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之
韦君宜老太太最后一次住进医院,我去探望,她一见到我,咕噜出两个字,我听不清,小保姆问她,她又重复了一遍,仍听不懂,小保姆问她:你不认识他呀?老太太猛然生气地说:我怎么能不认识他!我离开病房后仍捉摸那两个没有听清楚的字,回家后同老伴又讨论了半天。我突然悟到,她在说:走了,走了!如今,同我相识四十多年,在一个单位工作近三十年的韦老太真的走了,永远地走了。
我第一次知道韦君宜的名字早在一九四六年,在周扬编的《解放区短篇创作选》中读到一篇印象很深的题为《龙》的短篇,这个作品既像童话、传说,又是写的真人。副题是:“晋西北的民间传说”。最后一句点题的话是:“据说,那以后老老村就没有荒年,而老百姓都知道了贺龙。”这篇作品的构思新颖,引起我的关注,我反复看了几遍,牢牢记住了作者的名字——韦君宜。
一九五四年秋,我由武汉调中共中央宣传部工作,由于分工同文学界联系,开始认识了我仰慕已久的韦君宜。老韦比我大十一岁,又是名人,在我眼里她是长辈。开始接触时恭恭敬敬地喊她“韦君宜同志”,接触多了有一次竟然脱口而出叫她“韦老太”。她有点不高兴地说:你怎么叫我韦老太,在延安时都叫我小韦。后来我才知道,她在延安的老领导、老战友如胡乔木、周扬、于光远等人都亲切地喊她“小韦(魏)”。细想起来,她在延安时刚三十岁上下,又从事青年工作,精力充沛,干劲十足,当然被视为小青年。在我认识她时,她还不到四十,称她“老太”显然是我的口误。
时间过了艰难、曲折的十九年之后,我得以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时,当年的小韦已年过半百,社内上上下下都喊她“韦老太”了。但韦老太不老,她仍干劲十足,像一部开足马力的机器。当时“四人帮”统治,工作极为难做,但她仍返延安、去大寨、上大连,发现新作者,联系工农兵。她在《思痛录》中有一章题为“编辑的忏悔”,是讲那个时期,她受错误的指导思想影响,受时代的局限,在编辑工作中出了一些错主意。但是,韦老太爱党、报国之心,想努力把工作作好的精神,是不必忏悔的。当时她和李季都无奈而又悲愤地说过:作为一个党员,我们总要干点事啊!
“四人帮”在毛泽东去世不久被粉碎,韦老太仿佛又回到“一二·九”运动,她满腔热情地投入揭露“四人帮”的斗争和正在兴起的解放思想运动。她组织“人民文学出版社批判组”,组织大家写,自己也动笔。她积极参加各种揭批“四人帮”的座谈会,激动地揭发“四人帮”。
一九七八年五月,文联第三次全委扩大会在京召开。那次会是在“两个凡是”的阴影下召开的。旧“个人迷信”未除,并在鼓吹新的“个人迷信”。大会发言中大都有感谢华主席如何如何的点缀。而老韦会前作了充分的准备,急匆匆地走上讲台,没有什么开场白,开宗明义地讲了“四人帮”对文学出版、创作事业的摧残。并指出当时“四人帮”的影响远远没有清除。
听了韦君宜的发言,茅盾在个人发言中一开头说:“韦君宜同志的题为《从出版工作看文学创作的情况》的长篇发言,把问题提得尖锐,提得深刻。我建议大家(包括我自己在内)把君宜同志这个长篇发言读第二遍、第三遍。从这个发言中,我们可以看出两个情况十分严重,这就是在作者(大多数是青年)和编者的头脑里‘四人帮的流毒还严重存在,‘四人帮强加于他们的精神枷锁,还远远地没有砸烂。”在这里,我们常见的少言寡语的老太太,被咱们的作协主席赞为一个预言家。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老太太的干劲更足了。她张罗召开全国性的创作座谈会,举办一个又一个的创作笔会。主持出版大型刊物《当代》、《新文学史料》、《新文学论丛》,组织审阅大量优秀作品。有的作品有争议,她认为好的,就到处游说,找领导支持。为《将军吟》的出版,她多次找过胡乔木,为争取《沉重的翅膀》在修改后能出版她亲自去找邓力群。出版时她又再三请张光年写《序言》。在《沉重的翅膀》讨论会快结束时,请张洁发言,她讲了两句就放声大哭,伏在桌子上一句话也讲不下去了。在老太太八十寿辰时,张洁在去医院治病途中赶来,送了花篮就匆匆去就医。后来,她到医院在韦老太太病床前,举着:“张洁来看望您!”六个大字,老太太点头示意。这种编者和作者的感情,是十分感人的。
一九八二年底严文井、韦君宜两位主要社领导急切地要退下来。严获准,韦则需组好新班子才能退。老韦开始紧张地忙乎起来,几乎天天找人谈话。但极不顺利。有人竟扬言,如依韦君宜的意见,他要到中央告状(我真不懂,一个基层领导班子调整,竟然如此困难)。最后韦君宜与出版局负责人达成协议,韦君宜任社长,但不主持第一线工作。是王子野来宣布的。老韦算可以腾出一点时间,从事她一生想干的文学创作了。
有一次韦老太对我说:你看,我是不是先到中纪委或者中组部当几年调研员,写点当代题材的作品。我为她的话感动。她真的像她刚出版的中篇集《老干部别传·后记》中写的:“我年纪虽然大了,奇怪的却是有点儿少年心。”我带点调侃地对她说:“我的老太太呀,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写点‘一二·九、老延安吧!”
