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云影(十一则)

2003-04-29 00:44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6期
关键词:农夫

粟 耘

竹墙

厨房的一面墙,是用麻竹编成的,最令我心仪。由于这一处掘山为地,山斋往日的主人,便依势筑屋,也许是想多挣一点室内空间,屋檐和地面竟不平行,一边垂直,一边开数尺的宽度,形成一个长三角形的差距,用平常的砌墙法,是不能接合的。也亏得有这问题,使得造屋者凝出巧思,留下了一个既合自然,又饶韵致的景观。

将麻竹对剖,削其节,成为长瓦状,相互交叠,排列成墙;由于上下沿不平行,慢慢匀出弧度,本是垂直的墙面,到后来,变成覆盖的顶瓦。两者之间,演化成优美的曲面,不论形状或色泽,都与山势树容相合,它简直是自然的再现。有自然之趣,又见人为之性,除了美观外,还透着一份庄严。

它不是像欧美某些向往自然的人士,于山林造屋,却用最现代的文明建材,门窗屋瓦,皆见斧斤。当然,更不同于罔顾周遭,如模型般硬生生放置的所谓“别墅”。

人类以无穷的智慧,经过多少年文明的洗礼,却反而失落了自然,现在又竭尽心智,想要回到母亲的怀抱,而已经不识本来面目了。

也许,所谓“天人合一”的境界,不是书册学识可以认知的吧!轻叩心扉,拭镜端视,想一想,自己原是自然的一个表相,“天人合一”并不是什么绝高的境界,因为,它们并不对立啊!

大木盘

这个木盘很大,它是一整块的,直径四尺,厚约盈寸,放在客厅的壁上。山斋并不大,每启柴扉,总会不期然地看到它,就是坐在案前读书写字,也往往为之掩卷掷笔,若有所思,思之飘渺如无!

它其实不是盛物的盘子,而是一面横切的木板,当我们在一处将废的山舍中发现时,惊喜极了!也感叹极了!

会惊喜,因为它实在太美了。它离开母树,不!离开赖以生长的大地,不知多少年了。由于长年受到日光雨水的浸害,再加上蛀虫泥垢的噬蚀,每一小块地方,都有不同的镂痕,如石如岩,如谷如潭,色彩更是奇趣多变,虽同样都是深咖啡的调子,却薰青染绿,掩红敷紫,纵使调色盘上的颜色都细心匀和了,也不见得填描得出。令人感叹的是,这棵原本两人亦合抱不拢的大树,在这世间,少说也经历过数百年的炎凉岁月,它的根,一定深入地心,它的枝叶,一定直攀云霄,那种需要人人抬头瞻仰的气势与不畏风寒的壮怀,是多么震慑人心的啊!可是,现在却被长久地弃置在已经崩塌的竹棚下,与破缸腐草同寝!原来的主人轻易答应送给我们,还笑着问,一块烂木头,做什么?

木盘很重,我们挥着汗,辛勤地推在不见人迹、崎岖不平的空山小路,心中无比地沉重,好像在护守着一段尊贵的历史,护守着一位被鄙弃的尊贵的历史巨人。

相嬉、相争、相和

不知什么时候,妻在屋后的山坡上,种了一株蕉苗。一忽间,长得有模有样了,四片深浅不一的绿扇张开来,似乎在告诉生长的喜悦。同时,我又发现到,在距它不到半尺的地方,也长了一棵木瓜树,竟然和它一般高。怎有这棵木瓜呢?妻说,是她撒的种子。

按理说,两棵树种得那么近,是不当的,但因为我们始终有一堆可有可无的事忙,就无暇顾及了!也许,这是懒散的遁词吧?

