招呼,她说阿康今天不能在家陪他们玩了,他一大早就到工地上去了,他正在做的那个城雕人家要得很急,所以得由我带你们出去玩。她说完就拉起吴瑕的胳膊,说从现在起,你跟我们一起吃。吴瑕也不过分推辞。她想,至少这是一个愉快的早晨。

阿康是她老公的名字。客人中一个约摸五十多岁的女人站出来,她大概是这个团队中的头领,她说那不行,我们大老远来了,他不能丢下我们不管,你把他的电话给我,管他什么工程,我要跟他说话。

阿瑞给她拨通了电话,她喂了一声,就开始辟头盖脸地批评阿康:弟,我们大老远专门来看你,你怎么好这样对待我们呢?他是要得急,我们也急着见你呢,大不了你不挣他这个钱,世上的钱哪里挣得完呢?总得有个节假日吧。

吴瑕知道了,她是阿瑞丈夫的姐姐。

她放下电话,对阿瑞说他答应了,他明天会在家陪我们的。

阿瑞冲她一笑,吴瑕感觉她笑得勉强。

吃完饭,阿瑞兴高采烈地说走,我带你们去看看我的公司。竟丝毫看不出刚刚还哭过的样子。参观公司后,她要带她们去看海洋馆,然后到公园去,孩子们要在那里玩过山车,玩完了,他们就在公园里的草地上吃一顿冷餐,下午三四点再回来吃早晚饭。阿瑞对吴瑕说,中午你就不用做饭了,你跟我们一道走。

吴瑕才知道,阿瑞开着一间很大的服装公司,生意非常红火,虽是节日期间,招呼客人的,剪布料的,量尺寸的,收款的,却全都忙得不亦乐乎。

吴瑕一看成衣商标,大吃一惊,原来紫罗兰这个牌子是她的呀!

吴瑕抽空对忙成一团的阿瑞说:我一共买过三件紫罗兰的衣服,我一直都很喜欢紫罗兰这个牌子,特别是它的颜色。

阿瑞说真的吗?正要说话,旁边又有人过来找她,吴瑕知趣地退了出去,帮阿瑞招呼那些客人去了,他们都要在这里定做衣服。

也不知是置身服装堆里的本能的反应,还是发现了阿瑞与紫罗兰的关系,吴瑕有点兴奋起来。她想找个机会跟她聊聊服装,她对服装也很感兴趣的,几乎每个女人都对服装有着浓厚的兴趣,吴瑕一直在寻找她心目中的服装,她喜欢大开大合的色块,简单大气的裁剪,她觉得街上的服装不是颜色不够纯正,就是式样太小家子气,这也是吴瑕总穿牛仔裤的原因,在没有找到她真正心仪的衣服之前,不如干脆就不动脑筋地瞎穿一身。

大家坐在公园的草地上午餐。吴瑕起劲地跑来跑去,为这个买饮料,为那个削水果。有几次,不经意间,她发现,阿瑞坐在一旁一声不吭地打量她。

晚饭吃得有点沉闷,饭前,阿瑞接了个电话,似乎是她丈夫打来的,她拿起听筒只说了一句:你不要太过分了,就一直沉默着,然后她说你跟他们讲吧。她把电话递给了他姐姐,虎着脸坐到饭桌边。

他姐姐表情也很凝重: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难得来一次,你就不想见一面吗?我已经五十多了,我今生难得来第二次了。我们等你,你不回来我们就不走了,我们十几口人在你这里,把你吃穷了再走。她说到最后竟笑了起来。她挂了电话,对阿瑞说,你放心,他会回来的,他从小就只听我这个当姐的。从这以后,她的态度就有点变了,好像知道自己的地位似的,话里有话地对阿瑞说,他呀,从小就是个倔脾气,你不能跟他急,你越急他越来劲,男人都这样,都是服软不服硬的。

阿瑞没吱声,她慢吞吞地剔着一块鸡翅。

吃完晚饭,阿瑞对吴瑕说,你跟我出去办点事儿。吴瑕一听,摘下围裙就走。

也不知道她们到底要去办什么事,阿瑞不发话,吴瑕也不问。汽车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跑着,霓红灯箭一般向后飞去,吴瑕沉醉在低低的音乐声中,她不是保姆,也没有保姆的心情,她只想抓紧时间享受。

车停在茶馆门口。阿瑞还是一声不吭,吴瑕紧紧地跟着她,一前一后来到包间。

我请你喝茶,是为了答谢你早上给我的冰块。另外,你还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我家做保姆,你根本不是做保姆的人。阿瑞尖锐地看着吴瑕。

吴瑕一愣,随即轻松地笑了,她取下口罩,说没想到你眼睛这么厉害,是的,我不是专职保姆,我在银行里工作,我想避开家人,在假期里偷偷把鼻梁做一下。

你做了鼻梁?我还以为是你丈夫揍的呢,我看看。

阿瑞仔细端详一阵,说手术做得还不错,怎么想起来要去做鼻梁呢?

大家都在做呗,我是这样一个人,我不做第一个,也不做最后一个。

阿瑞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反对你做,对吗?这就是男人,喜欢漂亮女人,却不喜欢看到漂亮的过程。

我也不希望他知道这个过程,我怕他以后总要在一旁提醒:你原来怎么怎么。

万一他知道了怎么办?

吴瑕想了想说那也没办法,我自己的身体,我有支配权的。

有道理!阿瑞双肘架在桌子上,望着吴瑕,目光炯炯。

吴瑕看出了阿瑞的兴奋,谈兴大增。

事实上,很多东西还是经过加工后更好,比如民歌,西部民歌如果没有遇上王洛宾,肯定没有现在这样好听,还有金银首饰,就算你挂上一块五斤重的金子,也没有一条只有几克的细项链好看,这就是加工的魅力。

尽管如此,男人们还是不愿意娶一个加工过的美女。

他们是自作多情,没准加工过的美女还不嫁给他呢,怎么说也是美女了。

有道理!阿瑞再次说。

阿瑞看上去心情好多了。她告诉吴瑕,她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不像保姆,她请过好多次保姆,她熟悉保姆们的样子。还有,她在她的公司里告诉她,她有三件紫罗兰,这也暴露了她的身份,没有哪个保姆会拥有三件紫罗兰。

说到紫罗兰,吴瑕对阿瑞提出了一个请求,她想成为她公司里的特殊客户,她不想成为批量客户中的一个,她想在她的公司留下自己的尺码,为自己订做紫罗兰。

阿瑞答应了,她还说出一句话,让吴瑕几乎合不上嘴:你在紫罗兰购买服装一律打对折,但仅限你一人。

不会吧?我知道你们的行事原则,我可是对你一点用处也没有的。

我觉得有趣儿。阿瑞一直带着笑。

吴瑕又替她着想了:这样的客户多了,你不是要亏本吗?

