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殖两题

2003-04-29 00:44韩少功
当代 2003年1期

[作者简介]韩少功:男,湖南长沙人,现为海南省文联主席。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归去来》,中篇小说《爸爸爸》、《女女女》,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暗示》等,作品集主要有《韩少功文库》(十卷)。首倡“寻根文学”,每一部重要作品在新时期文学中都有开创意义和独到的价值,至今仍吸引着文坛和读者的广泛关注。

中国先人对经济事务并不鄙夷,亦非无知。早在公元前,“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司马迁语),其繁荣程度大概不在希腊和罗马之下。白圭、计然、朱公一类大实业家名声远播,连孔子的门徒子贡也很会做生意,商队有“结驷连骑”之盛,足与各国王侯“分庭抗礼”,事迹载于《史记》。墨子对于生产,管子对于流通,都留下过丰富知识和精深论述,可算中国最早的经济学,即“货殖”之学。只是这种经济学不那么物质主义和技术主义,更不像现代某些经济学家夸耀的那样“不讲道德”,而有浓厚的人本色彩。其中有“本末”论:倡“本”富、容“末”富、斥“奸”富,是就经济的手段而言;又有“齐民”论:“齐”者,均也,同也,共同富裕也,是就经济目的而言。北魏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是一部农业技术书,冠之以“齐民”,便是承前人货殖之道,坚持以民为本的人文方向。

笔者为文学作者,对文学以外事务力求慎言。然依中国文化传统,货殖既为齐民之术,与万民相涉,凡民便有建言资格,于是才有以下两则农村调查后的感想。

关于数据

一个全国著名的经济发达村,注册常住人口一千余,年人均利润数十万,全村居民住进了统建的小洋楼,享受了公费医疗、公费入学等社会福利,当然是骄人成绩。但深入了解一下便可知,这些利润并不仅仅是一千多人所创造,另有一万多外地民工在这里的企业中打工,只由于没有当地户籍,不进入当地人口统计,也就不纳入人均利润的核算,于是他们创造的利润便全部转移到当地户籍的一千多人名下。“人均”利润就是这样拉高的:至少拉高了十倍。

马克思以及大多数经济学家大概不会同意这样的统计,否则打工者的劳动创造将会被抹杀。当然,在正常情况下,打工者拿到了劳务费,但常识告诉我们,摊入成本的有限劳务费并不意味着利润分配。也就是说,在上述例子里,一万多人创造了利润,但一千多人享受着利润,享受着小洋楼、公费医疗、公费入学等等——可能的权力腐败现象尚不考虑在内。这样分配的合理根据,当然是上述那种至少拉高了十倍的人均利润统计,是把一万多外来打工者悄悄删除以后的所谓经济奇迹。

中国人口众多,造成了劳动力价格低廉,以至从八十年代末期到现在,公务员、教师、记者、军警等从业者的工资一般增长了一、二十倍,但底层流动打工者月薪仍在三百元到五百元之间徘徊,几乎一直无增长。如果说中国经济持续高速发展有什么奥秘的话,那么这种劳动力价格的冻结性低廉,以及由此产生的生产成本低廉,是诸多原因中极为重要的一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没有参与企业利润分配的庞大打工群体,更多承担了繁荣之下的牺牲,并且在一种十分可疑的经济统计之下,其牺牲被合理化了,隐形化了。这种统计掩盖了上述经济发达村的真相,同样也大大折扣了农村外出务工群体对都市经济繁荣的贡献,大大折扣了中、西部外出务工群体对东南沿海经济繁荣的贡献——深圳、广州、上海、北京等地让人目眩的“人均”高产值,诚然含有这些地区常住人口的辛勤劳作,但同样源于四面八方大量外来打工者的心血输入——只是他们通常也被排除在有关统计的人口分母以外。结果,这些地区“人均”高产值的荣耀和回报,与外来打工者似乎没有关系,与广大欠发达地区持久性的劳动力低价出售似乎没有关系。相反,有些人会耸耸肩,把那些地方的困难看作落后者们“懒惰”、“蒙昧”的自食其果。

