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除深爱中的屈辱(二篇)

2003-04-29 00:44
视野 2003年8期
关键词:乡长队长教授

编者按:

谁都清楚:送礼,是对个人尊严屈辱的折磨;可又有谁清楚:究竟为什么,这种折磨竟成了一代人“办事”的思维方式?读着两篇文章中的父亲,我们跟他们的孩子一样地心痛。给我们一个健康、规则的环境吧,好让我们剔除——深爱中的屈辱。

爸,我不想去了

(山西)张烨琼

这句话从我6岁上小学的时候说起,到如今已经17年了。每当说它的时候我就像犯了什么大错,惶恐而不知所措。17年来我从来没有得到过肯定的答案,而且无一例外地马上会听到父亲讲出一大串的道理,语调从始至终都渗透着酸楚和无奈。

有人会问:“你们爷俩这是要上哪去,怎么会如此悲凉?”我告诉大家这是到有权人家送礼。

我家原本在内蒙一个旗的小村里居住。由于父亲工作努力,在我4岁的时候,搬到了旗里,在我6岁的时候,我们家进了城,住在单位分的一间不足13平米的小房里。父亲还给母亲、我和妹妹落了户。从此,我便生活在这个城市里。

城市的五彩缤纷让我大开眼界,也给我的童年带来很多美好的回忆,可在美好的背后,却暗暗潜藏着一种伤痛,它一直伴随我长大。

父亲望子成龙心切,所以6岁就想将我送到小学。可那时的我个头矮小,军挎的书包背上以后在小腿跟前晃悠,别说6岁,说5岁人家都不会相信,以致招生办的老师根本不答应。去了三次,父亲让我显示了各种“才能”,从数数、做加减法、写汉字到背唐诗,直到我黔驴技穷的时候,也没有把老师感动,还给父亲做了一大通思想工作,大致意思就是小孩上学太早会影响学习成绩等。回去以后,消息灵通的父亲不知从哪得知了教导主任家的住址,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去那里。父亲花了100元钱买了两瓶酒,让我提着,这就敲响了第一位“当官”人家的门。进去以后,我默默地坐在那里,听着父亲低声下气地向别人求情,整个过程都在折磨着我,我想鼓起勇气拉着父亲冲出门外,却没有那份胆量。能够做到的只是偷偷地往心里掉眼泪。通过这次探访,我就上了这所学校,可那种惶恐、尴尬、卑下的感觉深深地刺伤了我的心。就这样我带着伤痛成长,每过一段时间,不可能愈合的伤口上又会被加碘洒盐。

在我要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带我去了校长家,不是因为我的分数不够,而是上初中要按照地域划分入学。父亲想让我上一所重点中学。在高中毕业后体检时,我们又去了来内蒙招生的首长家(其实我的身体、视力完成符合条件,父亲是怕不送礼让别人给顶下去)。等我军校毕业前分配时,父亲又寄了2000元,让我去队长家。每次通电话他的第一个问题总是问我去没去,由于是电话遥控指挥,所以每次我都是找理由搪塞他,拖到他大发雷霆骂我是个孬种,并且威胁说:“如果你不去,我就赶到长沙亲自去。”这时我才不得不学着父亲的样子,买上两瓶酒去看队长(我还没想着直接给他送钱,只是想应付一下父亲)。一路上我心跳加快,只捡黑暗的地方走,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简直像犯罪一样。不知是由于我的紧张还是我问同学的地址错误,整幢楼的三楼中间那家都让我敲遍了,还没找到队长家。每敲一次门我就得集合全身的勇气,到最后我简直要被摧垮啦!不过心里却暗自庆幸。等父亲又打来电话时,我告诉他去了可是没找到门,他气得将电话摔了(因为我听到电话里传来地震般的巨响)。所以在第二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溜进了队长家。与队长寒暄了几句后,问我有什么事情时,我装做没事的样子说了句:“马上毕业了,我爸让我来看看您。”如坐针毡地呆了不到5分钟,我就溜了出来。深吸一口气,简直像一个在战场上侥幸生存下来的士兵。

现如今,我被分配到大同已经两年了,可父亲每次打电话仍是不变的主题“过年过节到首长家去坐坐”。假如我回一句“人家又不认识我,有什么好看的啊”,过几天,他会又打电话过来告诉我,你们单位那个××首长和我们单位××的舅妈的大姨子的姑夫是战友,我已经托他们给打过电话了,你现在就去吧!我简直就要被他惊呆了,什么样的关系,他怎么也能拉上。

