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璟
那是春天的事儿。
徐彬奉老总命令,去火车站接一位北京来的客户。由于路上塞车,徐彬赶到车站时已经是上午10点20分,而按照原来的通知,客户坐的车是10点15分就应该到站的,所以徐彬一钻出出租车就往出站口奔,一边奔还一边从怀中往外扯写有“北京李进勇先生”的条幅。这样徐彬就无法再照顾脚下的路了,等他明白他和人撞了架时,一个女孩已经被他撞了个趔趄,她手中的小包也被甩出老远。
徐彬忙捡起小包,递给女孩,说:“实在对不起,我走得太急了,您受伤了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女孩只是笑了笑。
出站口由拥挤到松散,再到三三两两,直至这班列车上的乘客全部走出出站口,也没有见“北京来的李进勇先生”过来和徐彬打招呼。徐彬真后悔没有早一点从公司赶过来,现在没有接到客人,回去后不知道老总该怎样训他呢。
“老乡,问个路好吗?”竟是一口标准的豫东北口音。
久违了的乡音,在这距家乡一千多里地的他乡突然听到,他不由觉得好亲切!徐彬愣了。
“怎么,不愿认我这个老乡?”女孩歪了头,很天真的样子说。
徐彬反应过来,也笑着说:“你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谁敢冒领?”
女孩笑得更甜了,笑完了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可我两眼的泪花子是被你一下给撞出来的。”
女孩正是刚才在出站口和徐彬相撞的那个女孩。在这样一位活泼的女孩面前,徐彬也不由得暂时忘记了公司的事,他问:“你怎么那么肯定我就是你的老乡?”
“你以为你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就是外地人了,告诉你我一听就知道你的普通话是豫东北牌的不合格品。”
正说着,徐彬的电话响起来,是老总秘书打来的,告诉他北京客人因为临时有事,改乘下一班车,要11点45分才能到站,老总要他在车站多等会儿。徐彬看看表,还有一个小时,就对女孩说:“我请你喝杯咖啡,可以吗?”
迎宾咖啡厅主要以过往旅客为服务对象,所以环境并不清静,不时有背着大包小包的人进进出出,尽管如此,飘满咖啡厅的《致爱丽斯》钢琴曲仍是很抒情的。在这间咖啡厅里,徐彬第一次认真审视了面前的这位小老乡,一身牛仔装使她浑身焕发着青春活力,乌黑亮丽的披肩发越发衬得她的脸光滑白皙,整个人看上去气质超凡脱俗。
“哎哎哎。”女孩笑出两个迷人的酒窝,“老乡,点咖啡了。”
徐彬回过神来,要了两杯咖啡。
几口温热的咖啡下肚,他们的距离拉近了许多。女孩告诉徐彬,她叫胡娜,是今年毕业的大学生,本来在自己的家乡联系了一家单位,可上了几天班后总觉得没劲,于是按照网上的招聘启事,给南方这座大都市的一家公司寄来了自己的简历,想不到竟被录用了,公司通知她明天就可以去上班,试用期3个月。“我不但要挣好多好多的钱,还要证明我的才华。”说到高兴处,胡娜伸开双臂,像要拥抱美好的明天。
看着胡娜豪情满腔的样子,一丝愁云在徐彬脸上一闪即逝,现在的她,很像三年前来这里打天下时的他。“南方机会是多,但风险竞争挑战同样很多。”他认真地说。
胡娜不那么激动了,“说说你吧,老乡。”
徐彬笑笑,并没有顺着她的话介绍自己,他说:“来,喝咖啡。”
说着说着,时间已经快到了。徐彬埋了单,临分手时给了胡娜一张名片,说:“如果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
徐彬已经走到门口了,胡娜突然说:“我以后能喊你哥哥吗?”
