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触痛男人和女人心灵的作品……
为什么我们远嫁他乡?
——题记
第一章失恋
1.夏天的夜晚
三年前的七月十日,我和苏西长达六年的婚外情,终告结束。
傍晚,我在坐立不安中给苏西发了个传呼。为了确保儿子的高考,苏西有半个月没过来看我了。现在,高考终于结束了,他该回到我身边来,放开手脚离婚才是。
另外,我还要告诉他,我怀孕了。这是我这次破釜沉舟回重庆投奔爱情,一不小心放松警惕的结果。
电话很快回来了,里面闹嚷嚷,杂音很大,是在家里。
“这么热闹,她在吧?”我问,尽管忍着,心里还是难免酸涩。
“没有,是电视,几个同事在看球赛。”他答得很干脆,但声音听上去有些含糊,嘴里正吧嗒吧嗒咀嚼着什么,也许在吃晚饭。
时机不对,不宜谈任何正事。我稍微犹疑,搁了电话。
如果说过去的几年,我以远走海南,来逃脱这段婚外情带来的负疚,以致苏西孤军作战,疲惫不堪,现在,我终于可以问心无愧了。
苏西已为我做了很多。几年前他将儿子转学到另一个区的外婆家附近,使爱子如命的妻子常回娘家,造成两人事实上的分居,以示对我的忠诚。而一旦离婚成功,儿子不在身边,再婚后的我也可避免年轻后妈的尴尬……
为了我喜欢大海,苏西还试着办工作调动,请客送礼,走关系,这事足足折腾了三年,不料最后功亏一篑。
几个月前,也就是我三十五岁的生日之夜,苏西在电话里疲惫地说:“我觉得好累,觉得你离我好远,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离婚……”
我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不觉一个激灵。
苏西一直是我心中最优秀的男人,最理想的丈夫。他信守承诺,单枪匹马,为离婚而战;而我,竟为了摆脱所谓的良心谴责,独自躲到海南,把所有的重担都留在他并不坚强的肩上。我真是太自私了。
几年的漂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赚钱容易,找一个相爱的好男人,难!更别说愿意为你离婚,抛妻弃子。现在男人的口号是,喜新不厌旧。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而苏西在六年前就发誓离婚娶我,虽然至今成效不大,但一直在奋斗,在努力。仅此一点,就足以让其他男人黯然失色。放弃他,我实在不舍。
就在那个生日之夜,我彻夜难眠,做出了改变一生的重大决策:放弃海南,回重庆投奔爱情。
做此决定并不容易。我在海南白手创业,已有一家小小的旅行社,组团带团,一条龙,正生意兴隆。放弃,无异于将艰苦打下的江山拱手相让,将滚滚而来的钞票拒之门外。我海南的朋友阿美就骂我头脑发热,是这个世界硕果仅存的傻瓜。但是,为了爱情,为了苏西,我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人活着,不能没有钱,也不能仅仅为了钱。一心赚钱的生活,像个无底的黑洞,正温柔地吞噬着我有限的生命。我已经三十五岁,经过四年海岛阳光下的奔波劳顿,已小有积蓄,现在,我累了,我想有个称心的爱人,有个安稳的家。
我曾对苏西说,把一切都给她吧,房子、存款,一切的一切,我只要你。我用自己的积蓄买了我们的婚房,余下的闲钱存进银行,不用工作,利息也够我的基本生活。苏西,我已不再是当年一无所有四顾茫然的女人,由此我更珍惜穷困潦倒时你给我的爱情。就让我做你的好妻子吧,从现在起,让我把拥有的一切都献给你,房子、钱,连同我整个的后半生。
窗幔低垂,寂静得让人心里发毛,没有苏西的婚房,再漂亮,也像个华丽的墓穴,长时间的孤独和等待叫人难耐,我甚至不知道怎样才能挨过眼前的寂寞,捱过今天的漫漫长夜,直到太阳再次升起。现实消失了,只有苏西的影子在空中堆积。我突然强烈地渴望见他,我要把我们有孩子了的消息亲口告诉他。一定是个女儿,因为苏西说过,他已有个儿子,他想再有个女儿。现在,既然他妻子不在家,为什么我不能去看他?就像从前无数次,趁她不在,把我悄悄带回家。
念头闪电般照亮了我,我像只充电的陀螺,在屋里迅速旋转开来,以最快的速度梳洗打扮。
一钻进车里,我就止不住兴奋地浮想联翩。他知道我们有孩子了会是怎样反应,一定会惊喜得把我抱起。啊,女儿,他做梦都想有个乖巧的女儿呀……
终于进了设计院的大门,看到那幢石坎上的家属大楼。窗灯亮着。我整了整衣裙,心跳加速,脚步反倒迟缓起来。我看见了那扇熟悉的防盗门,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里面静静的。我猜想球赛已经结束,看球赛的同事已经离去,于是放心敲门。
黑暗中蹦出一道亮光。门开了,我惊得呆若木鸡,我看见了苏西,还看见了她。简直太出人意料,一瞬间我愣在那里,不知进退。
他也是一愣,见了我,像见到天外来客。
开门的是他们的儿子,一个高过我很多的大男孩,面无表情地盯着我问:“找哪个?”
是呀,找哪个?这个幸福的三口之家,没有我要找的人。一路只顾欢天喜地,怎么就没料到会是这个结局?
他大步过来,一把拉开儿子,瘦高的身体堵在门口,像当年的战斗英雄,用身体挡住敌人的机枪眼。
“你……啷个跑来了?!”他神色慌乱,讪笑着,压低嗓音,顺手将身后的门轻轻带上。
暗影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声音的颤抖。他还穿着我为他买的那件T恤。我又闻到了他身上阿诗玛香烟的味道。没错,这是我的苏西,一路都幻想要投怀送抱的男人。然而,我的身体在哆嗦。
“你……为什么说她不在?”此情此景,我像个不知趣,冒昧闯来寻衅闹事的第三者。这一不小心陷入的角色让我尴尬。
他突然抓起我的胳膊,“走,我们到楼下去。”
“不!”刹那间我冒出个奇怪的念头,觉得自己像枚危险的炸弹,他想把我扔得老远,以确保身后这个家的安全。这种感觉刺伤了我。
而刚才的亲眼所见,与他从前讲述给我的,那个硝烟弥漫,时时就要崩溃的家,到底哪个更真实?也让我迷惑。事实上这个谜一直吸引着我,既然一不小心踩到了谜底的边缘,我决心勇往直前,索性踩出真正的,哪怕残酷的谜底来。
我盯着他,“跟我说她在家不就行了,为什么要编出美丽的谎言来骗我?我们有半个月没见面了,你总说忙,设计任务重,儿子又高考,我都信了。没关系,我可以等,既然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多等这点又算啥?你晓得我不是不讲道理的女人。可你为什么要撒谎?你不知道我从来都相信你,相信你所说的一切……”
“我也没想到,她突然回来的。”他打断我,声音在喉咙里打转,没有底气。
“突然回来的?有这么巧?”我盯着他,冷笑,步步为营。
“走,我们到外面去吧。”他的声音软了下来,伸出双手,像在哀求我。
我却突然来了劲。一贯深信不疑的人撒起谎来,更让人觉得可恶,因为你没有设防呀。被骗的滋味搅得我五脏六腑都在抽搐。“苏西,”我痛心地说,“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我相信你胜过任何人,甚至我的家人,可你,为什么连这么点小事都骗我?”
也许是“骗”这个字用得太重,黑暗中他的目光突然一亮,坚硬起来,想分辩什么,瞬间又放弃了,稀软下来,支吾道:“还不是怕你听了不舒服。”
“那你撒谎我就舒服?!”
我更来气了,这么说,这不是他第一次骗我?也不知还有多少事是怕我听了不舒服而编出来的,我止不住提高了嗓音。
“小声点!”他慌张地回头瞥一眼,他胆怯惊惶的样子我看在眼里,恨在心里。苏西呀苏西,原来你竟这个熊样,早知如此,我们还做那些白日梦干啥子!
“走,我们到楼下去吧。”他再次钳住我的两臂,往楼下推。
“不……”我失声地叫,一只手紧紧抓住身后的栏杆。
他被我的倔犟吓呆了,变得气急败坏起来,“你看,你看,你哪里是想我了来看我,你明明是来闹事……”
这就是我朝思暮想苦苦等候的结果吗?想到自己几分钟前还满腔柔情,换来的竟是这个,真如一把尖刀刺进胸口,那种委屈,那种心痛,钻心透骨,难于言说。
六年来的偷偷摸摸,无数默默承受的屈辱,此时全冲上心头。我强忍着快失控的感情,咬牙切齿地说:“苏西,你说话得讲良心。如果你刚才在电话里说她在家,我就是一个人死在外面,也不会到你家里来。要闹我早闹了,还会等到今天。只有天知道,我真的是想你了,才跑过来,可你……”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满腔悲愤和屈辱无处发泄,我狠狠踢了一脚栏杆,骂道:“我真他妈傻,想什么不行,一条狗,一只猫,也不至于……”
他一把搂住我,并低下头来,再次哀求我,“别闹,我求你了……”
仗着这突然而至的温柔,我没有思索,冷冷冒出一句话来:“我怀孕了。”
他瞪大眼睛,奇怪地打量着我,像从不认识似的,慢慢直起身子。
“你在要挟我?!”他问。
脑子里轰然一声巨响,他怎么能说出这种没心没肺的话来?!
我本能地把手伸进包里,要掏化验单,证明给他看。可就在这时,门开了,一道亮光照亮了我们。他妻子站在门口,头上裹着毛巾,在灯光下像一尊石雕,冷冷地注视着我们,一动不动。
苏西几乎是与此同时转身而去。他气呼呼一跺脚,一甩手,“咚咚咚”飞奔下楼。等我转过身来,他已不见踪影,只听得一阵沉闷的脚步声由近而远,最后消失在黑夜深处。
他临阵逃脱的壮举再次令我目瞪口呆。我斜靠栏杆,微闭双目,觉得楼梯在摇晃。
“有啥子事,进屋来坐下说吧。”我听到一个女人平静的声音。
2.情人的妻子
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我无数次设想苏西面临此情此景的尴尬。如果不临阵逃脱,他还有没有别的更优雅更得体的方式,比如当着他妻子的面说不认识我,以此了断我们六年来的感情,或者当着我的面提出与妻子离婚,以此表达爱我的决心……我把自己放在他的位置上,想来想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逃脱,是他惟一的选择。
回想起来,在我回重庆后,我们一起选房,买房,装修,他已隐藏着退缩的念头,只是不忍说出来罢了,怕那样会伤了我,只怪我当时兴致勃勃,一头扎进自己编织的爱情梦里竟毫无察觉,甚至一如既往,把他的木讷犹豫,理解成他的温柔憨厚。就如六年来,我一直视他的软弱为善良而更加爱他,只满怀希望等着他实现离婚的诺言。
甚至最后,当我坐在他卧室的沙发上,面对他妻子,想像他在夜色里四处游荡的情景,还心怀担忧,幻想他能回来,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勇敢面对现实。我们都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真没必要害怕得四处逃匿,何况,这事也有他自己的责任。我真希望他能最终勇敢一次,做一回敢爱敢恨的铁血男儿。
但他一夜未归。
在一切都已成定局之后的某一天,他来过一次电话,“那天晚上,如果你早点听我的,跟我下楼走了,她也许会气得发疯……没准还会主动离婚呢,这样一来,我们也许就成了……唉,没想到你那么犟……”
是啊,后来我也想,如果我当时聪明一点,应该听他的,跟他下楼。事情明摆着,我呆在那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相反,如果他妻子眼睁睁见自己的丈夫跟另一个女人走了,甚至一夜不归,也许会气急败坏,或者一气之下闹离婚,那样就正中我们的下怀……可那一刻的我,为什么就想不到这些呢,忘了对整个大局的审时度势,满脑子只纠缠在他把“她在家”说成“不在家”这个细节上不肯放过,还傻乎乎跟他斗气,没想到这瞬间的阴差阳错,竟注定了我们从此分手的命运。
他妻子冷静得出人意料。她从冰箱里拿了瓶可乐,放在我身边的梳妆桌上。我们在有些惨白的灯下四目相望。这是六年来我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她穿了件浅色的无袖睡裙,体态丰腴。我发现她并不如苏西形容的那样糟糕,相反,她五官端正,谈吐大方,作为一个四十多岁没文化的下岗女工,她应该算是出色的。
我们都小心翼翼,尽量显得从容大度,心平气和。
我先开口,“对不起,我并不想伤害你。我只想弄明白一些事情,比如,你们之间,是否在准备离婚?”