这样的客户就你一个,你别以为我大手大脚,不该让步的地方你说破嘴皮都休想。阿瑞说得很干脆。

吴瑕不是一个爱占便宜的人,就算她准备拿她当朋友,她也觉得不安,她说折扣太大了,要不就打个八折吧?

阿瑞说我不是对谁都这样的,我有一个熟人,专门跑来紫罗兰,一口气买了十一件,我统统给他打了六折,实际上我几乎是九折卖给她的。因为她不像你,她不是真心喜欢紫罗兰,她的气质不属于紫罗兰,她只是想到熟人这里来占个便宜而已。

你的生意做得很有个性。

你也很有个性呀,我直觉我们可能会成为朋友。阿瑞突然凑上来指着吴瑕的鼻尖,说你以后要小心保护这个地方,会很敏感的。

真的?吴瑕有点害怕起来。

你以后还不能突然变瘦,否则你的鼻梁会显得非常生硬。

吴瑕吓得捂住鼻梁一动不动地望着阿瑞,说我要是早认识你就好了,我就不去做了。

我说的是以前的经验,也可能现在进步了,不会出现那些症状。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阿瑞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茶杯,茶叶在里面缓缓地打着旋,一片一片沉了下去。阿瑞突然站起来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汽车出了城,又走了好远,来到一片破败的厂房。阿瑞径直将车开了进去,一座巨大的雕塑出现在吴瑕眼前,这是一座构图复杂的巨型雕塑,雕像四周搭着高高的脚手架。吴瑕激动地拉开门跑出去,这是她第一次来到雕塑现场。一个看守工地的老头儿从旁边的小棚子里爬了出来,看见阿瑞,热情地说阿康今天一直干到晚上六点才回去。阿瑞说我知道,我顺便过来看看进度。

阿瑞上了车,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吴瑕:他真的回去了吗?

吴瑕知道了,阿瑞来这个地方,只是为了看看阿康在不在这里,从早上的电话推测,阿康是没准备今天回去的。这个地方离家并不是太远,就算他下班很晚,也是可以回去的,看来他们昨天晚上的架吵得不轻。

阿康果然没有回家。吴瑕注意到阿瑞的脸色顿时暗了下来。她本想回房间的,但还有几个惯于熬夜的客人们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她们把她留了下来,她们想同她拉家常。她们说你们结婚也有一年多了,该有个孩子了,不要总想着赚钱,钱太多了没有人帮你花也没意思呀。

阿瑞笑一笑说,我跟阿康商量过,先不要孩子。万一将来年纪大了,生孩子有问题,就去抱养一个。

她们一致反对,说那有什么意思,自己生的孩子才贴心,别人的总是不如自己的。

她们还说你们两个人都这么漂亮,生个孩子肯定也漂亮得很,干吗要去抱别人的孩子!

阿瑞笑了一下,低下头去。吴瑕注意到她笑得很勉强,她知道她可能不太喜欢聊这个话题,就提醒她们,厨房里有银耳莲子汤,可以舀出来给他们宵夜。阿瑞感激地看了吴瑕一眼,说这是个好主意。趁吴瑕

舀汤的机会,她回自己房间去了。

第二天,客人们都在家里等阿康回来。他姐姐不住地嘀咕:这个阿康,他说好了今天回来陪我们的。阿瑞心不在焉地陪她们聊着,安慰她们:既然他说要回来就肯定会回来的。

一直等到中午,阿康的姐姐打了电话过去,说弟,你怎么还不回来呢?我们等你等得心急火燎的。什么?你不回来了?你是不是不欢迎我们来看你?

然后她就光听着电话那头讲话,吴瑕注意到,阿瑞紧张地看着她的表情。

什么?你要我们到宾馆去?我们都去吗?好,好,你站在路边等我们。

她挂了电话,对阿瑞说我也搞不清阿康在搞什么鬼,他要我们都到宾馆去,马上就去。她说着就去指挥她带来的部队,屋里顿时又乱了起来。

阿瑞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她的那尊头像。

最后一个客人从门口消失后,阿瑞收起笑容开始打电话。

阿康,你太过分了,你这样做太不给我面子了。

要分手也不能选在这几天,等他们走了再分手不行吗?

没有人要缠着你不放,你感觉坏了,我还觉得把你看透了呢。

阿瑞砰地挂了电话,气呼呼地坐着。

吴瑕小心地说少说几句吧,都在气头上。

什么气头上,我们要离婚了。阿瑞说完哭了起来。

吴瑕递给她纸巾,仿佛是纸巾划破了泪囊,阿瑞放声大哭:我有什么错?我到底有什么错?他以为我愿意做那个手术吗?我不也是没办法才做的吗?

