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时代最了不起的作家
文/康慨
赫拉巴尔被视为哈谢克(《好兵帅克》的作者)的最伟大传人,长于以生动传神的底层语言,描写草根一族——普通、平凡、默默无闻、被抛弃在“时代垃圾堆上的人”
在看到这本书之前,我对赫拉巴尔一无所知。买下这本书,是今年春天,北京城里的非典还没闹得这么凶,人们可以在书店里停留很久,随兴而至地东翻西看。赫拉巴尔的小说就躺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可头一段就令人惊喜不已:
“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废纸堆中,这是我的love story。三十五年来我用压力机处理废纸和书籍,三十五年中我的身上蹭满了文字,俨然成了一本百科辞典——在此期间我用压力机处理掉的这类辞典无疑已有三吨重,我成了一只盛满活水和死水的坛子,稍微侧一侧,许多蛮不错的想法便会流淌出来……”
虽然那会儿没戴口罩,但如此美妙的文字足以使人呼吸困难。赫拉巴尔有一部小说《严密看守的火车》(Closely Watched Trains),曾由导演曼采尔(Jiri Menzel)改编成电影,得到1967年的奥斯卡奖最佳外语片奖。这片子的DVD此时就立在我的书架上,紧挨着它的是另一位捷克大导演米洛斯·福尔曼出国谋生前的影片《消防员的舞会》。
赫拉巴尔1914年生于捷克,一个有着文学传统的东欧小国,在动乱不止的20世纪,为世界文学贡献出卡夫卡、哈谢克和昆德拉等大家。赫拉巴尔1935年上大学念法律,四年后因德军入侵关闭学校而未完成学业,直至“二战”结束,才修完所学,得到法律博士学位。然而,这位博士在社会主义的新捷克,从未找到过和其学位相配的工作,不得不四处打零工为生。1952年,赫拉巴尔在一家钢铁厂受了重伤,伤好后因无法再干重活,被安排到废纸回收站做了打包工。《过于喧嚣的孤独》一书,便以这段经历为素材写成,1976年完稿,直到1989年东欧变色之后,才得以公开出版,
《过于喧嚣的孤独》由一个快要退休的废纸打包工讲述,他在回收站苍蝇成堆、老鼠成群、潮湿恶臭的地下室工作,用电动压力机将送来的“废纸”冲压成包,再将这些巨大的废纸包,装车运去销毁。经历过“文革”的中国人恐怕不难想见,有多少文艺和思想名著被作为“毒草”送去当了废纸。
赫拉巴尔笔下的打包工,几十年来拣回的好书竟有三吨重,此外,还有一座普鲁士皇家图书馆。这位爱书的打包工,用一种独特的方式为“废纸”们送葬:根据废纸的内容、气味和引起的联想,在每一个包中放入一本精装的名著,如荷尔德林的《许佩里翁》或老子的《道德经》——在打包工的酒后狂想中,老子和耶酥曾经一同来到了他的身旁——然后再用毕加索或马奈的名画印刷品包好纸包的四角,把它们打扮得金壁辉煌,盛装入殓。
命运总在以自己的方式嘲弄着人。在废纸回收站工作期间,赫拉巴尔的才华引起了捷克文坛的关注,经当时的作家联名保荐,终于在1963出版了他的第一本书《底层的珍珠》——一本由12个取材于底层百姓的小故事组成的短篇集。不料,没过几年,赫拉巴尔的作品成为禁书,在同一家废纸回收站工作的赫拉巴尔夫人,有一天,竟然在送来的废纸堆里发现了丈夫的作品。
这样的巧合,让我想起我们自己的一个故事。扬州大学的李人鉴教授,集60年之力,写出百万字巨著《太史公书校读记》。文革期间,他被定为“反动学术权威”,家中藏书和手稿被红卫兵当作“四旧”查抄,书大部分被烧毁,手稿和讲义则当作废纸卖掉。“直至有一天,李教授的女儿从杂货店买回一袋用父亲的手稿纸包装的糖果,才发现这部分书稿的悲惨去向。”(《中华读书报》,1999年11月10日)
赫拉巴尔被视为哈谢克(《好兵帅克》)的最伟大传人,长于以生动传神的底层语言,描写草根一族——普通、平凡、默默无闻、被抛弃在“时代垃圾堆上的人”。不断在做哲学思考的《过于喧嚣的孤独》,算是赫氏著作中的“另类”。
博胡米尔·赫拉巴尔1997年去世。当时,他正在医院五楼的窗口怡然自得地喂鸽子,过了一会儿,他跳了楼,为他的传奇一生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米兰·昆德拉称他为“我们这个时代最了不起的作家”。他去世后,捷克的《周刊》杂志评选“20世纪捷克小说50佳”,《过于喧嚣的孤独》名列第二,仅次于《好兵帅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