她很平静,圆圆的眼睛直视着我,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像与朋友聊天。“离婚呀,有时也提,不过是无聊了开玩笑取乐罢了。”她笑着,把玩着桌子上装有一半水的玻璃杯,那神情像母亲说起调皮的儿子。“我和他认识的时候,他才十六岁,到现在二十多年了,我还不了解他?这个人,有时候喜欢在嘴巴上使坏,最多过过嘴巴瘾,做不出多大的坏事来。因为他胆小。”
“可我们好了六年了。”我把话题引入正题,“六年来他一直对我说,他要离婚。只是他每次提出,你都以自杀要挟,他不愿伤你太深,更不愿你自杀,所以你们离婚的事才一拖再拖,拖到现在。”
“我自杀?”她再次把眼睛睁得鼓圆,惊讶地望着我,一声冷笑,像哪个不怀好意的邻家小孩编了谎言来诬陷她,丝毫不必当真。她把裹在头上的毛巾揉了揉,撤开来,放下齐肩的湿发,一边伸手进去捋着,一边说,“不瞒你说,他一直对我很好,体贴、照顾,是设计院里数一数二的好丈夫。说出来你也许不信,就前两天我们外出散步,我不小心扭伤了脚,他还背我回来,就像从前初恋时那样,一直背回院门口,连我都有些不好意思,结婚都快二十年了,还这么黏乎……”
她脸上荡着幸福的笑,不像在编造故事,更像小姑娘在回忆甜美的爱情。
“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可以随便在这所设计院打听打听,听听别人怎么说,没有人不羡慕我们夫妻恩爱的。”
我警觉起来,她在用炫耀自己的幸福来刺伤我,粉碎我的梦想。我觉得胸口有些堵,虽然无法辨别这些话的真假,但这似乎已不再重要。
我不想输给她。端起旁边的可乐,轻轻呷了一口。冰凉的气泡在胃里乱窜,我感觉镇定了些。
“苏西对我也很好,六年前他追求我时说,妻子没文化,只是个普通纺织女工,年龄还比他大几岁,早就没有共同语言了。可我不想破坏你们家庭,除非你们家庭先死亡。这不一样。于是我离开他,去了海南。他一次次飞来看我,帮我安置那边的一切。我过生日,他专程飞过来陪我。病了,他还托海南的朋友照顾我。六年了,虽然我们两地相隔,可我们的感情从没断过。他每隔三两天就会有电话过来。他已为我付出了很多。说实话我很感动。后来他说他离不开我,说他离婚需要力量。我才回到重庆,我们一起买房,装修。还计划把家里的一切都留给你,只要你同意离婚。他说他一直在跟你谈,只是不想伤你太深,最近因为儿子要高考,这事才撂下。他是个善良的男人。”
她皱着眉,奇怪地看着我,好像没听懂我在讲什么,“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我只知道我的家庭很幸福。我们婚姻美满,人人羡慕,众所周知。当然,就是他偶尔在外面交个把女朋友,也没什么大不了。男人嘛……可如果你说,苏西会和我离婚,我们这个幸福的家庭会解散,别人会认为你是精神病。你没见我们儿子都长大成人了。我看你是太天真了,一厢情愿吧。你看起来挺聪明一个人,怎么也不想想,我们快二十年的夫妻感情,会轻易说散就散?”
气氛已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转变,由最初的温情脉脉,到现在的硝烟渐起。这是一场女人的战争。看上去风平浪静,其实暗含杀机,都在为维护自己的爱情而斗智斗勇。
我环顾这间熟悉的卧室。墙上还挂着那幅以我为模特的油画。那是我们相爱之初的作品。床上,还是那床格子床单。她坐在那里,竟丝毫感觉不出,自己最神圣的领地曾被别人侵占过,也许还残留着另一个女人的气息。我曾把她的香水拿出来,用了故意不放回原处,她竟没有发觉。我还把她的首饰盒翻得乱七八糟扔到床底……她要不是太迟钝,就是太精明。想到我曾在这块属于她的领地里肆意妄为,如入无人之境,我毫无廉耻地笑了,感到一阵入侵者的快乐。
“他曾经带我到这里过夜,你知不知道?那时候,你常回娘家看儿子。我们就睡在这张床上,他还让我穿你那件红色的绣花睡衣。可是你的睡衣又肥又大,我只能用来当被子。”我伸手拿起梳妆台上那瓶我用过的香水,把玩着说。
她的脸色有些难看了,瞟了一眼有些凌乱的床,回过头来注视着我,嘴角挂了丝冷笑。“你以为你很光荣,跟一个有妻子的男人鬼混,乱搞,通奸,破坏别人的家庭……”
“不,”我打断她,也冷笑了。“你错了,我并没有破坏你的家庭,如果想破坏,当初我不会远走海南。而事实恰恰相反,我想帮你维护你的家庭。可你的丈夫已深深爱上我。这是你的错,你没能拴住他的心。你看,我并没先不道德。你的婚姻其实早就徒有其表,像个外面光鲜的烂苹果。”
手里的毛巾被叠得正正方方,放在膝盖上。她平静地盯着我,嘴角的冷笑没有消失。“我看你也不小的年纪了,还这么天真,已婚男人的两句甜言蜜语,你就信以为真?”
“是的,我很相信他。”我十分肯定地说,“因为他拿出了足够的证据来让我相信,让我相信他确实在离婚,在冷淡你,疏远你。也就在两个月前吧,我刚回重庆的时候,他还给我讲了一件你们的秘密。”
她依然冷冷地望着我。这个突然间冒出的念头,让我一时难以启齿,我几乎没有半点准备,但已顾不了那么多,面对她坚不可摧高高在上的傲慢,我必须将它抖出来,以扳回局面。
“你们分床了,”我故作漫不经心,手里却本能地握紧那半瓶可乐,以防万一局势恶化,“苏西一直拒绝和你过夫妻生活。那是为了冷落你,让你死心。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找他吵,找他闹,可他始终没有妥协,他宁愿长期睡客厅的沙发。你不得已,自己去买了个电动玩具回家,晚上就靠那玩意自慰,是吧?上次他带我来,还特地把那东西拿出来让我看,以证明你们的夫妻关系确实早已名存实亡。我甚至还知道你把它藏在哪里。”
说着,我往对面的大衣柜上方瞥了一眼,再追着她的目光,得寸进尺,“你就靠那玩意守活寡,来维持这桩早已死亡的婚姻,不觉得自己可怜吗?”
“天啦,那是一个朋友开玩笑送的,他怎么可以说成……”
她果然被击中了,嘴里喃喃自语,慢慢直起身来,两眼睁得鼓圆。
她的样子把我弄糊涂了,我不知哪个的话更可信。是苏西太会编故事,或者她太巧于应对?但不管怎样,我无端地后悔起来,后悔中还生出些同情来。同为女人,她又错在哪里,值得我如此羞辱?我们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何故要相互侮辱,相互损害?突然间,我好恨苏西,觉得他真是下流、无耻。我也一样,我们都不是好东西。
走出大楼,七月温热的夜风迎面拂来,我最后回望了一眼楼上那扇亮着的窗户,转过身来,望着苍茫的夜色,望着地面自己的影子,脑子一片茫然。
我在干什么?怎么会独自在这无人的深夜?生活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而我就像做了场梦。
3.痛苦中的女人
接下来几天的情景是,打传呼不回,打电话没人接,手机永远关着。这个前不久还拥我入怀,口口声声要离婚娶我的男人,现在像躲避瘟疫一样,对我避而不见。我急得几乎要发疯了,本能的预感是,他已弃我而去,回到妻子身边,并取得了她的谅解,与她结成同盟,一致对外。还以为多年的梦想伸手可及,形势却来了个始料未及的大转变。
我已经不再年轻,一个女人所剩无几的青春里,一场苦苦支撑的爱情,就这样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夏天的夜晚,以恋人的仓惶逃离,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其实,也不是没想过他离婚不成,我们最终分手的情景。爱过恨过无缘相守的半生缘,倒有一种凄凉无奈的美丽,令人回味。可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样稀里糊涂的不了了之。
我守着电话,一遍遍拨打,直到手指发麻,浑身酸痛,找不到苏西的影子,喊不出憋在心里的那一声冤屈和愤恨,天崩地裂,万物失色。本来是全力以赴,孤注一掷,现在满盘皆输,走投无路。把头捂进被子里,想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却浑身颤抖,哭不出一丝声音。怎么也是想不明白,自己最最真诚的努力和付出,为什么会被人不屑一顾弃如敝屣?!
独自承受着内心的煎熬,那种钻心的痛楚,那种透彻的屈辱,那种无边的绝望,那种撕扯人心的仇恨,一辈子都没经历过!
不知道为什么对苏西缠绵多年的深情,瞬间会变成仇恨的火焰。天花板上的枝型吊灯,就像伸出地狱的魔鬼之手在向我召唤,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复仇计划就此出笼。最简单最痛快的是,买包炸药,趁他们一家三口吃饭之际,冲进去,与他们同归于尽。或者,花钱雇杀手,下他一支胳膊,让他活着比死了难受。或者,他不是在乎名声,想提升院长吗?好,几个月后腆着肚子,或者等孩子生下来,抱到他单位去,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这个道貌岸然的高级知识分子在外面竟有私生子,让他和他的家人声名狼藉,日子难过……
凡此种种,数不胜数,想起来真是浑身是胆,痛快淋漓。
但是,买炸药的方案,意味着同归于尽,我才三十五岁,还不想死。
雇杀手的方案也不稳妥。万一杀手出师不利,翻供,我不仅蚀财,还得在监狱里呆上几年,到时候亲痛仇快,得不偿失。
腆着大肚子,或者抱着孩子,去单位上叽叽呱呱,一把鼻涕一把泪,述说自己怎样轻信了他的诺言,苦苦等他六年,岂不成了愚蠢的怨妇,一个遭人同情的可怜虫,自取其辱?再说了,孩子漫长的一生,又将在没有父亲的屈辱中怎样生活?
老天不公。负人的是他,造孽的是他,该遭报应的,也应该是他,可为什么所有的报复都得两败俱伤?
无计可施,默默隐忍。天大的冤仇,现在都因为找不到目标而成了虚张声势。你连对方的声音都听不到,影子都看不见,满腔的仇恨何处发泄?
梦破了,看不到新的希望,看不见明天的路通向何方。生活跟我开了个太大的玩笑,让我进退两难,让我不知所措。
我感到头痛欲裂,万剑穿心,满脑子稀奇古怪的念头在疯狂膨胀,要将我撕裂、击碎,不得不靠一颗又一颗安定药片,将自己强行镇定下去,整个人变得像一堆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昏昏沉沉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直到有一天,母亲站在床边,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我。
“你病了?”她终于等到我睁开眼睛,用手摸我的前额,确信我没有发烧之后,才松了口气,“看看都几点了,还在睡!”
我揉揉肿泡发涩的眼睛,慢慢醒过来。
母亲拉开窗帘,窗外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爬起床,头重脚轻,摇摇晃晃进了卫生间,弯身蹲在浴池边,就听见母亲在客厅里唠叨。她以为我又熬夜了,“你总是不听我劝,熬夜对身体不好,说了千遍万遍也听不进去,这么大个人了,唉,非得哪天把我这个老太婆操心死了,你才听得进去……”
母亲心痛得长吁短叹,我手捧水面翻卷的浴液泡沫,心头一酸,眼泪就流了出来。
熬夜算什么,妈妈,你不知道女儿的心都碎了……
我脱光衣服,敛住呼吸,慢慢让自己滑进水里。真想就这样死去,温热的水像托起莲花一样托起我的身体,白色的泡沫散发着香草的芬芳,我想起《哈姆莱特》里那个美丽的奥菲丽娅,载着鲜花在水面飘逝的情景……可是,妈妈呢?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忍。不能想,哪个方向都没有路。
带着被浸泡得通体发烫的肉体从水里钻出,体内的血液才开始了缓慢的流动。腹部扁平,我可怜的孩子也许正在甜美的睡梦中,不知道妈妈已厄运当头。我望着镜中那张眼睛深陷、奇瘦无比的脸发呆,突然发现了头顶蹿出了几根醒目的白发。
一夜白发的故事,从前只在书本里见过,没想竟发生在自己身上,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可在七十多岁高龄的母亲面前,就是天大的委屈和痛苦,也不忍流露出半点,只怕真的会要她的命。
时间过得很慢,好不容易熬到八月中旬,终于再次听到苏西的声音。
“喂,是我,你还好吗?”
尽管他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我还是听出是谁。当时我正和母亲坐在沙发上看一出不知所云的电视剧。我的心极痛地动了一下,然后,我对话筒轻轻“喂”了一声。
“唉,那天晚上,如果你听我的,早早跟我下楼……也许……我们就成了……”他在为我们的分手而遗憾。
事已至此,遗憾还有什么用。我木然地手握电话,听着这曾使我怦然心动的声音,除了胸心绞痛,再没有别的感觉。一切都已成过去,还有什么如果可言。
“……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她。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尽力了,不想伤害任何人,没想到还是弄得……唉。”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断断续续。我的心绞痛一阵强过一阵,最后不得不把身体弯成一只大虾。
“她很有心计,你不知道,其实我们都玩不过她……”
“……”
“对了,那天你说怀孕了,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怎么样,假的又怎么样?”我吃力地说。
“假的就不说了。如果是真的,也许……啷个办呢?我知道你恨我,不会饶了我,可偏偏赶在这时候,你知道,我在单位上一直很压抑,受排挤,偏巧这次有个提升院长的机会,我想……可你……唉,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如果是真的,我哪里还有别的选择,只有离噻,否则,你也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只可惜……”
“只有离噻。”多么无奈而悲哀的选择。我的孩子,将作为筹码为我换来一桩婚姻。可这桩无奈中得来的婚姻,又有多少幸福可言?
“告诉我,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事可开不得玩笑。”
他还在追问,可我已无话可说。在苏西面前我从来说不出半句假话,可此时要我说真话,我觉得耻辱。他已经厌倦我了,我不仅毫无察觉,还一往情深,怀上了他的孩子,并涉嫌以孩子作要挟要他离婚。天啦,我成了什么女人!除了缄默,我还能再说什么?!
一番闪烁其词之后他挂了电话。那一刻我就想,孩子无罪,我一定要生下来,但是,苏西,就是有一天你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让孩子叫你一声父亲!