吴瑕有点听不明白,又不好问她,只能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她。

客人们都走了,阿康也没回来,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偌大的房子里只有阿瑞和吴瑕两个人。阿瑞没有同意吴瑕辞工,她说你不能回去,我怕我一个人呆在家里会发疯。

她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地打量那些雕像,大声说吴瑕,我不是那种女人,我一个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好,我不会因为跟他翻脸就恨他,就砸烂他留下的东西,我不会,因为我喜欢这些雕像。她说着又哭了起来。

她抽抽嗒嗒地说,从来没有人送我这么好的礼物,再也不会有人送我这样的礼物了。

那天晚上,哭过之后,吴瑕知道了阿瑞和阿康的事。

阿瑞不是本地人,她来自一个很边远的小城。她是孤身一人来到这座城市的,不为爱情,不为求学,只为这个地方她没有一个熟人。她在小城里生活得并不如意,她原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姑娘,初中毕业那年,她乖乖地上了职高,她没有信心做大学梦,她觉得大学梦是那些自信的同学们才敢做的,她只想读个职高,尽快地找个工作,从此埋人人海,悄悄地过完这一生,她就是这样一个不自信的人。她是在初二那年开始患上了不自信的这种病的,在此以前,她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初二上学期,她在体育课上和一个男生发生了争执,她渐渐在争执中占了上风,那个男生突然朝她吐了一口唾沫,说我懒得跟你吵,你是个丑八怪!猪八戒!她猛地呆在那里,差点晕死过去。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大声说过话了,再也没有在人前像野鹿一样奔跑过了,她从此像一棵含羞草,静静地卷起了所有的叶片。

她有一面小镜子,只有在没人的时候,她习·会拿出来看一看。有段时间,她恨上了自己的父母,恨他们竟给了她这样一张脸:塌鼻子,小眼睛,鼓额头,厚嘴唇,这样的五官如果不幸摊上一件,也许没什么,很多人都有这样那样的缺陷,偏偏她是样样都占了,小小的一张脸上满是缺陷,没有一样值得看的东西。她暗地里很感谢那个和她吵架的男生,她想,如果没有他提醒,她还会浑然不觉地扬着一张丑脸满世界疯下去,多丢人哪。

她没想到,她那个早日埋人人海,悄悄过完一生的计划也难以实现。她在职高学的是服装设计,毕业后,同学们纷纷去了大城市,而且很快就找到了工作,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碰壁,问题就出在她的长相,有一家单位甚至直截了当地跟她说:你为什么要学服装呢?服装是个时尚行业,是漂亮女孩子们的专业。哭了一场又一场后,她终于对找工作死了心了,她在街边开起了一个成衣铺,一开始只接收来料加工,后来也经营布料。她也没有男朋友,因此她工作起来格外专心,她毕竟正经地学过三年服装设计,裁剪和款式透着一股新意,她的生意越来越好,常常到深夜了,她还带着两三个徒弟趴在缝纫机上。

她很快就赚了些钱,有一天,一个好心人过来给她介绍男朋友,她去见了一下那个人,回来就开始发呆,那是个工人,没读什么书,这也罢了,反正她也只不过是个职高生,她觉得最伤她自尊心的是,那人左眼是坏的,小时候贪玩弄坏的。她就只配和一个独眼龙生活在一起吗?她以前不是没有没想过可能有些黯淡的生活,她知道她的生活不可能有很多光彩,尽管她早有思想准备,但还是没想到会黯淡到如此地步。

那时候,整容业刚刚开始露头。她是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上海那家整形医院的广告的,她还看到了几个整形实例,她抱着那本杂志看了又看,她被整容前后的巨大差距迷住了。她还鼓起勇气给那家医院打去了咨询电话。医院非常热情地接待了她,并允诺为她报销单程路费,让她实地去看一看,因为他们也得在看到实体后,才能制定手术方案。

她又犹豫了很久,这当中,她的一个同学从外面回来探亲了,同学已出落得如花似玉,再加上时髦的装扮,她都不敢走上去相认了。她想,她并不比自己强多少,仅仅只比自己长得好看一点,但她们的生活却差了十万八千里。她突然决定了,她要去上海做那几个手术,开成衣铺这几年,她已慢慢存了一些钱,她想,与其愁眉苦脸地守着那几个钱,不如当个快快活活的穷光蛋。

她没想到她的到来,竟在医院引起了一阵骚动。有个年轻的医生更是被她激发了创造欲,他在她脸上比划来比划去,他说我要在这里这样,在那里那样,你会变成一个美人的,而且你有非常不错的身材,你一定会变成一个美人的。

她在医院住了近半年,年轻的医生为她熬出了根根白发,最后,他们终于成功了,她得到了喜出望外的容貌,他得到了接踵而至的荣誉,他的病人正在源源不断地涌来,他的声望如日中天。临走时,她去感谢并祝贺他,他却伤感地对她说,再也没有人会像你这么幸运了,因为,我这一生的灵感都在你身上耗尽了。

她买好了回程的车票,在候车厅里,她注意到好多人都在悄悄地打量她,她忍不住到窗玻璃上去看自己,她惊讶地发现,当她置身人群中时,她真是太出众了,比在医院里还出众。她的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

她激动地在候车室走来走去,不知不觉地错过了她的车。但她一点都不惊慌,她想,我已经不是我了,就是回去,也没有人会认出我来了。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回去过原来的生活呢?她整容的初衷是什么呢?不就是要告别黯淡的生活,开始新的生活吗?这样一想,她马上来到退票处,她想,她现在就要去另外一个地方,现在就要去碰碰运气,反正她在老家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她的积蓄全花在医院里,她在医院里得到了重生,她就要以医院为起点,开始她的第二轮人生。

她果然很顺利,许多大公司都想聘她,但她谨慎地选择了一家服装公司,这毕竟是她最为熟悉的领域。一切都不同了,人们都喜欢盯着她看,特别是男人们,他们不断地送她礼物,请她吃饭,千方百计地约会她,赞美她。与此同时,许多机会也不请自来,世界开始向她展示灿烂的一面,她都有点应接不暇了。她像一颗新星,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上空冉冉升起。

后来,她就碰上了阿康。阿康披着长发和长袍,拿着雕刀,一边在泥巴上刻着一边说,我要把你的美貌记录下来,我要让它流传下去,成为历史。阿康的话最打动她,她很快就跟他确定了恋人关系。这时,她已经做到了公司的经理助理。

又过了一段时间,公司开始进行股份制改造,她动了一些脑筋,成了公司的最大股东,再过了一段时间,公司真正成了她个人的。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甚至超出了她的掌控,她都有些害怕了,她想,她为什么会如此顺利呀,她都有些眩晕了。仔细一想,她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顺利了,她终于站到了这个世界的漩涡中心,所有的好东西无一例外都在向漩涡中心接近,而以前,她一直怯怯地站在世界的最最边沿,在那里,她感受到的是离心的力,不像现在,她感受到的是向心的力。

她从没想到,还有一只杀手锏会从后面偷偷杀来。

阿康不知怎么就知道她原来是整过容的,他为之醉心的美丽原来是人造的。他恼羞成怒,歇斯底里,骂她是个骗子,欺骗他的感情,欺骗所有人。她被他的盛怒击垮了,百口莫辩,理屈词穷,她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我不是成心要骗你,我做手术时并没想到会遇上你。

阿康大吼:你就是骗子,你是个戴假面的骗子。

申辩也没有用,阿瑞只剩下哭泣了。阿康又说:我怎么知道你的眼泪是不是真的呢?

