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征北战

2002-04-29 00:44刘嘉陵
天涯 2002年1期
关键词:军长二哥我军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三十几年前,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只有四部黑白故事片可以放映,它们是《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游击队》和《南征北战》。京剧样板戏还没有搬上银幕,它们只能通过老式收音机(百姓叫它“电匣子”)解决全国人民的耳朵问题。

那是六十年代后期,城市的各个影剧院都变成了会议场所,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隔三岔五就去那里开会,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操劳着。会议之后,通常要招待与会者看一场电影,那四部战争片就派上了用场。我们这些孩子早已停课在家,从早到晚闲得五脊六兽,时常围在哪个影剧院外面,看看有什么便宜好捞。那时候大人们特别喜欢把行业说成“战线”,“工业战线”啦、“农业战线”啦、“卫生战线”啦、“教育战线”啦,都是这样的说法。我们在剧场外眼巴巴看着一个个大人进入会场时,就听见他们说:“今天是财贸战线的会议。”“财贸战线”的革命群众开完会后,都乱七八糟地上通厕所,然后走出来过过烟瘾,说说俏皮话。这时我们就低三下四地问他们:等会儿“演”什么电影?“财贸战线”的大人们神气地告诉我们:“《地道战》。”下一次,又有一大群人挤进影剧院,我们于是知道了那一日是“邮电战线”的同志们在开会,会后要“演”《地雷战》。

这四部片子中的前三部“文革”前我已经看过,只是没看过《南征北战》,我大约是1967年才把这个课给补上的。按照当时的孩子眼光,我更喜欢前三部战争片,因为那里面都有既凶恶又滑稽可笑的日本鬼子,而且都是细腻好看的游击战,地道、地雷、双匣子、化装潜入什么的。《南征北战》总是大兵团作战,战略啊、战术啊、华东战场啊、晋西鲁豫呀,都是这类大东西,中国人和中国人打,粗线条,不怎么好看。不过在各条“战线”的会议之后,也不知怎么了,前三部打日本的片子甚至都不大常见了,就剩下了《南征北战》。你还真得反反复复看这些“大”东西,怎么说它也是“打仗的电影”吧。这就是我们那一代人的命。

渐渐地,我也喜欢上了《南征北战》。那个高营长不就是《羊城暗哨》里的公安英雄王练么?不就是《金沙江畔》里的红军指导员金明么?那个棉袄又肥又长的年轻女村长赵玉敏同志不就是《李双双》里的模范妇女李双双么?不就是《聂耳》里的进步女青年郑雷电么?那个国民党大官张军长不就是《烈火中永生》里的特务处长徐鹏飞么?哟,比张军长更大的国民党司令在《金沙江畔》里演的可是咱们的人啊,是红军里的大官,还是金明的姐夫,虽然金指导员是他的小舅子,可他下起命令照样绷着脸,一点不看他姐姐的面子。可是在《南征北战》里,他怎么就成了国民党的司令?张军长和李军长狗咬狗地一通争论后,这位司令官拿着一份电报说:“总统电谕——”会场里所有反动派都唰地站起来,司令官接着一板一眼地说:“鲁南决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并预祝此次决战成功,特令嘉奖张、李所部全体官兵。”众反动派齐声说:“愿为领袖效劳!”

敌军人多势重,美式装备,我军一个要对付五六个,并且是小米加步枪。怎么办呢同志们?只好放弃“坛坛罐罐”,集中优势兵力,收拢五指,攥起拳头打运动战,一口一口地“吃掉敌人”。战士们闹情绪了,他们途经自己的山东老家(沂蒙小调奏起来),就再不愿意往前走了。就连基层指挥员也都皱起眉头,有一位严肃的连长,脸很黑很长,胡子拉碴,嘴唇厚厚的,他一面批评战士们一面自己也想不通。这位连长长得像我爸爸,那严肃劲更像。我对《南征北战》最初的好感就从他那来的。但我爸爸是个大势已去的文科知识分子,我们这里看《南征北战》的时候,他正在沈阳日报社写交待材料。我常想,老爹爹要真的是那位连长该多好,1947年的连长,如今怎么的还不弄个师长旅长干干?到工厂农村机关学校搞“三支两军”,披着军大衣,器宇轩昂。

“一○一,一○一,你们到了哪里?你们到了哪里?”

