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研究中的开拓与创新

2004-03-23 03:43王萍涛
创作评谭 2004年2期
关键词:曹禺刘家原型

王萍涛

曹禺是中国二十世纪的戏剧大师和文学巨匠。 1934年《雷雨》的问世,标志着中国话剧艺术和现代戏剧文学的成熟。由此开始,曹禺研究一直是中国现代文学与戏剧研究的热点。七十年来,尤其是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曹禺研究取得了辉煌的成就。正如刘勇先生指出:“曹禺研究触及问题之多,涉及面之广,探究层次之深,都是以往任何一个时期所难以相比的。”在这样一种学术态势面前,曹禺研究者如何去开拓创新,推动曹禺研究更加全面而深入地发展下去,这是必须作出的学术选择。正是这样,刘家思先生的专著《苦闷者的理想与期待——曹禺戏剧形态学研究》(中国戏剧出版社 2003年7月出版)及其他曹禺研究成果在学术上的意义就显得十分独特而突出。

刘家思的曹禺研究,其意义首先就表现在对曹禺研究领域的拓展和突破上。一个严谨而认真的研究者总是期望自己能对学科研究作出一些开拓,以推动其研究领域的扩展和深化,而这种推动往往具有引领作用并能探得独到而有价值的真知与识见。刘家思作为曹禺研究者中的“后生”,对自己的学术研究是有很高的期望的。他说他“总是将自己的思考与别人的研究相对照后找出自己立论的存在价值”,“总是想以自己的工作来为曹禺研究做一些补充和拓展”。惟其如此,他的曹禺研究总是能够不断发现新问题,开掘新领域。

刘家思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走向曹禺研究道路的,至今已有十五六年了。记得他的第一项曹禺研究成果是为参加学校举行的两年一届的学术论文宣读会准备的,题目叫《浅谈“闷”在{雷雨)中的作用》,后来发表在高校学报上。这篇论文虽然是从单篇作品的一个具体问题人手,却很具学术意义。它是很早关注和研究剧场性的学术论文。任何戏剧都包括文学性与剧场性两个方面,而剧场性尤为重要。戏剧的生命是演出,而剧场性不强就无法演出。剧场性实际上是戏剧生命力的体现。因此研究戏剧必须研究剧场性。但近七十年的曹禺研究,对剧场性却未予以重视。因此,这篇论文也便具有开拓领域的意义。

专著《苦闷者的理想与期待——曹禺戏剧形态学研究》更是集中显示了其开拓意义。他“试图对曹禺研究中的一些不足与空档,在审美形态学的视野里对曹禺的创作作多维度的深入一步研究”。这是以其对曹禺研究的前沿动态和整个曹禺研究的学术现状的准确把握为基础的。近七十年的曹禺研究以单纯的、局部的、具体的文学研究居多,综合性的研究也大多是从文学与文学史或者是戏剧史的角度进行的,而所用的方法又往往是社会学、政治学或美学的,这些研究虽然也取得巨大的成果,但往往因外在的静止状态或单一的视角而呈现出不足,这也就使曹禺研究留下了许多空白与薄弱之处。刘家思从审美形态学人手,将曹禺的创作当成一个生命系统、一个整体进行研究,使曹禺研究得到了拓展和突破。全书分三篇,上篇从英雄原型人手来研究曹禺及其剧作中所呈现出来的精神层面的形态特征,亦即主题的历史承继形态,所选取的英雄神话原型与曹禺创作的深层心理、曹禺剧作中英雄原型的表现形态、英雄原型的特征以及英雄原型与曹禺现象的内在联系等课题都是以往所不曾涉及的,无疑开拓了他的研究领域。这里,不仅显示了曹禺创作的精神追求与价值取向,而且揭示了曹禺创作的个性特征与发展轨迹,也显示了它的深刻性。中篇从人物表现形态人手来全面检视人物描写艺术,分主人系统、奴仆系统及其边缘者形象三种形态对曹禺笔下的人物进行了系统的研究。通过三种人物形态的扫描,去审视曹禺描写人物的功力,驾御戏剧的才情以及创作的主体力向和理想情愫。以往的曹禺人物研究,关注的多是主要人物,实际上仅仅是主人系统的人物。而对戏剧中大量存在的那些被雇佣和驱使的奴仆形象以及往来于其中又区别于他们的边缘性人物则未重视。刘家思的研究无疑使人物研究的视域拓展,显示了开拓与创新的品质,使人物研究走向全面深入。下篇全面论述曹禺戏剧的讽刺艺术,这也是一种开拓性的研究工作。以往的曹禺研究大多从悲剧出发去把握曹禺的戏剧,偶尔涉及其喜剧性因素,对其讽刺艺术则讳莫如深。刘家思以讽刺与曹禺、曹禺的讽刺手法、特点、讽刺风格及其成因等作为课题进行研究,显示了曹禺戏剧独特的审美情趣与不断创新的艺术追求,深刻地揭示了曹禺戏剧悲喜交织、雅俗兼容的风格形态特征。这种工作为曹禺研究开拓了领域,提供了启示,推动了曹禺研究发展。总之,其审美形态学的研究视角,不仅对曹禺研究甚至对整个话剧文学研究而言,都是第一例,其学术创新意义的确不能低估。

