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
崔牛皮
在湘中的红星木材厂,崔牛皮是个名气很大的人物。全厂上上下下千把号人,没有哪个不知道他。
崔牛皮当然是绰号,他的大名叫崔大兴。
这个厂工种相当多,木材加工方面,有锯木工、机木工、钉箱工、家具木工、雕花木工、烘干工;机械维修方面,有电工、钳工、车工、铣工、钻工、刨工……还有一个又苦又累且风险很大的工种:放排工。
崔牛皮就是放排工。
木材厂每年要消耗大量的原木,而原木只可能从远离城市的林区运来,比如盛产杉木的湘南江华林场,盛产杉木和松木的湘桂边界的莽山林场……那时陆路运输极不方便,于是水运成了最实惠的考虑,也就有了放排工这个工种。放排工也就几十个人,轮番着出差,一出去就是一两个月。先是坐火车或汽车(有时还要步行)到达林场,让林场工人把伐下的原木运到溪河里,由放排工扎成一块块的木排,并在木排上面搭盖临时的窝棚,以备住宿、做饭之用。风风雨雨,惊涛骇浪,经过几十天的漂流,才到达红星木材厂门口的码头。
放排工一般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技术,但身体壮实,识水性。当然,也有属于惩罚的对象,“贬”到这个行列中来的。崔牛皮就属于这种情况,他是个高中毕业生,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身体又瘦又矮。原先他是当电工的,腰里挂着剪丝钳、电工刀、试电笔,挺潇洒。于是,很多人觉得他不能沾这个光,应该到艰苦的环境去改造思想,他不当放排工谁当崔牛皮似乎毫无怨言,干活也从不偷奸躲懒。只一条,就是爱吹牛皮,海天海地,让人听了直想笑。吹牛皮又不犯法,何况还可以给人带来快活,他想怎么吹就怎么吹。
我认识他,是在1965年秋,刚刚进厂当刀具钳工的时候。
有一天,我到传达室去取信。只见小小的传达室里挤着许多人,人群中央站着一个又瘦又矮的青年人,三十来岁的样子,窄脸、细眉、阔嘴,穿着一身还沾着泥点的帆布工装。他扬着手,喷着唾沫,大声说:“你说怪不怪?秋天水浅,木排就搁在石滩上了,好像生了根,动也不动了。大家都问我有什么办法,我说,你们都坐在窝棚里歇口气,让我来!我脱了衣服,跳下了水。水不深,我脚踏实地后,用肩顶着木排的尾端,运上一口气——我小时是练过气功的,只听见呼啦啦一声响,木排像箭一样从石滩上滑出去几十米,一下子就落到了深水里。”
所有的人都笑起来。
有人打趣说:“崔牛皮,一块木排几百根杉条,几十吨重,你一推就动了,鬼才信。”
崔牛皮说:“不信?你去问!我是从来不吹牛皮的。”
笑声盈满了一屋子。
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到了1967年,观点不同的派别,由“文攻”上升为“武卫”,手里竟然有了枪,不时地会发生一些小规模的“战争”。红星木材厂也变得热闹起来,有了许多隶属于市里的群众组织,什么“湘江风雷”、“六号门”、“红色政权保卫军”、“青锋”……厂里的生产也停顿了,没人去上班,大家一门心思去搞“革命”了。
崔牛皮加入了厂里的“六号门支队”。
市里的“六号门司令部”,成员主要是码头工人、运输工人,继而扩展到一些活计比较笨重的行业。厂里的“六号门支队”几乎都是放排工和勤杂工。
这个支队曾听从司令部的调遣,和其它支队一起,在郊外参加过一次大规模的武斗,听说打死了对方好几个人。崔牛皮扛着一支“半自动”步枪,随着“六号门支队”,洋洋得意地凯旋而归。
那是个夏日的黄昏,我正在厂门口和几个青工聊着天。
崔牛皮大声说:“我回来了!今天打仗真他妈的痛快!”
大家忙围了上去。
他拍了拍枪,说:“这枪好,当然,我的眼力更好,我一枪就打倒了两个人!”
