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风沙

2003-04-29 00:44张君默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6期
关键词:赛特罗布风沙

张君默

五月,是罗布荒原上的风季,狂风彻夜不停,夹带着浓厚的沙尘,从东北方越过渐渐干旱的罗布泊,向阿尔干河边的英苏老村吹来。

塔里木河是新疆塔里木盆地的大河,从西南方蜿蜒向东,来到大西海子,与孔雀河接上轨,再注入罗布泊。在大西海子岔出一道向北的支流,便是阿尔干河。

老英苏村呆在河的东边高阜上,住在里面的人眼见河水日浅,近来甚至出现断流情况,河床中水洼的水,日见苦涩,不能饮用了,连羊也不肯喝,只好在下游的干河床向下深挖。从二三米深的沙穴中渗出来的水,幸亏还是甜水,可以应付日常所需。村民每天往返跋涉,还要沿着一根用胡杨树干砍成的树梯爬下数米深,才可以取得些许食水,而且风沙一来,又给掩盖上,日子着实难过。

赛特毛拉已经很老了,有八十二岁吧,虽然腰板挺直,步伐硬朗,可以打鱼和放羊,但村中的年轻人不肯让他帮忙打水,他就不打了,只每天烦着他管的几头羊,坐在红柳墩上,放眼望向那道迂回南去的干巴河床,两道又长又直的眉毛打了结。夜里,他便做了个阿不旦回水的梦,做了一次又一次。终于有一天,他给艾买提和乌斯曼他们讲出他这个梦,并且说:

“以前我们的祖先住在罗布泊边,水干了,南边便长出个喀拉库顺大湖,后来大湖干了,水哪里去了呢?是来了这里大西海子和那边的米兰与罗布庄。现在大西海子眼看没水了,必定又回到依列克,要不然,怎么我会做梦看见玉尔特恰普干又满了水,水边又长出许多芦花来呢?”

年轻人都听得半信半疑。向来嘴快的阿布英姬笑着揶揄:“你做梦看见罢哩,毛拉爷爷!”

赛特毛拉不以她的顶撞为忤,解释说:“我只相信,我爷爷也相信,这片大漠上的水,只会走,不会干的。”

这之后,他噤口不再提他的梦境,反而是村里的族人在嘀咕:该信,还是不该信;该回去看,还是不该回去看呢?最后还是萨利婆婆的话中听:

“这里没有水,眼看是呆不下去了!要是老家真的回了水,那真是一条生路。”

听得她这一句话,艾买提立刻说要去走一趟,可是被乌斯曼兄弟拦住说,要去,便由他们兄弟俩去,他可去不得,阿布英姬有了身子,娃娃随时都会出来,没有他在怎么成?

第二天一早,乌斯曼兄弟是顶着风沙出门的,谁都知道这来回一趟的路不好走。七八年前,也是这样的五月天,连续刮了三天沙尘暴风,风停了,村人走出芦苇土房子一看,一片沙碛盖满了依列克的河床,连打挖得很深的恰普干都没了水,更别说在里边蓄起来的鱼了。

依列克是一条车尔臣河的支流,一直往东流向喀拉库顺。本来建在河边的老阿不旦村,大湖干涸了,村人只好沿着干旱的河床,上溯到河水兴旺处,停下来又聚成了新阿不旦村。

什么叫做阿不旦?罗布人认为,是水草丰美、适宜人居住的好地方。现在水都没有了,新、老阿不旦村,便像一只遗失了的方舟。

年轻的乌斯曼兄弟俩,便是冒着漫天风沙,去寻他们梦里的方舟。

这些日子是最叫人悬心了,村中老的幼的,天天扭着脖子望向东边,都希望几时看见两个脑袋从沙丘与红柳包顶上冒出来。是第十五天了,人们甚至担心乌斯曼兄弟的安危,因为迷路、缺水,随时都可能丢了性命。艾买提到底沉不住气了,与库万叔叔一起,入夜便打了火把爬上最高的一座沙丘,用红柳根点了一堆篝火,一直守到大漠曙光初露,便看见了那双疲累不堪的兄弟。

他们带来了好消息:老家回水了!

