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县人,当过农民、矿工、记者,现为北京市作协专业作家。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刘庆邦的小说关注人性的复杂性,从现实生活中挖掘美好的东西,给人以心灵的慰藉。刘庆邦以他精致而又浑朴大气的艺术创作,被誉为“短篇王”。
窑底下什么样的事故都会发生。有人被一头尖的柞木扦椽刺中了肚子,扦椽一端戗在溜子里,溜子还在运行着。那人双手在前抱着扦椽,想把扦椽拔出来,不料扦椽斜刺里从后胸穿出来了。回柱工用小绞车从废巷里往外回柱子,钢丝绳突然断了,回弹的钢丝绳从一个回柱工的脖子里抹了过去。回柱工还站得直直的,抬着的手臂还未及放下,他的人头已落在脚边的煤窝里了,茬口处齐刷刷的。相比之下,李云中的死法比较平常,他就是脑袋被砸漏了。
李云中正在溜子机头处埋头干活,上面垂下一根铁梁,砸在他后脑上了。他戴有胶壳安全帽,倘下面没有硬物垫着,他的脑袋还不至于漏。在铁梁砸下的同时,机头浑铁一块的防护罩从下面顶住了他的脑门子,两下里一挤,喀嚓一下,他的脑袋就漏了。用锤子在石板上砸核桃,如果使过了劲,发出的就是这样的声响。一时间,工友们都说,不行了,李云中的脑袋漏了。
他们不说李云中的脑袋烂了,也不说李云中的脑袋碎了,这个那个,说的都是李云中的脑袋漏了,众口一词似的。这种说法有点轻描淡写,好像还有那么一点隐晦,让局外人一时不好判断人的脑袋是怎么个漏法。人们想到日常用的锅碗盆罐,那些东西漏汤了,漏水了,才说漏。人类至高无上的脑袋怎么也说成漏呢?那些陶制品,金属制品,漏了可以锔一锔,补一补,再用。人的脑袋漏了,难道也能用锔子锔、补丁补吗?
矿上的工会副主席王承坤,一听说窑下有人出事,马上往窑底现场赶去。只要矿上出了工亡事故,王承坤每次都参与善后工作,他有资格比较早的得到消息。救护队员的行动算是快的,王承坤和扛担架的救护队员几乎同时赶到事故现场。王承坤近前一看,李云中的脑袋漏得一塌糊涂,已不可收拾。不可收拾也得收拾。救护队员带去的有大口径的、黑色的塑料袋,王承坤让救护队员把李云中装进塑料袋里了。在王承坤的指挥下,几个救护队员把袋口张开,是自上而下兜底装的。王承坤一再对救护队员说,小心,小心,轻点,慢点,像是怕把李云中碰疼似的。王承坤也搭了手,他对李云中也有话说,他说,好伙计,没事儿,走,你跟我走,下班了,咱上去洗个澡,哎,好,好……
把李云中抬进矿上医院的太平间里,救护队员的任务就完成了,人就撤走了。按照善后工作的惯例,王承坤在另一位善后工作人员陪同下,要把李云中全身上下检查一下,看看死者身上有没有什么遗物。下窑的矿工,汗一身,煤一身,一般不带什么贵重的东西,口袋里不过是几张零钱,一块旧表。当然,也有的矿工爱在贴身的口袋里装一张全家的照片,一个孩子的照片,或一个女子的照片。近年来,王承坤在工亡矿工的口袋里找到的护身符比较多。所谓护身符,就是用一小块黄绢,缝一个比扑克牌还小的小方块,上面写上护身符几个字。每次从死者身上看到护身符,王承坤都心生感慨,矿工生怕护不住自己的身,才花钱请来了护身符,谁知道呢,连护身符也保护不了矿工的身啊!这些遗物,王承坤都会妥善保管,在适当时机交给工亡矿工家属。也不是什么遗物全都交给工亡矿工家属。比如在某位死者的口袋里找出一张女子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子眉目含情,姿色出众,明显不是死者妻子的照片。出现这种情况,要不要把女子的照片交给死者的妻子,就要慎重考虑。为避免死者的妻子心灵上有可能会受到伤害,还是把照片压下来好一些。
