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们的印象里,牛一向是老实本分的代名词,无论是一头真正的牛,还是一个被形容为牛的人,都会让人产生这种联想。不是吗,如果我们夸奖一个值得我们敬重的憨厚正直、任劳任怨的人,就喜欢比喻他“像头牛一样”。牛,就是这样一种令人联想起美好词汇的动物。然而,牛也有牛的脾性与喜好,比如说,牛有感情,也有仇恨。而且,每头牛都是一头独立的牛,如同人一样,它们的脾气与性格也各不相同。有的牛一生都活得安分守己,有的牛却一生都活在仇恨中,直到死亡。这里我要叙述的就是一篇关于牛的感情、牛的仇恨的文章。它使我见识了一个个体——无论是作为一个人还是作为一头牛——一旦对另一个个体产生了仇恨,那种感情是多么的令人绝望。
那时我在乡下。家里喂养着一头瞎眼母牛。那头瞎母牛长得肥肥壮壮的,一身黄色的膘肉泛着油光。它进我们家的时候只是一个三个月大的牛犊子,我们用最好的饲料和青草喂养它,把它养得壮壮的。那时农村家家养猪,我们家只养牛和羊,因为母亲不愿养猪,嫌它“太脏”,而牛和羊都是只吃草的家畜,干净。这只瞎牛的职责也不是帮家里干活,而是让它专生牛犊,做“专职母亲”的。当初买它的原因就是这个。
那头瞎母牛一共生养了几只牛犊我忘了,反正它是比较“享福”的,几乎从来没有下过地。只有一次,邻家田伯的老牛病倒了,让它上了一次“战场”,那时三头牛一字排开,瞎牛被排在中间,让另外两头牛带着它走。没想到即使这样,它还是不往前迈步,气得父亲拿皮鞭狠抽它。田伯笑它是“瞎眼的公主”,即使眼瞎了也是“公主”,下不得地的。这就是它唯一一次下地。既然不下地,那就不要忘了自己的“职责”。别说,这头瞎母牛倒真懂得这个道理,特别“多产”,每年都生下一头健康的牛犊。等牛犊长到几个月的时候卖掉时,又一头小牛也快生产了。那时农村还没人用得起拖拉机,拉砖拉料等重活都由驴马干,而耕地、播种基本上靠牛,因为牛老实,耕地、播种可都是细致活。因此,每头小牛往往刚怀上就被人“定购”了,长到三四个月时卖掉,正是小牛即将上绳,长得最活泼最健壮也是最漂亮的时候,这时小公牛也能卖个三四百元,小母牛则能卖到八九百元。在八十年代的农村,这可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当时成为家里的一笔重要经济来源。不少人家特别羡慕我家,当初买来这头瞎母牛时还被村里人好笑了一番,说什么哪能指望发“牛财”,现在他们都既羡慕又后悔。别的养牛人家可没有我们家的瞎母牛这么争气,有的都好几岁了还不让公牛近身,迟迟带不上犊子,气得家人要“宰”了它。
又一年春天,瞎母牛再一次带上了犊子。父亲和母亲盘算着一年后连母牛带小牛一块卖掉,然后用卖牛的钱新盖四间堂屋。那时家里的房子已经很破旧了。
没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打乱了父母的如意算盘。
八月怀胎,瞎母牛又生了。但不知怎么回事,以前每次都顺顺当当生产的瞎母牛居然难产了,后来发现竟是“横生”!“横生”一般发生在初次生育者身上,没想到瞎母牛历经沙场还会出现“横生”。而“横生”的厉害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不论是人或动物,出生时一般是头先出来,再出身子,这样比较容易生出来,而“横生”往往是先出四肢再出头,所以母牛必须付出更大的努力和痛苦才能将小牛生下来。那一次,瞎母牛叫得惊天动地,绝望而惨烈的叫声传出村子很远的地方。费了半天时辰,小牛终于在父亲和田伯等几个“接生婆”的帮助下生了下来。