脸上少有笑容的罗布人心里开了花,艾买提拉着阿布英姬的手,望着她胀鼓鼓的肚子说:“我们的娃娃,可以在老家出生了!”

阿布英姬把头靠到丈夫宽阔的肩头上,眸子里闪着星星:“娃娃在老家长大了,可以跟你去挖芦根,到河里去捉鱼!”

他们多想库都丝也来分享他们的喜悦,可是这个艾买提的妹子,这几天为她心上人乌斯曼担心死了,现在凑上他们兄弟一伙,正在听库万叔叔乘兴说老湖的鱼与鹿的故事。这个古老传说,艾买提他们已经听过许多次了,但每次库万叔叔再讲,他们依旧很喜欢听。

老湖便是位于东北方的罗布泊,库万现在才四十几岁,没有机会在老湖边居住过,这故事,还是他年轻时追随艾买提的祖父托克塔阿洪,听阿洪的父亲昆其康说的,来处十分遥远。那时罗布泊灌满了水,水里长了许多大鱼,老湖的四周,长着旱芦苇和罗布麻,还有茂密参天的胡杨林,林中住了野猪、新疆虎和雪豹,其中的马鹿最神秘,每年春天,由湖中的大鱼化身上岸,奔进胡杨林里。这时胡杨都长满绿色的叶子,马鹿最喜欢吃新株上的嫩叶。秋天,胡杨林落尽了叶,它们已经吃得够肥壮了,就纵身跳入湖中,变回大鱼,在湖中嬉戏游玩……

“现在那些马鹿呢?我们都没看见过!”库都丝睁着一双期待的乌亮的眸子。

“五月天嘛。它们都跑进那边的老林子了。”库万伸出手臂,遥遥指向东北方的大漠深处,然后玩笑地补充,“到了秋天,便又跳进依列克去。我们的老家,不是已经回了水吗?”

他这番话,听得各人乐滋滋的,急急回到自家的芦苇土房子去收拾,因为相约好明天天亮便上路。

他们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七八年前从那边新阿不旦村,一路循着干旱了的阿尔干河床来到老英苏,当时带来多少,现在便带走多少:每家的女人,都带着上辈人传下来的纺车与纺锤,一些刚织好的麻布、羽绒布,还有用红柳骨造的缝针,一些用胡杨木雕造的碗子盆子和勺子。男人带的铁器,是许多年前,拿罗布麻织成的布、麝鼠皮、鱼干和养肥了的山羊,穿越一百几十里盐壳地与沙丘荒漠,远到卡里克里克的小绿洲——今天的若羌县城,跟维吾尔人交换得来。这些铁器是一双生铁锅、一把斧头和一把剃胡刀,是每一家的宝货,必要由男人去收拾携带。

风沙一夜吹送,天麻麻亮时还没有停歇的样子。艾买提心里热乎乎的,一夜合不上眼,担心不能上路。及至东边天曙光初露,推开门走出去,看见毛拉爷爷已经把他的山羊圈在一起,是要带着上路的样子,他的心情才踏实了:毛拉爷爷认为可以上路,便可以上路,正如他说老家已经回水,便真的回了水!

罗布人在这片风沙大漠上逐水而居,只要有水的地方便是他们的阿不旦——该是理解为伊甸园吧?本来以为寻到阿尔干河边的老英苏,又是一个新阿不旦,原来又不是。

他们世世代代,在茫茫大漠上游移,经历的事情太多了。这一代人的性情也许承受了遗传,习惯于把苦难与欢悦都在心底沉淀,少有让浮到脸上来,即使在这个值得雀跃的早晨,大家的交谈也不多,只依着默契,眼睛盯着赛特毛拉,看见他把些许家当和萨利婆婆的凑在一起,交给年轻人热合曼,热合曼把它们挂在驼峰边。