“怎么会打倒两个人?”有人提出疑问。
崔牛皮有些不屑了,说:“土鳖!子弹从第一个人的身体里钻出来,又钻进了第二个人的身体——这下子你懂了吧?”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到粉碎“四人帮”时,文化大革命结束,全国上下开始了“清理、整顿”的运动。红星木材厂进驻了市里派的工作组,号召全厂职工对一些重大问题进行揭发,厂门口和宿舍区到处挂上了“检举揭发箱”。
崔牛皮突然被宣布“隔离反省”,因为他对很多人说过他曾一枪打死过两个人,命案在身啊。
崔牛皮自然是痛哭流涕,死不认账。
在一次全厂性的大批判会上,崔牛皮站在台上,胸前挂着一块黑牌子,上写“致死人命犯崔大兴”,“崔大兴”三个字被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
崔牛皮在大家的检举揭发之后,突然跪了下来,说:“我这张臭嘴大家是知道的,要不怎么喊我是崔牛皮?那次武斗我是去了,但一听到枪声,吓得一脬尿就下来了。我只对天放了两枪,就躲到后面去了。天啦,一粒子弹怎么可以打死两个人呢?这是基本的常识啊。”
然后,他就对着台下磕起头来,磕完了头,又拼命打自己的耳光。
崔牛皮被“隔离反省”了三个月,直到市里的综合调查有了结论,那几条人命都找到了出处,才被恢复自由。
从此,崔牛皮再也不吹牛皮了。但他随便说什么,即使一点也不夸张,大家也仍然认为他是吹牛皮,谁也不肯相信他。他只好三缄其口,把什么话都闷在肚子里。
我是1978年秋调离木材厂的,到本市的一家党报去当副刊编辑。
1984年春,我即将去北京的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读书。崔牛皮突然到报社来找我,这使我很惊讶。
崔牛皮这时已经五十来岁了,穿着不怎么合身的西装,说话慢条斯理。他告诉我,他已经留职停薪了,在江华林场承包了一个规模不大的木材加工厂,按合同每年上交30万元,只要运行起来,年可以赚百把万元。就缺技术工人,他到厂里去动员一些退了休的工人和愿意留职停薪的人,到他那里去工作,每月工资不少于八百元,可是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都认为他在吹牛皮。
“聂老师,你能不能在报上写篇文章,为我作个说明,让他们相信我?”
我笑了,然后摇了摇头。
这可不是好玩的,江华离这里很远,崔牛皮的话谁敢相信呢?在当时,八百元一月的工资,已经够高的了。倘若我写了文章,将来不兑现,这责任我如何担当得起?
我严肃起来,说:“老崔,你得吸取教训呵。何况,我又要离职去读书了……”
崔牛皮站起来,叹了一口长气,说:“打扰了,对不起。其实我不是找不到技术工人,我是想帮大家个忙,厂子这么重的负担,森工行业正走下坡路,总有一天会不行的。”
崔牛皮走了。
后来,我听说崔牛皮到湘潭和长沙的木材加工厂,招聘了一批工人。他的厂子办得非常红火,工人的工资都在八百元以上。
红星木材厂的工人碰到我,总是说:“谁会想到崔牛皮这一回竟没有吹牛皮呢?”
柯吊
“吊”,在湖南方言中,有着很多的含意,其一是“吊儿郎当”的缩写,调皮、顽劣,什么事都漫不经心;其二是言行举止不同一般,仿佛“木秀于林”。
柯太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大伙都称他为柯吊。
我和他同在红星木材加工厂的锯木车间,他是锯木工,我是刀具钳工。他比我进厂略早一点,是1964年。
柯吊是一个很帅的小伙子,一米七五的个头,高挑而不单薄。眉毛细长,鼻梁高峻,脸型是方中带圆。说一口湖南口音很重的普通话。车间一百来号人,说普通话的只他一个,可见他是非常时尚的。
锯木也是个苦活、累活,虽说用的是带锯机,成圆圈状的带锯条绷紧在上下两个铁轮子上,用马达带动着飞快地旋转,但必须由机前和机后两个人用双手推送和接递粗大的原木,原木又刚从河里传运上来,湿淋淋、脏乎乎、沉甸甸的。当原木被锯成各种方料、木板时,锯屑飞扬,呛人口鼻。所以锯木工的防护用品特别多,除厚实的帆布工装和蓝色工作帽外,还配有防护白平光眼镜、袖套、长统雨靴、手套、口罩。在夏天,锯木工往往喜欢赤膊上阵,打着赤脚,只穿一条裤衩(车间里几乎一色的男性)干活。
柯吊基本上是看不起这些防护用品的,那种和尚领的工作服,他往往要送到裁缝店加上好看的大披领,而且从不戴袖套(他说那是乡下人用的),从不穿雨靴(他穿自买的白球鞋)。那种防护白平光眼镜,他往往会添上一点钱,到眼镜摊上换回浅浅的有色眼镜,以便增加自己的风采。他当然不戴工作帽,他的发型是自己对着镜子,用烧热的火钳,烫出的很有气势的大背头。夏天上班,他从不打赤膊,而是穿着白衬衣、白棉绸长裤,足蹬白色的球鞋,成为车间里一道奇异的风景。
这还罢了,关键是上班就没个准定,一星期总要请二三天病假,忽而胃痛,忽而腰痛,谁都拿他没办法。
在当时,他是一个典型的后进青年形象。可他出身好,也不犯政治上的错误,他就这么混日子,你能把他怎么着?大会批评,小会帮助,他一律含笑点头,态度倒是蛮好,但却是坚决不改,让说他的人倒觉得是多事了。
柯吊和我住在同一个单人宿舍里,下班后,见我坐在桌子边写写读读,便会充满同情地说:“干嘛苦自己?谁的日子不是一天一天地过?该快活就快活,这叫及时行乐。”
文化大革命一声炮响,接着全国各地的大、中学生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大串联。只要有学生证和学校开出的证明,坐车、吃饭、住宿都不要钱。
有一天深夜,柯吊从外面喜孜孜地回到宿舍,摇醒了睡得正香的我。
“喂,有好玩的事,你去不去?”