“能有你这样的妹妹我很荣幸。”
徐彬的业务很忙,或者说工作压力相当大,公司定的基础工资连一日三餐都难以打发,要想挣钱,必须拼出老命来,多拉客户,多得红包。但这些徐彬都不怕,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别人能做到的,他只能比别人做得更好,而不会不如别人。真正使他感到害怕的是内心的孤独,同事之间连一个真正的朋友都没有。在这儿只有傻子才会付出自己的真诚,同事当面与你嘻嘻哈哈,说不定背后已经握紧刀子要捅你了,因为客户被你拉走了,他就要去冒喝西北风的危险。
这天徐彬正与一个客户谈一笔生意,这是几个月来他拉到的最大的一个客户,如果谈成了,他估计能够得到六千元的红包。正谈到关键问题时他的传呼机响了。他看了一下,号码不熟悉,便没有回,可这个传呼很固执,响个不停。他只得把呼机关了,直到谈得差不多了才又重新打开了传呼机,并按照号码回了电话。
“你架子好大呀。”“你好!”之后,对方似玩笑似讽刺地说。
徐彬嘿嘿笑了。
“听出我是谁了吗?”
老实说徐彬听出是谁了,但他装作没有听出来:“请问您是哪位?”
“贵人多忘事,才几天时间就忘了我这个妹妹了。”胡娜笑了,“罚你请吃饭。”
“好吧,我认罚。”
胡娜仍是火车站见面时的一身打扮,但与徐彬相处已经没有一丝拘束。她欣喜地告诉徐彬她所在的公司是经营电脑软件的,正好和她所学的专业相吻合,业务上手很快,她说她大展宏图的时候很快就要来了。徐彬由衷地替她高兴,举杯为她庆祝。
吃过饭后,徐彬送胡娜回去。胡娜提出要步行一段再坐车,徐彬点头同意。吃饭时胡娜喝了点酒,脸有点红扑扑的,在路灯下更显得光艳照人,一缕微风吹来,胡娜的长发随风吹拂,香甜的洗发水味便钻进了徐彬的心腑。胡娜突然说,哥,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读大学时我曾经谈过一次恋爱,那场恋爱完全可以用轰轰烈烈这个词来形容,当时我真的认为全天下就他一个男人了,如果世界上没有他了,那么恐怕就是天塌地陷了。哥你别笑我,我说的是真的,我开始以为毕业后不管天涯海角,只要我们能够在一起,那就是幸福的,所以分配志愿表上,我毫不犹豫地填上了新疆,因为他是新疆委培生。但是就在离校前一个月,一个女孩从新疆来到了我们学校,而且,他和那个女孩一块请我吃了顿饭,他还厚颜无耻地向我介绍说女孩是他热恋了三年的女朋友,女孩的父亲已经给他安排好了毕业后的一切。当时我的脑袋就好像被什么掏空了,但很快我就把一盘菜扣在了他的脸上。
“现在呢,你是不是很恨他?”徐彬问。
“不,离开后我更爱他,更想他了。不过是以前的他。”胡娜说。
徐彬看了看她的眼睛,表示理解。
他们走到了一个公交车站牌下,正好此时一辆车开过来。“其实,哥,你不知道,你的长相、举止和他有多么相像。在火车站见你第一眼我就想到了缘分这个词。”说完,胡娜就跳上了车。
徐彬愣在了站牌下。他的心一下子乱了。
他知道,这时候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她的心,但是他不能,他不允许自己这样做。
徐彬决定断绝与胡娜的联系。那次见面后,胡娜仍不断地打电话和传呼给他,但他一概电话不接,传呼不回。如此过了近一个月,那天徐彬的手机收到一条短消息:10分钟后,我去你公司找你。胡娜。徐彬忙向老总请了假,避债似的逃下了楼。
又下雨了,徐彬将公文包顶在头上,向外冲去。突然,雨停了,只有滴滴答答的声音在头顶响着。徐彬一抬头,一把小花伞罩在他的头上,身旁,站着胡娜。胡娜的眼中有点点晶莹。
“哥,别老这样躲着我好吗?”胡娜说。
徐彬无言以对。
“今天我第一次领到薪水,能请你吃顿饭吗?”胡娜又说。
这次吃饭气氛远不如前两次活跃。徐彬做了几次努力,终于鼓足勇气说,今天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原来我家里很穷,考上了大学却因为交不起学费而无法去报到,正当我准备放弃时,一个女孩帮助了我。不用说她就是我后来的妻子。她的父母坚决反对她和我好,和她断绝了一切关系。你知道我的大学是怎么读完的吗?是靠她打工挣钱读完的。毕业后我们在一间租来的小屋里结了婚,我教书,她继续打工,那时候我们的生活虽然苦了点,但苦中有乐。直到一年后我们的女儿出生了,微薄的工资再也难以支撑这个家庭,我不得不在三年前来到这座南方都市,三年多来我拼命工作,挣到的钱除少部分留作生活费外,其余的全部寄了回去,但我一直认为金钱并不能报答她对我的所有情义,你说我能在感情上对不起她吗?