不!说忙固然不当,说是懒,我也不承认,真正的原因,是认为它们挨得那么近,像一对玩伴,相亲相嬉,不忍,更不想移植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树木也越来越高了,今天,分明看香蕉最挺的那片叶子的顶端高过木瓜树,明天,木瓜树不知从什么地方,伸出一根枝来,枝梢掌状的叶子便盖过了香蕉。再几天看,香蕉又赢了,过两天,木瓜更高了!就这样,香蕉勰竟希时长时短,比个不停。在它们还是嫩苗的时候,空间尚大,以为像人一般,是稚童般的相嬉,等到长大了,空间越来越迫,还这样互不相让,就以为也像成人一样,变成无由相爭了。

今天再看,发现它们又大了许多,可是,香蕉叶和木瓜叶却都舒坦开来,正好间隔着,彼此发荣滋长,互不相侵,至于谁高谁低,由于在我视界以上,也无从比较了!

我觉得,相嬉也好,相争也好,只要它们能够各尽天命,俱饱滋养,不至相互倾轧,就整个大自然来说,何尝不是相和?

化石

连月霪雨,难得艳阳天。

我把藤椅搬到庭院上,戴顶斗笠,背着阳光,坐在那儿尽情地曝晒,手里有书,一页一页翻去,竟也忘了天气,忘了周遭,也忘了自己的存在,以至木然不动了。

许久许久,似乎听见遥远的地方有人吆喝,一次又一次近了,猛然有悟,将眼帘略为上扬,原来是妻在窗口轻呼多时。

她不是怕吵我看书,而是怕惊走木瓜树上的蓝鹊,她是要我赏鸟的。

蓝鹊原本惧人,只要稍见人影,便早早飞去,可是,这一次,却无视我的存在,依然聒噪而兴高采烈地在树上啄那已经熟透的木瓜。

蓝鹊真的怕人吗?

大概是害怕被攻击吧!

可是,它们怎么敢扑向在风中摇摆的枝杈?

也许,蓝鹊也有慧心。它能辩识摇动的树木是自然的一环,所以无须戒惕。

静止有如化石的我,大概也像自然的一环,所以也无须惊惧。

那么,千万年下来,人的行为是否已变得和大自然完全脱节了?

想到这儿,也不容我不像化石般的木然了。

做捕蛇器的人

以前,有位朋友,酷爱自然,每见鸟飞鱼跃,便欣喜有如小儿。可是,为了生计,他只有凭着惟一的技艺,制作鸟笼出售,其间之矛盾忧苦,不问可知。这种内心的无告,我竟也尝受到了。形式虽有不同,无奈之叹,尤有过之。

古人言山神为操蛇之神,可见,山本蛇界。那一年,我们迁入山林,已犯蛇域,本可四处悠游的蛇族,现在,只要看到我们,往往慌忙逃窜,每见之,心甚歉然。日子一久,歉然之心渐失,独筛下惧蛇的心理。

因怕蛇,尤其是毒蛇,虽然毒蛇远比无毒蛇迟钝,往往窝居一角,无声无息,但是,要是不察触及,亦会攻击,不论是我们,或是本山村人,万一被咬,则不堪收拾。所以,每次看到,即设法捕杀。

若蛇坦露平地,无草木遮掩,那么,一根细竹便足以对付;要是潜于草丛中或石隙里,则竹不能挥,使不上力,便奈何不得,因此,我便设计了一个捕蛇器。在竹竿的一端,用铁丝圈一小孔,铁丝穿过竹竿,在另一端制一把手,只要引蛇入孔,猛然抽紧把手,蛇便就擒,不论任何狭窄的地方,只要瘦竹可及,均难以逃脱。我由侵入领地的盗匪,变成残害生命的刽子手。

在制作捕蛇器的过程,我脑中不断浮出蛇被铁丝掐紧后,窒息张口挣扎的表情,一种即使就刑亦无法减除的罪恶感,苦苦噬着心灵。

忍不归去

山中生机最多,杀机也最多。

不提植物,单说动物好了,树林间、草丛里,就是明着在地上爬行的昆虫,不知有多少,因此,一个不慎,一条生命便归乌有。

土里钻的有蚯蚓、盲蛇,草中藏的有蝗虫、蟋蟀,说是农樵恬然无争,躬身其中,才知无时不争,无处不有杀戮。

辟一块土,挥锄动镰之间,不知多少生灵涂炭,每次看到破碎虫尸,心殊不忍。侥幸躲此一劫的,故园已残,只有流离失所。最不堪卒睹的,是鸟巢蜂窝蚁穴,随草木而倒,或遭锄头击碎,或遭镰刀中剖,鸟蜂争飞,群蚁慌逃,怎能教人释怀?