面对这一切,我真想大哭一场。从小到大我就这样成长,我恨自己,也恨那些人,可是我怎么也不忍心恨父亲,我知道他的心里比我还难受。现在长大了,我要大声地对他说:“爸,我不想去了!不去我也可以工作、生活得很好。我不想当官,也不想很有钱,我只想快快乐乐地活着。”

为爱低头

王超

我父亲的性格,胆小懦弱,毫无主见,却又固执且死要面子。他凡事都要靠我母亲做主,与村里人发生纠纷时,他最后一句话总是:等我老婆来了再跟你讲。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曾经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父亲在父辈们中算得上是半个知识分子,曾经差点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最终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去成,然而他的同学却都比他幸运,一个个都吃上了国家粮。父亲由于面子的缘故,很少与同学交往,在我的记忆中几乎就没有。只听他说过早年他有一个同学在我们乡当乡长,父亲每次碰到他,总是直呼其名。后来乡长通过其他人委婉地告诉父亲,在众人面前不要叫他的名字而应该叫乡长。父亲当时觉得受了很大的侮辱,便再也不去见那位乡长了,直到他调任也没有去送行。

父亲通过自己残缺的知识对世界有了一个残缺的认识。他总是向我表述一些错误的观点,这令我无法忍受,每次我都试图予以纠正,但总是徒劳。父亲的固执令我恼火。所以我们的每次谈话都会不欢而散,因此我总是有意无意地避着父亲。

高考那年的7月,天气异常闷热,跟我的心情一样。我的分数只上了专科线。我很烦,整天整天地不吭声。父亲好几次想接近我又走开了。后来他终于坐在了我的眼前,酝酿了好久,表情很痛苦,但他终于说话了。他说他有一个小时候玩得很好的同学是某大学的教授,他准备明天带我去求那教授帮忙。然而我知道父亲与那教授已有二十几年没有联络了,临时有事要求他,才突然去见他,那场面该会有多尴尬。但我还是答应了父亲。

第二天,父亲提了一桶鸡蛋和两只土鸡带着我早早地出发了——避开了村里所有人的目光。

当父亲按门铃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手在发抖。两位二十几年不见的老同学见面了,场面应该是激动人心的,但由于我的介入就完全变了样。功利的搅和往往使友谊失去了它美丽的色彩。父亲很是拘谨不安,见面就叫对方教授,教授显出了应有的气度,叫父亲的名字,也要父亲叫他的名字,但父亲固执地一直以教授称呼对方。这让我想起了鲁迅跟闰土见面的情景。

事情进展得很不顺利,父亲后来又单独去了几次教授那里,最后一次父亲很晚还没回来,我打着手电去接他。在路上我看见了父亲,我惊奇地发现在手电筒光束下的父亲是如此地瘦小。这时我才想起母亲曾经告诉过我父亲只有九十多斤。这九十来斤的身躯要肩负一家人的生活与下一代的希望,担子确实太重了。父亲边甩着右手,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我走近。我知道他的手又开始胀痛了。每天疲劳过度之后的晚上,他的手总会莫名其妙地胀痛、抽筋。这病痛经常折磨得他两三点钟之后还不能入睡。父亲的颧骨明显地突兀出来,满脸的皱纹上爬满了倦意与愧疚。我预感到了事情的结果。父亲说他喝醉了,在车上睡得太死,以致到站了都未能醒过来,是打扫卫生的乘务员叫醒他的。父亲觉得很内疚,对我说下辈子投胎做人千万不要再选他这样无能的父亲。我哭了,明明应该内疚的人是我才对,是我连累了父亲,父亲却向我道歉,父亲你知不知道,你的内疚增加了我的痛苦。

后来我被一所专科学校录取了,尽管许多人劝父亲放弃供我读书,尤其是这样的学校,但是父亲毅然决然地送我去了学校。父亲说他不希望看到我再过他的日子。

父亲依然胆小懦弱,依然固执。但是我爱他,因为他对我的爱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我们无法选择我们的父亲,也无法改变我们的父亲。但我们可以选择自己,改变自己。

(肖蔚摘自《深圳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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