“什么好玩的事?”
“我们出去串联吧。”
“我们又不是学生。”
“蠢宝,可以装扮成学生呀。我借了两个学生证,还让他们开出了证明。
起来起来,今晚就动身,凌晨两点钟,车站正好有一趟去上海的火车。”
“我们不上班了?旷工?”
“还上什么班,这机会难得,免费玩世界。旷工?谁敢记我们旷工?这些头头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我还是摇了摇头。
他冷笑一声,然后拎了个旅行袋,一溜烟走了。
柯吊在外面玩了两个月才回到厂里。
头头问:哪去了?
他说:“搞革命去了!斗走资派去了!”
果然没有人记他的旷工。柯吊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耗着日子,懒懒散散,快快活活,他甚至连找对象成家的兴趣都没有。
后来我调离了红星木材厂去报社工作,与柯吊再没有什么往来。
1984年初夏,当时我正在北京的鲁迅文学院读书。有一天,柯吊忽然提着一个旅行
袋,风度翩翩地出现在我的宿舍门口。
“喂,是我,我是柯吊!我听说你在这里,正好到北京来玩,顺便来看看你。”
我当然十分高兴,正是吃中饭的时候,忙让他放下行李,领着去了校门外不远的一家馆子,叫了几个四川莱和几瓶啤酒款待他。
他依旧是那么爱打扮,短袖白衬衣,咖啡色的长裤,枣红色的皮凉鞋,显得又年轻
又英俊。算算他的年纪,也应该三十好几了,该成家有孩子了。
三杯酒下肚,我拐弯抹角地问:“是出公差?嫂夫人怎么舍得你”
他很大度地说:“风里来,雨里去,清清爽爽一个人。
我是私费旅游,上班真腻味。假也没请,我就出来了。”
吃完饭,我们又回到宿舍。
柯吊说:“早些年串联到北京,玩得不仔细,这次专门来补补课。对不起,我每晚就和你挤着睡吧。早饭后出去,晚饭前回来,你说好不好?”
我只能答应。心想:柯吊居然可以几十年如一日吊儿郎当,也不容易啊!
在以后的日子里,清晨我买好早点,喊他起床享用,然后他匆匆地去玩长城、故宫、十三陵、北海、天坛、地坛……傍晚我等他回来,一起去吃馆子。我发现他晚餐吃得相当多,估计他是没有吃中饭。他说:“这次来,让你破费了,好在你不但有工资,还有稿费,吃你一点也不算什么。”
晚饭后,他到学校的澡堂去洗澡、洗衣。回到宿舍,说声太累了,上床便呼呼大睡。
柯吊一连玩了半个月,才决定返程。返程前三天,他让我给他订了个卧铺,钱由我先垫着,以后再还我。
我打的把他送到火车站。
他说:“这次玩,比串联时舒服多了,谢谢你。”
我说:“我只担心你回厂后……”
他打断我的话头:“无非开除我,我早就不想当这个鸟工人了。”
学校放暑假了,我又回到了这座城市。
我听人说,柯吊那次回厂后,果然被开除了。
厂长宣布开除决定时,他若无其事地叼着烟坐在下面,笑眯眯的。厂长的话音刚落,他就站起来,向四周的人拱了拱手,说:“兄弟就此告别了。”然后从从容容地走出了会议厅。
我再次碰到柯吊,是2004年年初,离过春节不到一星期的时间。我刚从火车站送走一个友人,走出车站大门时正好碰见柯吊拎着一个旅行袋走过来。
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但并不显老,穿着猩红色的羽绒大衣,他现在在干什么我当然不想知道。但可断定他一定还是一个人——否则,在这春节前夕他是不会离家外出的。
“喂!”他高扬右手,很潇洒地跟我打起招呼来。
“又旅游去?”
“是啊,到东北看雪景去!”然后,他脚步不停地朝车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