喘息片刻,阿康又一脸痛苦地问她:你为什么要去做那个手术呢?

她说,我想好好地活下去。

荒唐,难道不做手术你就活不下去吗?

那不是我喜欢的活法。

他们吵了一场又一场,阿康最后的一句话最伤她的心,他悔恨地说:多少天生丽质的姑娘都被我眼睁睁地放过去了,最后却选了你这样一个赝品。

阿康说出了这句话,她就同意跟他离婚了。

吴瑕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她现在渐渐没了保姆心态,她正在成为阿瑞的朋友。她气愤地说:这个世界对女人真是太苛刻了,男人可以才人无貌,女人却不能有半点瑕疵,我那天看到晚报上有一则征婚启事,什么月收入逾千,左腿微跛,就这个条件,他还要求对方白净秀丽,五官端正,什么道理!

吴瑕的气愤倒让阿瑞笑了起来。笑过了,就说:以前,我是次品,废品,现在,我是赝品,我这种人反正是没有活路的。

吴瑕递给她几片削好的水果,无意中碰到她的手,竟像冰块似的凉。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手指冰凉的女人,她知道她现在不是几句安慰的话可以救过来的,她知道恋爱的打击足以让人晕厥,换了是自己,恐怕早就走不动了。她想起她和丈夫在婚前的一次波折,那是在毕业前,他们一时讨论迫在眉睫的就业问题,她说她的父母不希望她离家太远,他想了想说那就分手吧。她本来是说着玩的,她想试试他,没想到他轻而易举就说出了分手两个字,她一下子浑身冰凉,几乎要窒息了,她第一次感到恋爱是个很伤人的事情,弄不好就狠狠地伤了自己,就像现在,她父母明明对她的就业方向没有任何要求,她却鬼使神差地说出那样一句话,引得他竟说出分手两个字来,她要动多少脑筋,花多大力气才能体面地让他收回这两个字啊。她又是哭又是闹,还买来了刀片准备割腕自杀,只为看到他的眼泪和悔恨,让他一遍又一遍地发誓。她一边做着那些,—‘边想我真有这么爱他吗?我到底是为了挽救爱情还是为了收拾他呢?她越来越搞不清楚,也越来越悲哀,她觉得她的行为正在证明,她是多么爱他,直至以死相拼,而她的真正想法却是:完了,我把自己逼进一个死胡同了,我不能回头了。

她无力地安慰冰凉的阿瑞:先放一段吧,过了这一段,说不定他会慢慢想通的。

阿瑞直摇头,苦笑道:也好,省得我老是为生孩子的事头疼,我一直都不敢提生孩子的事,你想,孩子生出来,肯定会像我原来的样子,那不是揭我的老底吗?

阿瑞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她说吴瑕,你知道吗,他还说过一句很好听的话,他说我“带着别人的面具跳舞”。

吴瑕看到,阿瑞大笑的眼里滚着泪花。

假期后的第一天,办公室里又弥漫着一股怪怪的气氛。人人都在貌似认真地工作,可一道道侦察的目光却无处不在,谁新做了头发,谁添了新衣新鞋,谁换了新首饰,在上班后的半个小时里,彼此就都了

然于胸了,但大家都不说出来,没有赞扬也没有批评,看见了也像没看见。有时,一两道目光不经意地划过谁的新衣,停留片刻,又转开去,这对被打量的人是一种伤害,意思是说,你的努力是白费,你仍然是平庸的,新衣也没能让你鲜亮起来。这场没有声音的较量,谁胜谁负要到以后才会在说是道非中产生结果。也有个别没有任何变化的,她借着喝茶的机会,傲然扫视全场,眼里全是批评,她觉得她们新添的东西全都是败笔,还不如她这个按兵不动的。其实,她家里正放着假期里新添的衣物,她要等她们这场较量落幕后,再隆重推出,那时,她们的锋头都已经过去,新鲜沦为寻常,她就有笑到最后的感觉。

冷美人就是那个按兵不动的。中午,她端着饭盒来到吴瑕旁边,吴瑕就知道,她又要听到一番评论了,那场无声的较量现在要开始慢慢出来结果了。她想她最好小心一点,不要对她的评论参与太多,每个人的耳朵都是一个灵活的调频器,谁知道她们正在收听哪个频道呢?

今年夏天好像流行粉色系列。

吴瑕觉得这个话题是可以讨论的,就大声说:好像是,我在电视上看到过时尚消息发布,似乎还有粉蓝粉紫系列。

粉蓝粉紫还可以,我不喜欢粉红,大多数人穿上粉红都显得特别土气,粉红是公主的颜色,而且还是十六岁以下的公主,一般人哪来的胆子染指粉红色。

吴瑕不吭气了,要知道,今天早上着新衣的人们,至少有三成是粉红系列,没办法,街上充行这个,你不买也得买。

特别是有些人,居然穿一条粉红色带褶边的裙子,下面露一双粗粗的老腿,真叫人难过。冷美人是压低了声音对吴瑕说,但吴瑕仍然觉得她的声音大得惊人,她已经感觉到,那个穿粉红裙子的人,正在努力调试她的频道,她肯定可以收到吴瑕这边的消息。吴瑕决定快速解决午餐盒,离开这里。

突然,吴瑕感觉到冷美人的目光有点异样,她像一只嗅到什么味道的虫子,死死地盯住吴瑕的鼻梁。吴瑕想,完了,她一定看出来了。像世界上所有的冷美人一样,她有着一双犀利的眼睛。吴瑕赶紧掏出餐巾纸来擦嘴,顺便捂住了鼻子。

冷美人不再跟她讨论时尚与色彩,她开始专心吃饭,这倒让吴瑕不安了,她宁愿她继续过来盯住她的鼻子,也不要她这样安静地吃饭,谁知道她那个小脑袋里正在想些什么呢?