这个软弱得既不敢爱,也不敢不爱的男人,此时让我充满蔑视。
目标终于出现,我燃烧的仇恨已偃旗息鼓,现在我想得更多的是,这个怯懦的男人,是否值得我为他付出更多?他的爱也许没有假,可他的怯弱却真实得让人害怕。离了他,我的生活是否就一定会更糟糕,孤苦一生,永无幸福可言?
我不过才三十五岁,不算年轻,也不算太老。不过六年前经历过一次离婚,六年后的今天,正经历一场婚外情的幻灭。(这也怨不得别人,谁让你去相信一个已婚男人的誓言呢?自酿的苦酒还是自己喝吧。)我有一套全款买下的房子,装修不错,一应俱全。银行里还有可观的积蓄,供我后半生轻松度日。在这座现代化大都市,要论生活条件,我虽比不上那些暴发的富婆,怎么也比每天挤公车的上班族强。人家每月挣几百块钱都过得有滋有味,我为什么就要过得悲悲戚戚?甚至寻死觅活?
似乎突然间顿悟了现代人对感情的潇洒,那种拿得起,放得下,分手时,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洒脱。被无数人感叹今不如昔的现代爱情,在我看来,并非爱之不深,而是自救有方,是对自身生命的一种觉悟和爱惜。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没有理由因为一次伤心的失恋而夭折。
很久以前,一个在川大读哲学的高中同学,在我失意之际送过我一句话:走下去,鲜花会一路盛开。三十五岁的年龄,走下去,还有不算太短的一场人生,谁知道还有怎样的风景在前方等待?
于是,每天起床,我对着镜中的自己念叨,“走下去,鲜花会一路盛开。”“天下男人多的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走了一个苏西,还有苏南,苏北,苏东,接踵而至,哼,没什么大不了……”
安慰起自己来,我比阿Q更阿Q。
为了告别过去,重新开始,我将一头长发剪成板寸,比男孩还男孩。整个夏天只穿黑色,不仅仅为了悼念死去的爱情,更为了凭吊心灵深处一种珍贵东西的永远流失。
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有时不经意想起那段感情,那些相爱的过去,那些共同等待的日子,竟不敢相信会是真的,往往人还没感觉到,泪水就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有一天站在阳台上,一眼恍见小区大门闪进个瘦高的人影,以为是苏西回来了,拎着从菜场买回的鱼虾,转身要去开门,跑了两步才停下脚步,清醒过来,不是他,他永远不会回来了,心一阵疼痛,大颗的泪水就滚落下来……
记得多年前,当我决定辞职时,我的前夫曾警告我说,天下之大,到时候只怕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一个二十九岁的离婚女人,学的是中文专业,当教师靠嘴皮子谋生,离了三尺讲台,在外面的社会上去怎样求生,真的不知道。在那段惶惑不安的日子里,苏西出现了,他身上集中了我所有理想爱人的特质,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工作稳定,收入丰厚,简直就是我吉凶难测的未来生活的定心丸。
但现在,一切都完了,等待,希望,梦想,这场长达六年的婚外情已让我疲惫不堪,更可怕的还是,这种来自最信任人的背叛,彻底挫伤了我由来已久的信念,我内心深处被戳开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黑洞,我知道,从今以后,我很难再相信任何男人了。这才是致命的。
我在犹豫中徘徊,是留在重庆,还是返回海南?还有腹中的胎儿,是留下,还是打掉?
海南的旅行社已转给朋友阿美。但以我和阿美的友情,回去打联手没有问题。再不济,凭与其他旅行社的老关系,当个导游带团,也会收入不菲。
“没有爱情,有钱也行呀。”阿美常这样自我安慰。在那个远离故乡的经济特区,到处都是孤独的漂泊者,寂寞时找人填补空虚,就像口渴时花两块钱买只椰子解渴,轻而易举。而爱情则不同了,与挣钱的容易和寻欢作乐的无处不在相比,爱情就像登天一样艰难。
我已小有积蓄。我不要再回海南。我也实在想不出只忙于挣钱的人生有什么意思。而留在重庆,苏西的影子无处不在,这对我是个巨大的考验。房间里的每一寸壁纸,每一块地板,都有他的气息,他的影子。这座身居其中被苏西设计装修得华丽舒适的房子,空荡得像个墓穴,尽管有母亲相伴,我还是常常迷迷瞪瞪,弄不清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去。时间仿佛停滞不前。我每天看着镜中憔悴的容颜思考生命何去何从,对着头上新添的白发思考爱情的力量,对着眼角细小的皱纹思考后半生希望在何方……
一些书本上灰色的理论此时成了我坚强的精神支柱。我大段背诵那些空洞的警句,人生格言,来增强意志。泰戈尔说,鸟儿不能因为第一次飞翔遇到雷雨就怀疑天空,我不过才第二次飞翔遇到雷雨。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上帝如此待我,莫不也要对我委以大任?古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失去苏西,是福是祸,还得由时间来定论。今人说,退一步,海阔天空。我倒真想看看前方无路可走,退后是否柳暗花明,别有洞天……
总之,这段时间我像哲学家一样阅读和思索。我还把这些警句名言写在纸上,贴在床头,像个虔诚的教徒,每天一睁眼,就开始叽里呱啦,念念有词。记得小时候怕打针,总要先背一遍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然后眼一闭,小屁股一撅,就挺过来了。从小我就相信精神的力量,它可以摧毁一个人,也可以再造一个人。
还有孩子,真想留下来,与我相依为命。小生命她有什么错呀,我仿佛听到她在肚子里一遍遍叫唤,妈妈,把我生下来……这以后呢?我虽然可以养活她,可这是在中国,光“私生子”三个字,就足以注定她一生的不幸。不能留。可怜的孩子,妈妈对不起你,你还是返回天堂,做一颗天边的星星吧。
一个人悄悄去医院堕胎。医生警告我说,三十五岁了,还不要,就不怕今后想要也没有了。我心里一阵寒颤,真怕从此再不会有孩子了。可我决心已下,义无反顾。当手术后医生给我看白瓷盘里一摊模糊的血肉,我突然悲恸欲绝,大哭失声,昏倒在地。
我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医生说我是身体太虚,一边给我推葡萄糖,一边要我通知丈夫前来接人。我撒了个谎,说丈夫出差在外就支吾过去。貌似柔弱的我,历来是苦难独自承担,快乐与人分享。看着别的女人身边都有男人陪伴,宝贝似的宠着护着,不时向孤零零的我投来怜悯的一瞥,我心冷如冰。苏西,你现在在哪里?你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夏天,你在抛弃我的同时,还杀死了自己的女儿。
独自坐车回家。没有人知道我刚刚做完人流。一切终于结束,很好,像卸下一件厚重笨拙的冬衣。车子在热闹喧哗的大街上穿行,阳光下,满街的红男绿女像开放的花朵,一派生机,我半眯着眼睛,望着眼前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心里升起久违的温情。我伸出手去,让肌肤感受到阳光的照耀,活着真好,我依然热爱这个闹哄哄缤纷繁杂的世界。
为了尽快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这期间,我还干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壮举。
一,去医院取痣。这颗长在左眼角的小黑痣,很久前就听人说是流泪痣,从前怕痛,一直不敢去割。现在终于机会来了,决心改变这总是流泪的命运。尽管医生说夏天不宜手术,仍一意孤行。一周后拆线,发现痣根还在,于是再挨第二刀,总算彻底根除。
二,去美容院把并不难看的淡眉纹成棕色的柳眉。眉型还行,但两个月后,颜色变红,补一次色,四个月后再成红色。美容小姐的解释是,我的皮肤对红色过敏。
三,开双眼皮,把一双本来就是双眼皮的眼睛,送去再挨一刀。纯属跟自己斗气,拿自己开刀。手术并不成功,痊愈后对照以前的照片,发现不如从前,镜中的那双眼睛怎么看都别别扭扭,不像自己,于是叫苦不迭,痛悔不已,但为时已晚。
总之,我竭尽所能来折磨自己。这就是一九九九年夏天。在这个二十世纪最后的夏天里,我这个灾难深重的女人,无论心灵,还是肉体,都千疮百孔,溃不成形。我面容枯槁,目光呆滞,涂黑唇彩,穿黑长裙,戴一副蝶型墨镜,一头刺猬般的短发,幽灵般出没在这座伤心的城市,游荡在生与死的边缘。
是的,我渴望死去,渴望在死中新生。当冰冷的利器穿过我的阴部在体内搅拌,当尖利的刀子切开我脸上的皮肤,在肉里深深地剜动,当针线在肌肤里往来缝合,当探头带着滋滋的电流,把我的皮肉刺得血肉模糊……我痛得咬紧牙关,浑身颤栗,但心里却涌起巨大的奇怪的欢乐。
我甚至听到有声音在心中高喊,让痛苦来得更猛烈些吧。
第二章活下去
4.单身俱乐部
九月中旬,我应聘进了家新办的市属小报,记者兼编辑。
有一天,为了写稿,我们去参加一个新潮的单身俱乐部聚会,俱乐部的老板黄姐,几年前,当别人正抱紧铁饭碗生怕下岗,四十好几的她,却主动出击,申请下岗。几年来,她的俱乐部以滚雪球的方式发展壮大,并正在成为这座城市越来越多单身男女们的精神家园。这是一个榜样型的人物,不怕下岗,挑战自我,勇于进取。报纸喜欢,社会需要。我有信心弄出一篇好稿来。
黄姐确实是个气质不凡的女人,热情开朗,跟谁都见面熟。她主持聚会,自己率先跳了曲新疆舞,身边的同事猴子要我猜黄姐的年龄。我仔细打量正在舞池中旋转的她,想了想说,“四十多吧。”
“五十。”猴子说,“我们上周刚为她过了五十岁生日。”
我大吃一惊。想起身边那些五十岁的女人,心安理得步入了老年妇女的行列。可眼前这个叫黄姐的女人,却活得如此鲜活,充满生机,真不敢相信。
更让人惊讶的是,黄姐身边还有个帅气的小情人。她带着这个名叫阿坤,身高一米八,小她二十岁的外省男孩,从容地穿梭在舞会上,竟没有半点难为情,就像现在社会上有钱的老男人带漂亮的小姑娘一样,天经地义,叫人不得不佩服她的超脱和勇气。
据猴子说,阿坤是广东人,与朋友在解放碑开了家时装店。黄姐就是在逛时装店时与阿坤眉来眼去勾搭上的,这也足以见出黄姐非凡的魅力。直辖后的重庆城,像块诱人的香馍馍,吸引无数怀揣梦想的外地人纷至沓来,使这座偏远的西南山城处处充溢着稀奇古怪的外地口音。阿坤便是其中的一个,卷着舌头,说一口含混不清的广式普通话。
有人在前面唱卡拉OK,有人走进舞池,跳舞。黄姐和阿坤来到我们面前。经猴子的介绍,她像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那样,一巴掌拍在我的肩膀上,“唉呀,你就是吴非,这么乖个妹仔,没有爱情怎么行呢,这样吧,留个电话给我,黄姐一定帮你物色个好男人。”
我有些难堪,我来是为了采访她,并没想要通过她找男人。
近年来,都市居高不下的离婚率,使黄姐们这类俱乐部生意兴隆。只有身临其境,你才会惊讶地发现,那些看上去鲜活明亮的都市丽人,一样有鲜为人知的隐痛。她们孤独寂寞,寻寻觅觅,内心充满对爱情的渴望和对未来的焦虑。这座看上去日新月异的繁华都市,竟四处充溢着幽灵般游荡的痴男怨女。如果把他们深夜里孤枕难眠的哀叹声汇集起来,也许比穿城而过的两条江水更波涛汹涌。真是个不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的世界。
音乐响起,又一支舞曲开始了。黄姐还在忙乎。她穿梭不停,把不够主动的男人,和不好意思的女人拉到一起,像幼儿园阿姨发点心一样,尽量让每一个女士身边都有男伴。
我独自坐在门边嗑瓜子,等着找机会和黄姐聊聊。一个名叫戴玉的女人从黑暗中冒出来,坐到我身边。我们相视一笑,一起嗑瓜子。她坐得很直,穿戴得体,胸脯高高挺起,看样子是坐办公室的。
“这样子跳舞,简直像在混水摸鱼。不晓得有啥子好处。”她目不斜视,盯着里面晃来荡去挤挤搡搡的人们,像在自言自语地抱怨,又像是冲我说。
我转过头去看她,她也正看我,发现是一张不熟悉的脸孔,就问,“你是新来的?”
