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威尼斯……等3篇

2003-04-29 00:44
台港文学选刊 2003年8期
关键词:进化论达尔文瘟疫

杨 照

那年在威尼斯……

一个德国旅客在威尼斯。夏天里,他发现原来拥挤的城里,似乎人少了。周遭有些奇怪的事不断发生,空气中散发着不寻常的味道。更进一步,他发现了威尼斯其实已经笼罩在疫疾的威胁下。官员和警察一贯否认有任何状况,不过明了内情的人告诉他:“快走,今天能走就不要拖到明天,很快就会封锁围城了!”

他大可以走。他还可以做好事劝别人走。至少劝他执迷暗恋的男孩Tazio一家赶紧离开。他想像自己在晚饭后接近那一家的女主人,好心地警告她:“您愿意接受一个陌生人的好意告知一件别人都不愿意讲出口的事吗?快带着Tazio和女儿们离开吧,威尼斯就要变成瘟疫之城了!”

可是他没有真的这样做。他选择不警告,而且也不理会警告,继续留在威尼斯。这样他才能继续在街角、广场上看到遇到那像是希腊完美雕像再生复活的Tazio。他做了噩梦,因为他不是不晓得这个决定内在的荒谬与邪恶。可是他坚持着,一直到自己被汹汹而来的亚洲霍乱征服了,客死在威尼斯。

这是托马斯·曼的小说《威尼斯之死》里写的故事。刚出版时,震撼了二十年代的欧洲。半个世纪后,一九七一年意大利导演威斯康提将之改编拍成电影,又风靡了另外一个世代的观众。

这是个不道德的故事。一个原来生活严肃谨慎的老教授,竟然会为了对美貌少年的爱,而且是没有发展、也不可能发展的爱,做出了完全违反理性的决定。他不只将自己弃守于霍乱瘟疫之前,而且很可能还害了Tazio一家人。小说结束时,老教授死了,Tazio还活着,可是我们不知道Tazio是不是已经失去了逃离威尼斯逃离瘟疫侵害的机会了。从简单世俗道德的角度看:真是最最损人而不利己的荒唐情节。

表面荒唐的故事,为什么没有被这个世界唾弃,被送进历史遗忘的大垃圾桶里,反而成了经典名著,成了不朽的电影,还改编成轰动的歌剧?一个可能的原因:托马斯·曼点出了人类盲目热情与爱的力量。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超越生命,甚至超越我们一般评断生命的终极标准。托马斯·曼了不起的地方在于用小说叙述说服了我们:当热情与爱燃烧时,生命有时就是会变得无足轻重,不只是自己的生命,甚至别人的生命都无足轻重。在道德上这是不对的,但在我们每个人内在,却又似乎都保留了这种疯狂的可能性。我们在超越生命的热情与爱面前,无可避免地感受到一种崇高而浪漫的美。

托马斯·曼也用瘟疫的终极情境,提醒、说服了我们,人的追求不应该只是生命。生命不是最后的仲裁。有大于生命、高于生命的质地,要不然当瘟疫威胁生命时,我们就会弃守一切,只为保命而不避忌任何丑与恶了。

死在威尼斯的是生命,留下来不死的却是热情与爱。

美丽的石南花

少年彼得偷偷爱上了十七岁的丽琪小姐。学校放假了,彼得回到山中的家里,然而心中依旧牵系着丽琪。假期结束的前一天,彼得想起要为心爱的人献上花,他爬上险峻狭窄的山脊斜坡,本来打算摘取一把深山薄雪草,就是民谣歌曲Edel White里的“小白花”,小白花开起来的时候其实是一片银色,美得不得了,不过恋爱中彼得却嫌小白花颜色不够鲜艳,而且香味也不特别。于是他转而寻找长在陡峭绝壁缝隙里的石南花。石南花花期已经快要过了,彼得找了好久才找到可能是那一年仅存的最后一株蓓蕾。彼得手臂擦伤了,脚也起了痉挛,忍痛挣扎才爬上山壁,摘下了花。

第二天,他带着花搭火车进城,整整五个小时的旅程中,一直把花握在手里,胸口噗噗跳动。他回到寄居的阁楼小房间,打开皮箱找出一张大报纸,把石南花包好,故意让人家看不出来那是爱情的礼物,然后跑到丽琪家,趁着她家大门敞开时,偷偷进去把花放在楼梯上,再偷偷离开。