名山宝刹,僧侣垦植,必常遇见这种现象,佛戒杀生,不知如何化解这般疑虑?

十多年前,我曾造访某处佛国名山,见登山石阶上,有甲虫残骸千万,来往僧尼视若无睹,践踏而过。我请教一位师父,他说,躯壳因有生机才具生命,既无生机,便如废土。这样解释,我是不懂的,只好再问他:佛说众生平等,虫尸如土,那么,人尸是否亦可践踏?他不语。他不语,我参不透,既参不透,只得折返红尘。现在,居住山中,日日岂只践踏虫尸,实更不断杀生。山居万般皆好,只此使我惦记无虫鸟草木的闹市。

真是参不透、悟不得。也许,哪天冲得过这一蒙障,才能真的安处山林吧!

小螃蟹的天地

早晨起来,在浴室里,看到一只指甲般大的小螃蟹,不知怎么爬进斜靠墙脚的脸盆中,戏着一洼残水。

它是那么优游着,这一片不过手掌大的“水塘”,竟是令它心满意足的大千世界。它一下子浮出水面,一下子沉入水底,有时爬向盆壁,没两步便退回水里,然后又向另一边爬去。如此周而复始,动作始终是那么缓慢,那么无忧无虑的。

高兴时,还会在水中抖着脚,像在跳节奏轻快的舞蹈。

我看了许久,竟忘了盥洗,更不忍占用脸盆,索性蹲下来逗着它玩。

我将手伸进水中,触着它的身子,起初,它是一动也不动的,我用力些,它突然迅即游开,一面用那两只几不可见的小箝子攻击我的手指,一面反复地向两边盆壁爬着,攀爬的速度虽然缓慢,却一刻也不停息。

这时,我才知道,这个小水塘不但不是它的乐园,而且是无情的樊笼。一再攀爬是为逃离囹圄,动作缓慢是因为盆壁滑润难上,静沉水底是倦累后的歇息,八肢抖动如舞是勉力挣扎。

以个人的想法推断别人,有时虽心存善意,实已造恶,不禁对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万分;我惶恐地赶紧将小螃蟹放在屋外的水池里,只见它一下子就钻入密不透气的泥层里了。

猴子

阿柑伯是我们最近的邻居,他住在不远的山后。

有一天,他从山上提了一个篓子下来,放在我们的庭前,问我们要不要养猴子。

篓子紧紧地罩住一只半大不小的猴子,头一直扭到身后,不断地设法去舔着被铁铗夹住的脚上的血;一方面,还时时回过头来,火红的眼,猛张的嘴,狺狺然地舞着刀尖般的利牙。放它吧!放它吧!我在心里喊了多少次,可是始终说不出口。

阿柑伯已年过古稀了。一直不肯依着远离他乡的儿女,宁愿守在这住了大半辈子的山上,平日就靠着打零工度日。捕捉山产,是他额外而重要的生计源头。

明知这只猴子对他是那么重要的,你忍心搬出爱护野生动物的道理,教他放手吗?如果,伪称买下,然后将猴子放了,对这位连儿女都不愿依附的倔强老人,将何以堪?年近不惑,却迷惑得如此矛盾而软弱!

可是,就在这无助的时候,我突然又非常坚定起来,对着这位长我将近一倍的老者,竟以一种平和但几乎是命令的语气说:“你看,它的脚痛死了,赶快回去放掉铗子,关进大笼子里吧!赶快拿去街上卖掉吧!快!快呀!”

阿柑伯仓惶地提着篓子,匆忙地回去了。

笼中鸟

村子里的杂货店养着一只小鸟,这只小鸟被关在笼子里,它的羽毛蓬松,嘴形细长,全身构成一个奇怪而滑稽的比例,像小孩子吃的插了一根竹枝的棉花糖,远远看去,还真可爱。

老板说是从山上捉来的,可是,我们怎么没看过这种鸟呢?