整个下午,冷美人都坐在自己的桌前,不紧不慢不言不语地干活,吴瑕想去跟她说句话,一时又找不出适当的话题,只好张着一只耳朵,留着一只眼睛,时时关照着那边。她在心里和自己吵:就算她发现了,又有什么好怕的呢?关她什么事呢?你究竟在怕她什么呢?她告诫自己不要在意她,不要理她,随她去。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就是想听听她会说些啥,跟谁在说。

此后几天,同事得爱和她聊天,她们盯住她的脸,笑容可掬地说东说西,一开始,吴瑕乐不可支,她想,她们突然间都变得喜欢跟我聊天了,这真是一件十分开心的事情,谁也不愿被孤立,谁都愿意成为集体的中心,在此以前,吴瑕最大的苦恼莫过于此,她不是一个活跃的人,也不是一个喜欢倾诉的人,多数时候,她走在集体的边缘,形单影只,落落寡合。她非常羡慕那些打个喷嚏也有人上来寒喧的人,她不知道那些人的魅力从何而来,难道真的就像有些人说的,各人的魅力来自于各人身上的毛孔?

直到有一天,吴瑕在午餐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说:你也可以去垫个鼻梁嘛,人家柿饼脸都敢垫,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吴瑕的饭勺僵在嘴边。

吴瑕想起来了,柿饼脸是冷美人的口头禅,在她心目中,柿饼脸无疑是世界上最平庸的脸,她常常满脸不屑地说:举着一张柿饼脸,还自以为是,换了是我,早就羞死了。冷美人有着一张标准的瓜子脸,一个人的五官能长成那样子,真是她的造化。

吴瑕坐不住了,她突然把头扭向她们,有一个人看了她,向她点头微笑,吴瑕只好也还以微笑。她继续在餐厅搜索,她想看看冷美人坐在哪里。她看见她了,她正跟一群男同事坐在一起,双手在面前翻花似的比划着,谈笑风生。吴瑕的脸突然一热,她要是告诉了男同事,她就太没面子了。

吴瑕常常要拿着报表往各个处室跑,不知是不是餐厅的议论让她产生了心理障碍,她不再和接收报表的人闲聊,她觉得人家跟她说话时,无一例外总是盯着她的鼻梁,连男同事也是如此。

吴瑕请了两天病假,她实在受不了办公室里那种隐隐的敌意,但她又不能因此而辞职。

丈夫早早下班回来陪她。她躺在沙发上,他坐在她的腿弯处。她突然说,我觉得好孤独啊。

丈夫不说话,伸出一只手来揽住她。他似乎认可了她的孤独感,这倒让她大吃一惊,她以为他会受到一点伤害的,你躺在爱人身边还说自己好孤独!但她就是故意伤一伤他,要不,她心里的不快无处发泄。

怎样才能和周围的人打成一片呢?我真希望能有自己的单人办公室,或者就在家里办公。

你是说跟你同事搞不好关系吗?

吴瑕赶紧否认,她觉得承认这一点是不大光彩的事情,而且也让他担心。她说我只是觉得身处人群当中很烦,言不由衷,随声附和,有时还要听一些模棱两可含沙射影的话,烦死了。

哪里都这样,我的办法就是一上班就盯着电脑屏幕专心工作,不给别人半点闲聊的机会,其实,我并不一定时时刻刻都在工作,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人非非,但有谁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你总不说话,不觉得孤独吗?

如果你长期扮演不说话的角色,人们慢慢就会忽视你,当着你的面畅所欲言,你听得太多了,也就不觉得孤独了,同时你也省掉了加入对话圈的烦恼。

我不能像你,我们工作性质不一样,我要是不说话,人家会以为我在闹情绪。唉,这就是集体,你不能乱说,不能乱动,要跟她们保持步调一致,否则他们就会齐刷刷地盯着你,让你浑身不自在,让你没完没了地反省。

说得对,什么叫集体,就是相同水平的人集结在一起,超出众人,就会受到孤立,落后众人,就会受到欺负。要想特立独行,只有去做自己的阿瑞,这样,就算你还在集体中,你也是集体的权威,人们总是拥戴权威的。

吴瑕想,这样真没意思。

阿瑞把吴瑕约在一间饭馆里。她们早就不是雇主与雇工的关系了,她们不常见面,但一见面总是披肝沥胆,互诉衷肠。

告诉你,我又要结婚了。阿瑞一见面就向吴瑕报告了这条喜讯,脸上却没有一点喜悦的样子。

阿瑞告诉她,她有一天无意十碰上了她的初中同学,就是那个骂她丑八怪的男同学,她没想到他后来也来到了这个城市。两人见面的情景挺有意思,她认识他,他却不认识她,等她报上姓名,他吃惊得眼睛都要掉出来了。她开心地大笑起来。

他了解她的过去,更爱她的现在,她在他面前也很轻松,再也不用扛着那个沉重的负担了,他们于是决定结婚。他已经回去接他女儿去了,明天,他和他女儿就会搬到水蓝郡去。

他结过婚?