赛特毛拉今天头上戴一顶维吾尔帽,身上穿一袭麻布袍子,绑一条腰带,肩头披一张麻布,赤着脚,用麻绳牵着几头羊,拄着高过头顶的胡杨杖,连回顾也没有,便往河岸下走去,踏上干旱的河床。

紧随着他的,是几声吆喝。三匹驮了重物的骆驼从蹲坐中站起来,挂在长脖子上的驼铃啷当一阵乱响,便昂首开步;乌斯曼兄弟的骡子背负的,是几家女人的纺车与麦子,随后跟上。

一支老幼共三四十人的队伍,在清冷早晨的驼铃声中,缓缓走进风沙深处,不久就消隐在迷蒙的尘雾里。及至旭日初升,天地渐渐亮了起来,队伍穿越尘雾,眼前顿然豁达明亮起来。荒原风静了,只见远处滚动的小旋风,这里那里卷起几条沙柱,沙柱子在十数丈高的顶上散成一朵花,花朵随着沙柱在荒漠上游走。这是常见的风景了,毛拉老人与艾买提等年轻人,都知道晶亮的太阳不久就要像蒙上一层纱,大地热得像个锅子,明显不会刮起狂风沙,正适宜走远路。

这支队伍绵延一里长,由骆驼引领,骡子殿后,辗转穿过红柳包的夹缝。天气变得酷热的时候进入一座老林,要穿过这座老林,得要半天光景。

这是一座胡杨林,早已脱尽叶子,地上的叶子早化做尘土。这些百年老树参差竖立,粗大的枝干都被风沙磨成白色,空中没有飞鸟,林中没有野兽,一切都静穆得像个鬼域,生机荡然。族人之中,只有赛特毛拉爷爷与萨利婆婆兄妹,在年轻时见过这座胡杨林生机盎然。那时,他们骑着骆驼走进林中,头顶上的绿叶遮蔽得不见天日,雀鸟聒噪,林中又有野兔与野狼乱蹿,人一个不小心迷了路,团团乱转,三天也走不出去……

靠着一株数人合抱的树干休息的时候,赛特毛拉又跟年轻人讲胡杨的故事。他说胡杨是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精灵,高可参天的大树,长出米粒般的小花,夏天一来,尘粒般的种子随风飘散,只要有点水气便可以生长,扎进地里的根须二十丈,人不能喝的盐碱水也难不倒它,就跟骆驼一样。罗布人的祖先说,胡杨生三百年,死三百年,倒下也得三百年,性子就像罗布人般硬朗……

阿布英姬环视只余一枝枝枯骨的胡杨林,只觉境况凄迷,疑惑地问:“这片地,二十丈下面都没有水吗?”

毛拉爷爷叹息一声:“车尔臣河那时从罗布庄来,经过这片洼地再流进台特马湖,汪汪大水,多时更漫进树林;料不到河水一走就六十年!”他停下来凝神想了一会,表示坚信地点点头,“车尔臣河是会回来的。只要水一到,在地里埋了一百年的胡杨籽又会生长……在这片风沙地里,没有什么水是不会回头的!”随着自己说完的话,他举目远方连绵如海浪的沙丘,茫然出神,仿佛又想起邈远的故事。

一行人走走停停,在荒漠与沙海中间跋涉。八九天的路程算不得艰苦,回去总比出来容易多了。八年前,一行人背对着新阿不旦往西北走,带着一缕离弃家园的凄惶情绪。那时才是十六岁的艾买提,照样有很大的感触,因为每向前走一步,跟祖父隐遁的小河大玛扎祭坛的距离又远一些。记得在他八岁时,爷爷托克塔阿洪用力摸一下他的脑瓜,没有说什么,转身便往小河方向走去。他怔怔地望着爷爷的背影一直缩小,时隐时现,直至在沙丘间消失,自此他就没再见过爷爷了。传说中那个“有一千口棺材”的古墓地引动了他的好奇心,很想去看看。可是那时还在世的父亲告诫他,那是个进去了便出不来的地方,而且,认得去小河的路的,只有他爷爷,没有谁可以给他指引……从此,他的心灵便系于小河,发誓长大后必要去看看。他只把这个心愿,告诉过阿布英姬。