我点了点头。
于是她把身子朝我挪近了点,探过头来,“时间长了你就晓得了,这里面情况复杂得很,你是新来的不了解情况,得小心点,要懂得保护自己。”
真是一番好心,我很感激地望着她。
她用鼻子轻轻哼了声,不屑地瞟着舞池,倾过身来靠近我,不露声色,“你看,穿黑衬衣的那个男的,说是啥子研究所的,还是个工程师,知识分子,跟俱乐部里好多女的都好过了,像个花花公子,要不得。”
她的目光继续机警地在舞池里搜寻。灯光忽明忽暗,旋转的人群像鬼魅一样闪烁不定。我最终也没看清是哪个穿黑衬衫的男人。
“还有那个徐总,你看,那个个子瘦小,穿格子衬衣的男的。黄姐说是个大学老师,还是博士生,自己有公司,有房有车,好多人都心动了,实际上是个大流氓,动不动就要跟你上床,恶心死了。哼,要我看呀,这里面的男的,没一个是好东西。”
她不由分说地往下讲,“晓不晓得最近流行啥子,我也是昨天才听说的,现在的男人啷个说,老婆没味,小姐太贵,情人太累,只有婚介所里的女人,又好又免费。”
这顺口溜式的都市新民谣把我逗笑了。她却依然严肃,像怀了深仇大恨,继续说,“哼,我们女的认认真真掏了钱,是想来找个可以结婚的丈夫,结果呢,好多男的把这里当成免费的窑子,以试婚为由,睡了一个又一个,要不得。”
“那你怎么还来?”我顺着她的话问,话说出口又担心呛着她。
她嘴角一撇,苦笑一下,“我?我是没办法,黄姐好心,每次都打电话硬叫我来,说有新会员,也许就遇到了。我也不好推脱,就算来给黄姐捧场吧。唉,哪里这么容易呀。这个世界上,好女人太多,好男人太少,就这么简单。”
“没错。”我对此深有同感。
戴玉的爽快让我们一下子亲近了许多。她开始对我推心置腹起来,“我才没那么傻呢,动不动就跟人上床。实话告诉你吧,我今年四十岁了,说出来你也许还不相信,我还是处女。”
我心里一震。四十了,还是处女?!回过头去看她,见她一脸凛然。
“没有结婚,你就是再甜言蜜语,我也决不和你发生性关系。”她有点自得地说,“我要把处女身留给今后的丈夫,也不晓得这错在哪点。以前处了好几个男朋友,竟然因为这个和我分手,你说男人怪不怪。当然,这种男人,分了手我也不遗憾。”
说着她把手里的瓜子壳往空中一扔,像扔掉过去那些不值一提的男人。“我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遇不到好男人,我就单身一辈子,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在事业单位工作,国家公务员,旱涝保收,有房子,福利也好,哼,我又不靠男人吃饭,怕啥子。”
我还在惊愕中。四十岁的女人,单身未婚,还是处女?!在当今这个男人高喊要到幼儿园去寻找处女的时代,简直像天方夜谭不可思议。何况,她还有几分姿色。五官端庄,皮肤白皙,体态丰腴。我想像她二十多岁的样子,应该也算得上漂亮吧。怎么就错过了那个时光呢。
“唉,别提了。”回忆过去,她似乎很痛心。
我听得心情沉重。
两个女人就这样重一句轻一句聊起来,聊我们曾经经受过的来自男人的伤害,聊我们对爱情近乎惨烈的坚守和寻找。我们的温情贤淑无人知晓,我们的满腔柔情无处供奉。我们其实是优秀的妻子和母亲呀,为什么与亲爱的他无缘相逢……
正在悲愤不平,同仇敌忾声讨男人,黄姐笑嘻嘻拉了个男人过来,介绍我们认识,要请我跳舞,我不好推脱,跟着就下了舞池,踩着音乐拍子机械地移动舞步。男人个子不高,但胖瘦还算适中,跳舞时眼睛直勾勾盯着我问,“听说小姐是报社记者,多大了,为什么还是单身?”
音乐太闹,我听不太清,他凑过头来对我提高嗓子,我闻到他有口臭,赶紧别过头去。
跳舞的人多得像在公园里坐碰碰车,不时快乐地撞来撞去。终于跳完一曲,再回到原来的座位,戴玉不见了,在黑乎乎的舞厅里扫了一圈,也没见她的身影,也不知她是不是走了。
那个男人还跟着我,笑眯眯等着我和他说话,再跳第二曲。
舞会结束后,我到黄姐的办公室等她,约好一起吃晚饭。
黄姐的办公室在舞厅的楼上,一张旧式人造革长沙发,老式的办公桌,很简单。我坐在她的座位上,看玻璃板下她压的照片,有单人的,有搞活动时与会员的合影,桌上还有本厚厚的会员登记簿,上面男男女女,姓名,年龄,工作单位,联系电话,征友条件,等等,还贴有照片,有的条件真是不错,有大学文凭的也不在少数。再一看编号,都到四位数以上了。原来还有这么多孤男寡女在寻寻觅觅。
黄姐气呼呼走进来,甩着两手,低声责备我说,“吴非,你啷个搞的嘛。你不该说你在海南呆过。”
“怎么了?”我一愣。
“听说你是记者,人家本来对你很有兴趣。后来听说你在海南呆过,就不愿意了。”黄姐喘着粗气,不无遗憾地说。
原来,刚才被拉来和我跳舞的男人,是黄姐诚心想介绍给我作男朋友的。天啦,我拍了一下头,想起他令人恶心的口臭,我没嫌他,他倒先嫌我,真是谢天谢地。
“吴非,人家是个工程师呢。刚离了婚,没有小孩,工资不低,还有房子。条件算好的了。”
“黄姐!”我猛叫一声,哭笑不得。工资不低,有房子,这就是男人值得骄傲的筹码吗?女人们什么时候沦落到只以物质论英雄,不计其它,将婚姻当做换取某种物质生活赌注的地步?
“算了算了,今后注意就是了,”黄姐笑着拍拍我的肩,安慰我说,“再和别人接触时,千万小心,不要再说你在海南呆过的,你不知道现在的男人很怪,总觉得在那边呆过的女人有点那个。一般的男人,都不愿意找在沿海呆过的女人。除非那些不想结婚的,找来当情人还可以。”
我心里一震。“这么说,我竟成了有历史污点的女人了?”自己怎么就从来没有意识到,问题原来如此严重!
“也不是,”黄姐嘿嘿一笑,把桌子上的东西胡乱塞进随身背的大黑包里,“走,我们去吃饭,反正你吸取今天的教训,今后注意就是了。最好不要提去海南那段历史。”
我跟在黄姐身后,心里又气又冤。怎么就落到这个地步,让一个并没上我眼的男人来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算个什么鸟东西。
然而,我还是第一次无比痛心地看清了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一个形迹可疑也许不太干净的大龄单身女。
请吃饭的,是那个穿格子衬衣,戴玉说很流氓的男人。他叫徐策,小矮个,三十多岁,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博士毕业,据说在一所大学任教,同时在外面开公司。也许是从事高科技开发的缘故,他的长像比他实际岁数显老,精瘦,戴一副金边眼镜,有些秃顶,黄姐叫他徐总。大家也跟着叫他徐总。一起前去吃饭的有黄姐,阿坤、我,还有徐总在俱乐部里交的女朋友王兰。
奇怪的是,跳舞时,他并没有和王兰在一起。黄姐悄悄对我说,“徐总就是这点不好,两个人都好了一年了,他还说时机不成熟,不愿在俱乐部公开承认他们的关系。也不晓得肚子里打的啥子鬼算盘。”
想起戴玉对他的评价,我对这个有着博士头衔的徐总没多少好感。现在的男人,仅有几个钱倒罢了,如果再披上知识分子的外衣,使起坏来,更叫人防不胜防。倒是身边这个一身素装的王兰让我生出好感。她有着前几年日本影星山口百惠似的恬淡清纯的气质,也是那样的一头短发,言语不多,面带微笑静静地望着我们。
在知道我是报社记者,准备写黄姐时,徐总兴奋了,鼓起一双有些浮肿的眼睛对我说,“对,你该写写我们的黄姐,没有她,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
说完大家都笑了,他给了我一张名片,说有机会,欢迎去他公司坐坐,他有精彩的故事讲给我听。他那双躲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不时投过来一道大胆的眼风,那是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原始的目光。真是个奇怪的男人,守着身边漂亮的女友,还对别的女人三心二意。我扭过头去,装着对他的眼光视而不见。
大家扯东扯西,不知怎么说起戴玉。黄姐皱起眉头不屑地说,“这个人,总拿她老处女的招牌四处炫耀,这有啥子光荣的嘛,也不晓得她在为哪个守节。都啥子时代了,真是。”
“她是不是神经有毛病呀。”徐总一脸神秘,“有两次我和她说话,想介绍朋友给她,她竟然开口就说,不要打她的坏主意,我怀疑她是心理变态。”
“我看也是,”黄姐说,“做女人哪里做得那么苦嘛,还剩几年的时光了,还在那里干等。我早就给她说,结婚的老公要找,临时过渡的情人也要找。女人长期没有性生活要不得,你看她脸上的皱纹,比我还多,她不信,还怪我教她学坏。唉,这个戴玉呀,我看她是傻到家了,一辈子就一眨眼的工夫,她还以为有多长的日子似的。”
黄姐说话有点夸张,戴玉五官端正,脸上皮肤白皙光滑,一副日子优裕保养得当的样子,并没有多少皱纹。
“怎么你们都相信戴玉是处女,我就不信。你们有什么能证明,不过是听她自己瞎说。要不我们私底下打个赌,黄姐派个高手去搞定她,看她到底是不是处女。是处女我输给他一千块。但事先不能告诉他,要见红呀。”徐总笑着说。
大家又嘿嘿地笑起来,为这个新奇刺激的点子叫好,只有坐在对面的王兰不动声色,抿嘴浅笑,眼睛像猫一样机警地转来转去。
吃完饭,徐总还算地道,开着车,几个区转圈,挨个把我们送回家。
黄姐突然悄声问我:“吴非,你英语好不好,最近有个朋友从美国回来,我们可能会合作一些新业务。”
“怎么,你还想把俱乐部搞成跨国公司,给我们找老外不成?”徐总耳尖,回头来笑黄姐。
“啷个又不可以嘛,内销不成,转出口,没准还能卖个好价钱。”黄姐昂起脖子来,答得理直气壮。
5.撞上来的男人
有一天,报社娱乐版的编辑突发奇想,在版面上搞非常男女派对,东拼西凑,临时差一个单身女士,硬拉我去充数,算帮忙救急。没想到几天过后,与我搭档的那位男士竟打来电话,要邀请我出去喝茶,也算大家有缘一场。我想,反正一个人回家也没事,认识认识也不妨。
我们约到下班后在报社附近一家茶坊碰头。他拿份晚报在左手,当暗号,我拿份晚报在右手,去了,像电影里特务接头的镜头,心里觉得好笑。远远地,我就看见他在茶坊门外走来走去,高大,健壮,形象还将就,就不再迟疑。
也记不起具体都聊了些什么,在海南呆过的历史还是不可避免地漏了出来,对方没有流露出我意想之中的不屑,反倒显出浓厚的兴趣,说他也曾有过南下闯荡的梦想,可惜没有实现,于是我暗中感到庆幸,话题就热闹起来。饿了,我们各自要了一份印尼炒饭,吃完还有些意犹未尽。
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皮肤白皙,看上去干净清爽,礼貌谦和。分手时,望着他在夜幕中离去的背影,我不自觉地开始遐想,这个男人不错,老师,可能会穷点,但单纯,工作稳定,还有,他没有因为我到过海南而对我另眼相看。
我预感到我们之间也许会发生点什么。
果然,几天后的一个黄昏,他打电话来邀请我去卡拉OK厅唱歌,我欣然前往。
卡拉OK厅里灯光迷离,我们先点了几首歌唱,然后开始跳舞。有人在台上唱一首名叫《味道》的歌,这首歌触动了我,使我突然怀念起苏西来。想到与他分手的种种,不觉心头一酸,眼睛一闭,泪水就涌了上来。
在音乐忧伤的旋律中,我感觉身子像一片落叶,在风中无力地飘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时,自己正软软地依在一个男人的怀中,他高大健壮,一张陌生的脸在对我微笑。
这个名叫东风的男人,就此闯进了我的生活。他是一所郊区中学的数学老师,与寡居多年的母亲生活在一起。他高大白净,像个真正的北方男人那样魁伟,而事实上他只有一半北方血统,母亲是北京人,父亲是重庆人。他的外表给人很好的感觉,像个看得上眼的居家男人,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圆,看多了在外风流挥金如土的成功男人,东风这种单纯朴实的居家男人也自有他的可爱之处,我没有多想,很快就跟他混到一起。
周末的下午,我们坐车去郊外他学校的家里。学校在南山脚下,很有点世外桃源的感觉。站在他们家那幢三层楼的旧楼房前,能看见山坡下的花溪河水。我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这里的绿树环绕,鸟语花香。
开门进屋,东风的母亲在里屋弹钢琴。初秋的阳光照在窗外的老黄桷树上,一些斑驳的光影在窗玻璃上跳跃,由于有浓荫遮挡,屋子里的光线很黯。而东风的母亲肤白如雪,穿一件乳白碎花的绸衫在弹钢琴,那首《秋水伊人》的曲子就从她手指的律动中滑落出来,仿佛天籁。她独坐屋角,像黑暗中的一颗明珠,令我一时哑然,双目生辉。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琴声里,东风在门廊里探进头去,叫了声“妈”,也没把她拉出来。转进旁边自己的房间,东风向我抱怨道,“你看,我妈就这样,整天神经兮兮的。”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类母亲形象。优雅而诗意。不爱下厨,不爱家务,喜欢听音乐,读小说,弹钢琴,看录像,吃汉堡包。这个出生京城书香之家的女儿,当年只因爱上一个家里反对的男人,私奔到重庆,从此与京城的娘家一刀两断。只可惜红颜薄命,她生下东风不到五年,丈夫就去世了,从此漫长的一生,都靠反复咀嚼这段短暂的爱情而度过。