自始至终,胡娜没有说一句话,她坐成一座雕像,甚至徐彬讲完故事离去时,她也没有开口。
结账时,服务生告诉她,一位先生已经结过了,还留了一张字条给她。胡娜接过来,上面写着“你是一位好女孩”。
胡娜哭了。
在徐彬跟胡娜讲了他的故事后的头几天,徐彬的心情异常轻松。确实,一连一个星期了,胡娜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也没有打过传呼,他觉得他的思想包袱终于解脱了。但这种轻松并没有持续多久,渐渐地他变得心烦意乱起来,时不时就冒出一个手机或者传呼快点响起来的念头,而当电话真的响了起来,他看了号码后又提不起兴趣来。终于,他明白了,他的内心里,一直在期盼着胡娜与他联系。她的一颦一笑,在他的大脑里一遍一遍重放,而且一遍比一遍清晰。
于是,这个问题便突然在徐彬的脑海中蹦了一下:以前我为什么老想躲着她?
这个问题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因为答案只有一个,早早的,他内心里就喜欢上了胡娜。
同时,他开始审视自己的婚姻,他突然发现,他面对妻子从来没有像面对胡娜这样心潮澎湃过,他对妻子的感觉纯粹是一种报恩的情愫。
这一发现使徐彬陷入了痛苦的深渊。
10天没有给他打电话,20天没有给他打电话……她怎么样?生气了吗?回老家了吗?工作还适应吗?作为哥哥,也该问候一声啊!他给自己找着各种借口,不自觉地,手指就按下了一串数字键。
接电话的是胡娜。他说:“你好吗?”
“很好。”胡娜说。
“如果有空,今晚哥哥想请你出来散散心。”
“实在对不起,今晚我要陪男朋友参加一个PARTY。”
徐彬像被施了定身法,动弹不得了。过了一会儿,对方把电话挂了。
徐彬再次接到胡娜的电话是四个月后,电话是用手机打的,这是胡娜第一次用手机给徐彬打电话,所以徐彬接这个陌生电话时显得有气无力,而当他听出是胡娜的声音时,一下子就从床上跳了起来。他说,胡娜你在哪儿?胡娜说,我在公司,你快来救救我。胡娜接着说,这一段时间她老板不断地以加薪升职为诱饵对她进行骚扰,前天晚上他留她在办公室加班,竟然用手抚摸她的脖颈,还试图亲吻她,因她奋力反抗才没有得逞。今天老板又留下她加班,她怕,又没有别的可以帮忙的人,所以现在她躲在厕所里给他打了这个电话。徐彬听完,说你等着,我马上就到。
10分钟后,在胡娜公司,徐彬看到了令他气愤的一幕,胡娜老板借口给胡娜送咖啡,趁机抓住了她的手不放,而此时的胡娜,俨然一只受惊的小猫儿,浑身发抖。“放开她!”徐彬喊。
老板放开了手,但满脸鄙夷地说:“你是哪个林子飞出来的鸟?”
“我是她哥哥。”徐彬大声说完,拉起胡娜就朝外走。胡娜像一只小鸟,紧紧偎依在他的身上。
“胡小姐,你想清楚了,只要出了这个门,就意味着被炒鱿鱼了。”身后,老板冷冷地说。
谁也没有理他。
时令已入深秋。他们漫无目的,在异乡的大街上走着,谁也没有说话。前面是一座小桥,他们慢慢走到桥中间,伏在栏杆上,往下看缓缓流淌的河水。很久,徐彬问:“出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跟你男朋友说?”胡娜本来一脸愁容,听了他这句话,看了他一会儿,竟然扑哧笑了,她说:“难道我就不能让你也吃点苦头!”
