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将俗物碍天真

奚　密

晚清学者兼诗人王国维有一首《采桑子》，词云："高城鼓动兰灺，睡也还醒，醉也还醒，忽听孤鸿三两声。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上半阕的"醒"字有两个意思："睡醒"的醒和"清醒"的醒。两者并列，强烈暗示诗人凄迷寂寥的心境。夜已深，灯芯已烧尽，诗人想睡睡不着，欲醉醉不了。哀鸣的孤鸿恰似自身的写照。

下半阕以"风前絮"和"江上萍"两个比喻揭露寥落心情的根源。悲欢之虚幻，人生之无常，萦绕心头不去，徒增憾恨而已。这个主题贯穿王国维的《苕华词》。

这首词翻译成英文时，"醒"的歧义性无法保存，相当可惜。醒来是ａｗａｋｅ，清醒是ｓｏｂｅｒ，在英文里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字。类似的情况在英文里当然也有。Ｉｎｎｏｃｅｎｃｅ就是一个例子。它有两层意思：一是天真无邪，一是清白无辜。两者的语境可谓大相径庭。"无辜"乃相对于外在之法律规范而言，"无邪"则指涉内在的天然质素，英国诗人布雷克的《天真歌集》和《经验歌集》，以纯真与世故对比，前者的失落是世人成长必然的代价。

但是，天真无邪未必只属于儿童的世界。澳洲导演保罗·卡斯２０００年自编自导的电影就叫做《无邪》（Ｉｎｎｏｃｅｎｃｅ）。故事描述七十多岁的鳏夫安瑞雅，在发现他的初恋情人珂蕾住在同一城市时，写信约她相会。两人在分别了近半世纪后赓续旧情。当年，他们因为安瑞雅父亲的反对而分手，男婚女嫁，生儿育女。此次重逢，让他们明白两人始终深爱着对方，而且再也不愿违背心的旨意。珂蕾和她的丈夫约翰，就像大多数的老夫老妻，有一个稳定却空洞的婚姻。他将她视作理所当然的存在，并不关心她真正的需要。珂蕾告之她和安瑞雅的婚外情。她的坦然和坚定使约翰陷落在困惑、愤怒、懊悔、无助的深渊里。

当年安瑞雅常带着珂蕾溜进他担任司琴的教堂。神像前的烛光，墙上的十字架，圣徒的油画---教堂不再是公众祈祷的场所，而是仅属于两人的爱的圣地。多年以后，他们旧地重游，安瑞雅再次坐在风琴前为珂蕾演奏一曲。庄严的乐曲仿佛将教堂笼罩在和平圣洁的光辉里，让珂蕾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仰望起舞。当音乐结束时，安瑞雅发现珂蕾伏在地上，已经停止了呼吸。

世人总以为老年人和爱情绝缘，以为他们不再需要爱，也不再感受爱。导演既不借助美俊的明星，也摒弃浪漫的情节，以朴实无华的手法，刻画一对白发恋人如何---对自己也对他人---诚实地肯定及拥抱爱情。如安瑞雅说的："离死亡越近，爱情越真。"秦观曾赞美苏东坡"不将俗物碍天真"。这句诗也可以拿来形容安瑞雅和珂蕾。正因他们爱得真，爱得纯，最后终于得到约翰及儿女的谅解。教堂的场景象征爱情之崇高并不低于宗教神明，而且同样永恒。

中国人老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然而，《无邪》欲表现的却是"物非人是"，只要你有一颗天真的心：

这些好东西都决不会消失，

因为一切好东西都永远存在，

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

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