“我没有被任何人发觉,丽琪究竟曾否看到我的造访,我也搞不清楚。总之,为把那枝石南花放到她家的楼梯上,我曾把生命当作赌注,攀登险峻的危崖。这里面有说不出的甜蜜、快乐和悲伤,也有说不出的诗意。”

这是赫尔曼·黑塞自传性小说Peter Comencine(台译《乡愁》)当中的一段故事。我们继续读下去就会明了,这段爱情其实一直都只是彼得的暗恋而已,丽琪根本没有给他任何回应,甚至丽琪有没有感受到彼得对她的情意,都不清楚。当然,各种迹象显示,丽琪根本不会晓得那朵石南花是彼得送的,丽琪更不可能知道彼得曾经赌上了生命去摘取这一朵难得的、最后的石南花。

从功利的角度看,彼得的行径真是其蠢无比啊!年轻人被爱情冲昏头,为了讨好爱人,为了获取情人的青睐,会做些冲动危险的事,这是我们能理解的;可是彼得在干嘛?他赌上生命所做的丽琪根本不知道,丽琪不知道花有多珍贵;就算她意识到花的可贵,她又怎么知道是谁付了什么代价送来这朵花的呢?

彼得所说的“说不出的甜蜜、快乐和悲伤”,他说的“说不出的诗意”到底在哪里?显然不是爱情,不是丽琪,而在这整件事完全无私完全不功利的本质上吧。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认可,也没有换来任何东西,却无害于一心一意攀岩摘花这件事的美丽意义,美丽得近乎神圣。

在瘟疫肆虐的时代,我读懂了彼得的故事,也明了了我们最需要的抗疫力量,应该也就是那种全无功利奉献产生的甜蜜、快乐与悲伤吧。

说“眼光”

要选对近代世界影响最大的思想家,不管用什么标准怎么选,大概都很难不选到达尔文。达尔文的进化论,改变了人对自然世界的理解,改变了人对自身物种来历的想像,也改变了人与上帝之间的关系。进化论提出之后,整个世界都变了,而且几乎没有人可以逃离或抗拒这个巨变产生的影响。

达尔文说明进化论最重要的著作,当然是《物种起源》(The origin of species)。这本书提出了重要的假定:一、现在我们观察到的物种,都有其长期演化的过程;二、研究现在的物种现象,可以帮助我们重建过去演化的程序。换句话说,达尔文逆反了当时历史研究法的铁律———过去是理解现在最好的材料———教我们“现在是理解过去的锁钥”。

《物种起源》是达尔文想像中要写二十巨册大套书的导论部分而已。为什么解释进化论得费那么多唇舌?因为达尔文不是要提出一个理论,他是要解释世界上形形色色物种演化的实际过程。他一生来不及完成的二十册大套书,几乎就像是一座现代的诺亚方舟般,存在于世界上的动物植物,都应该在这里找到位置。

达尔文没有办法抽象地谈进化。所以《物种起源》里花了很大篇幅都在谈鸽子。透过鸽子的具体进化特征,达尔文才有办法向读者呈现进化的机制。

不过鸽子差点害《物种起源》无法顺利出版。收到达尔文原稿的出版商,找了几个“专家”来评估审定这本书是否有出版的价值。其中一位专家给了这样的意见:“除非能大幅修改方向,否则这份手稿恐怕不宜出版……改成一本专门谈论养鸽子的书……每个人都对鸽子很有兴趣……这样一本书会在大英帝国每种期刊上得到评论,而且很快地每个图书馆桌上都会有这样一本书……”

写这份意见的人没有留下名字,要不然他会变成十九世纪历史上最大的笑柄。他的名字也将跟历史上最荒谬的错误判断永远连结在一起。这个家伙不只没有看出达尔文理论的重要性,显然也完全没有读懂达尔文在写什么。这都还是小事,更夸张的是,他竟然误判认为如何饲养鸽子,比进化论重要、有价值。他还大刺刺地不客气地想把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生物学家改造成鸽舍主人!

眼光。关键是在眼光。在历史的过程中,人会变成英雄还是小丑,关键就在眼光,尤其是宏观看到大力量大冲击的眼光、看得出进化论比养鸽子重要的眼光。

和平医院爆发院内感染,台湾隐入SARS风暴至今,快要满一个月了。回顾一下,才没多久我们的医政最高官员还认为SARS不严重,我们对新接任的官员最大的期许,显然是,也只能是———更准确的眼光了。

(均选自台湾《联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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