我开始为东风的母亲惋惜。想她近七十的年纪,还如此仪态万方,风韵非凡,年轻时不知怎样倾城倾国,艳惊四座,也不知有多少男人曾为她梦魂牵绕。这引起东风的共鸣,他的抱怨由此生发开来。
“是呀,”东风哀叹说,“我也说过她,怎么就不再找个人结婚。可她,唉,机会一大把,算是傻到家了。”
我在心里盘算,丈夫去世时,她的年纪应该和我现在的年纪相近,不算太老啊,为什么她会孤独一生,是因为她心中真正的爱情已随着爱人的离世而死亡,难道她就不惧怕肉体的孤独?和她相比,现代人再难有这种执著的坚守,我们更愿意闭了眼睛去忘掉痛苦,睁开眼睛在短暂的人生里去寻欢作乐,得过且过。
房子很小,东风宁愿挤在母亲狭小的两间屋里,而把学校分给自己的那套房用于出租,每月赚两百块房钱,都是些过时的旧家具,厨房搭在阳台里,卫生间又破又暗小得转不过身来。我已不习惯这样的居住环境,但东风的母亲却让我对这里的破败景象视而不见。我甚至还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有一天和东风结婚,生一个像他妈妈那样肤白如雪的女儿,她教她弹钢琴,听音乐,读小说,也是一种不错的生活。
东风把他房间里惟一的板凳让我坐,自己躺在床头,不满地唠叨,“最让人想不通的是,母亲有个中学同学,一直对她有意思,她竟对人家不冷不热,后来人家是厅级干部了,还时不时打电话来。几十年了,她就没感动过,就知道想我那死去的爸。你说,人都死了,也帮不了你什么,还费那么多心思去想他干吗?还不如找个活着的实惠。可她就是不听。唉,我老说,妈,你也太自私了,不为你自己,倒是为我想想呀。有个当官的老子,儿子怎么也好混些,不至于落到现在这地步,可她……”
东风并不像我想像的那样简单,这个郊区中学的数学老师,当年高考落榜,是顶替母亲退休才被安排进学校的。他先是打杂,后来费些周折,参加自考,教师进修,才取得教书资格。虽然终于站上讲台,可学校是个论资排辈讲文凭的地方,他与正规大学毕业分配而来的教师到底有些不同,在分房、调工资等诸多切身利益问题上,就矮下一截,于是满脑子都是对自己身份的自轻自贱,对外面花花世界的向往和憧憬,对金钱和权力的顶礼膜拜。他平静的外表下面,其实深藏了一颗异常躁动的心。
当然,这些都是我们相处以后,才慢慢显露出来的。
傍晚,我们外出散步,东风带我去看校门外那片建筑工地。站在教学楼前的石梯上,可以一眼望见校外的商业街道,那些由从前的居民房子改建的临时门面,卖些学生必需的文具用品、小吃、杂货等等。现在的中学生越来越有钱了,小贩们的眼睛都盯着他们的衣兜,千方百计要把那些叮当作响的钱掏出来。一些附近的居民也不甘示弱,大筐小筐背些五香豆腐干、香辣肉串,沿围墙摆成一长串。这是个诱人的市场。学校当然也不甘人后,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干脆推倒了围墙,决定自己建一条规整的商业街。
东风的计划是,在这条即将建成的商业街上租间门面,经营什么还没想好,反正到时候看,什么赚钱就做什么,关键是有个自己的生意,找个人守店,自己有空就来转转,到月底来扎账收钱,当个潇洒的跷脚老板,虽不能赚大钱,但细水长流,平常的开销也会活泛些。
我觉得东风把这事想得太简单了,租个门面下来,每个月不低的租金,就靠学校的几个学生,能赚多少钱?如果生意不好,也许忙来忙去,不过帮学校挣门面钱,再惨点,连门面钱都挣不回来的可能也是有的,到时候才是猫抓糍粑,甩都甩不脱。何苦去找那苦吃。
当然,更重要的是,我已对赚钱失去了热情,我们沿那片建筑工地往外走,我说,“东风,到时候哪个来帮你守呀,一个摊子,是一点也离不开人的。”
“也许我妈,或者请人……”
“你妈。”我白了他一眼,“也亏你想得出来,你妈那么不食人间烟火,会来帮你守摊摊,整天为了几个小钱跟别人赔笑脸。”我不相信东风的母亲会出来帮他守店面。
“实在不行,就请小工吧。现在的下岗工人那么多,还有从农村出来的打工妹,一个月两三百块钱就打发了,好大回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摇了摇头。请小工,又是一笔开销不说,这个人是不是会贴心帮你也成问题。
我们坐在街边吃麻辣火锅。重庆的火锅是我百吃不厌的美食,一锅红油翻滚的汤里飘出诱人的味道,人还没走拢,口水就在嘴里打转。这郊外的小城之夜也跟重庆所有的其他城区一样,四处火锅飘香,两三张桌子在街边一摆就成阵势。一旁的发廊透着紫红的光,几个浓妆艳抹的发廊妹穿着敞胸露乳的黑裙,坐在门口东张西望。
想起还有篇没有完成的采访稿,不经意提到工作中的烦恼。本来是个自由散漫的人,为了疗伤而拼命工作,竟无意插柳,深得报社老总的赏识,要提上去负责重要的新闻口岸。这对从小患有恐官症的我不啻于惹火烧身。那些装腔作势的官们从来都让我避之惟恐不及。我对东风唠叨,“就是一个跑社会新闻的小记者都让我招架不住了,还让我去跑机关,跟那些当官的打交道,真不想干了。”
以为对方会心疼地说一声,不想干就不干吧,没什么大不了。不料对方一听,竟两眼放光。“干,怎么不干,这是个好机会呀。多结识几个当官的,没准哪天机会就来了。这是个信息和关系的时代,你还是在外面闯荡过的人,怎么反倒糊涂起来了呢。”
有那么一刻,我盯着他的小眼睛一动不动,直盯得他两眼发怵。他摸不清我的真实思想,只尴尬地一笑,“你怎么了?”
我收回自己的眼光,说了声没什么,顺手将一串金针菇丢进锅里去烫。
他盯着我,确认我是没有领会他的意图后,继续说服我。
“你想想,这个世界,为什么有的人飞黄腾达,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有的人却默默无闻,尽受欺凌,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关键的问题就是,一些人有权有钱,而另外的人却一无所有。吴非,自从我认识你,我就知道,我刘东风时来运转了。你在外面闯荡多年,有人缘有机会,而我呢,有精力有智慧,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拧成一股绳,我们将是世上最佳的黄金搭档,到时候不愁我们翻不了身,也不愁我们没钱花。”
这个人,我活得自由自在,什么时候需要翻身,什么时候愁钱花了?我心里一紧,白了他一眼,就扭过头去,不想再听他自以为是的高谈阔论。
这是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可惜我已不再是野心勃勃的女人了。
6.秋天,一个无聊的下午
两个月后,我辞去了报社的工作,赋闲在家,当了一名自由撰稿人。
我很喜欢这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工作,没有人管,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高兴了,把自己打扮得稀奇古怪,约上些半生不熟的朋友出去东游西荡,吃吃喝喝,挖些别人的情感故事,绝对隐私,回来稍加润色,就是篇通俗杂志供不应求的稿子。这类稿子的稿费高得惊人。一个月上一两篇,就顶得上报社干一个月的工资。不高兴了,三五天足不出户,把自己关在家里,看书,听音乐,随心所欲,写些想写的东西,也是一份不错的生活。
况且,我还有笔数额不低的存款垫底,我完全可以轻松地生活,干自己喜欢的事情。
当然,另一方面的原因是,时间已帮我走出那场痛心疾首的情感阴影,我已经能够比较平静地面对往事,想起苏西时也不再流泪,我不用再凭借任何外界的力量来麻痹自己时时隐痛的心。
和东风的关系,随着对他的了解而逐步冷却。我心里明白,这是过渡时期必定出现的男人,或者东风,或者西风,靠着他,我才得以较快地走出失去苏西的阴影。谁说过,治疗失恋的最好方式就是迅速恋爱。只有一桩爱情才能拯救另一桩爱情。至于能走多远,则另当别论。但东风很快就让我失望。他对我辞职一事大加抱怨,责怪我不会利用关系,我也因此觉得他太势利钻营。几次短暂的接触后,我开始为自己的轻率而后悔。这个男人,身上有太多让人不安的东西。
记得他第一次到我家,就像个敏感多疑的侦探,在屋子里东张西望。我去一趟卫生间,他就迅速翻遍我的抽屉,连和前夫的老影集、角角落落都不漏过。等我发现东西被人动过,问他,还不承认。卧室里平时没人来,存折和现金都随手扔在床头柜里,还有张和苏西在天涯海角的合影,从梳妆台上撤下来,也随手扔进抽屉,没再管它,却被他发现了,憋了半天,酸溜溜地说,“你的历史不简单呀,到底有过几个男人,照片保存得好好的,还在怀念他们呀?”
“你翻我的抽屉?”我生气了。
“没……有,”他支吾着,实在赖不掉,就改口说,“我不过想找点东西。”
“找东西也该先打声招呼,哪有随便在背后翻人家抽屉的?”这个人不懂得尊重别人,心里阴暗,我顿时觉得厌恶。
我开始为自己的轻率而后悔,引狼入室,遇人不淑,是女人最大的悲哀。
秋深了,日子显得寂寥而悠长。
我慢腾腾从屋里出来,走过一个个麻将摊,一条条马路,去见东风。
我们沿那条林荫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东风建议说,“现在时间还早,干脆陪我去南岸看个朋友吧,晚上我请你吃麻辣烫。”
我想反正没事,在家也闷了两天没出门,走就走吧,到哪儿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个人陪我走走,说说,这就够了。
我们坐上去南坪的公共汽车,最后一排。东风兴奋地告诉我,他最近认识了几个新朋友,张镇长、李主任,都是附近农村的小头目,也许他会因此有个新机会。根据中央最新政策,农村将搞大规模的退耕还林工程,即减少部分耕地,种成树林,以控制日益严重的水土流失,改善生态环境。他准备加深与几个农村小头目的联系,请他们吃吃喝喝,到时候能承接一部分种树植林工程,成功了,怎么也能赚上一笔。
又不是前几年,什么人都可以揽工程,做“川川”生意。现在的市场逐渐成熟,谁还会那么傻,让一个数学老师在中间赚一把?我白了东风一眼,看他情绪高昂,话到嘴边却停住了,懒得泼他的冷水。
东风满脑子做生意发大财的梦想。他说得眉飞色舞,眼睛放光,一亩地多少树,一棵树多少钱,他以他精于算计的数学老师的思维,设计他未来的辉煌前程。我听得淡心无肠。我在想黄姐俱乐部里的事,她最近开展的电脑交友新业务,几次打电话来,让我去参加、上网、找老外,可我,一个大学中文专业的毕业生,出国去能干什么呀?还有,那个叫徐总的男人也打来电话,要约请吃饭,也不知安的什么心……
东风还在畅想他的发财梦,如果顺利,校门外的商品楼明年春就竣工了,已和校领导谈了,看来要一间门面问题不大。这边,与几个农村小头目的关系正在进行之中。说着说着,就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现在的关系,不过是拿钱去铺路,请吃饭,请唱卡拉OK,请蒸桑拿,请洗脚……花样百出,最后能不能拿到工程,就看手中甩出去的子弹够不够火力。小头目已发出话来,东风,够哥们,到时候不会不关照你的。可自己教几年书,就那点积蓄,洗两次脚就没有了,现在还真有点为难呀……”
我敏感到他也许想开口向我借钱,话到嘴边又停住了。可这种事,根本就是拿钱去打水漂。我佯装不懂,继续盯着窗外,并暗下决心,就是他开口也不借,拉爆正好。
“现在,如果我手头有一万块钱现金,这事就好办多了。”他说。
他瞟我一眼,以不屑的口气摇头叹息,好像在说,这点钱算什么,有点虎落平川阴沟翻船的遗憾,我不帮他真是有眼无珠。“没有投入,难有收获呀,”他最后意味深长地一语双关。
我立场坚定,不为所动。我可不指望在你身上收获什么。
我们在南坪的一条小巷里乱转。东风想找的人,原来是几天前坐公交汽车时搭讪认识的,一个在重庆做服装生意的外地人。出门时没有多问,现在才知道,为这么个坐公交汽车搭讪搭上的陌生人,也值得大老远跑一趟。我埋着头,懒心无肠地跟在后面。我说东风你也真是的,什么人都去搭理,去网,坐一趟公共汽车,也网个朋友。赶明天,去市场上买菜,再网个卖大白菜的。我可没闲心再陪你了。
他“嘿嘿”一笑,讨好地伸过手来挽我的腰,煞有介事地说,“别小看这些地方,公共汽车,就是菜市上,没准儿也藏龙卧虎,能人多着呢。特别是这些外地人,虽然看起来瘦不拉几,其貌不扬,说不定也腰缠万贯。今天要见的这个赵总,就是一家服装公司的重庆总代理。这样的人,多网几个也没什么坏处,现在是信息社会,说不定哪天,哪个人就会带给你财运。”
在东风的眼里,认识的人越多越好,管他三教九流,七姑八嫂。他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蜘蛛,整天窜来窜去,期盼着靠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结成一张网,哪天能为他网条大鱼。
我有些不耐烦。雄心勃勃的东风,连同他高大的身躯,在我眼里委顿下来。我对我们的关系彻底心灰意冷,看来再接触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光景。想到这里,我心里难过极了,为东风,更为自己。怎么就落到了这种地步!