徐彬用滚烫的嘴唇堵住了她。胡娜热烈地响应着,她喃喃地说:“我已经错过一次了,这次绝不让它再错过……”
从那晚开始,他们同居了。
春节到了。早在前几天,徐彬和胡娜就商量好,他们一块儿回徐彬家去,见见徐彬的妻子,把一切都对她说明,争取和和气气完成家庭的分裂再重组。胡娜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愿意把咱俩挣的钱都寄回你家去,只留一点维持咱俩吃穿。徐彬也同意这样做,他说这样拖下去,对你我她三方谁也没有好处,拖得越久,造成的痛苦越深,不如快刀斩乱麻。
徐彬的家在豫东北一个小县城,要倒几次车才行,等他们走到家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据徐彬说他妻子今年32岁,可胡娜看到从她手中接过包的女人看上去足有40岁,皮肤粗糙,头顶已开始有了白发。徐彬妻子初看到胡娜陪丈夫一块儿走进家门,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并立即去厨房为他们张罗饭菜。徐彬几次想向妻子摊牌,都被胡娜用眼色制止。大家简单地吃了点饭,就睡下了。这几年徐彬挣了几个钱,买了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总算有个地方了,所以那晚,胡娜和徐彬妻子睡卧室,而徐彬自己睡客厅。
第二天起床时徐彬发现胡娜眼圈红红的,很明显昨晚没有休息好。吃过早饭,徐彬支开女儿,对妻子说:“你可能也看出来了,我们这次来是跟你商量一件事的,为了咱们大家的幸福,希望你能同意我们离婚。”
徐彬妻子像是早知道有这一刻,平静地说:“只要你能过得好,怎么着都行。”
这时候一直低着头的胡娜突然抬起头来,她说:“嫂子你别听他瞎说,他是跟你开玩笑的,我和徐彬是老乡,又在一个地方打工,所以就一块儿回来了。昨晚因为没有回家的车,才在你家里住了一晚,等会儿我吃了这顿饭也该回去了。”
徐彬愕然。
徐彬很想找个机会问问胡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胡娜不给他这个机会,她一步不离地跟在徐彬妻子身后,徐彬妻子干什么,她就干什么。胡娜走时,徐彬说去车站送她,徐彬妻子也说让徐彬送送她,可胡娜不让。她说:“嫂子,你送送我吧。”
他们是腊月二十六赶回家的,大年三十,徐彬收到了一封信,是胡娜写来的。他迫不及待地读起来:彬:
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以后你还是我的好哥哥。说句真心话,跟你回家前我是做了充分思想准备的,哪怕是被打得头破血流也要把你从她手里抢过来,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你。但是,从见到你妻子第一眼起,我的思想就动摇了,当时我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个女人为你付出了多少啊,而我却让你在外面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在她面前,我是一个罪人啊!在你家住的那一晚上,我们俩谈了很多,了解了她从一认识你到现在,她为你做出了多大牺牲付出了多大代价啊!她说她知道我们这次回家的目的是什么,她说她愿意和你离婚,还说她看得出我是真心对你好,希望我以后好好照顾你,这样她就放心了……我也是个女人,在这样一个全心全意对你的女人面前,我感到无地自容。
我是一个受过伤害的女人,我清楚心被刺伤是什么滋味,所以我不能再去伤另外一个女人的心。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你对她不应该仅仅是报恩,她对你的爱应该得到你的回报。
我们的邂逅我会作为一笔财富珍藏心底,但我们的关系就此结束,你不用找我,你也肯定找不到我。说到底,打工路上,我们本不该播种爱情。
小妹 胡娜
信读完了,徐彬泪也出来了。这时候妻子已经把水饺端到了桌上,说:“彬,吃年夜饭了。”于是徐彬把胡娜的信工工整整地叠好,揣进了衣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