我在傍晚放学后回到家。我在放学的路上已经听到了瞎母牛发出的惨烈叫声了,但当我推开家门奔向牛圈时,听到的却是一屋人的欢声笑语。原来小牛已经生下来了。父亲说,幸亏这头瞎母牛原来生过几个小牛了,要是头胎的话,非得憋死一个不行。
我不太明白田伯的意思。可我看到了那头湿漉漉的小牛,立即就惊讶而兴奋得忘掉一切了。这是头小公牛,它的个子太大太可爱了,以前它的哥哥姐姐们没有一个刚生下来就像它这么大的个子,足足比三个多月大的小羊羔还要大。只不过它还显得有些害羞,耳朵耷拉着,眼睛眯望着周围的世界。它的嘴巴不停地蠕动,好像在吃着什么甜美的东西。
瞎母牛卧在一旁,还在喘息着。它的嘴巴也蠕动着,那双浑浊的眼睛不时向门口张望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为什么它不像以往那样用舌头吻舔或亲抚小牛?它是太累了吗?以前它每次生育之后可不是这样。我想把小牛抱过去,可没有成功。并不是因为小牛身上太湿太脏,而因为它太沉了。我抱不动它。而且它们看起来都很累,那就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过了一会儿,小牛积攒了足够的力量,尝试着要站起来。它先是跪着前腿,用后腿支撑起身子,慢慢地慢慢地直起了前腿,接着后腿也晃晃悠悠地直立起来了。我高兴极了,急忙把瞎母牛也赶了起来。我知道小牛一定要到母牛的屁股下面喝奶的。谁知,当浑身湿漉漉的小牛摇摇晃晃地挪到瞎母牛身子底下,嘴巴刚一触到奶头,瞎母牛突然把身子一转,后腿猛地踢在小牛的身上,小牛“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我们都大吃一惊。父亲说,坏了,瞎母牛对小牛认仇了,它不会让小牛吃奶了!
可小牛看起来并没有死心,它再次站了起来,晃晃地转到瞎母牛的身子底下,谁知瞎母牛似乎早有防备,没等它碰到奶头,瞎母牛再次来了一个猛转身,小牛又被踢倒在地。
我大怒,拿起鞭子要打瞎母牛。父亲在一旁叹口气说,算了,它不会让小牛吃奶的,它们娘俩有仇了。你还是拿个碗来挤奶吧。
果然,无论我如何抽打瞎母牛,无论小牛如何可怜兮兮地靠近瞎母牛,瞎母牛都不让小牛吃奶。更让人震惊的是,后来当瞎母牛通过听觉知道了小牛的位置时,甚至故意拿头去拱它,更不用说让小牛靠近它并吃它的奶了。
母亲急忙把小牛抱到一边去,然后让我拿碗去挤瞎母牛的奶喂小牛喝。小牛要长得快,就要吃奶。而瞎母牛的奶汁一向很多,整天鼓鼓胀胀的。或许鼓胀得难受,挤奶时瞎母牛倒是挺听话的,可它哪里知道,它的奶被挤出来后接着就被端到一边喂了小牛了。就这样,小牛一直靠着奶瓶子喝奶,直到它能完全咀嚼草根为止。可怜的小牛犊不知怎么回事,从一出生就遭到母亲的如此对待。
我不相信父亲所说的“它们娘俩有仇了”。天下哪有母亲不心疼自己的孩子的?那头瞎母牛生了那么多的孩子,更应该有这个天性的。我想或许它那天是太累了吧?可它后来的表现让我失望了。瞎眼母牛一次也不让小牛靠近它。而且从刚生下小牛那天起就拿小牛当“仇人”,一次次地攻击小牛,而且随着小牛越长越大,这种攻击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厉害。当它吃草的时候,小牛总喜欢向它靠近,可它一次次地把小牛“顶”开。此时它已经不是“拱”而是“顶”小牛了。小牛哪能扛得过它?每次都被撂个落荒而逃,可怜地哞哞叫着,有时整个村子都听得见。
我心疼极了,打着瞎母牛让小牛吃上一口。这个好似没娘的小公牛,惹人怜爱。