开门的是个小个子男人,精瘦,听口音,是浙江一带人。里面还有个男人,东风叫他赵总,正光着脚,蜷在沙发上看电视,是一间很简陋没有装修的房子,一张办公桌,一台电话,墙上挂有营业执照,也看不清写的什么,一扇半开的门,里面黑乎乎的,是货仓。
因为对东风的失望,我冷冷地坐在一旁,任他们天南海北在聊天,自己只盯着电视,心也跑得远远的不知在哪儿游荡,只暗暗盼着,快点结束,想走。
终于挨到吃饭的时间了,一个男人站起来,蹲到墙角,守着地面的一只电饭锅,一些中午吃剩的饭菜,和几只没有洗的碗,要留我们吃晚饭。我执意要走,东风才勉强起身。相互都留了更详细的电话和地址。这次见面,东拉西扯了那么多,归纳起来,主要意图只有一个,那就是,如果东风能发现什么单位需要制服,可以找他们联系,由他们的服装厂供货。事成后,东风可以从中提成。
门外,天色已暗,东风兴致勃勃,似乎发现了一个新大陆,他兴奋地盘算着,怎么利用这个关系赚上一笔。
“吴非,其实你也可以留心,你从前当记者时的那些关系可以用一用,没准我们真能做成一笔。”
我停下脚步,望着他,一股寒气袭遍全身。
我想对他说,“东风,我对挣钱已没有兴趣。尤其是挣这种钱。”但我没说出口。我不知道怎样向他解释自己的感受,那样强烈的失望。我们两个,一个要回归,一个要出发,怎么能走到一起!我的话,就是说出来,他也怕是不懂。
两个人各揣心事,走出了小巷,都有些饿了,就坐在路边火锅店吃麻辣烫。天色彻底黑下来,不远处的长江大桥亮起一串好看的路灯,又一个迷人的山城之夜。
酒足饭饱后,东风伸过头来,笑眯眯瞪眼问我,“下一个节目呢?”那意思是,今晚我们去哪里过夜,我城区的家,还是他郊外的学校?这是我们通常的日程。只听我的一句话,两个大龄的孤男寡女,就脱光衣服,在疯狂的做爱中用肉体的刺激麻思想,在精疲力尽中忘掉现实的一切,忘掉明天,忘掉那些让我们痛苦不安的梦想。
但是现在,我对这也没了兴趣。我叫来服务员,边付账,边对东风说,“我累了,想回家休息。”说罢我起身走了。
东风追上来。他猜错了我的心思,以为我抢先付账是嫌他穷,他要努力给我看。他一把拽着我的胳膊,愤愤不平地对我说,“吴非,你得给我时间,你看,我们现在有的是机遇。刚才我就想了,也许,我可以去找我妈的那个同学,就是一直对我妈贼心不死的那个老干部。我对你说过的那个。我想请他看在我妈的面子上,帮我一回,就这一回,也就费他一句话,他们随便哪个下属部门订一批制服,我们就能赚上一笔。”
我觉得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在搅我的心,好痛。我捂着胸口,用了极大的耐心,温和地说,“东风,我觉得我们不合适,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吧。”
他一脸惊诧,不知自己错在哪里的委屈。“嫌我太穷?”他问。
“跟穷无关。”我冷冷地说。
“那是什么缘故。论长相,我也长得不错呀。”黑暗中,他的眼睛像林中的豹子眼睛一样尖利。
“不,不,跟长相也无关。”我开始摇头。
“那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不赌博,没任何不良恶习……”他急得眉眼都皱成了一团。
真是越扯越远。我闭了眼,不敢再看他尖利的眼睛。
“那到底为了什么,你就不能告诉我。”他用力抓着我的双肩,目光狰狞。
“你……太浮躁了。”终于忍不住说出来了,可自己也觉得没有底气。
“哈哈!”他松开双手,转过身来大声冷笑,“只有嫌男人不会赚钱的女人,今天才知道,还有不喜欢男人有理想有追求的女人,那好,我整天知足常乐,守着那几百块钱死工资,你会高兴,也行呀,我又何尝不愿意呢,多轻松,闲了喝喝茶,打打麻将,谁又懒不来呢。”
我无言以对,怔怔地望着他。东风你没错,近四十的男人,家没有,钱没有,一间房子还又小又破,你也不容易呀!你顶着压力,为了梦想,不辞辛劳,四处奔波,你又错在哪里呢?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虚,逮着机会跟上来说,“让我们再试试吧。”他几乎是在哀求。“我们在一起其实挺好的,想想我们在床上的情景,你不是说过我很棒吗?”
我很坚定地摇摇头。
7.徐总的房间
徐总再次打电话来,是几天后的一个下午。
“吴非,今天能不能赏光出来吃饭呀,我有伤心的故事要告诉你,可以供你写一篇催人泪下的稿子。”
那阵子刚好有稿子在《知音》、《家庭》等杂志上发表,高额的稿费刺激了我写通俗故事的热情,拿着电话,我犹豫了两秒钟,望望对面厨房里已备好的晚餐,母亲打完麻将回家后,放进微波炉热热就可以吃,就答应了。
事实上徐总的动机不言自明。那天一起吃饭时他的眼神就不太对劲,竟敢当着女朋友的面向别的女人递眼风,这胆量不得不让人佩服,也可理解为他对女朋友的满不在乎。这个单身俱乐部里的当红男角,以他显赫的大学教师身份,和不薄的家当,像中秋的月亮,被众多的单身女人们包围和瞩目。但老处女戴玉却骂他是流氓,一只披着羊皮的狼。漂亮的王兰与他保持着忽明忽暗的恋爱关系,现在他又因一面之交,开始打我的主意,这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呢?
说不清为什么冒险赴约,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在花卉园门口等了约两分钟,就看见那辆黑色桑塔纳向我开来,他的金丝眼镜在车窗玻璃背后一闪,车门开了,我钻进去,坐定之后的第一句话就问,“王兰呢?”
他咧嘴笑了笑,朝我摊开双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说,“拜拜了。”
“不会吧?”我显得大吃一惊的样子。尽管这早在预料之中,但还是觉得突然。毕竟不久前我们还在一起吃鹅卵石鱼鳅,当时他们的关系看上去虽并不很热络,但也没有多少分手的迹象。由于有戴玉铺陈在先,我对他们有今天的分手也不难理解。
车子绕过喧哗的市区,往一片宁静偏僻的开发区驶去。他说先带我到他家里去,他美国的朋友刚给他带回上等的巴西咖啡,想来想去,只有我是最合适的人选。听音乐,品咖啡,然后在咖啡和音乐混合产生的幻境中,慢慢敞开他久闭的心扉,让一个个伤情的故事流淌出来。
我感觉自己正走向一个美丽而危险的陷阱,下意识摸了摸出门前刚换上的紧身牛仔裤,一件胸前没有开口的灰色套头羊毛衫,这些都是我身体的屏障,为异性的侵犯设下层层路障。
徐总在学校有一套两房一厅的住房,是享受学校的住房补贴购买的,用于上课教学接待学生之用,就像他的工作室。另外,他还在郊区为父母买了一套房,外带一间小门面,将乡下的父母安置在那里。这套远离学校的豪华花园住宅,是他自己的另一处私人寓所,一年前新买的,绝对豪华装修。宽敞的客厅,落地玻璃窗,进口组合音响,浅灰色暗花地毯,玫瑰红的真皮沙发……大胆的色差对比使这间屋子显得热闹而华丽,也许是过于空旷,或者不常住人的原因,房间里有一股阴冷的寒气,一些女人喜欢的小饰物布娃娃丢得四处都是。
他扭开音响,拿出精美的杯子开始冲咖啡。音乐是我喜欢的,保罗·西蒙的《寂静的声音》,这略带忧伤的旋律为这间华丽的客厅注入了伤感和优雅的气氛,我不动声色,仔细打量这间神秘气派的房间。卧室帘幕低垂,隐隐透出张硕大的床,几只绣花的布拖鞋胡乱丢在一旁,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性爱,我想像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幕幕情景,笑问,“徐总,这屋子怎么到处是女人的气味,是不是有好多女人在这里被你金屋藏娇?”
他把冲好的咖啡放在茶几上,拍着自己有些秃顶的脑门苦笑了,“天啦,吴非,你把我看成什么男人了,真是冤枉。这里除了王兰住过,连一只母蚊子也没来过。现在连王兰也走了,我又成了苦命的男人,哪里有你说的那样潇洒。”
他端起自己的那杯咖啡,撮着嘴,轻轻抿了一口,“现在的社会,男人分五等,我是最可怜的末等男人,你知不知道?”
这我没听过,竖起耳朵听他说,“一等男人家外有家,二等男人家外有花,三等男人家外找花,四等男人去找野花,五等男人,下班回家,老婆不在家。我呢,是末等男人,没有家也没有花。你说我可怜不可怜?”
又是一段都市新民谣。这座城市,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民谣像雾气一样四处弥漫,简单的句子,还押着韵,说起来朗朗上口,却形象地概括出当今社会的某些不良风气。
我笑了,笑的时候心里其实很难受。男人们都成这样了,女人们到哪里去寻找爱情和家园?
我端起咖啡,一股醇香扑鼻而来,确实是上好的咖啡。他笑眯眯走到我身后,双手就往我肩上搭。
“跟我说说王兰吧,昨天我还碰到她,她看上去挺伤心的。”我侧身让开。
“真的?”他一下子被勾起兴趣,放下手来瞪眼问道,“你在哪里碰到她?她不是说要去深圳吗,说是把茶楼都盘出去了,还没走呀?”
事实上我并没碰见王兰,我和王兰的关系,仅止于在黄姐俱乐部里几次不多的碰面。但我装出真有那么回事的样子。“徐总呀,你把人家伤得够惨的,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吗,上次还听说你们快结婚了。大家都为你们高兴,等着喝你们的喜酒,没想到真的吹了。”
往事被勾起来,他往旁边的沙发上一倒,望着我,似笑非笑,独自念叨,“王兰,王兰,唉……倒是个好女人。”
“真舍不得,就把她找回来。”我说,“遇到一个中意的人也不容易。”
他盯着茶几上剩下的那只孤独的咖啡杯,摇了摇头,“这次不行了,我彻底伤了她。”
正如黄姐所说,他们是在黄姐的单身俱乐部里结的缘。那是一年前的事了,二十八岁的王兰刚离婚,独自带着年幼的女儿,经营着一间小茶楼。(至于她为什么离婚,据说是前夫偷了茶楼的营业款,去歌舞厅充老大,找小姐,被王兰发现后,仍不思悔改,如此等等。)离婚后的王兰觉得很孤单,来参加黄姐单身俱乐部联谊聚会,想找个合适的人再婚。凭她清秀的长相,窈窕的身材,不俗的气质,立即被徐总盯上了。那时候徐总已是俱乐部里的老油子,女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总是以不满意为借口,直到遇见王兰,他的寻寻觅觅方告一段落。他们不久就开始了隐秘的地下同居。
“她真的算得上优秀女人。”徐总躺在沙发上感慨说,“每天茶楼这边两头忙,还两不误,茶楼被她管理得井井有条,生意红火,这边房子还收拾得干干净净。她爱进厨房,烧的菜也好吃,特别是她烧的红烧鱼,嘿,不摆了,现在一想起就流口水。她还爱听音乐,兴趣广泛。总之,她不仅人长得漂亮,还温柔体贴,聪明能干,下得厨房,上得厅堂,床上功夫也无可挑剔。”
说到床上功夫,徐总嘴角带了丝暧昧轻佻的微笑,并没有半点难为情。
“如果真要选择结婚对象,王兰正符合一个男人对妻子所有的梦想。我身边所有见过她的朋友,都对她评价很高,唉,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一再伤她,不想结婚,也许是因为她有个女儿?或者,她文化不高?其实我很清楚,接触过这么多女人,像王兰这么感觉好的还真不多。也许我这一辈子也再难遇到第二个了,但说句实话,要和她结婚,过一辈子,我还是不太甘心。”
他苦笑着摇头,再次端起咖啡。
“也真是!”我望着眼前这个精瘦的男人,迷茫了,猜不透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放弃,不舍;结婚,不甘。也许,是因为他事业的成功,导致外面选择太多,诱惑太大的缘故,他的心还没有在外面野够?我把玩着温润细滑的咖啡杯,暗想。
他没有看我,把冒着热气的咖啡杯捧在手心,继续自己的思路。
“以前我交过不少女朋友,她们和我在一起,总是要我买这买那,我也习惯了,无所谓,花的不过是些小钱。只有王兰,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大部分花销都是她出,为这个家买这买那。你看,里面的床单,桌子上的花花草草,落地窗前的逍遥椅,厨房的那些杂七杂八,都是她买的。她也并不富有,不过一个小茶楼,还要养女儿。她是真的很爱我,一心全围着我转。可我,一年多了,连这套房子的钥匙都没给过她。她回来早了,就站在门外等我。有一次她等了近两个小时,买回来的活鱼都死了。可她从来也没有抱怨过。她性情太温柔了,好像满怀信心,等我终有一天会明白她的好来。她还为了我,狠心把女儿送到男方去了……她真的为我做了很多,可我还是一再伤她……唉,不说了,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好对不起她。”
他摘下眼镜,仰脸望着天花板,一只手用力揉搓着两眼,脸上有一种少见的悲悯。看样子是真的后悔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把她找回来呢?”我不太明白这个男人的爱情。
他有些泄气,“这事以前也发生过,她一气之下,卷了自己的衣服就走,可没过几天又突然回来,像小猫一样蜷在门口等我。但我知道,这次不行了。她是真的对我死心了。”
“那天,她又一次提起结婚的事。她说她不喜欢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我生气了,我说两个人在一起,相爱最重要,结不结婚只是形式而已,有什么要紧的。我最后明确地告诉她,至少近几年内我不想结婚。她还傻乎乎问我要再等多少年,我那个气呀,唉,也不知道她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那么聪明一个女人,怎么就看不出我的真实想法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气呼呼告诉她,不想,永远也不想结婚。当时正好有朋友约出去喝酒,我说完就转身走了。不巧的是,这天她洗衣服,从我衣袋里发现了避孕套。没错,我们之间从来不用这个。我回来后向她解释,说这种事情跟感情无关,不过几个朋友在外面玩玩。那天她非常平静,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再不让我碰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天亮后我起床出来,发现她已收拾东西走了,连纸条什么的也没留下,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完了。果然,几天后听说她把茶楼盘给一个朋友,准备去深圳发展。我知道,她对我是彻底死心了。”
他脸色凝重,把摘下的眼镜重新戴上,盯着我一会儿,又笑开了。
“当时我暗自高兴,松了口气,像得到了解脱,放心大胆去和几个早就垂涎三尺的女人混在一起,可没过几天,我就开始难过了,我甚至开始想她,回到家里总觉得她还在,夜里也常梦到她。有一天夜里甚至还被她的哭声惊醒,翻身起床,以为她正坐在床边哭……唉,真没想到会是这样,我从来就不相信什么狗屁爱情,但现在我觉得,也许,我是真的爱她。”
“那就把她找回来,她好像还在重庆。”我也认真起来,为他们的爱情的夭折而遗憾。
他顿了顿,突然哈哈大笑,像换了个人似的。这一笑,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潇洒和满不在乎。“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这样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我望着他头顶稀疏的头发,纳闷地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呀?
