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贵成
中国的一部历史,是光明与黑暗并存的历史,是光明甚少黑暗极多的历史。正因为光明之稀缺,所以人们对历史上曾出现的几个数得着的所谓太平盛世就极力讴歌,什么“贞观之治”,什么“开元盛世”,什么“康乾盛世”,不唯史家津津乐道,赞不绝口,连小民们也是一副无限神往之情,只恨爹娘晚生了千百年。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中国历史上的光明如此之少呢?对此,宋人王十朋有句话概括得很好,“自古所以治少而乱多,盖由君子小人之不辨也。”君子与小人,这是古人依据道德标准,对士大夫阶层所作的一种二元分类。姑且不论这种分类是否准确,单是这两大阶层此消彼长的斗争,就上演了一出出乱世悲剧。因为斗争的结果总是君子阶层惨败,小人阶层却获得了暂时的胜利,虽然他们最后也免不了败亡的命运,但总是君子败于前,小人亡于后。
这样的结局自然使人喟叹不已。君子,人见人敬,小人,人们在没有见面时,那是恨不得诛之而后快的。战国时的大思想家荀子对小人有一个入木三分的定义:“言无常信,行无常贞,唯利所在,无所不倾,若是则可谓小人矣。”这种厚颜无耻阴险卑劣之辈,偏偏极能得到历代君主的青睐,有的还成为统治阶层的中流砥柱。也难怪,小人的确有讨人喜欢的地方,宋人林逋说:“小人诈而巧,似是而非,故人悦之者众。君子诚而拙,似迂而直,故人知之者寡。”小人个个是处世高手,权谋大师,八面玲珑,手段高超,而封建君主的世袭制造就了多如繁星的昏君庸君暴君,即便有寥若日月的所谓明君,也是此时贤能,彼时昏庸,加上他们先天具有的喜爱小人的劣根性,故而小人在君王眼中,就是最可爱的“君子”,任用他们就可使江山永固,成就“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严嵩,这个明朝中期的一大巨奸,在中进士入仕后,他起先走的还是一条君子之道,但仕途一直坎坷不顺。直到48岁才悟出窍门:要想升官,就得千方百计学会说假话,就得不顾廉耻地巴结逢迎权势。于是,他开始理论联系实践,变计逢迎,多方运作,见上司(也是老乡)夏言正受着明世宗(嘉靖皇帝)宠爱,就学韩信忍辱下跪求老乡,终于入京做了礼部尚书,爬上了六卿的高位。严嵩面对的明世宗是历史上最尊奉道教的皇帝之一,嘉靖中期后,他在朝廷内外掀起了一股空前的道教狂热,不仅用道教来树立皇帝的权威,更把生存的希望寄托于神仙的保佑,幻想能羽化成仙,长生不老。世宗的这一爱好为严嵩的飞黄腾达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机遇。当时,撰写青词(就是用朱笔写在青藤纸上的斋醮天神的奏章表文,一般为骈丽文体)就成为朝中大臣最重要的政治任务,也是仕途进退的主要条件。而严嵩恰好是一位青词好手,他写的青词,不但文字优美,还能体现世宗的意图,因而经常受到世宗的奖赏。另外严嵩还是撰写祥瑞贺表的高手。因为世宗崇信神仙,追求长生,对一切祥瑞之物都极为重视。嘉靖二十年元旦,天上略降了一点小雪,严嵩忙呈上《贺瑞雪》表文。二十二年八月世宗生日那天,他听说御苑生出一棵“仙禾”,同时又有人进献“神兔”,他立即又写了《瑞禾颂》、《白兔赋》等文奏上。严嵩极会编造天人感应的神话,最能领会皇帝的真实意图,对皇帝废政修玄的荒唐举动给予支持和颂扬。更可贵的是,严嵩不但四处找人为世宗炼丹,为了保重皇帝的身体,他还替皇帝试服这些药。这些铅汞合成的金石类药物,本是方士愚弄皇帝用的,有时却需要严嵩冒着生命危险去试用。嘉靖三十四年八月,严嵩只服了50粒仙丹,就全身燥热无比,难以忍受,每天用热水浇两次,一直过了三个月,其痒才停上。到冬天就发出痔病,疼痛异常,直到便下两碗淤血,其热才解。当时严嵩已年近八旬,仍不畏牺牲,以自己的身体当试验品,为皇帝的玄修效劳,这种尽忠报主的无私精神,怎么不让世宗感动呢?尽管满朝大臣都说严嵩是小人,但公道自在帝王心,在世宗眼中,严嵩可是十足的君子,让他入阁辅政操纵国柄二十年,还不是“你办事,我放心”吗?