而小牛也怪,瞎母牛越是排斥它,它却越想靠近它。即使我给它单独准备一份青草,它也不吃,反而要到瞎母牛身边去吃。或许天生的母子情深,它知道瞎母牛是它的母亲,渴望有一天它能够回心转意,好好对待它。可惜的是,瞎母牛非但没有回心转意,反而越来越拿它当敌人。这种状况直到小牛长到三个多月时才结束。这时的小牛已渐渐地知道自己的一味迁就并不能挽回母亲的心,它的幻想开始消退,而抵抗与斗争开始出现。
小牛与老牛第一次干架正是它三个月大的时候,这时的小牛已经长成一个“半大小伙子” 了,它头顶上的两个牛角也开始露出尖尖角。或许由于血气方刚,也或许想试一试自己的火力,当老牛再次向它袭来时,小牛没有像过去那样退着跳开,而是勇敢地把头一低,学着母牛的样子,用自己还显细嫩的头部去抵抗老牛。可它哪里是老牛的对手,只一接触,小牛就知道了老牛的厉害,它“哞”得一声闷叫,立刻蹦着后退一步,转身而逃,一边跑还一边不甘心地回头张望,仿佛是失败,也是挑战。
我高兴坏了,小牛终于开始抵抗了。而且我相信,随着小牛的强壮,它总有一天能够战胜瞎母牛,瞎母牛又老又瞎,战胜它只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
小牛好像也明白这个道理。而且它好像也知道只有经过勤学苦练才能获得成功,经常试探性但又主动性地朝老母牛进攻。渐渐地,它发现了瞎母牛的“软肋”——瞎眼,于是它开始欺负它这一点,经常在瞎母牛不注意的时候偷偷从旁边顶它一下子,气得瞎母牛哞哞直叫,却有火找不到地方发。
我看得哈哈大笑。小牛也蹦跳到一边,“哞”地叫一声,好像对自己的偷袭挺得意。
但小牛的实力终究不能与老牛对抗。一旦正面开战,它们之间的对抗每次都以小牛的失败告终。
邻居田伯早就看上了这头小牛。他家的那头老公牛已经老得快走不动了。他说,等到他买下这头小牛,就把老公牛卖掉。果然,等小牛长到半岁的时候,父亲以四百块钱的价格把它卖给了田伯。但瞎母牛又被留了下来。卖给别的人家没谁要,因为它去年“横生”,谁知以后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能生养?而卖给屠宰场父亲又不忍心。怎么说这头瞎母牛也为我们家立下了汗马功劳,干脆让它在家里养老算了。田伯倒是舍得,提前一天就把那头老公牛牵到了集市的屠宰场,不过回来后田伯的眼睛红红的。他看到小牛,脸上才浮出笑容。好犊子!将来肯定又是一个干活的好把手!他说。
我也喜欢这头可怜的小牛。我不愿意把它卖掉。每次卖小牛的时候我都会难过一阵子。我每天给它们割草,喂料,与它们有着很深的感情啊。尤其是这头可怜的小公牛,从小就没有得到母爱,我太怜爱它了,怎么舍得把它卖掉?可不卖又有什么办法?幸亏田伯是我家的邻居,没事的时候我还可以到他家去看看。
两头牛的恩怨并没有随着小牛的离去而消失,反而变本加厉。或许是由于没有了瞎母牛的欺负,小牛到了田伯家长得飞快,不满一岁就已经长得像头大牛了,下地干活也像模像样的。只是脾气有些暴戾,田伯说每次下地都要挨不少鞭子,最后还是免不了干活,看来人是不打不成材,牛也一样啊。田伯说着笑了。还有意思的是,这头小牛每次经过我家门口都要哞地叫一声,仿佛向瞎母牛提出挑战,瞎母牛也不甘示弱,每次都要回应一声。夏天草木旺盛的时候,我常牵着瞎母牛去村边的地边吃草,有时就会碰到田伯带小牛去地里干活,好像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小牛一见瞎母牛就要冲过去,拉都拉不住,而瞎母牛听到小牛的动静也立刻不吃草了,原地打着转,等小牛冲过来,它也早已拉好了架式,于是两头牛一下紧紧顶在一起。