你可别告诉我你还介意这个。对我而言,如果一个男人知道我的一切,还真心想娶我,哪怕是做二奶,我都心甘情愿。

吴瑕想对她说,她不应该这样看待自己,又觉得找不出更多的道理来,只能怔怔地看着她。

她从钱夹里取出男同学的照片,吴瑕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那个人太普通了,她相信,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阿瑞的光彩都盖过了他。

阿瑞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他当然没法跟阿康比,谁都无法跟阿康比,世界上只有一个阿康。你知道吗?尽管他羞辱了我,但我一点都不恨他,他把我说服了,他说我原本不属于他,我只不过是借了一张脸,借了他一段时间,他说就像是玩了一个魔术,但魔术毕竟只是魔术,大卫·科波菲尔的确是把火车变没了,可事实上,火车还在那里,并没有真正消失。魔术表演结束后,一切都该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了,我和他都是如此。

吴瑕认真地听着她这些丧气话,不再安慰她了,她知道安慰也没有用,阿康是真的没有办法唤回了。吴瑕曾偷偷去那个工地找过一次阿康,她想说服他回去,她想帮帮阿瑞。

阿康坚决地说,我不可能回头了。我的生活中不能再有倒退了,这是个原则问题,这么多年来,我一心要当艺术家,结果我沦落到只能做做城雕。没有了事业,我想有个温暖的家庭也不错,结果我看中的妻子是通过整容改装的,是个冒牌货,是个赝品,我这辈子怎么尽在打折扣啊?什么是堕落?不断地自我打折就是堕落。我再也不能堕落了。

这是一个挣扎在沉沦与自省中的痛苦的男人,吴瑕知道他在内心夸大了阿瑞的形象问题,他在拿这个问题拷问自己,也许他认为,离开阿瑞,他就取得了一个很大的胜利,离不开,他这一辈子也就完了。对于这样一个男人,吴瑕没有一点办法。

吴瑕没有把找阿康的事情告诉阿瑞,因为她找了他,事情也没有一点起色。她在阿瑞面前沮丧地沉默着。

阿瑞从自己的烦心事中抬起头来,问吴瑕,你做鼻梁的事有人发现吗?

一句话勾起了吴瑕的不快。她想起了餐厅里的那些议论,还有盯住她鼻梁的那些眼神,她本是个毫不起眼的人,她只想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就算偶尔有些小打算,也只是为了让自己窃喜一把,她从不希望自己的名字挂在别人的嘴上,溅上众人的口沫,尤其是在这样一件不太说得出口的事情上,她有点后悔自己当初的草率了,也许她应该想一想,为什么没有去垫鼻梁的人毕竟还是大多数,严格地说,她周围哪个人的鼻梁都是可以去垫一下的,为什么她们都没有去呢?自己一向是个随和的人,却偏偏在这件事上不小心就成了小众,却又没有力气去承受一个小众应该承受的。她还有些忧怨,她不是没有犹豫过,经过她的观察,她以为她所感受到的整容,真的已经被大家所接受了,没想到,一旦她们真正面对这件事时,立即像刺猬般竖起了攻击的利刺。

吴瑕摇了摇头,说我都开始后悔了,真没想到,小小一个举动,竟这么让人心烦。

你不能这样想,你每天都要对自己说,你变漂亮了,你越来越漂亮了,事实上,你肯定会比以前更漂亮。

我好像没有很明显的感觉。吴瑕摸着自己的鼻梁说。

我不一样,我当时快乐极了,觉得自己一下子成了天仙,整天都很兴奋,真的有一种刀山火海都敢闯的感觉。有人说,整过容的人老了会很可怕,但我不怕,就算是那样,我也漂亮过几十年了,我提升了自己的生活亮度。

吴瑕想,也许是这样,即使整过容,也是要一些自信的,没有骨子里的自信,加工过的五官也只不过是一堆没有生命的精美的零件。她想,阿瑞无疑已经将那些零件真正变成了自己的,她看上去简直就是天生丽质。

一上班就接到一份通知,各部门评出本季优秀员工,获选者可以参加公费旅游。这种活动已不是第一次了,虽然是评选优秀员工,但大家心中自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则,机会均等,每人一次。吴瑕所在的单位一共五个人,除去两个刚刚考察回来的,余下三个中已有两人享受过这种荣誉和礼遇。吴瑕想,怎么说这次也该轮到自己了,何况,她的表现素来不差。

当天下午,就进行无记名投票,吴瑕当仁不让地投了自己一票。头儿唱票的时候,她才发现大事不妙,自己名下真真切切仅仅一票。冷美人被大家评为优秀员工,一个星期后,她将去享受这次公费旅游。

可她上次已经享受过公费旅游了。吴瑕抓住椅子扶手差点晕厥过去。

冷美人笑着站起来向大家致意,她答谢的目光落在每个人身上,就是没有落在吴瑕身上。

吴瑕不甘心地来到头儿办公桌前,说起无记名投票的事。头儿说我也觉得好意外呢,我本来以为这次机会铁定是属于你的。

吴瑕说关键是,我的业绩和工作表现并不比她差。

你是不是最近跟她们处得不太好?私下跟你讲,工作很重要,搞好同事关系也很重要,我年轻时也吃过这方面的亏。

谁知道!我并没有得罪她们。

头儿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到吴瑕的鼻梁上:不要紧的,女人就是这样,小肚鸡肠,过几天就会好的。以后,尽量随和一些吧,要有个性,但不要太个性化。

正说着,冷美人在外面大声嚷:工会吗?听说你们要开始订机票了,我把我的身份证号码报给你们。

头儿耸耸肩说,你只有争取下一次了。

没等下班,吴瑕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声不吭地背着包包离开了办公室。这是她第一次早退,她无论如何不想再坐下去了。她就要让她们看见,她愤怒了,她谴责她们了。

路过冷美人身边时,吴瑕故意俯身往她的电脑屏幕上看了一眼,她注意到,冷美人抱臂坐着,显示屏又呈黑屏了,吴瑕知道她的秘密,她又在黑屏中打量自己,她把屏幕保护程序换成黑屏,为的就是黑屏可以当镜子用,这样,她就可以嘲笑那些总在抽屉里放一面镜子的人了。她不需整容,甚至连一块小镜子都不用,她确信她是丽质天生,她对她的美自信到骨头里。

阿瑞又和吴瑕坐到一起了。

阿瑞身边还坐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看上去挺安静,也很乖巧。吴瑕想,可能就是上次她提到过的他的女儿。

不久,女孩提出要上洗手间,阿瑞招手叫来了服务员,小女孩跟着服务员去了。吴瑕这才发现,小女孩一条腿有点问题,走路很不稳当。吴瑕看着阿瑞。

我在想,我是不是陷进了一个阴谋。他知道我对“再加工”感兴趣,知道我不会嫌弃这样的孩子,说不定还会帮她治腿,所以他才接受我。你帮我分析分析,是不是存在这样一个阴谋。

吴瑕说不出话来,她知道她此时的倾向将会对阿瑞产生什么影响,她觉得她还是不表态为好。

如果是你,你会如何决定?阿瑞不想让她保持沉默。

吴瑕想了想,说尊重你的感觉吧,不管是对是错,先走出一步再说。走对了,当然继续走下去,走错了,回头再来,如果你不走,你永远什么都不知道,永远活在假想和猜疑中,也没什么意思。

有道理。吴瑕发现阿瑞特别喜欢说这三个字。她突然想起来,她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这一点都不妨碍她们日益亲近起来。

小女孩回来了,她很乖巧地问,阿姨,我能不能要一杯果汁?