小河墓地虽然远在天边,遥不可及,可是现在人回到新阿不旦,他又仿佛看得见当年爷爷踽踽东去的身影。

老家在望时,他们这一群疲惫的旅人,心底变得热切起来,连脸上少有笑容的萨利婆婆也长了精神,蹒跚的步履,变得轻快起来。

这是个风沙止息、薄雾笼罩着村庄的早上。村后升起雾气,又有伯劳在飞翔,是意味着依列克——阿不旦河回了水!

一九二八年的五六月间,回到老家,是罗布人最为欣喜的日子了。但他们不关心年月,只关心河里的水。赛特毛拉拄着胡杨杖,领在前头,径自穿过村庄,走下村后的河阜,蹲下去舀一把水喝,尝得是像往日一般甘冽的甜水,方才开怀地回到村中自己的房子,把咩咩叫的羊羔圈进羊圈里。

家家用芦骨和泥巴糊起来的房子依旧,烧鱼汤的泥灶还是那样结实,只有一些被风沙吹塌的墙垣和胡杨枝篱笆要修一下。女人们最关心的,是河岸上的大片罗布麻发花了没有,因为长成了的麻骨割下来,剥下麻皮可以纺线织布;她们还关心芦花开了没有,因为芦花采下来可以熬糖,又可以煮出抹在头发上的香油。至于挖肥美的芦根作为副食,那是男人的事情了。

艾买提、热合曼和乌斯曼兄弟他们,都跑到河边渡头上去,看他们留下来的卡盆子。这些用粗大胡杨树干砍削成长橄榄形的独木舟,依旧横七竖八,搁在河边的沙洲上,覆满了沙土,清理一下便可以使用。可是现在河床上的回水还很浅,有些地方依旧浅得露出河床,划不了卡盆子。

村后这段河道,在他们离开之前很长一段时间,河水已经浅得不能划卡盆子了。记得儿时水旺时,清清的河水漫到河阜边,把卡盆子往水里一推,要划多远有多远,河里的鱼给惊吓着,一个翻身便跃进卡盆子,手臂那么粗的大头鱼,他们还生气地抛回河里哩!

现在他们蹲在用粗大树干架起来的古渡头边,怔怔地望着抹在河床上的一汪水,平静透明得几乎看不见流动。水是回了,可是回得还不多,水太浅,鱼怎能游回来呢?看来还得等待一段日子。

五月是个无花的日子,沿河边的洼地,早已长出一丛丛的柽柳,还有沿河的一片罗布麻;繁茂的水芦苇现在变成旱芦苇,尖削柔韧的叶子,在风中摇摆得像一片绿色波浪。山羊喜欢吃的芨芨草、只有骆驼能吃的骆驼刺,早在临河处长成了植被;盐穗木、盐爪爪,都匍伏在沙子上。离开洼地远一些的红柳,远看叶子已经一片血红,各自在红柳包顶上探头探脑。这些境况,看了着实叫人欢喜。

五月底,依列克河边的天气变得酷热难耐,再加上一连几天的狂风沙,使人寸步也不能离开土房子。第二天风静了,人们走出房子,放眼往河滩那边一看,可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才记起,在新阿不旦,六月是个花的世界:柽柳的花像一片火烧云;红柳的头上都戴上淡紫色的花冠;罗布麻的花是桃红色的;芦苇的白色花穗举得像千万张旗帜……这许多一夜间便开得姹紫嫣红的繁花,像是为了迎接各方游子的归来。这个早上,艾买提还在梦里的时候,听到遥远的驼铃声,出门瞭望,便看见远处的晨光里,缓缓来了队伍。