经济数据可以反映现实,也可以扭曲现实。即使是最真实可靠的数据,也受制于统计者对统计方法的设置,受制于主观的理论定向和制度定向,从而是有选择的数据,并不是事实真相的全部。如果我们打破所谓常住人口与流动人口的身份界限,如果我们清除过去计划经济时代城乡分隔的等级意识残余,如果我们把当前日益增多的外出务工群体纳入所有企业、所有地域的经济统计,各种“人均”数据必然就会发生巨大变化。这可能会使某些企业或地域的“政绩”在部分指标上缩水,但可恢复经济运行的本来面目,而且将帮助全社会对经济发展获得更为可靠的知识,也获得更为道德的眼光:一种超越体制化壁垒从而关切大局和关注弱者的眼光。可惜的是,很多经济理论常常夸耀经济学的所谓“客观性”、“科学性”、“价值中立性”,拿出成堆的数据来支撑自己的夸耀,却不知他们的利益制约和价值偏见总是在这些数据里隐藏——这种情况同样出现在对西方经济现状的描述之中。所谓评选世界500强可算手头边另一个例子:这种大吹大擂的年度评选,只是依据企业的利润、产值、生产率、资产规模等等指标,其统计方法从来没有设置过企业对社会的“就业贡献率”、“环保贡献率”、“分配公正率”一类指标。于是,世界企业的“500强”不一定就是世界企业的“500优”或者“500善”——为了争“强”,公司裁减员工增加失业可能会被持股者欢呼,公司制造污染破坏环境可能会被总统和议员庇护,公司内部严重的分配不公可能会被社会舆论忽略。这一切都关涉到很多人的利益——常常是更大多数人的利益。然而,据说从来只关心利益的经济学偏偏不在乎这些利益,在评选这“强”那“强”时从不采集和公示这些方面的数据,不对更广泛和更重要的利益得失给予评估。

公司当然不能亏损,当然不能没有利润,这是一条市场经济的底线。但是不是利润越多就越好?产值越高就越好?对于公司广大员工来说,对于全人类的公共利益来说,那些在经济竞争中既有优胜之“强”,同时又能在“就业贡献率”、“环保贡献率”、“分配公正率”等等方面表现卓越的企业,不是更值得全社会尊敬和表彰?为什么我们的经济学家们就不能创造一种新的年度评选?据说公司盈利最终将增进人类整体的福祉,即便如此,如果它们造福于未来的人类却损害着眼下的人类,难道就值得我们全心信任和热烈致敬?

单纯重“强”和求“强”,是利润和资产挂帅的表现,意识形态的偏执暗伏其中。经济活动终究是为人服务的,是为未来之人更是为眼下之人服务的。因此就业、环保、分配公正等等正是经济学的应有之义,而不应排除在经济学之外;应该落实为公司业绩评估的重要指标,而不能停留于某些经济专家业余的道德空谈。这些指标的长久缺失,这些数据被某些利益集团本能地反感和拒绝,暴露了诸多经济学所谓“客观性”、“科学性”、“价值中立性”的可疑,暴露了这些经济学的深刻危机:充其量只是一种公司的经济学而不是社会的经济学,是以物为本而不是以人为本的经济学。如果说主流经济学以西方发达国家为经验背景,难免不会漠视这些指标,那么一个人均资源十分匮乏和国际环境并不宽松的人口大国,一个在就业、环保、分配公正方面正面临着超常压力的后发展大国,国情如此特异,理论与实践就不能照搬。其经济学如果同样缺失这些指标,长时间只是跟着别人鹦鹉学舌,可以肯定:必无“齐民”之效,反有误国与祸民之果。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真正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首先需要有各种统计原则和统计方法的创新——这将是理论创新最直接和最明显的成果,也将是理论创新最紧迫和最切实的起点。