阿瑞俯身望着她,手里摸着她的发辫,说当然可以呀。吴瑕发现,她的眼里露出少有的温柔和怜惜。

小女孩被打发去看动画片了。阿瑞说不行,我还是不能说服我自己,我感觉受了欺负,他知道我会同情这个小女孩,他知道我会想方设法治疗她,所以他才会把她带到我面前来。我真的是中了算计。

我觉得他在算计你什么?

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他突然改变主意要回来的,他跟他老婆前年离了婚,孩子本来是判给她母亲的,被寄养在老家,现在,他突然就把孩子要回来了。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呢?他就是想摆在我面前让我看着办呗。

可是,他并不知道你准备帮这孩子治疗啊。

他精得很,他知道我会的,他算准了我会的。

既然是这样,你不妨让他的阴谋破产,你可以不管她的腿,没有谁要求你一定得帮她治疗,何况也不一定真的能治好。

可是,要我坐视不管,我做不到,除非我没有看到,除非她跟我不相干。

吴瑕耸耸肩,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吴瑕说那就结婚吧,管他有没有算计。

阿瑞看着外面,悠悠地说:也想不结婚,但人家都说,不结婚的女人凋谢得快。

吴瑕笑起来:我听到的说法是,结了婚的女人凋谢得更快。

这可以打个比方,一束花枯萎在花瓶里,跟枯萎在野外是不一样的,至少它被采摘过。

吴瑕深深地低下头去,她觉得这个话题太让人难受了,有些话题最好不要深入讨论。

不久,吴瑕接到一个出差的任务,同行的就是冷美人,而她们已经很久没有像以前那样交流过了。吴瑕心里觉得很别扭,偷偷看看冷美人,她也正呆呆地看着电脑,吴瑕估计又是一片黑屏。吴瑕看见了她的忧虑,但她不去是不行的,不仅如此,她这一路还得仰仗吴瑕,因为,那个客户是她发展的,现在,客户的信用出了问题,吴瑕是被派去和她一起调查取证的。

两人住一个标准间。晚上,吴瑕早早地上床了,冷美人一直在洗手间里折腾着,吴瑕想大概美人总是爱照镜子的。吴瑕很想悄悄去看看她照镜子的样子,又觉得这种行为下作,还为自己竟产生这种念头自责起来。也许是因为她发现了自己的秘密,而自己却没有发现她的任何东西,心里总有一些不平衡吧。吴瑕终于为自己产生那个念头找到了理由。找到了理由,原谅了自己,吴瑕就轻松地睡了过去。

吴瑕有晨练的习惯。她在清晨习惯性地掀开被子起床时,冷美人也醒了。你一直都坚持晨练吗?吴瑕说读书时就养成了这习惯。冷美人说值得钦佩呀。也不知她是随口说说,还是真的感到钦佩,反正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怔怔地望着精神抖擞的吴瑕。

冷美人没想到她回来得这么快,她本想趁她不在赶紧戴进去的,她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戴过隐形眼镜,这是她的秘密。昨天晚上,她就是等吴瑕睡着后才偷偷取下来的,清洗、消毒,装好,再藏起来,忙乎了好大一会。她从来不做晨练,她以为晨练至少得半个小时,没想到,才刚刚二十分钟,吴瑕就回来了,而且,她也不敲门,就那样鲁莽地闯进来了。但她只能在心里生气,她没有资格表示她的不满,因为这也是她吴瑕的房间。她想躲起来,却来不及了,连转个身稍稍避一避都不行,因为那薄薄的镜片正立在她的指肚上,要是一不小心掉下去,她就得在她面前趴到地上去,像盲人那样去摸,像狗那样去嗅,就算那样,她也未必找得回来,接下来的麻烦就大了,所以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戴眼镜的动作。

偏偏越是心急,越是弄不好,平时两分钟就可以搞定的事,今天怎么也弄不好。一直折腾到眼泪横流,她的手指肚上还是立着一只镜片。她感到自己的脸红起来了,她一边戴一边绝望地想,完了,完了,谁都知道,她有一双盈盈欲滴的大眼睛,这几乎成了她的招牌,现在,这层神秘的面纱就要揭开了,她们马上就会知道,原来这双又美又大的眼睛是需要配戴800度近视眼镜才能睁开,原来这双眼睛是假的,原来她一直标榜的丽质往往都是天生的观点其实也是站不住脚的。

吴瑕在旁边悠悠地说,弄了半天,原来你是个近视眼哪。

她不吭声,继续捣鼓着瓶瓶罐罐的东西。

这天,冷美人的话多了起来,她扑闪扑闪地眨着那双戴着隐形眼睛的大眼睛,跟吴瑕讲她看到的电视节目,她喜欢的节目主持人,她小时候的家事,甚至还讲到她刚刚结婚不久的老公,她首先陶醉在她自己所描述的事物和氛围中,再使劲用笑容和眼神把吴瑕往氛围里拉。但吴瑕却始终都进入不了角色,尽管她也在跟着她笑,跟着她皱眉,但她的意识并没有跟着她转,她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她终于看出来了,她看出隐形眼镜戴在眼里的样子了,她想她以前是多么缺乏社会经验哪,这么明显的东西她居然没有看出来。

冷美人似乎一心要把吴瑕弄得高高兴兴的,她看得出吴瑕现在对她的眼睛非常感兴趣,她得赶在回家之前消除她的好奇,只有她见怪不怪了,或者她们重新站到一条战壕中来了,她才不会回去后瞎说一气。晚上,她不惜自己掏钱请吴瑕去吃当地的名小吃。吃到中间,她终于单刀直人地明说了:不要告诉别人我戴隐形眼镜的事,我觉得这是个人的隐私。

你也喜欢有一点隐私啊?吴瑕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谁没有一点隐私呢?难道你吴瑕就没有隐私吗?