“给你说句实话,吴非,有时候我也特想结婚,找个好女人,生个孩子,忙了一天回来,有个温馨的家在等我,怎么也比这空荡荡的感觉好,可一旦真要结婚,我又犹豫了,甚至害怕,我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这样矛盾?”
他的话让我们一起沉思起来。我问他,“你到底在怕什么呢?是怕承担丈夫的责任,怕失去在外寻欢作乐的机会?还是别的什么呢?”
“不知道。”他望着我,摇头。
“唉,我有时想,还是回到旧社会好,一切由父母包办,简简单单,由不得你想东想西。人啦就是怪,不自由吧,不好,可太自由了,也不好。”
他苦笑着,站起身来,在屋中间伸了个懒腰,转来转去,又转到我身边,伸出手来拨弄我的头发,换了个腔调,说,“吴非,你说怪不怪,那天吃饭时第一次见你,我就为你动心了,告诉我,为什么把头发剪得这么短,是不是失恋了?”
我没有理他,伸手要拿开他的手,反被他一把抓住,我故作镇静笑道,“徐总,也许这就是你不想结婚的原因吧,如果结了婚,怎么好再请外面的女人来家里,喝咖啡,听音乐……”
话挑明了,反倒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的笑变得更大胆了。
“也许是吧,反正自从第一天见你,我就在打你的主意,总有一天要把你拿下马。嘿嘿,我有点坏是吧?可也说不清为什么,你让我有了新的冲动,新的激情,而对王兰,我早就没有这种激情了。”
他干脆伏下身来,要吻我。
再不能和他以礼周旋了。我抽身起来往后一退,“可是,徐总,你也得事先问问我,有没有凑热闹的兴趣吧?难怪俱乐部有人叫你流氓,知不知道?”
“不会吧?”他依然涎笑着,身体却退了回去。
“难道我会信口雌黄,冤枉你?”我趁机绕到沙发后面,把玩着手里的咖啡杯,“我听了也觉得遗憾,毕竟,你是个知识型男人。”
他转过身去,在屋里转了一圈,将音响的声量稍微调大。里面在哼唱《斯卡保罗市场》,美妙的音乐与眼前的情景不太谐调,让人不免暗生遗憾。待他再转过身看我时,脸上依然是似笑非笑的满不在乎。“俱乐部谁说我是流氓了,告诉我,黄姐,李丽,哦……我知道了,一定是戴玉。是不是?”
“谁说的并不重要,反正有人这么说,你知道就行了。”我侧身靠在沙发上。
“哈哈……”他突然放声大笑,“你真以为我会在乎俱乐部里的人怎么说我吗?吴非,你好天真,现在的人,最大的进步就是,只在乎自己怎么活,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就是骂我是大流氓,又怎么样呢,我有当流氓的本事,你想当,还没有这本事呢。”
知道不能从我口里套出更多,他索性换了张脸。“对了,好像是王朔说过,我是流氓,我怕谁。能当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流氓也不错呀。”
他又恢复了一脸的春风得意,那种由金钱堆积出来的成功者的傲慢。
这时,撂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他拿起电话,“喂”了一声,转身进到里面的卧室。
我走到落地窗前,掀开窗帘的一角。天色暗下来,楼下是漂亮整洁的花圃,不远处的游泳池还透着寂静的波光。秋深了,没人游泳,游泳池外的草坪间,亮起盏盏欧式路灯。几个身穿制服的保安人员,在花园里煞有介事地列队巡逻。这真是一片美丽安宁的富人区。几年前只在西方电影里才有的景象,现在已真实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时代正在突飞猛进。钱,只要有钱,你就可以过上梦想中的好日子。有时候,你不承认金钱的神威就是不行。
打完电话,他笑吟吟走出来,站在屋中间,意味深长地望着我,一直望得我莫名其妙,浑身发毛,才慢慢向我走近。
“没错,吴非,我徐策就是很流氓,但流氓也有流氓的原则:我从不强人所难。一般的情况是,女人一旦尝到我的好,就舍不得再走开了,知道吗,这也是王兰离不开我的另一个原因。”
他一脸坏笑,凑近我的耳朵,压低嗓音,“吴非,你很性感你知不知道?一见到你,我小弟就自己站起来了。”说着,他一把抓过我的手,向他的下身塞去。隔着裤子,那里面硬邦邦的,像揣了根小玉米棒子。
“别看我个子矮小,人们常说的五短必有一长,懂不懂?你真傻,没尝过我的厉害,只怕会馋你一辈子!好吧,哪天等你想通了,欢迎前来自投罗网。”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松了手,笑嘻嘻转身走开了。他拿起桌上的手机、钥匙,又在屋里东摸摸,西看看,磨磨蹭蹭转悠了好一阵。
“饿了吧,走,我们吃饭去。”他脸上又恢复了平时的镇定,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欲擒故纵,到也符合他一贯潇洒的为人风格。我冷笑。
8.新千年之夜
和东风分手已成定局,我的感情世界再次成为真空。我开始冷静思考一些问题。比如,为什么就那么渴望婚姻?为什么对年龄和未来充满恐慌?如果仅为结婚而结婚,心理是否正常?如果差强人意,是否就会幸福,永不言悔?
如果一直找不到那个想找的男人呢,是否能独自平静地活下去,像世上许多单身女人。像我喜欢的女作家张爱玲,美国诗人艾米丽·狄金森,等等。都是在漫长的孤独中度过一生。孤独着是美丽的,同为女人,为什么别人行,轮到自己,就不行?
我不断地考问自己。
回想大学毕业至今,这十多年来,我好像在精神上就干了一件事,那就是:寻找爱情。对于爱情婚姻,我是个永远的理想主义者。这样的人也许注定要被撞得头破血流,万劫不复。道理我懂,但我没法改变自己。我不能不忠实于心灵的感受,不能不听从内心的召唤。可寻觅至今,人生已半,华发早生,我想找的爱情仍不见踪影。
于是我想到多年前的另一个梦想,那个在东奔西忙中被我闲置一边,却从未忘记的旧梦,那就是:读书、写作。现在,我希望这个梦想能重新托起我。
在初冬来临的那阵子,我就是这样过的。白天,除了帮母亲做饭,陪母亲散步,就是蜷在温暖的被窝里看书。晚上,我打开电脑,拟出写作大纲,想写一部关于女人和爱情的书。我精神抖擞,雄心勃勃,一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架势。可遗憾的是,这样的状态没能坚持到一个星期,人盯着电脑,心就开始发慌,屁股下像有扎人的钉子,硌得我再也坐不下去。我原来并没有我自己设想的那样坚强,也不是一块百炼就能成钢的料。我的生活中缺了点什么,那个看不见的缺口在召唤我,诱惑得我不得安宁,我无能为力,为此我几乎万念俱灰。我实在做不了只要事业的女强人。在这个人人高呼爱情已死的世纪末,我还如此冥顽不化,真是不可救药,看清这点,我感到无比悲哀。
有一天读晚报,无意中翻到一则征婚启事,一名四十岁的离异男子,寻求一位有过感情创伤的女子为偶。对方学历与自己相当,联系地址又是离我住家不远的地方,于是产生了想见见的念头。壮着胆子去了。原来是一家婚介所,工作人员听了我的要求后,让我先缴五十元见面费,第二天再去。没想到第二天见到的男人,让我大失所望。他穿一件皱巴巴的西服,形象委琐,表情极不自然,像被逼无奈才来跟我见面似的,那样子,言谈举止,也根本不像广告上所写的“公司白领”、“部门主管”,整个见面过程很短,他几乎没有开口,都是我问一句,他才答一句,显得十分被动,他甚至说不清他所在公司的具体地址。坐了不到五分钟,他就借口有事要走。我立即警觉起来,他莫不是婚介所找来的“媒子”,怕呆久了会露馅,才要急急开溜?当他临出门时一口浓痰吐在地毯上,我的猜疑得到了证实:这完全是一场骗局。走出大门,我怒气冲天,既恨自己太愚蠢,上当受骗,又恨婚介所太缺德,昧着良心赚黑钱。
回家的路上,我站在树叶凋零的人行道上,仰望灰蒙蒙的天空,流下了伤心的眼泪。从小到大,我吴非都是家里的骄傲,学校的红人,无论大学还是后来工作,从来就不乏追求者,就是不久前远在海南,台湾老板要请我吃饭,也是开辆皇冠在楼下等着,今天怎么竟落到如此悲惨的地步,花五十块钱去见个棒棒一样的狗屁男人,真是我一生的奇耻大辱。
如果不是因为苏西,不是想要有个名正言顺的家,我会不会留在海南,作那个台湾老板的小情人呢?他那幢鹿回头下的海边别墅,也的确无与伦比的舒适和华丽呀!
禁不住含泪问天,还要流多少泪,受多少辱,抵挡多少诱惑,忍受多少孤独和寂寞,才能找到想找的人,建起想要的家?!
星期天,陪母亲去广场散步,无意中遇见一条纯白的京巴狗,一双又大又圆的黑眼睛可怜巴巴盯着我,一下子就被打动了,就像看到另一个自己,弱小,孤寂,无助,渴望被爱。当即把小狗买下,一团白绒绒的小生命抱在怀中,心里竟升起一片从未有过的甜蜜的温情,就像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一腔漫天的柔情才有了着落。
二000年就这样来了,一个崭新的世纪就要开始了,真正的千载一逢,整个世界在为这伟大时刻的到来而欢呼,到处是浓烈得化不开的节日气氛。重庆也不例外,沙坪公园的万人狂欢,朝天门广场的万人歌舞,还有黄花园大桥正式通车……整个城市在欢腾,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人们的笑声。可我却麻麻木木,孤孤单单,时光流逝,青春不再,我实在找不出多少值得欢庆的理由。
旧年的最后一天上午,人还在被窝里,邮差就送来一束鲜花,粉白的满天星,配蓝色的勿忘我,里面夹了一张没有署名的卡片,“永远为你祝福”。是那种独特的钢笔硬书。苏西,我努力忘却的一个名字再次涌上心头,仿佛一支利箭,从世界某个隐秘的角落向我袭来。我再次感觉到尖锐的刺痛。没错,我们曾有个共同的心愿,一起聆听新千年的钟声。现在,他在用鲜花来告诉我他没有忘却。但时至今日,物是人非,还有什么用呢,虽不过半年的时光,却仿佛已成前世,就是怀念和回想也显得骄奢。
男人,让人欢喜让人忧,却是女人一生也离不了的主题。苏西带来的伤痛刚刚削弱,东风又以他独有的执著让我烦恼。
这是个很难缠的男人,一个又一个的电话,总是反复重述一个主题,我就是爱你,忘不了你,怎么办!这话听得我浑身直冒鸡皮疙瘩,却被他说得声情并茂,跟真的一样。我心烦意乱,以致电话一响,就紧张。我让母亲去接电话,如果听出是东风的声音,就说我不在家。可当了一辈子纺织女工的母亲,偏偏耳朵不好使,听不清对方到底是谁。有两次还让东风进到家里。
那天我在沙发上看电视,母亲去开门,东风一进来就拉过我的手,强忍悲伤,轻轻摩挲。
“吴非,我知道你曾经沧海,但你总不能什么也不相信吧,我是真心爱你的。”他似乎有些哽咽,见我不为所动,又说,“如果你有所顾忌,怕我贪你的钱财,我们可以去做婚前财产公证,你不用担心你的房子呀财产什么的有危险。”我这才掉过头来看他。天啦,这人可真想得周全,连财产公证都想到了,倒真是提醒了我,不由得想到古人此地无银的说法,心头一紧。
他见我仍无动于衷,又跑到厨房对母亲哭诉,“我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打麻将,哪点又不好了,吴非她为什么不喜欢我……”说着眼睛一红,竟抹起泪来,使我生性善良的母亲大受感动,以致后来总逮着机会开导我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就和东风结婚吧。看人家都伤心得哭了,人家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打麻将……”
傍晚,东风又打来电话,“我就在你楼下,想和你一起聆听新千年的钟声。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我搁了电话,悄悄从窗口望出去,果然见了那个人在大门口徘徊。这是个很会作秀的男人,他的故作深情让人不安,母亲担心地叮嘱,“好好说,千万别得罪他。”我也相信,这种人,为达目的,会不择手段。
我下定决心,绝不妥协。请神容易,没想到送神却是如此之难。我再次后悔当初的轻率,糊涂。可不管怎样,不到两个月的交往,断断续续,在一起吃饭喝茶看电影,大部分花销都由我出,他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坚持了一阵,电话铃又不停地响起,在空阔的屋子里显得怒气冲冲,让人紧张不安。看样子他是铁了心了。“你不出来,我就在你楼下等一夜。”他语气坚定。周围张灯结彩,一派节日的喜庆,黑暗中他晃来晃去的身影看上去十分孤单,心再次不争气地软了下来,就最后再妥协一次吧,看他想把我怎么样。
我穿了大衣,对蜷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母亲说,“如果天亮我还没回来,就去报警。”母亲被吓得浑身发抖,千叮咛万嘱咐,“小心呀,千万别往人少的地方去。”
那一夜的重庆城,真是个灯火辉煌的不夜城。仿佛夜晚在沸腾,天空在燃烧,成千上万的人们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朝市中区涌去。我们也跟在里面,像两滴没有知觉的水,顺势流去。
东风一直铁青着脸,我也没有做声,两个人各揣心事,随着人流往前,先去看朝天门广场的万人歌舞,然后又去走刚通车的黄花园大桥。新千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我们正站在崭新的黄花园大桥上,摩托车队扎着彩旗,浩浩荡荡,从隧道里开出来,两旁是围观的人群和执勤的民警,警车在外面停成长排。然后是人群发疯似的狂呼乱叫。我们退得远远的,靠在桥栏杆旁观望。身后的桥下,是并不丰腴的漆黑的嘉陵江水。
东风在我身旁躁动不安地走来走去。他目光阴冷,不动声色,突然转身盯着我,双眼发直,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恶狠狠地说,“真想一把卡死你。”
完了,我想,玩火自焚,罪有应得,今天真的在劫难逃了。心都提到喉咙口了,脚也开始打颤,脸上却强装镇静,不让他看出我的心虚来,睁大一双无辜的眼睛,平静地问,“为什么,东风,我并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
“哼……”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是的,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但你伤害了我。告诉我,为什么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小姑娘都喜欢我,我却偏偏在你这个并不漂亮的老姑娘面前一文不值,像他妈一堆臭狗屎?!”