冬末春初,天气还很冷。李云中上身穿了一件工作服,外面还穿着一件棉坎肩。棉坎肩是再生布再生棉做成的,是矿上发的劳保用品。再生布比较稀薄,一剐就破了。凡是破的地方,李云中都是用炮线连缀上了。尽管如此,里面的棉絮还是露了出来。再生棉本来就有些黑,一沾满煤粉子就更黑。李云中的扣子倒系得很整齐,五个扣子全都系着。王承坤把李云中棉坎肩的扣子解开,手伸进里边工作服的口袋里,从中掏出一个折叠着的牛皮纸的信封。王承坤想到了,若是李云中还活着,他不会允许别人掏他的口袋,因为人的口袋多多少少总是代表着个人的一点秘密。李云中一死,他的口袋就不再属于他,他的一切就全部开放了。王承坤以为信封里装的是未及发出的信,他抽出里面的两张信纸,展开一看,不是信,是一份申请书。他只把前面的一张写满字的信纸匆匆浏览了一下,第二张信纸还没看,就把两张信纸按原样折好,装进信封里去了。他意识到,这份申请可能与死者在窑下出事有些关系。另一位善后工作人员问他,是信吗?他说不是,是申请书。同事又问,是入党申请书吗?王承坤没有回答是什么性质的申请书,他有些含糊,说就是一般的申请书。说着就把申请书放进一只黑色人造革提兜里了。这只带拉锁的小提兜是专用提兜,一听到有死人的消息,他就把这个提兜抓在手里。死者的遗物也都是先放进这个提兜里保存。
李云中留下的遗物是一份离婚申请书。王承坤回到办公室,才把李云中的离婚申请书仔细看了一遍。李云中使用的是流行的说法,说他和妻子孙宝英感情破裂,两个人再也不能在一起生活了。感情破裂的原因,是孙宝英起了外心,背叛了他的感情,和别人好上了。这个别人不是别人,就是村里的支书田怀金。孙宝英带着孩子从农村老家农转非来到矿上后,因矿上没房子,他们就在附近村里租了田怀金家的一间原来喂牲口的房子住。田怀金表面上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出来进去不大答理他们,背地里不知怎么就和孙宝英勾搭上了,他一下井,两个人就跑到一块儿去了。李云中说他绝不是多疑,瞎猜,他有事实根据。有一天他上夜班,因手指受伤提前回家,就碰见姓田的和孙宝英正在一块儿睡。为这个事,孙宝英曾对他下跪过,还抽了自己的嘴巴,保证今后一定改过。谁知道,这个女人的话根本不可信。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在自家床上把两个不要脸的东西逮住了。李云中说,他多次对孙宝英口头上提出离婚,孙宝英不同意。有时虽然同意了,但让她跟他一块儿到矿区办事处去办离婚手续,她又不去。实在没办法了,他才写出这份书面申请,请领导根据实际情况,批准他和孙宝英离婚。书面的东西一般都有强调,李云中的离婚申请书里也有强调。他强调说,自从发现孙宝英有外遇后,他心里一直非常痛苦,精神上成天价恍恍惚惚,觉得干什么都没劲,活着也没啥意思。这样下去,他担心会影响他在井下进行安全生产,会造成不好的后果。他恳求领导,从人身安全的角度替他想一想,为他解除后顾之忧。看完了李云中的离婚申请,王承坤觉得李云中真是言中了,他们的夫妻关系问题,果然影响了安全生产,造成了不好的后果。王承坤很替李云中可惜,也替李云中难过,李云中的离婚申请书还没来得及交出去,人就不行了。这一下,李云中的婚就不用离了,他一死,他和孙宝英的婚姻关系自然就解除了。
王承坤从没看到过类似离婚申请这样的遗物,认为这件遗物的内容比较重大,有必要向矿长汇报一下,让矿长在善后工作的拍板阶段作参考。他要通了矿长的电话,把死者李云中遗物的内容简单对矿长讲了。不料矿长对遗物的内容并不重视,说遗物与事故处理没什么关系,不要把遗物说出去,没必要让别人知道。王承坤向矿长解释,说从申请书的内容来看,李云中的妻子对李云中的死是负有一定责任的。矿长说,这不好说,一个女人,她跟谁好,不跟谁好,这是人家的私事,也是人家的自由,谁都不好说什么。现在的社会跟以前不一样,男女方面的事不算什么事,不值得大惊小怪。王承坤还要说点什么,矿长就有些不耐烦,矿长说,我说你怎么糊涂起来了,你要考虑工农关系,知道吗?工农关系!