“我们已经到了摩天岭。我们已经到了摩天岭。”

“请你们五点钟以前赶到凤凰山。请你们五点钟以前赶到凤凰山。”

“我们也遇到了共军的主力。我们也遇到了共军的主力。”

在这样的远途对话中,敌军节节败退,我军从胜利走向胜利。

想当年,我和我二哥通过“正常途径”看过无数次《南征北战》,此外也玩过几回邪的,通过“不正常途径”看过两次。话说当年,我二哥有个混进剧场白看电影的特长。如今他已是弄到了绿卡的大忙人,连电视都懒得看,可当年他那样喜欢看电影。有一次我们在一家电影院里用别人给的票看了一场新闻纪录片,也是黑白的,一段一段,民族乐器欢快地伴奏。巨大的钢圈在转动,沉甸甸的谷穗迎着朝阳,试管里不明不白的液体被倒入不明不白的玻璃器皿里,工人农民解放军战士和“科技战线”上的“革命知识分子”喜气洋洋地战斗在“第一线”上,用实际行动捍卫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果实”。

新闻纪录片看完了,我和哥哥惆怅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老大的不满足。我们刚要走出剧场,我哥很尖的耳朵忽然听到了一个重要信息:紧接着的下一场将要放映《南征北战》!我哥拉着我跑到了电影院的后院,可没什么地方好藏啊。最后,一只木制的大垃圾箱接纳了我们。我们非常感谢那只大垃圾箱,那一天它只装了一少半垃圾,还都是干干爽爽的零碎东西,没什么粘粘腻腻的瓜果皮之类。气味也说得过去,甚至还有一股废烟盒的香味。张乐平笔下的三毛有一天晚上实在没地方睡了,就睡在大上海街头的一辆垃圾车上,次日一早,三毛从睡梦中被一锹锹垃圾给弄醒了。我和哥哥猫在垃圾箱里也有点担这个心,但是没有人往我们身上倒垃圾。

我们好歹借着垃圾箱,白看了一场《南征北战》。但这一仗打得不够潇洒,都不敢和人家提起。你好意思说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说自己是韩信忍受“箱中”之辱么?直到后来的一次,我们才真正打了场漂亮仗。

1967年的一天下午,我和二哥闲逛后路经沈阳北市场的人民电影院,正赶上一场《南征北战》刚刚散场,人们眯缝着眼睛从三个门里被呕吐出来。我二哥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忽然拉起我穿过人群,向场内逆流而进。不要说人家奇怪,连我也搞得蒙头转向,我二哥动不动就来一次这样莫名其妙的行动。守门汉子喝道:“喂!散场了还往里钻啥?”二哥攥着我腕子的手一点也没松开,他说:“我弟弟帽子丢在里面啦。”我们就这么趁乱混进了剧场。观众眼看要走尽了,工作人员开始清场,他们是连厕所也要翻个底朝天的。十二岁的弟弟胆怯了,他试图挣脱十五岁哥哥的手,把自己弄得合法一些,但他办不到。一般的不法少年大都是先混进厕所佯蹲,一旦被提拉出去也有个台阶可下。我二哥却明显比他们高出一筹,他出其不意地拉我先上了楼,回避了首当其冲的厕所大搜查。楼上的光线越来越明亮,常言道贼人胆虚,我的心就要从肚子里蹦出来了。

二楼到了,无处可藏。二哥又率我跑到放映楼左侧,上面还有最后一截又窄又短的楼梯。楼梯口横着块木牌,上写道:观众止步。我大惊失色,我们无路可走了。可是我大智大勇的二哥却躲开木牌,拉着我继续上行。

楼梯连十磴都不到,放映室外门前就这么一块屁大的地方了。这到底是不是个避风港可就得听天由命啦,我们站在门外捉对儿地喘粗气,就像一对风箱。想想当年吧同志们,连主动受一次革命传统教育也像做贼一样担惊受怕。

放映室的门突然要命地打开了,走下来两女一男。一共五个人高矮不平地拥挤在一小截楼梯上,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妙趣横生。我想他们已经猜出我们是哪路货色了,但只有一个女人多事。那女人用我们总能见到的那种卫生球眼睛看看我们,又用我们总能听到的那种口气说:你们干什么?瞧这话问得多损!除了再次重温《南征北战》的战斗故事,我们还能干什么?我大智大勇的二哥顺手抛出了又一个天才的谎言,他说:“我们来联系团体票。”说这话时他继续攥紧我的手腕,从容不迫地站在那里,连路都不让。

一个十五岁的男孩拉着一个十二岁的男孩说他们“来联系团体票”,这两个衣衫灰旧的小屁孩居然将盘问者打发走了。

我开始喜欢上放映室门前这短短的楼梯了,我哥却居安思危,想到了那女人下楼后的另一种可能性。清场时间已经过了五六分钟,他轻声说:“此地不可久留。走,到厕所去!”也许他当年并不能说出“此地不可久留”这类武侠小说里的话,我是因为他当年读了很多小说才这么想像出来的。但“到厕所去”肯定是他说出的,这样优美的句式像许久后我们才知道的一部世界名著的篇名——《到灯塔去》。

人民电影院二楼观众席两侧是一直延伸向正前方的,那尽处便是一男一女两间厕所。这格局同好多剧场都不一样,我们实在太热爱这种格局了。我们猫着腰,在座席之间疾步穿行,直奔右前方的男厕所,耳边响起了抗战时期青纱帐里那种嗖嗖的风声。要是有人用音乐为我们伴奏,他一定要奏“风在吼,马在叫”。

我和二哥冲进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厕所,一人寻了一间蹲进去。我低头看着雪白的便池惶恐万状,我想我多少得拉出来点也好交代呀。但常言说得好: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游击队》、《南征北战》的英雄们算白激励我了,他们面对日本鬼子的东洋大战刀和蒋匪军的飞机大炮豪迈地战斗着,眉头都不皱一下,可是我,当个看客还这么贼头贼脑战战兢兢,我辜负了英雄们的期望。战争年代,我肯定是个叛徒了!