关于市场

“要想富,先修路”,是一句流行标语,出现在很多田头村口,当然是很好的说法。但“修了路后必然富”的逆定律并不成立,因为开路不是挖金元宝,道路通达之处可能富,也可能穷。据联合国1999年发展报告统计:全世界有四十多个国家比十年前更穷,而这些国家的路越来越多。

在没有交通便利以前,一个乡下青年结婚成家,几千元的家具开支只能就地消费,让当地木匠来赚。一旦有了公路,这笔钱就可能坐上中巴或者大巴,进入广州或者上海家具商的腰包,那里的家具一定款式更多,在大批量和集约化的生产之下也一定价格更低廉。这就是路网拓展以后购买力将向经济核心地区集中的寻常例子。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核心地区的信息、技术、资金、人才以及政治优势将获得更大的扩张空间,其商品将更容易倾销边缘地区,使那里的很多小企业在竞争压力下淘汰出局。还是在这种情况下,在边缘地区找不到什么出路的人才,在父母和社会支付了越来越昂贵的教育成本之后,将进一步流向核心地区。这样的过程少则数年,多则数十年,前者便不再可能复制后者的产业结构并且与之竞争,只能拱手交出产品深加工的能力和利润,一步步沦为纯粹的原材料供应方。不难想象,一块芯片换几十吨木材,这样的“平等”的市场交换在富国和穷国之间发生,也正在中国的富区和穷区之间出现。

落后地区当然也可以发展自己的特色产业,比如高附加值农业。但只要相关消费力仅限于少数富人,与大面积的人口无缘,与都市里失业人口和乡下的半无业人口无缘,那么生产者就只是在争夺一个很小的市场,高附加值农产品就太容易过剩。反季节瓜菜、鲜花和草木、牛奶和肉鸽,这都是好东西,大家都愿意享受,但这种自然生理需求在多数人购买力有限的情况下,无法变成足够的市场需求——这就是“需求不足”或者“生产过剩”的真实含义。当生产者一拥而上的时候,物多价贱,物贱伤农,高附加值就可能变成低附加值,甚至是负附加值,就会更进一步削弱广大生产者的消费力,形成恶性循环。因此加强乡村产业结构调整的说法不是不对,而是必须以扩大相应的市场需求为前提,以国家加强利益分配调节从而使大多数人手里有票子为前提的前提。否则先行者还有点赚头,盲目的跟进者就要大栽跟头。

这就是沿着公路网络而迅速扩张的市场化。从全局上来说,这种趋势将优化资源配置,提高生产效率,促进技术创新,增强综合国力。但这种趋势的另一面将是各种资源的流动和集中,如无有效的调控,便可能扩大贫富差距。九十年代以来东南沿海和西北内地构成了横的差距;近年来国、省两级财政收入普遍大增,而县、乡两级财政收入普遍下滑(乃至有些地方陷入危机),则构成了竖的差距。一方面是很多人购车、置业的“消费升级”热潮,另一方面是更多人求学、求医的困难——连广东这样富省都有相当多的市县拖欠职工工资,证明分化已是一个不可轻视的普遍现象。