李云中工亡的消息,由王承坤负责通知李云中的家属。王承坤带着工会女工部的部长和工会的一个女干事,打听着找到李云中的妻子住的地方去了。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问孙宝英,你是李云中师傅的爱人?孙宝英正坐在屋里小凳子上择一堆毛毛缨缨的野菜,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样子有些惊慌,赶紧站起来了,说是,是。王承坤说,我们是矿上工会的,要到各家走访,了解一下农转非家属的住房情况,今天走到你们家来了。顺便告诉你一下,你爱人在井下受伤了,现在正在医院治疗,你跟我们一块儿去看看他吧。孙宝英听说丈夫受了伤,脸一下子就白了,眼里也涌满泪水,问,云中哪儿受伤了?王承坤说,这个,可能是,我们也说不太准。走吧,咱们一块儿去医院看看就知道了。
田怀金从堂屋里出来了,站在院子里问,怎么了,李师傅出什么事了?
王承坤认识田怀金,但他没有答理田怀金。他以前就对田怀金印象不好。田怀金仗着自己是本地的坐地虎,鼓动村民包围过矿上的井口,抢过矿上食堂的馒头,给矿上的生产生活造成了不少麻烦。看了李云中留下的离婚申请,他对田怀金的印象更差劲,已在心中把田怀金列为不值得答理的人。田怀金把手伸到矿工家里,把矿工的妻子都偷走了。在他们没到来之前,说不定田怀金对孙宝英又有动作,这会儿倒装得跟正经人一样。要是田怀金知道李云中已经死了,不知这家伙心里有多乐呢!王承坤只跟孙宝英说话,让孙宝英马上跟他们走。又问孙宝英,你的孩子呢?孙宝英往门外看了看,说跑出去玩去了。
孙宝英随王承坤他们走到院子里,见田怀金在院子里站着,就站下不走了,眼睛望着田怀金,像是在问田怀金怎么办。
田怀金认出了王承坤,说,这不是王主席吗,李师傅是什么情况?情况严重吗?王承坤这回不答理田怀金是不行了,以极不情愿的口气说,什么情况现在还不好说。反正不管出现什么样的情况,都需要家属配合处理。田怀金似乎已经估计到情况的严重性了,他对孙宝英说,你先去吧,一会儿我也去看看。孩子你不用管了,等孩子回来,让你嫂子先替你看着。
王承坤他们没有领孙宝英去医院,而是把孙宝英领到工会办公室去了。他们让孙宝英坐沙发,给孙宝英倒茶,对孙宝英很是热情。王承坤问孙宝英,李云中师傅最近情绪怎么样?孙宝英摇摇头,好像不懂什么是情绪。王承坤说,就是心情,李云中师傅最近在家里心情好不好?孙宝英也没说李云中的心情好不好,只是点点头。她显得很拘谨,好像还有些紧张。她问,不是说去医院吗?王承坤答应一会儿就去。王承坤还要做一下孙宝英的思想工作。他说,我不说你也可能知道,煤矿工作是跟大自然做斗争,大自然有时是很无情的。按我们的想法,我们希望每个矿工都平平安安,每个矿工的家庭都和和美美。可是,我们要跟大自然做斗争,就免不了要付出代价,有时甚至是生命的代价。我跟你说这些,是好让你心理上有个准备,万一李师傅抢救不过来,你也不要太难过。孙宝英大概预感到了什么,她问,我们家云中到底伤着哪儿了?王承坤说,可能是伤到头部了。孙宝英一听,眼泪呼地涌流出来,她说我去医院,起身向医院奔去。王承坤和两个女干部赶紧向孙宝英追去。