老家回了水的消息,原来像胡杨的花籽般,很快便随风飘得很远。从依列克河边花开如锦的这天起,接下来的十多天,出去了的人都相继回来,他们是从罗布庄、米兰和阿克苏甫几个新聚居地回来的。听他们说,远远看见新阿不旦这边升起烟火,心里便开了花。

等到族人都安顿下来,几个长老便聚在一起说着祭河的事。这些老人,都有各自显赫的历史。六十几、蓄了一把长胡须的奥尔得克,三十几岁的时候,做了从瑞典来的考古学家斯文赫定老爷的向导,首先寻到湮灭了的楼兰的一把铁锹,埋在沙里的古国,便给寻了出来。

年轻时追随奥尔得克的阿布都热依木,要年轻几岁,没有蓄胡子,长年穿一袭马鹿皮做的袍子,用罗布麻束着腰,族人都佩服他有飞身上骆驼的本领,这次回来之后,村中孩子央得他表演了一回,对他更是敬畏。年轻时他带领斯文赫定,找到了阿提米希拉之永久冰封的荒原,驮载冰块后,得以向南进入罗布荒原的无人死界。

长年都戴一顶狼皮帽子的柯达康鲁,二十八年前,在赫定老爷探险队中做驼夫,是第一个进入楼兰古城的罗布人;至于年纪最老的赛特毛拉,三十多岁那年,清朝光绪皇帝派驻新疆的巡抚,要重开由玉门关辗转绕过罗布泊南下直至和田,这条湮没了千余年的丝绸之路古道,便是由他引领之下寻出来的。

此外还有吐尔迪与阿瓦西等几个长老,这时一起盘腿坐在村背的恰普干边,看着这个深挖的蓄鱼池子,六月天还进不了多少水,鱼就更不用说了,心里不免起了疙瘩。赛特毛拉便说,他们罗布人在三百三十年前离开罗布泊,在新聚水的喀拉库顺湖边的老阿不旦聚居,当年二十几个村共九百多口人,举行过河祭,场面盛大极了。第二次祭河,是六十三年前,罗布人迁徙到这里依列克河边,挖成了眼下这个蓄鱼池子,祭过河神之后,池子的水便满了,鱼也挤满了,此后年年都吃不完。

奥尔得克是二次祭河那年出生的,长大之后他也听父亲说过这件事。这时听赛特毛拉的叙述,深有同感地点头,认为族人现在应做第三次河祭。

这个提议得到各人同意后,起身回到村里去,便吩咐年轻人去打干芦苇扎火把。

六月中旬,一个有大月亮的夜里,艾买提与妻子吃过烤馕,喝饱了鲜芦根煮的汤,急不及待便凑进队伍里去,拿一枝点燃了的芦苇火把,头上戴上野花环,腰间挂上山羊皮鼓。

河祭开始时,赛特毛拉领在前头,其他长老紧随其后,沿着河边的高低河阜缓缓行进。

众人将火把高高举起,一边敲打皮鼓与胡杨梆子,一边高声唱歌。长老们唱着歌,从衣袋里掏出麦子,一把一把往河中撒去。

歌是这样唱的——

泱泱大水

荡荡芦花

泑泽无涯

鱼丰草美

河中之神

育我子孙

∮窗。永远的阿不旦……

人们庄严地歌颂着河神。据说,这首祭河之歌,是两千年前,就在楼兰国和罗布泊之间广为流传。其后楼兰的繁荣湮灭了,罗布泊又成了盐碱地,在大漠上星散的子民,失去了来自中原的铁器与美丽织锦外,也失去了文字。这首歌,还是靠长老口头相传下来的。

在火把熄灭之前,巡河的人不住重复地唱,一时是男的齐唱,临到末后,女声搭了上来:“∮窗。永远的阿不旦……”一时又由女声领唱,沉稳的男声在最后颂叹:“∮窗。永远的阿不旦……”然后,又到长老领唱……