2002年,他发表的两篇论文《以开放的态势研究曹禺》(《江西社会科学》2002年第1期)和《展望与期盼——对21世纪曹禺研究的思考》(《宜春学院学报》2002年第1期),堪称其引领曹禺研究的姐妹篇。论文对二十一世纪的曹禺研究的深化与发展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充分显示了奋力开拓的学术品质。他归纳总结了有待拓深的领域,包括十个方面:“一是要开展曹禺戏剧的剧场性研究;二是在思想方面有待拓深;三是曹禺改、导、演戏的艺术实践的研究要拓深;四是要拓深对曹禺戏剧创作经验和戏剧美学思想的研究;五是要开展对曹禺戏剧演出史、传播史的研究;六是要拓深对曹禺戏剧文本的研究;七是要开展对曹禺戏剧文本流变史的研究;八是要拓深曹禺创作的艺术渊源的研究;九是要开展曹禺的横向影响研究;十是要开展对曹禺戏剧艺术的叙事形态的研究。”这里,以开拓与深化为出发点,所站的位置是学术前沿。

刘家思曹禺研究的意义也表现在观点的创新上。学术研究贵在创新。创新是学术研究的基本要求,也是学术研究的生命。刘家思的学术研究总是不断地提出创新性的见解而显其本色。他说:“十多年来,不管是对还是错,我喜欢做一些独立的思考,不愿因循习见,说人家说过的话,谈人家谈透了的问题。”这正是学术研究中应该倡导的精神。《“我们现在就走”——也谈(雷雨)中的周萍》是刘家思曹禺研究的第二项成果,他以令人信服的论证提出:“周萍是一个具有民主主义思想意识的以温和的方式反抗社会黑暗统治势力而思想上又被严重的封建伦理道德束缚着的终于失败的形象。”对学术界以往评价周萍的三种意见,即“原谅同情”观、“深恶痛绝”观及“屈从效忠”观给予了补正。该文在高校学报发表后,许多研究者以它为基础又提出了多种观点,形成了一种推动力。在研究中,刘家恩对周朴园、蘩漪、陈白露、方达生、愫方、焦母等一系列的人物都进行了自己独特的解读。这种创新性突出表现在《苦闷者的理想与期待——曹禺戏剧形态学研究》一书中。

他认为,“凡是成熟的作家,其创作都必须拥有一种独特的表现形态。单个作品如此,整个创作也是如此。这种独特的表现形态就构成了作家独自的艺术世界,也构成了一个严密的系统。如果一个作家的创作只是零碎的、浅层的、感触式的,散乱的,不成系统。缺乏独自的形态特征,那肯定是功力不足,其生命力当然也是脆弱的”。因此,他以宏阔的视野,敏锐的思维,系统的观念,对曹禺戏剧进行整体的审视,作出了独到而新颖的认知与定位,因而使全书中总是新见迭出,不断地给人以启发。那些开拓性的课题研究,总是能给人以耳目一新的解读。例如他认为,否定与追求、反抗与救世、强力与使命的交织,是贯穿在曹禺戏剧中的精神内质;反复通过人物超人的智慧、胆识、勇毅、刚强和巨力来进行反抗、寄寓理想、表现追求的戏剧行为几乎是约定俗成的,构成了曹禺戏剧的基本模式。这是原始先民以强力和勇毅反抗丑恶和黑暗,赎救人世与众生的英雄原型的现代性置换。这种英雄原型在曹禺的戏剧中得到了最充分的表达,伴随着他的整个创作历程,呈现出三种不同的表现形态。其一是英雄复仇原型形态,主要体现在《雷雨》、《原野》、《胆剑篇》之中;其二是英雄涅原型形态,主要体现在《日出》、《北京人》、《明朗的天》之中;其三是英雄救世原型形态,主要体现在《蜕变》、《家》、《王昭君》等作品中。这就对曹禺的整个创作给予了全新的解读。接着,他又指出了曹禺戏剧中英雄原型的四个特点以及英雄原型与曹禺现象的内在联系,这就对曹禺的创作个性做出了新的认识。