孙宝英是在矿上医院的太平间里看到丈夫李云中的。此前,李云中已被清洗过,整了容,化了妆,还穿上了一套新衣服。李云中空了的脑壳里充填的是医用纱布,满满的纱布使他的脑袋又鼓起来。他的脑袋还有一顶鸭舌帽作了伪装,帽檐几乎遮住了眼睛。这样一来,李云中的五官看去还是完整的,仿佛他的脑袋也没有破碎过。孙宝英喊了两声云中无人应,就要上前去脱丈夫的帽子。守在她身边的几个女干部和女工早有防备,她们拥上前去,有的拉手,有的拽胳膊,有的抱腰,把孙宝英限制住了。孙宝英顿足大哭,挣扎着往丈夫身上扑,喊着,云中,云中,我是宝英,你睁开眼看看,我是宝英啊!云中,云中,你这是怎么了。孙宝英挣扎不脱,哭着哭着就站立不稳,瘫坐在地上。孙宝英虽然瘫坐在地上,那些很负责任的女人仍不放松她。坐在地上的孙宝英哭得更痛心,我死,我去死,老天爷,为啥不让我替云中去死呢!云中,我对不起你呀!王承坤听出了孙宝英话后面的话,别人都不一定听得出来,王承坤相信他能听出来。孙宝英话后面的话也许很多,李云中在离婚申请中写出的只是一小部分。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话后面的话总是大头儿,没说出的话或不能说出的话,总比一辈子已说出的话的总和多好多倍。
善后工作小组在和孙宝英协商李云中工亡赔偿事宜时,田怀金也去了。田怀金说,他是孙宝英的房东,也是李云中的生前好友,他要听听协商情况。按说田怀金是局外人,这样类似谈判的协商他无权参加。王承坤正要对田怀金说对不起,在场的一位副矿长先说了话,副矿长说,好,欢迎欢迎。这样,王承坤就不好让田怀金出去了。别看田怀金在矿上什么职务都没有,矿工们却在背地里叫他二矿长。隔一天两天,大矿长,副矿长,就要请“二矿长”吃一顿,喝一顿,不然的话,矿上干什么事就别想顺当。在协商过程中,由于田怀金说孙宝英家这困难那困难,替孙宝英讲了不少条件,致使矿上比规定多赔偿孙宝英家好几千块钱。这让知道内情的王承坤心里很是不平。他想,田怀金这是拿矿上的钱给孙宝英送人情,或者说是拿国家的钱进一步收买孙宝英的人心。名义上这些钱都是给孙宝英要的,以后孙宝英能不能支配这些钱还很难说。
矿上派车拉李云中的遗体去火葬场火化时,孙宝英复又痛哭不止。田怀金也跟车去了。车里两排竖座,贴着车厢的两侧。孙宝英和田怀金坐一侧,王承坤坐在对面的另一侧。而李云中的遗体就顺长着放在车厢正中。王承坤一抬眼就看见他们两个,心里甚感别扭。王承坤只得俯下身子,埋下头,尽量不看他们。这样他又把躺在担架上的李云中看见了。李云中身上虽然盖了白布单子,连头和脸都遮盖住了,但他似乎仍能看到李云中痛苦的表情。李云中在离婚申请里说过,自从发现孙宝英和田怀金好上之后,他心里一直很痛苦。要是李云中的灵魂有知,他这会儿会更加痛苦。因为他的遗体在这个世界还没消失,就在他跟前,那两个人就快要把不正当的关系公开化了。王承坤不禁摇了摇头,他想,这就是人哪!