电影院的厕所门是百叶窗形的,透过斜横木的缝隙我忽然发觉,外面出现了几只走来走去的脚。接着便有人敲门。我想我就要晕过去了。

可那是我大智大勇的二哥的声音:“出来吧,开始入场了。”

这时我想起了《地道战》中最后一句画外音:“让我们欢呼胜利吧!”我也想和二哥欢呼胜利,我哥却拿出机警的地下工作者那一套,他竖起右食指嘘了一声,绷着脸先走出了厕所。

这大概是我平生看的最“有意义”的一场电影了。它讲的是1947年的故事,摄成于1952年,时间仅仅隔了五年,因此看上去真实可信,不像我们今天拍摄的“文革”故事的电视剧和电影,男主角总是油头粉面挺长的头发和大鬓角。这恐怕也怨不得导演们,“文革”离我们毕竟已经三十多年了。同现在的好多电影相比,《南征北战》至少是朴实的,可作为战争史和服装发展史来看。

黑色,白色,灰色。炮声隆隆,断壁残墙。小米步枪,飞机坦克。房山上写着:“我军必胜,蒋军必败!”敌军张军长用戴白手套的手指着这八个字命令:“立即给我涂掉!”我军将士说着南腔北调南征北战着,我军师长管“晋西南”叫“晋西兰”,管“严重”叫“粘重”,说毛主席的“毛”时总要念成“卯”。我军连长说:“反攻反攻,反到山东。这样下去,部队更难带了。”我军战士说:“可你也别净说气话呀,哪有野战军带孩子打仗的?”敌军张军长说:“在决定党国命运的时候,有人不顾大局,有意保存自己实力,这种常识在军事上也许是没有的!”张军长的参谋长说:“不是我们无能,是共军太狡猾啦。”我军冲锋时是嘹亮的小号,敌军进攻时是阴郁的切分音和半音。敌军大官一没了主意就要背起手来回踱几步,我军大官没有没主意的时候,他们的任务永远是说服大家“相信上级”。我军师长说:“不要怕打破坛坛罐罐,不要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我军师政委说:“我们不但要打回苏北,我们还要打到南京去!”敌军张军长说:“看看是你的两条腿快,还是我的汽车轮子快?”张军长又说:“一个团,连一个车站都守不住,你是怎么搞的?……执行吧。”张军长的团长说:“我曾经为领袖立过战功,我曾经为领袖立过战功啊!”敌军李军长说:“张军长,看在党国的份儿上,请你伸出手来拉兄弟一把吧……”我军高营长说:“同志们,冲啊!”……

想当年,看了多少遍的《南征北战》,我们倒背如流啊。不过,在黑影憧憧的电影院里我觉得,我和哥哥的“南征北战”同银幕上那些故事一样精彩。如果早生几十年,我哥哥肯定也能抽出双匣子,指挥战士们冲锋陷阵:“同志们,冲啊!”至少,他能成为侦察英雄,我军的高级革命特务。而如果晚生几十年,哥哥和我却再不必到电影院去冒险了。

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坐在家里宽敞的客厅里动着遥控器重看《南征北战》电影光盘,玻璃茶几上新沏的一杯毛尖茶冒着热气,我点起一支烟。山东老区的百姓挑着担推着独轮车,身着笨重棉军衣的解放军基层官兵在硝烟中急行军,梳着刘海的老区妇女和着山东小调为子弟兵连夜磨面,磨完面她们就要上山打游击去了。残阳如血,音乐悲壮,在大山的岔路口,机枪手刘永贵和妻子经过短暂的团聚后又要分手。刘永贵低沉地问:“家里都安排好了?”背着土枪的妻子不再抱怨总不回家的丈夫了,她望着丈夫轻声说:“孩子交给他姥姥了,我跟玉敏上山去,一定坚持到你们打回来。”刘永贵这个人物是由喜剧演员仲星火扮演的,但是那时刻,他一点都不好笑。他死死看着恩爱的妻子说:“我们准能打回来。”

我的身子忽然热起来,泪水也止不住了。它哪里是一部“歌颂人民战争伟大胜利”的早期黑白片,那是我们的一段岁月呀。

刘嘉陵,作家,现居沈阳。主要著作有小说集《硕士生世界》、散文集《妙语天籁》、《舞文者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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