一圈又一圈,两头牛不停地在原地打转,任你怎么叫怎么抽打都不行。小牛这时虽然个子长了不少,两个牛角也长得初具规模了,但力气好像还比不上瞎母牛,每次都是被瞎母牛顶得趔趔趄趄,最后只有被田伯强行拉走才作罢。这时瞎母牛“望”着周围,哞地叫一声,好像又在示威。我知道,现在虽然是以小牛的失败告终,但总有一天瞎母牛会斗不过小牛的,而且离这一天的时间不会太久了。虽然我以前恨瞎母牛,但它毕竟是我们家的牛,而小牛现在已经成了别人家的牛了。我内心的偏向不得不转向了自家的瞎母牛。为了防止它们打架,也为了防止瞎母牛有一天会吃亏,后来我干脆不再带瞎母牛出去了。
到了秋天的时候,瞎母牛又快生了,身子明显地笨重起来。这时我更不敢带它去外面吃草了。可有一天天气晴得特好,母亲说带它出去转转吧,等天冷了它就要憋一个冬天了。我听了听邻家的动静,田伯好像带小牛下地了,于是我牵着瞎母牛又到了村前的地边。
可没想到,刚出了村子,正好看到田伯牵着小牛从地里回来。他说小牛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就是不干活,怎么抽打都不管用,只好回家了。我听了这话,心里猛地一沉。但此时,还没等我完全反应过来,小牛早已挣脱了田伯手里的缰绳,如一阵风似的直奔瞎母牛而来,或许身怀六甲的缘故,瞎母牛这次反应很迟钝,没等它拉好架式做好准备,小牛已经低头猛冲了过来,只听“轰”的一声,瞎母牛一下就被小牛顶个脚朝天。
我吓坏了,急忙拿着鞭子抽打小牛,小牛根本不理会,不等瞎母牛站起来,继续低头朝瞎母牛进攻。田伯也吓得脸色苍白,跑过来拼命地抽打小牛,并试图去牵它脖子里的缰绳,但此时的小牛就是十架马车也拉不住了。好像压抑了多年的仇恨终于得到暴发,它将积攒了一生的力量全部施展出来,一头又一头地朝瞎母牛顶去。瞎母牛被它顶得一个趔趄又一个趔趄,想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发出一声又一声沉重而愤怒的“哞哞”的叫声。更可怕的是,它的身上很快被小牛顶出了伤口,鲜血顺着肚皮流到地上,令人触目惊心。
村里人都跑了过来,拿绳子的,拿鞭子的,吆喝的,但都无济于事,甚至后来谁要靠前小牛就顶谁,连田伯也差点被它顶到一棵树上,吓得田伯脸色苍白,再也不敢近它身了。就这样,一村人眼睁睁地看着瞎母牛被小牛的坚硬的双角顶得浑身到处是血,肚子上被顶了个血窟窿。
我吓得大哭起来。瞎母牛不能动了,躺在地上偶尔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声。小牛好像也看出瞎母牛不行了,这才让田伯牵住缰绳拉开了。走时也不忘发出一声长长的哞叫,好像在宣告自己的复仇成功。
瞎母牛没有当场死去,但早产了小牛,死的。兽医来了,看了也直摇头。不到三天,瞎母牛就明显不行了。父亲急忙找到了宰牛贩子,在瞎母牛还活着的时候卖掉,送到屠宰场去了,卖了四百元钱,正是小牛的价钱。父亲说,如果等它死了再杀,卖的价钱就大不一样了。
瞎母牛被拉走的时候,一直哞哞的叫,声音凄悲绝望,一双瞎着的眼睛里居然流出了眼泪。它一定是明白自己的归宿了。那天我哭了,父亲和母亲也流了泪。这头瞎母牛为家里做出了多大的贡献啊,我们本要让它在家里养老的,但最后还是被送进了屠宰场。
奇怪的是,自从瞎母牛消失以后,那头小牛像变了一头牛似的,脾气也变得乖顺老实起来,每天老老实实地下地,实实在在地干活,喜得田伯直夸它,只是他哪能理解一个少年的忧伤呢。
金中海,作家,现居济南,发表小说、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