李云中的善后处理完了,还有一件事情,王承坤心里放不下,这就是李云中留下的那份离婚申请。他没有把申请书扔掉,把申请书从提兜里转移到自己办公室的抽屉里去了。其间矿长打电话问过他一次,李云中的离婚申请还在不在?不知出于什么想法,王承坤说离婚申请不在了,被他处理掉了。矿长说应该让他看一看再处理。王承坤辩解说,我打电话向您汇报,您只顾强调注意工农关系,也没说要看嘛。矿长说算了算了。
王承坤估计,也许田怀金又找了矿上的麻烦,矿长想抓住田怀金的把柄,拿田怀金一把,就想起了那份离婚申请。也许矿长想给酒桌上增加一点谈资,拿田怀金搞矿工老婆的事跟田怀金开一个玩笑,想在离婚申请里找细节。王承坤的估计,对王承坤自己也是一个启发,自己何不把离婚申请利用一下,在离婚申请上作点文章呢!比如,他起码应该让孙宝英知道离婚申请的存在,并暗示孙宝英,让孙宝英知道,她的行为伤害了自己的丈夫,在丈夫死亡的问题上,孙宝英是亏心的。别认为李云中死了,孙宝英就自由了,跟田怀金想怎样就怎样。孙宝英跟田怀金的事,不是只有李云中一个人知道,工会组织上也是知道的。王承坤还冒出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一开始不太成熟,后来逐渐就成熟了。这个想法就是把孙宝英从田怀金身边拉开。你说保护孙宝英也好,你说替李云中报复一下田怀金也好,反正应该把孙宝英拉过来。至于拉到什么程度,要看情况的发展而定。
于是王承坤给孙宝英的孩子带了一份礼物,登门看望孙宝英去了。王承坤看见,孙宝英给李云中放大了一张遗像,并镶了镜框,靠墙放在迎门的小桌上。王承坤对着李云中的遗像看了一会儿,算是默哀的意思。孙宝英已经认识王承坤了,称王承坤为王主席。见王主席来,孙宝英眼里又浸了泪。王承坤以关心下属的温暖口气,问孙宝英有什么困难。孙宝英说没什么困难。孙宝英把眼睛低下去了。孙宝英的眉跟别的女人的眉不一样,她的眉毛上下比较宽,上面浓黑,下面渐淡,眼睑上像是眉影。她对眉毛不加任何修饰,就那么自自然然,看去很有特点。王承坤说,有什么困难只管说,我都会尽量帮你解决。我解决不了的,还可以向矿上反映。我们的职工家属,都是我们的姐妹。不能因为职工不在了,我们就对他们的家属不管不问。孙宝英把头抬起来了,两眼湿湿地看着王主席,还是说没什么困难。说罢又低下了眼睛。在第一次见到孙宝英之前,王承坤就想,孙宝英也许有几分姿色,不然的话,田怀金不会看上她。及至见到孙宝英,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长得很美,她的美绝不是几分姿色所能衡量,所能概括。他甚至有点惊奇,农村怎么还会长出这么美的女人呢!要是用一句话说出孙宝英美的特点,那就是,孙宝英的美,是意识不到自己美的那种美。孙宝英没有往脸上涂抹什么,穿衣服也很随便。她的眼神平平静静,一点也不夸耀。要是城里女人长成这样,不知怎样抬高自己的身价呢,不知怎么发挥自己的优势呢,可孙宝英似乎认识不到自己的美。孙宝英好像对自己的身体也不是很敏感,不懂得自我爱护。有一次,尚不懂事的女儿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要掏她的奶,当着别人的面,她并不制止女儿,任女儿把奶掏到了。王承坤由此知道,孙宝英连奶罩都不戴。不戴奶罩的孙宝英,两只奶子仍然鼓得挺高。这就是说,孙宝英的美还保持着自然的形态。好比田边地头的一朵花,开了,也就开了;开红了,也就开红了;有人看见了,就看一眼;没人看见,花朵本身也无所谓。农村女人的美,大都是外面的男人发现的。有一句话,说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在看取女人的问题上,这句话也可以改成外来的和尚发现美。道理是一样的,农村的女人走出去了,走到矿山或城市去了,她的美才有可能被发现,被欣赏。