这一年,老韦把“文革”前开了头未敢写下去的《母与子》的创作继续进行下去。一九八四年春终于完成了这部三十四万字的长篇小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第一次印刷达两万册。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也就是《思痛录》“当代人的悲剧”一节中写的她的丈夫、宣传战线的老将杨述“毁家纾难”的伟大事迹。无论读长篇《母与子》,还是读“当代人的悲剧”,都是催人泪下的。
一九八五年年底,新社长来了。老韦满可以回到书房,安安静静地写她的壮烈的、艰苦曲折的一生经历。我坚信那将是一部非常优秀的长篇巨著。但是,老太太毕竟是个战士,她想在退下来之际,协助作家协会开一次全国性的编辑会议。作协顺势让她组织、主持。她也就为此奔忙了一阵。我记得那次去作协开会也是为了此事,因为她开会前同我谈了些想法。没想到就在这次会上,她突然晕倒了。幸好当时作协医务室的王大夫及时抢救,马上送进医院。从此一向身体挺好的人得了脑溢血。这位年已六十八岁的老战士,开始顽强地同病魔斗争。
韦君宜强忍着病痛,用抖动的手,拿起笔,开始写作。开始练笔性地写些散文、随笔之类。这些作品受到广泛的注意。她住康复医院时写的《病室众生相》读来心酸。胡乔木在《人民日报》上著文《读韦君宜〈病室众生相〉》,称这篇散文“足以继武朱自清的《背影》”。韦君宜与胡乔木有很深的交往。乔木去世后,她写了纪念文章《胡乔木零忆》,追忆了她与乔木从一九三九年相识后几十年的交往。最后一段这样说:“最后几年,文艺界发生了不同意见。乔木对一些问题的意见和文章,我不能认同,就越来越少去找他了。但是,他对于友谊看来还是珍视的。”这就是老一代革命者的特殊的友谊。
一九九四年,韦君宜的第二部长篇《露莎的路》终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这比她第一部长篇缩短了一多半,不足十五万字。但是,这不是一本普通的作品,这是海伦·凯勒式的克服着难以逾越的困难的创作。作者付出的劳动,可以同那个被称为同拿破仑并列的海伦·凯勒一样。作品是动人的,作者的劳作是可佩的。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林文山(牧惠)和一些同志在文采阁为韦君宜祝八十大寿。他让我同他一起张罗。许多与韦君宜长期相处的朋友们都到了,签名簿首页是新凤霞画的寿桃。我签名时,感到心头沉甸甸的,老太太能到会该多好,大家热热闹闹的。到会者有多位韦君宜的同辈人、老战友。如从清华大学就在一起的于光远;“一二·九”运动中就有过来往的李锐,还有胡绩伟、黄宗江等人。会上谈起同小魏(韦)共同战斗的岁月,不约而同地大都谈到《露莎的路》,有人还对号入座。李锐翻到第97页,写“抢救运动”后期,露莎和丈夫崔次英到中央党校报到,遇到魏副校长(李锐解释说,就是彭真)。崔次英当年掩护过魏副校长(校长是毛泽东)。老魏给露莎等人作了一些思想工作,讲审干出点毛病是难免的,但又补充说:“真的特务也有,发现了一个叫黎雷,是真的。”李锐苦笑了笑说:黎雷,就是我李锐。
从《露莎的路》又谈到还没有找到出版单位的《思痛录》,与会者都希望早些出版。一贯乐观的于光远含着眼泪说:“韦君宜不愿走,她要等到这本书的出版哪!”
会后,我同林文山、杨团和文学基金会的几位同志去医院代表大家向韦君宜献花篮。我走到病床前,喊了一声“老韦!”她睁开眼,一字一句地说:“好久不见!”杨团高兴地叫道:“妈妈,你讲得好清楚啊!”我却心头一阵酸楚,眼圈红了。我没有经常来看望老太太。
于光远在谈到韦君宜时,深情地说:一个多么坚强的人哪!是的,韦君宜从一九八六年六十八岁病倒,在病中不停地写作,出版了《思痛录》、《露莎的路》等许多有影响的作品。她跨过了九十年代,进入二十一世纪,终于坚强地走过了八十五个风雨春秋。她走了,永远地走了,在她走过的路上,留下了深深的脚印。
2002年3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