明世宗刚愎自用,信道误国,凭一己之喜好,用了小人严嵩,自是情理中事。而继承祖业开创了“康乾盛世”的乾隆皇帝,居然也宠用小人和珅,亲自将他培养成了千古第一巨贪,乾隆皇帝不是号称“英明老练”吗?怎么也爱用小人?这就得从乾隆帝自身说起了。早年的乾隆帝如果说是英明干练,还能马虎过关,但到了晚年,行将就木之时,就暮气沉沉,昏聩怠倦,他好大喜功,喜谀恶谏,贪财好货,爱摆阔气,这一心理意向就为和珅登上政治舞台开辟了道路。和珅虽无治国才干,却有一套远非君子可比的小人本事,长于揣摩窥测,谄媚逢迎,能够投其所好,曲意迎合,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他不但坚决支持皇帝的“正确”领导,而且对皇帝的业余爱好,更是迎合诱导。皇帝喜欢游山玩水,他就监造龙舟,劳民伤财,让皇帝巡游江南,玩得高高兴兴;皇帝喜欢奢华气派,他就为皇帝亲自主持备办七旬、八旬两次万寿庆典和千叟宴,规模盛大,让皇帝龙颜大悦;尤其是在生活上,和珅虽已做了军机大臣,权倾一时,却仍像早年担任皇帝的近身侍从那样,对乾隆的生活起居照样关心,亲予其事,无微不至备极殷勤。“皇帝若有咳唾之时,和珅以溺器进之”,“言不称臣,必曰奴才,随旨使令,殆同皂隶。”凭着这套甜蜜可人的小人手腕,乾隆帝怎能不对他大加宠信呢?和珅的小人志向就在大清帝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实现。
神鬼莫测的奸诈手段,背后靠山是皇帝老儿,如此可怕的小人力量,自命清高却计穷力绌只知面折于庭的君子,哪里是小人的对手,他们失败的命运早已注定,徒留下一幕幕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人间悲剧。
当然,历史上也有极个别能分清君子小人的君主,春秋时的齐景公就是其中之一。一天,齐景公与姬妾饮酒,到了晚上,意犹未畅,忽然想到了晏子,就命左右把酒宴移到晏子家。前导官到晏子家通报后,晏子立即身穿上朝时的礼服,站在门口问:“诸侯该不会有什么变故吧?国家该没有重大事情吧?否则,大王为何深更半夜而屈驾来找我呢?”当听景公说要与他共同享受醇香美酒美妙音乐时,晏子却说:“铺设座席,摆放食物,都有专人负责,我不 敢参与。”景公觉得晏子拒绝得很有道理,就转向司马穰苴(齐国大将)家,穰苴披甲戴盔,手持兵器迎接景公,并问:“诸侯莫不是有军事行动了?大臣有人反叛了?”当听说是要一道喝酒时,他也用与晏子相同的理由拒绝了景公。景公不愧为一代贤主,不光喝酒能想到文臣武将,就是遭拒后,也能心平气和不罪臣下,第三次他到了最宠爱的佞臣梁丘据家。景公车还未到,梁丘据就左手拿琴,右手提竽,边走边唱迎接于巷口,景公乐不可支,与梁丘据欢呼于丝竹之间,鸡鸣才回宫。第二天,晏子、穰苴入朝谢罪时,景公说了一段著名的话:“寡人无二卿,何以治国?无梁丘据,何以乐吾身?寡人不敢妨二卿之职,二卿亦勿与寡人之事也。”贤哉景公!既能明辨君子小人,又能任君子而不疑,用小人以乐身,决不让小人窃操权柄,扰乱国事,正因如此,他才能继承祖宗齐桓公的遗志,使齐国显名于诸侯。
然而,像齐景公这样能明辨君子小人,并使他们各司其职相安无事的君主,在中国历史上是少而又少的。更多的不是昏庸如嘉靖皇帝者,就是徒有虚名如乾隆皇帝者,最终使小人们飞扬跋扈祸国殃民,在创造了一个个腐败高峰的同时,也把中华民族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让小民们在“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里,苦苦地期待着一个能够“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出现,这其间的辛酸、无奈、悲哀,又岂是一句“时也,运也,命也”所能概括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