王承坤跟孙宝英又绕了一会弯子,才把那份离婚申请提到了。他不大忍心提那件事,差点把提离婚申请的想法放弃了。但他想了想,还是提起来了。他对孙宝英说,你这么贤惠,你们家小李这么能干,你们的女儿又这么可爱,小李要是不出意外,你们这个家应该是很幸福的。可据我所知,你们的家庭并不幸福。李云中是不是跟你提出过离婚?孙宝英点点头。你不同意离婚,是吗?孙宝英又点点头。李云中还写过一份离婚申请,你知道吗?孙宝英这回是摇头。她眼里有些惊愕,脸色也变白了。王承坤说,李云中在离婚申请里写到一些事情,也就是他为什么要提出离婚的理由。说到这里,王承坤就停住不说了,看着孙宝英,看孙宝英还有什么反应。孙宝英也许会否认有什么事情,也许会提出把离婚申请看一看。这不要紧,不管孙宝英说什么,他都有应对的办法。孙宝英趴在桌子角上了,把脸埋在臂弯儿里。王承坤看出来,这个女人在进行思想斗争。一个女人二十七八,接近三十岁了,想点事情还是一个小孩子的做派,这让王承坤觉得有些可笑。他还想到,这个女人对男人太缺少防备之心,要是换了别的男人,那个男人这会儿趁机从后面把她抱住,不知她会怎样。孙宝英把脸抬起来了,眼泪汪汪,却一脸的严肃,她说,李云中活着的时候,我是对不起他。如今他死了,我再也不会对不起他了!孙宝英说出这样的话,是王承坤没有想到的,王承坤说,这很好,你有这个态度,这很好。这时,孙宝英才提出了一个要求,她说她不想在这里住了,问王主席能不能在别的地方帮她找一个住的地方。王承坤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他说,我一定帮你想想办法。刚才我问你有什么困难,你说没什么困难,你是把我当外人哪!你知道工人把工会叫什么,叫工人之家。工会是工人的家,也是你的家。跟自己家的人,就用不着客气。王承坤有些高兴,他此行的目的初步达到了。孙宝英提出想从这里搬走,说明她想离开田怀金。
王承坤毕竟是握有一部分权力的人,在矿上有些面子,他一打听,就给孙宝英母女找到了一间房子。这间房子原是一位坐轮椅的截瘫矿工住的,截瘫矿工死了,房子就空出来了。这间房子条件不太好,靠着铁路一侧的装煤台。不光火车日夜响,装煤扬起的煤尘还不断在房子上飞扬着,门窗稍有一点缝,煤尘就钻进去了。王承坤跟孙宝英说,房子不太好。孙宝英还没去看房子,就高兴得不得了,说好,一定很好。孙宝英去打扫房子,一会儿就从窗台上、地上、门后,扫出一小堆煤。孙宝英抓起一把煤在手心里看了看,说这些煤都是好煤,掺点土,对点水,和成煤泥就能烧锅。王承坤拿来一卷子旧挂历,让孙宝英把挂历裁成纸条,把门窗的缝隙都糊上。孙宝英看看挂历的画面上都是穿着戏装的女人,舍不得就裁,想贴在墙上当画看。王承坤说,比这好看的挂历有的是,他回头再拿来一些。他动手帮着孙宝英裁纸条,糊窗缝。孙宝英一再说,谢谢王主席。等把房子布置好,孙宝英把简单的家搬过来,她不知说了多少遍谢谢王主席了。她还说,王主席,你这样帮助我,真让我过意不去,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你才好。王承坤说,谢什么谢,不用谢。又说,其实你想谢我也很容易,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要是答应我,就算谢我了。说罢,他故意不说要求是什么,看着孙宝英笑。见孙宝英有些无措,他才说,我的要求是,你今后别叫我王主席了。孙宝英问,那我叫你什么?就直接叫我的名字。那可不行。你叫我别的也可以。孙宝英想了想说,那我叫你王大哥吧?王承坤这才满意了,说叫大哥很好。