中篇是对人物形态的独特研究,即使是面对主人系统这一类人所必谈的人物,他也以自己独特的视角做出了新的解读。无论是对他们的归类分析或特征描述,还是美学价值的审视,都显示出了自己的新见。例如,他在分析男性主人时指出:“对于统治阶级的代表人物及其繁衍出的混世魔王,总的来说,曹禺进行的是无情的鞭挞和尖锐的批判。值得注意的是,即使这样,也因其性质类别不同而给予了不同的描写。尤其在对待封建地主和官僚买办资产阶级与对待民族资本家的态度是不同的。在剧作中,封建地主和官僚买办资产阶级表现出来的尽是其血淋淋的罪恶,他们杀人不见血,是社会罪恶的化身。而对于民族资本家,虽然也尽力剥开他虚伪的面纱,显示其不可掩盖的罪恶,但曹禺又放了他们一码。……”这是独特的解说,是以往从未见过的。这种解说,显示了论者研读原著的仔细,思考的缜密,更加贴近了文本的实际。曹禺是擅长描写女性的。刘家思将宏观把握与微观分析结合在一起进行分析。例如在对女性主人的描写呈现两种形态。一是极力推崇、褒扬和同情的人物,如丁大夫、周蘩漪、花金子、周氏、王昭君等;二是极其鄙视,进行了大力讽刺批判的人物,如焦母、伪组织、陈姨太、沈氏、曾思懿等。通常,曹禺对女性都情有独钟显得温情脉脉,女星人物总能给人以好感,但后者则不同,她们失去女性的品性与美德。为什么会这样呢?他说:“实际上,这是一批男性权力话语衍生的丑恶人物,是男权话语迁移在女性身上产生的结果。”这种阐释是非常独到的,使曹禺剧作中的“突兀”现象与整体融合了。

在《苦闷者的理想与期待》中,理论上的创新显得更具意义。刘家思总是以一种批判的眼光来对待既有的理论,自觉进行扬弃。例如,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全国范围内兴起的方法热、美学热,西方的文艺理论与方法被大量引进,不少人便硬搬硬套,使学术研究在创新中又呈现出不少的偏失。刘家思认为,任何理论都有它的先进与可取之处,但也有自己的局限与不足。他指出:“神话一原型批评是一种很有特点的批评方法,但也存在明显的局限,甚至可以说是错误之处,最主要的是他一味强调原型对人的支配,而忽略作家的主体存在,无视作家的个性心理与独特体验。”原型“只有与作家的个性心理投入与个人经验的积累的交织碰撞,才能构成一种强大的创造力,否则任何作家都不会是独特的主体,其作品都不会是独特的存在”,“我们不能受制于它”。这样,他就对原型批评理论进行了批判性的继承,融进了自己的独特见解。上篇“英雄原型批评”正是建立在这种理论基础上的独特阐释。再如,对于什么是讽刺,学术界中西方差异很大,刘家思从艺术发生学人手,首先对中外观点进行述评,发现和把握讽刺的基本特征,认为“讽刺是一种饱含着作者理想与善意的普遍存在于文艺创作中的对现实社会与人类生活中消极落后、愚蠢丑恶、腐朽反动的人事与现象给予揭露批判,以期予以破坏并进行重建的具有独特表现形式和巧妙表现手法的艺术”正是这样,就纠正了包括鲁迅在内的不少人一直将讽刺归为喜剧范畴,看成是喜剧专利的偏失。并指出讽刺与喜剧的三重关系:“首先,讽刺并不是喜剧的并行物,更不是其等同物。讽刺早于喜剧出现于人类生活中,讽刺的出现与成熟均晚于讽刺。其次,讽刺是跨体裁的艺术,不是喜剧所独有的。第三,讽刺与喜剧是交互性的关系。”这样,就对讽刺理论作出了新的阐释,对于文学艺艺术的欣赏与批评具有重大意义。

学术研究是否有价值,还体现在其能否深入地揭示研究对象的本质与真实。只有接近对象的本质才能显示自己研究的价值,才能引领大家。文学研究对本质与真实的把握必须从作品与作者这二维人手。只有既读解文本,又能认识主体,这样的研究才能进入层面,进入状态。否则,就如自说痴语或如隔靴搔痒。将文本与创作文体联系在一起的是生命,是作家的一种自我生命意识、生命期望与生命意志,文本只是它的一种外在表现形式。刘家思曹禺研究的意义还在于作为文学研究的方法论意义,这就是贴近曹禺生命真实的解析。而这,恰恰是以往曹禺研究的不足之处。