从原则上说,打破市场壁垒,鼓励资源的流动和集中,是市场国家化与市场全球化共同的要求,因此不平衡发展也是它们共有的现象。好在国家市场和全球市场还有重要差别。这主要表现在国家仍有调控职能,主要是两条:一,可以让贫困地区的人跑到富裕地区去打工。尽管都市已有数以百万计的工人下岗失业,尽管有些都市当局曾企图清退农民工以保市民就业,但国家政策的导向仍然是不容许有劳工市场壁垒,仍然是在弱化乃至取消户口身份限制,使都市的大门一直向农民开放。上亿的农民可以进城赚取劳务费。这些打工者尽管不能分享都市里的利润,尽管压低了那里的雇工价格从而增加了他们不能分享的利润,但毕竟可以有些收入,可以使穷区部分分享富区的经济成果——在很多乡村,农民进城务工已成了主要富民手段。很重要的一个对比是,全球性市场里却依然有森严的劳工市场壁垒。富国的大量商品输入穷国,但不容许穷国的劳力回流富国。一般来说,人家只要你的硕士生和博士生,如果一般劳工硬要混进来,对不起,那就是“非法移民”,必须驱逐出境。还是一般来说,富国的跨国投资虽然也带来了一些就业机会,但只是外移一些低酬和低利的非核心产业,在国家政策控制之下,富国高酬和高利的产业却总是留在母土不容外人染指,劳务费中最有油水的一瓢,还是得优先本国的就业群体。

二,国家有税收调节分配,因此当发展不平衡较为严重的时候,国家财政的转移支付便可以实现第二次分配,直接承担贫困地区水利、交通、电力、电信、生态环境等方面的公共建设,甚至部分承担那里教育、行政、卫生、扶贫等方面的支出,实质上是以富补穷,同时增强下层人口的消费力以“扩大内需”。这不仅是一个道德问题,也是一个经济问题。光是前不久的农村“费改税”,国家就准备从中央财政再拿出四百个亿来缓减农民的负担——虽然还堵不上一千二百亿的缺口(另一种统计说缺口更大)。但全世界若成为一个市场,并没有一个全球性政府来实施管理和调节,比方没有全球税,没有惠及发展中国家的财政转移支付,心诚善意的富国有时减免一些穷国的债务,或者再给一点无偿援助,那已是大恩大德,令穷国感激不尽,但那不是中央财政援助穷困地县的法定责任,因此国际“慈善”事业的力度总是相当有限。正是针对这一点,马来西亚首相马哈蒂尔曾经提出全球税概念,指出没有税收调控的自由市场缺乏公正性,无法对市场交换过程中受到盘剥和侵害的弱势国家和地区给予法定补偿。这位首相因为一句话点中了穴位,国际商界和国际政界的主流就装作没听见。他们更愿意谈的是全球化潮流不可阻挡,谈穷国若不开放市场就永无技术进步和经济繁荣之日,谈富国对第三世界的发展作出了多少无私的援助和奉献。

这些话对不对呢?当然也对了一部分。若以全球为一个利益单元来看,全球化无疑将促进全球范围内的资源优化配置,还有全人类技术和经济的进步。对抗这个潮流,以高关税或非关税高壁垒保护某些所谓民族产业,无异于在全球范围内保护落后,保护一些素质低下的“乡镇企业”,至少是不能“代表先进生产力”。但这些话也有错误和虚假。因为全球远远还不是、甚至永远不会是人们惟一的利益单元。各国的国界还在。各国财政还没有“合灶吃饭”。因此,在一个心系五洲体恤万国的全球政府及其利益分配调节体制最终建立起来之前,全球化只是有选择的全球化,充其量只是投资经营的全球化,还没有利益分配的全球化。首先是没有全球劳力的跨国流动自由,没有全球税收对分配的理性调节,光是这两条就暴露出全球市场完全不是全国市场的简单放大,暴露出一个公正的全球经济体制和全球经济秩序远未形成,预示着全球化市场所造成的贫富分化和需求不足等危机,将很难得到缓解。不久前世贸组织“多哈”会议上,穷国与富国在修改规则方面分歧严重;又有十万人跑到意大利“八国首脑”开会的地方抗议全球化,最终闹出流血事件,都是这种危机加剧的表现。

在理论和实践上,中国农民确实可能搭上经济全球化的快车。但同是在理论和实践上,他们也可能因为村前的一条公路开通,因为对经济全球化身不由己的卷入,而被这列快车甩得更远。在这里,如果不把风险和困难讲足,恰恰就不可能更好地抓住和利用机遇,促使我们的经济建设走向新的成功。

责编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