孙宝英把王承坤叫成王大哥,王承坤就喊孙宝英为宝英。也许在不久的一天,王承坤连宝英也不叫了,简化成只叫小宝儿,或者叫小英。从发展的趋势来看,王承坤相信有那么一天。现在矿上的头头脑脑,差不多在外面都有女人。书记有,矿长有,副矿长和各科室的这科长那主任都有。社会走到这一步了,如果只守着自己的老婆,不在外面发展一个女人,就显得不够有本事,也跟不上潮流。矿长在办公室里搞女人,用过的避孕工具忘了扔掉。矿长老婆到办公室搜查,矿长赶紧把脏东西压在台灯的台座下面去了。不料矿长老婆目光锐利得很,放在灯座下面的脏证也被她拿到了。于是矿长老婆就跟矿长闹,还在办公楼上大骂,弄得全矿的人都知道矿长养情妇。科室的人在下面猜矿长的情妇是谁,他们挑年轻漂亮的女人猜,猜一个,猜一个,都有点像。也许矿长的情妇不止一个。在孙宝英之前,王承坤在外面没有相好的女人。从目前来说,孙宝英也不能算,因为他和孙宝英的关系还没深入到那一步。只能说他和孙宝英的关系已经奠定了不错的基础,前景很有希望。王承坤不以为自己与田怀金是一路人。在李云中还活着时,在孙宝英是有夫之妇时,田怀金跟孙宝英好,就等于是欺负人家李云中,就有欺男霸女之嫌。现在李云中死了,孙宝英成了无主儿的花儿。花儿开着也是开着,把无主儿的花儿采一采,也不会伤害到哪一个。当然了,孙宝英这样年轻,说不定还会再结婚。等孙宝英结了婚,那就另说。
王承坤让矿上给孙宝英安排了一份临时性的工作,在选煤楼的皮带旁边往外捡矸石。这个活儿脏一些,累一些,挣钱也不多。但只要有个工作干,总比成天闲着强。孙宝英对王承坤自然又是很感激。领到工资时,她执意要请王承坤吃一顿饭,喝两杯酒。王承坤去了。把酒喝了一会儿,王承坤又把李云中写的离婚申请提到了。这次他是以跟孙宝英开玩笑的口气提到的。他说,宝英,我不明白,你和田怀金好,怎么就让李云中碰见了呢?孙宝英的脸一下子红了。王承坤让她也喝点酒,她不喝。孙宝英虽然没有喝酒,恐怕她的脸比喝过酒的人脸还红。王承坤的玩笑还没完,他笑着问,你们两个在井上,李云中在井下,上下隔着几百米厚的地层,你们怎么就让李云中逮到了呢?孙宝英垂下眼皮,说我也不知道。老天爷不长眼,该惹李云中生气。王承坤说,你看,我在你这儿喝酒,喝半天都不会有人知道。宝英,干脆咱俩好吧!孙宝英还没做出反应,他就从座位上站起来,过去把孙宝英的两个肩膀抱住了。孙宝英的身体僵了一下,就开始晃自己的肩膀。她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把王承坤晃开了。她说,王主席,请您别这样。李云中活着时我对不起他,他死了,我再也不能对不起他了。这样说着,孙宝英已经泪流满面。
王承坤只得又坐回座位上去了,他叹了一口气说,宝英,我是真心对你好。孙宝英说,我知道,您是一个好人。王承坤说,既然李云中已经死了,你的路还长,没必要苦着自己。孙宝英说,就是因为李云中死了,我才要好好做人,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了。王承坤想了想,说,也许你是对的。他端起一杯酒,喝下去了。孙宝英说,王大哥,你千万别生气。王承坤自我解嘲似的摇了摇头,突然有些伤感。
那份离婚申请王承坤没有再保存,他把离婚申请烧掉了。
2002年8月30日至9月5日于北京
责编谢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