走近一看,顿觉惨然!

原来,它的羽毛又干又裂,往四周叉开,头部已因时时想夺出笼子,磨得毫发不存,靠喙的地方,更是皮绽肉出,凝血殷殷,裸露出的一双细腿,显得特别枯瘸丑陋。

它是一只画眉鸟,一种山上最常见的画眉鸟!

小鸟不像棉花糖,不可爱了,它变成一个残暴的符记!

我问老板,为什么不放走呢?

他说,他也不忍心看小鸟这样,想放走,又舍不得。我好想伸手打开笼子,任鸟自飞,可是我没有。后来,我又下山几次,小鸟依旧在笼子里。

我第一次那种激荡的心绪,越来越平稳了。到最近一次去小店,返程时,走到半山,才猛然想到,刚才在鸟笼旁出出入入,不知经过多少次,竟然不曾看它一眼,眉头瞬间黯了下来。

我不是悲小鸟,而是悲自己。

我似乎了解老板了,心中也同时袭上未曾有过的忧绝。

伐树

叩叩叩嘎——我知道,有一棵十年以上的树被砍倒了。

叩叩叩是砍伐声,嘎——,则是被砍断一大半,剩下的半片树干,支不住浓密枝叶的重量,生生撕裂的声音。

声音不远,屋侧过去是几株芭乐,再过去,是几亩小田,田旁圈着一道直溯山巅的土径,砍倒的树,现在大概横在路上吧,或坠到田埂旁的山涧里?从此,这座山,少了一棵树了。

农夫大概已放下斧头,正支颐休息,或拭去额头汗水,俯视自己辛劳的成果吧?我不知农夫为何砍树,我也不知这棵已经十年的生命,为何需要毁在旦夕之间?

树固然有不能存活的苦,农夫也定有不能不砍除的顾虑,孰是孰非,我不知道。但我听得出树的悲鸣。

那种嘎——的撕裂声,真是惨烈的悲鸣,一种对于生命、对于世间绝望隔断的哀号。

小学时,有一位老师要我们不可任意捶打桌椅,因为,桌椅是有生命的,捶打的声音,便是它们痛苦的呼喊,迄今三十多年,深印脑中,未曾褪去。

但是,小学生的小小的手,所捶打的桌椅的声音,怎比得上这树断裂的声音呢?

为什么年龄越长,却越会做出幼童不容的事呢?

为死树伤,为山灵悲,更因人类据以自腐的岁月哀了!

桔子的背后

空山并不是空的,村人在这儿种植了不少桔子,只是,他们在除草、喷药,或收成的时候才来,绝大部分的时间,都了无踪迹。他们辛苦经营的桔园是美丽的,但也是丑陋的。

一树一树圆滚滚的浓绿,嵌上一粒一粒圆滚滚的金黄,实在太美丽了。美得诱人,也美得诱口。这是农夫多少日子、多少心血才经营得来的啊?它美,在于农夫汗流浃背时油亮的胳臂,在于农夫那扎实专注的睑,在于农夫突然站立起来,多茧的双手沾满泥土地摊开来,仰首吐气,自言自语着:“今年该有个好收成了!”

可是,当你走入桔园,看到地是那么平整,一喜之后,就悲了。因为,地并不真的平,这儿那儿,处处可以看到一些巨大的树头,它们还深深地抓牢地心,绝不松手,虽然,它们确实已经枯死了,只剩下一小截残躯,一大堆的残根而已。它们被伐掉了!多少年前,为了纤细得和它们不成比例的小桔苗,牺牲了!

一株新栽的嫩苗,赶走了在大地上盘踞数十年,甚至百年以上的老树!这多丑陋?这是比丑陋更丑陋的残忍!

这片原是荒朴和乐的森林,变成规格划一的植物生产工厂,由桔园,我想到许多山区的梨园、梅园,及任何果园,原本欢欣的心情一下沉落了,我不敢太深地去想,只有默祷,只有祈求。

(选自《空山云影》/ 台湾宇河文化出版有限公司)

·责任编辑 杨际岚 / 图粟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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