歌声响彻河岸,直至午夜,只余下零星的火把时,歌声停止了,月色下的苍茫大漠恢复了岑寂,正合应了《地藏十轮经》的偈语:苍穹瞑目合十,大漠喑哑无语。

最后,人们把头上花环摘下,虔敬地抛往河中。

河祭后的第三天早上,艾买提的土房子里传出婴儿的初啼。阿布英姬产下了她的第一胎,五官玲珑,像极了母亲;骨架粗大,小小的肩膊宽阔,长大后必定壮硕得像艾买提。

萨利婆婆顺利接生,走出来抓一把沙子擦擦手,向等在房子外面的艾买提与村邻宣布:这是她接生的第二十七个男婴;这男婴的父亲艾买提,是第十个。

村人煮甜食祝福新生婴儿之后,恢复了日常的平静生活:女人织布与织网,男人割芦苇和打鱼。

罗布人自古以来生活在蒲昌海与河边,不种不牧,以鱼为主食,到这一两代人,才学会放羊,用羊、鱼干和罗麻布向住在绿洲上的维吾尔人换取麦子。以前村边的依列克河河水丰满时,鱼多得吃也吃不完,囚在蓄鱼池子里的鱼,多得要捞上来埋进沙子里做鱼干。现在呢,水是回来了,可是浅得活不了鱼,要吃鱼,只能带着鱼网,溯河而上,到水深处才能下网。

家家的青年与壮年男子,天亮起来出门打鱼。只要天色晴朗,没起风沙,便成群结队,沿着浅水的河床上溯,走到二三里外,在水深及胸处布网围鱼。这时大伙儿在水中呼叫嬉闹,尽管冰凉的河水使人手脚发麻,这也是他们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光了。当他们背着一篓篓肥美的大鱼回到村子,则是女人与老人们的欢乐时刻。可是这种快乐时刻要越来越费气力才可以得到了,因为河水来得少,清清的甜水一点一点渗进沙子里,河床上断流处处,沙洲干得芦苇也不长,沙鸡与斑鸠来了也没处下蛋,沙百灵和燕子也少到村子来造访,仓鼠和麝鼠都少了,好不容易才捕到几只,与芦根一起煮汤。

依列克河水一寸一寸地退了,艾买提与热合曼他们出门打鱼成了追鱼,越追越远。祭河之后的一段日子,天亮出门,太阳走到中天便回村;七八月的大夏天,是沙漠腹地最为炎热的日子,出门追鱼已经不能再赤脚在沙地上走路,人要在脚掌下系上一张兽皮,清早离开村庄,傍晚才能回转。

金秋九月,打鱼的人要走一天路,才能赶到水里聚鱼处,当天打了鱼回家已经来不及了,大伙儿便在河边生个篝火,用胡杨树枝支起一锅水,随便打几尾鱼丢进锅里煮,走倦了的人,围在篝火边喝汤吃鱼。

罗布人吃鱼,自幼养成的习惯,是把整条鱼在汤里煮熟,捞上来便大口地吃,把鱼骨鱼鳞吐出来,滋味得连泪水也迸了出来。

次日一早起来,从遥远雪山上流来的河水分外冰冷,可是管不了,必须及早打了鱼,不然就要天黑了才能回到村子。大伙虽然一次一次地抱怨,就是想不到,好不容易熬过凛冽风寒的冬天,到了来年的四五月间,罗布荒原起了风沙,从东北方铺天盖地地刮过来,这时天色昏暗,视野模糊,要出门是举步维艰了,眼看粮尽水绝。幸而风静云开,艾买提等人急急背上篓子和渔具,结伴出门,此去便要三四天才得一个来回,回来时带回的鱼也一次比一次少。

村背的河里已经没有水,河床的深洼也干了,只有挖在河旁的恰普干有二丈深,鱼是没有的,却好还蓄得一些从沙地处渗出来的水。每天,手脚矫健的阿布英姬和库都丝等女人从胡杨梯子爬下去,一瓢一瓢舀上来。