吴瑕差一点就要跟她交流自己做鼻梁的事了,她在关键时候管住了自己的舌头,她想,她毕竟没有像我发现她戴隐形眼镜一样,抓住我做鼻梁的把柄,是的,她目前没有任何证据,她只是猜测而已,那就让她永远猜测好了,而我,却是清清楚楚看见过的。她又想到每天中午的免费午餐,想到了那些模棱两可的对话,她相信从此以后,自己再也不会有如坐针毡的感觉了,她觉得自己终于找回了一点主动权。

出差回来后,人们发现,吴瑕和冷美人突然变成一对好朋友了。她们在工作中默契地合作,在午餐时愉快地交谈,甚至下班后,也要亲密地走一程然后再去搭乘各自的公交车。

吴瑕和冷美人在午餐时扯起了服装,吴瑕突然想起来,该去找阿瑞定做夏季服装了。她忍不住对冷美人说,我有一个朋友,做服装的,人非常地有阅历,她的服装也非常地有个性。

有这样的朋友也介绍我认识呀。

以后再说吧。她想起了阿瑞给她的折扣,她是不会给冷美人打折的,而且,吴瑕也不喜欢她和自己穿一样的衣服,她的身材好过自己,她穿上紫罗兰的效果也可能好过自己,她怎么会这么傻呢?

吴瑕找到阿瑞,阿瑞形象大变,令吴瑕几乎不敢认了。她剪了短发,类似光头的短发,还穿上了长缕,是那种层层披挂的棕色系列长缕,猛一看,像是一个俊俏的女尼,再一看,又像是T形台上的一款另类时尚。削去了头发,她的五官完全坦露出来,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怎么?完全变了一个人嘛。吴瑕被她的新形象弄得手足无措,她想赞美她,又觉得古怪这个词蛮横地挡在面前,她想说她古怪,又觉得其实美丽也是显而易见的。

我要改变活法,我不想再分心了,从此就专心致志做我的紫罗兰好了,我就把自己嫁给紫罗兰好了。阿瑞摸摸她的头顶。这就是我最新的决定。

最终还是认定他设计了一个阴谋。

她摇头:我们毁在一件意想不到的小事上面,登记结婚的前几天,我要求跟他一起去办理婚前财产公证,我认为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我的好多朋友都去做过这种公证,他却不能接受,还说我伤害了他,一口气跑到医院,带着正准备做手术的女儿走了。你看,他为了自己所谓的尊严,连女儿的腿都顾不得了。我原以为,我的婚姻障碍在于我有一张假的面孔,现在,我才发现,我的障碍已经远远不止这张脸了。

你就不能退一步吗?你想想,你就是办了财产公证,你能说清你们花的每一分钱哪一半是你的哪一半是他的?

那不一样?人有旦夕祸福,我不能没有任何保护措施,这么多年我都是这样过来的,否则我会没有安全感。

真奇怪,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要给自己加一道保护措施呢?吴瑕笑起来。

那是因为你从来就没有危机感,你不丑不美,不穷不富,无忧无愁,你有什么需要保护的呢。她边说边拿起手边的化妆镜,怜惜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颊:你不像我,这一刻还是丑八怪,下一刻却成了天仙,这一刻还在拼命找工作,下一刻已经腰缠万贯,你要是我,你也会拼命保护自己的,因为你不知道再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吴瑕说,我看到阿康做的城雕了,就竖在广场上。

我知道,我经常去看。一说到阿康,阿瑞的脸色就异常柔和,她说就算我这一辈子什么也没有,只有过阿康,我也知足了。

为什么不拿出做紫罗兰的功夫,去做做阿康的工作呢?

什么都可以下功夫,唯有这件事是不能下功夫的。

星期天,吴瑕在家里大扫除,丈夫在一旁洗衣服。一张收据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久久地盯着鼻梁整形几个字,百思不得其解。他拿着收据叫住了正在奋力拖地的吴瑕,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吴瑕一看,心里咚地跳了一下,她看着他,不知该如何作答。

后来,他问她:你以前的鼻梁是什么样子的?

你记不起来了吗?那正好,你就接受我现在的鼻梁吧,我的鼻梁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说还是能够看出些人工痕迹的。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要去做这个呢?有什么必要呢?真是匪夷所思。吴瑕不理他,他就一个人嘀嘀咕咕的。

有个周末,吴瑕躺在沙发上午睡,醒来一看,他就坐在她的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心里一紧,说你干吗这样看着我?我在看你的鼻梁。吴瑕闭上了眼睛,她什么也不想说,他这样偷看她的鼻子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你做之前为什么不征求我的意见呢?

这句话他已经问过很多遍了,吴瑕也回答过很多次,仍然不能解开他的困惑。他被这个问题牢牢地困住了。

吴瑕爬起来,心烦意乱地照镜子,她心里的焦灼又增加了几分。因为鼻梁增高了,两眼之间的间距就缩小了,吴瑕看来看去,觉得自己面目之间多了一丝凶相。

丈夫在后面问:你觉得这样好看吗?

吴瑕不理他,挎上包就往外面冲,她想去医院问一问,能不能把垫进去的鼻梁取出来,她想还原了。

在路上,她遇到了一个人。她犹豫着叫住她,她果然是冷美人,冷美人带着一副黑色的方框眼镜,看上去像一个中学生。吴瑕说快把这眼镜取掉呢,难看。她有点急促地冲吴瑕一笑,说没办法,得了角膜炎。说着推推眼镜,匆匆走了。

吴瑕放慢了脚步,她当然知道取出来是很困难的,她在街上胡乱逛着,不停地在木厨窗里看自己的脸,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鼻子其大无比,大到整个脸只有这只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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