在刘家思的研究中,创作主体与文本的研究达成了统一。从他的论文《“雷雨”的疯狂与主体的复苏——蘩漪性格成因试析》到专著《苦闷理想与期待——曹禺戏剧形态学研究》都突出地表现出来了。仅以后者为例,该书命名为《苦闷者的理想与期待——曹禺戏剧形态学研究》无疑向我们透露出了一种信息:他写作这本书,外在上显现的是一种形态研究。上篇是对主题的历史承继形态进行整体分析,中篇抓住曹禺戏剧的核心,从人物形态上进行总体的描述,下篇研究指向是曹禺戏剧的风格形态特征,从讽刺艺术人手来透视其悲喜交织、雅俗兼容的风格特征。从总体上来说,上、中、下三篇都是一种分类研究,无疑属于形态学范畴。同时他还告诉我们:此项研究又时时显示着主体的生命进程。生命的理想与欲望,主体的心灵与思想,个体的遭遇与群体生存的境况等等,是贯穿整个研究始终的。所以作者在该书引言中说:“上、中、下三篇,既设定在形态学之内,但又超越其上,不受局限,形态,仅仅作为一个点,但并不因这个点而限制对曹禺戏剧作文学的深入探讨。”文学研究只有关注着生命,注视着心灵,才会深刻起来。

且看上篇,作者深刻地掘析了曹禺创作的深层心理。他认为英雄原型心态与曹禺个性心理和个人经验发生碰撞和交融,形成了一种主导其创作的心理,成为其创作的强大内驱力:“一是中外文学艺术中流贯的英雄原型诱引着他。二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和进步书刊高扬的反帝反封建的英雄主义主导着他。三是童年时期的创伤性经历使他心理上无形中对英雄复仇与救世怀着向往与期待。四是曹禺的个性心理很容易与远古英雄神话原型联结。”紧扣的是主体的生命真实。而紧随其后的对于曹禺戏剧中英雄原型的表现形态,特征及其与曹禺现象的研究,实际上是对其生命历程的完整解读。他的复仇——涅槃——救世的三种英雄原型心态的立论,始终都是与主体的生命向往与价值期待紧贴在一起而进行的,他指出:“曹禺戏剧中英雄原型呈现的复仇、涅槃、救世三种基本形态是上古英雄神话积淀的集体无意识在现代社会承继的表现,它反映了曹禺戏剧创作从关注个体、张扬个性到关注大众疾苦,关注集体利益,关注民族和国家前途命运的错综性、复杂性。这是曹禺思想上从个性主义逐渐走向集体主义,从以人道主义为主到逐渐强化阶级观的复杂表现,是急剧变化的社会情势在作家心灵上留下的印记,也显示了左翼文学和中国共产党对作家的影响。”这种贴近主体生命、思想与心灵的解说,是很有说服力的。

在曹禺研究中,我们始终无法回避“曹禺现象”这个问题。曹禺现象是指曹禺后期出现的创作上的衰弱现象。刘家思在著作中对这个问题作出了自己的认识和探讨。他认为,“曹禺的这种创作现象,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光他一个人存在,许多以‘五四为起点的作家都存在这种现象,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只是对于才华横溢的曹禺来说,这种现象就显得更加突出而已。尽管如此,如果我们从横向进行比较,曹禺解放后的戏剧仍然是优秀的,在国内还是一流的,出于他人之手的剧作,能与它们相提并论的屈指可数”。这是贴近文学史的实际的,这种观点不仅有利于纠正了学术界某些对曹禺后期创作一味情绪化地贬损的态度,而且有利于对十七年文学及六、七十年代的文学作出冷静的评价。对于曹禺现象出现的原因,他认为是多种因素使然,除子主观和客观方面的原因外,还有如下几个方面:“一、家庭影响为曹禺现象的出现埋下了隐患;二、对传统的皈依使其创作活力不自觉地走向了衰弱;三、英雄原型支配力的弱化使其创作失去了原力。”这种解读是以生命真实为基点的,内在与外在、时代与心灵相统一的解说。在《苦闷者的理想与期待》中,无论是对人物的分析还是对讽刺艺术的分析,都围绕着创作主体的生命理想与价值期待而进行的。因而也就显示了其深刻性,显示了其本色意义。

为《苦闷者的理想与期待》作序的中国曹禺研究会主席田本相先生对该书作者的治学态度、治学精神及其研究成果给予了由衷的褒扬,且认为作为家思先生的第一部专著,它“已显示出他的研究个性与学术品质”,也许田本相先生所指的就是这种开拓性、创新性和方法上所显示出的特征。而这正好显示了学界新锐刘家思先生曹禺研究的价值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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