四五月的风沙季过去,一浪一浪新移来的沙丘逼近村边。小旋风卷动数柱沙梁子,在荒漠上竖立着到处游走时,天气渐渐燠热起来。艾买提等人回到老家已经一年了,六月该是柽柳和罗布麻的发花季节,却只看到零落的些许,旱芦苇和水芦苇都变得垂头丧气,连每年的伯劳和燕鸥都不肯来。

这天早上,赛特毛拉坐在村头一棵核桃枯干上,这样跟大伙说:“河神爷走了,这个地方注定要一直干旱下去,像老阿不旦,也像大湖与老湖。没有了胡杨林和芦苇荡,就没有马鹿,没有马鹿就不会有鱼,这里再待不下去了!”

两道浓眉拉成一线的艾买提问:“毛拉爷爷,我们该往哪里走呢?”

老人沉吟了一下,说:“往西南边走,过了老英苏,卡拉湖边的曲克,有鱼有水。要是往西北沿着车尔臣的干河走,也必定能追得上甜水!”

众人眼看又要四散分离,不免黯然。热合曼抖擞一下精神说:“怕它天大地大,两条腿肯走便会找到水!毛拉爷爷,你是跟我们一起向西南走,还是去米兰?”

这个事情,老人早就想好了。“我一个人去小河。”

各人惊诧得面面相觑。艾买提忍不住说:“不是说,没有人认得去小河的路吗?”“走走看吧,会找得到的。”毛拉爷爷这样回答了后,就再没别的话。

人们说走就走。河神也不眷顾这片荒原了,大伙还有什么好眷恋的呢?第二天绝早,赛特毛拉第一个离开新阿不旦,走的是与族人相反的方向。临走前,一向帮忙他看管山羊的库都丝,着急地赶在他身边问:

“毛拉爷爷,不带山羊吗?”

“不带山羊。”他和蔼地回答。

乌斯曼问他:“不带骡子吗?”

“不带骡子。”他回答。

艾买提和阿布英姬着急了,“也不带骆驼?”

“不带骆驼。”他坚定地点头。

“小河那边会有水吗?”热合曼十分疑惑。

“会有的。”他说得稀松平常,“只要有一勺水,日子就过得了。艾买提的爷爷,不是在那边过着日子吗?!”说完,走下河滩,望东边晨光中瀚海般的沙丘走进去。

艾买提记得儿时祖父走往小河时,也是这般凄迷光景。

一村子老幼默默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不易动容的罗布人,都流了泪。

(选自香港《文学世纪》2002年第12期)

·责任编辑 宋 瑜 / 图萧子·

关于“大漠风沙”

六十几岁的人了,近来竟常常做着古楼兰的梦。也许是这些年来,读多了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古与今事情,尤其是发生在东边罗布泊与蒲昌海的事情。一个曾经商旅繁荣的楼兰王国兴起过,然后又消失无踪,连同那片大漠上的大湖、河流与人事,转眼间,便被抹平了,今日只见得一个无际的荒漠,一片无尽的风沙,一切都消失得那么神秘,连历史也来不及记下来。可是,那上面的人呢?不会都死绝了吧?

多亏典籍的断句残篇、片言只字,更多亏近百年中外探险家、考古家的不懈努力,尤其是近几年我国野外考古家的发掘,民俗学家的深入探索,让我这个着迷的人,可以一直追踪着神秘的罗布人的脚迹,从荒凉无水的大漠,一直回到河道纵横、水草丰美的当年,一个民丰物盛、欢乐年年的古国,屹立在泱泱大水的罗布泊边……许多许多使人向往与感动的场景,渐渐变得鲜活具体,对我这个写作人来说,造成一份压迫感,而且日见强烈了。

难道要我写下一部大漠游子的史诗么?心中不免十分惶恐,怕的是力有不及。而且要写,也不光写罗布人的历史,而是想写他们逐水而安的心魂,何况,还远未有足够动笔的条件,就让这个大漠的故事继续在心里发酵吧。现在能写下的只是个片断,已经很高兴了,至于它下面还有半个世纪、上面二千年的故事,则是续笔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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