他的手钳子一样,冰冷地夹住我细小的脖子,他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向我压来,也挡住了不远处警察的视线。我相信,此时他再多用一丁点的力气,我就会一命呜呼。
一只手悄悄抓住身后的桥栏杆,抓得手心都发痛了,脸上仍是一副无辜的样子在作最后的挣扎。“东风,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合适在一起,不合适就分手,挺简单的事情,怎么搞得这么复杂,什么臭狗屎不臭狗屎的,自己把自己说得那么难听。”
我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心闷眼花,头涨欲裂。完了,我想,真是报应,谁叫你一时糊涂,饥不择食乱交男友。可是……我也没有半点对不起他的呀,何至于遭此暗算?这条命如果今天栽在他手上,实在是上天不公,也太他妈不值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和苏西同归于尽来得壮烈……心虚得要命,脸上却一副泰然,死到临头还装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他突然一阵狞笑,松开双手走开了。“不过跟你开个玩笑,我才不会干傻事呢,哼,天涯何处无芳草。”
我松开手,暗自庆幸,手心被栏杆硌得发痛,还满是冷汗。脚也在打颤。
“我可能会出国,”他原地转了一圈,轻描淡写地说。原来他有更美好的前景在等着他。
“到时候,如果你还愿意和我好,我们就把婚结了,一起出国,或者你呆在国内也行,等我挣了美金寄回来。”他说得十分慷慨大度,好像出国就是明天的早餐,大把美金也胜券在手。
我暗自搓着发痛的手,想,这人脑子八成有问题,一会儿要租门面,当小老板,一会儿要找关系卖服装赚钱,前一阵子忙忙乎乎请人吃喝,拉关系,钱用了不少,整天张口镇长,闭口区长,要搞什么退耕还林,种树赚钱的大项目,现在又突然来了个大转弯,一切都不干了,补习英语,要出国。我瞥了他一眼,笑了笑,没吱声,弄不懂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慢慢地在桥上走着,橘黄的灯光将桥面照得一片亮堂,又静静地听他畅谈了一阵新世纪的人生理想,当周围的人群慢慢散去,我们也终于可以平静地分了手。临走之前,他故作潇洒说,“古人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哼,现在流行的说法是,五步之内有芳草。”
第三章我心不死
9.远方的诱惑
春节刚过,黄姐再次打电话来,告诉我她与人合作的新业务已大见成效。俱乐部里多数女会员内销不成,转出口,花五百块钱,两张照片,上网交友,征婚,效果出人意料的好。才两三个月的时间,已经有老外要过来见面了。
“还记不记得那个王兰,前段时间被徐总甩了,伤心得要死要活的,现在交了好运,在网上认识个美国的农场主,两个人通了几封信,面都没有见,那个人就给她寄美金过来。嘿,太让人羡慕了。”黄姐兴奋地说道,然后,再次像个热情的推销员在电话里叫嚷,“吴非,赶快过来上网交友吧,花五百块钱,为自己买个希望,千值万值。”
五百块钱买个希望,确实不能算贵。搁了电话,我怔了怔,开始认真思考这事。出国,我从没想过,学中文的人,英语也不是太好,年龄老大不小了,出去能干什么呢?
可如果黄姐所说属实,真能找到称心的爱人,也不错呀,毕竟,爱无国界。
我犹豫不定,是否该听从黄姐的召唤。事实上我对上网交友持有疑虑,总觉得那都是无聊的人在闹着玩。两个从没见过面的人,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在网上胡吹乱侃,会有真的爱情产生?
但我最后还是动了心,决定一试。新奇的事物总能诱惑我。更何况,有一线希望,总比没希望好。
黄姐的办公室,临街的窗前,白底红字,挂着醒目的单身俱乐部的招牌,楼下是一个生意清淡的卡拉OK厅,低垂着紫红的金丝绒门帘。这是黄姐的俱乐部举行联谊舞会的老地方。我从一旁的小侧门上楼,正遇到两个往下走的女子,是不熟悉的脸孔,也许是黄姐的新业务招来的新会员。
办公室很热闹,新添了一张办公桌和一台电脑。有几个女子围在电脑前叽叽喳喳。黄姐坐在窗前她自己的老位置上,换了新买的高靠背黑皮转椅。她正满脸带笑,把自己愉快地转来转去。见了我,伸开双臂,做了个夸张的欢迎姿势,惊叫起来,“唉呀,吴非,我的大作家,你终于来了,你看看,别人都在网上找到洋老公,就你还单身。”
一个叫小金的年轻女子,长着一张圆脸,蓄了一头羽西式的齐耳短发,坐在黄姐对面,操作电脑。她就是黄姐的合伙人,据说不久前刚从美国回来。这项网上交友的新业务,就是她和她在美国的姐姐联合开办的。
几个大龄女子围在电脑前,我发现王兰也在里面,脸微红,见了我,微笑着点了个头,算是打了招呼。她身边都是些不熟悉的女子,回过头来瞥我一眼,又转过头去忙自己的。
我也凑过去。电脑上是老外的照片,小金手握鼠标,正在一一介绍,看完一张,又接着翻下一张。都是俱乐部女会员们在网上交到的异国男友。
这是一种崭新的感受,过去只在西方电影里才出现的人物和场景,被现代高科技以神奇之手推到了面前,仿佛伸手可及。蓝眼睛,白皮肤,高鼻梁,轮廓分明的一张张脸,豪华的住房,漂亮的小车,丰厚的收入,以及隐藏在他们身后那份遥远而全新的异域生活,无一不是对女人们巨大的诱惑。而他们在来信中甜美的句子,流露出的温柔浪漫情怀,更使每个在场女子曾经沧海的心怦然而动。
这时,电脑上是一位相貌慈祥的中年男子,一脸荷西式的大胡子,戴一顶宽边牛仔帽,牵匹马,站在栅栏前,众人顿时一片唏嘘,“阿伦,阿伦”叫了起来。
黄姐兴奋地冲我叫道,“吴非快看,这是王兰的阿伦。美国农场主,前不久才给王兰寄了一百美金过来,人家说的,以后每个月都要给王兰寄钱,直到他来中国见面。”
“啧啧,长得好帅。”有人感叹起来,都睁圆了眼,死盯着屏幕上的男人看,然后又回头看身边的王兰,好像不太相信,眼前这个真真实实的大活人,近在身边的普通女子,会跟屏幕上这个遥远虚幻如电影里的异国男人发生故事。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一矮个女子仰头盯着王兰看了一会儿,一脸迷惑地低声道,“面都没见,他怎么就会寄钱来呀?那么相信你,也不怕你骗他?”
“骗,人家老外才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只有中国人才是,喜欢骗来骗去。”小金嘟着一张涂得猩红的嘴唇,冲那个小矮个女子抢白道。说起老外,从美国回来的小金最有资格。一屋子人只有她出过国,连一贯咋咋呼呼喜欢当老大的黄姐也没有吱声。
“是怎么开始的呢,你开口要的,还是,他主动寄的?”另一个王兰身旁的瘦高女子在问。说到钱,每个人都特别敏感,兴致倍增,暗中希望自己也会如此幸运,交往上这种慷慨大方的男朋友。
“我也没有开口要,只是老老实实给他说了我的情况。我没有工作,没有收入,离婚了,还带着一个女儿,跟父母住在一起,他就说给我寄生活费来,直到过来见我。开初我也不相信,以为他说着玩的,没想到后来就真的收到钱了。”
“天啦,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好的男人。一定是想积阴德,死了好上天堂。”刚才那个小矮个女子嚷道。
“嘿,胡绍梅,你今天早晨起床没有漱口呀,张起嘴巴胡说八道。”黄姐站在旁边,以她绝对的威望,对那个叫胡绍梅的矮个女子吼道。
“可是,又有几个人有王兰这样的好福气呢。”有人在哀叹。
“你不去试,又怎么晓得自己没有好福气呢。整天关在家里,天上又不会掉馅饼下来。”黄姐在屋子中间走来走去,大大咧咧地训导别人,也不失时机为自己拉新业务。
“快点缴钱上网,说不定你们会遇到更好的呢。”黄姐趁机聒噪。
照片最后定格在一个瘦高的美国男人身上,此人是个电气工程师,据说年薪折合人民币有一百多万,他穿一件灰白衬衣,黑西装,靠在一辆轿车前,向我们温和地微笑。背后,是他带花园的二层小洋楼。
“这是石秀的马克,月底就要来重庆见面了。”黄姐指着屏幕嚷道。
大家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盯眉绿眼看着电脑上那个人,心里又充满对石秀的羡慕。
黄姐从后面拍了一把石秀说,“石秀,到我那里来选几件好点的衣服,不要到时候穿得穷兮兮的,一是给我们中国人丢脸,二是砸了自己的锅。好好的一件事情,机会来了,就要抓住。用全部的力气去抓。不然会后悔一辈子。”
黄姐说到这里,伸出双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抓的动作,两个拳头捏得紧紧的,脸上也是使足了劲儿的表情。她的绘声绘色,把大家都惹得大笑起来。那个名叫石秀的女人腼腆地站在一角,涨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看得出心里既紧张又兴奋。她轻轻跺着脚,一头乌黑的长发触目惊心直垂腰际。
“穿啥子嘛,我真的不晓得该怎么办。”她焦灼地望着黄姐,两只手握在胸前,局促地扭在一起。
“怕啥子,我们都是你的娘家人,到时候会给你扎起。”黄姐在为石秀打气。“石秀,你的穿着打扮,包在我身上。我那几衣柜的时装,还怕打扮不出一个漂亮的石秀来。问题是,你的英语,只有看小金了,或者吴非来帮忙。我是无能为力了。我自己也是个英语盲。”说罢,黄姐自己先“格格”地笑起来。
大家开始七嘴八舌,为石秀这次相亲出谋划策。有的说她应该穿本色点,朴素点,人家老外就喜欢返璞归真。有的又说不能太朴素了,那样会显得太寒酸。就像那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一样,大家都兴高采烈,屋子里像过节一样热闹欢乐。
有个新来的女人没再犹豫,趁着这兴奋劲儿掏出钱和照片,缴了,然后伏在桌子上开始填表。
我还盯着电脑发呆,想起猴子上网的事。他最初也是兴致勃勃,天天上OICQ聊天室,聊到后来有了感觉,非见面不可,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对方竟是个年纪不轻的男人。不过男扮女,取了个很女人味的名字,在网上周游,只是想感受一番做女人的滋味。“千万别相信网上交友,都是假的。”我记得当时猴子在办公室大发感叹说,“既花时间又花钱,到头还弄得很受伤,不值。”可睁大眼睛看看黄姐这里的一切,似乎又并不太假。
正犹豫不决,黄姐拿着刚收到的钱,大声侉气冲我嚷起来,“吴非,还磨蹭啥子嘛,等别个都收到美金项链,等别个都找到好老公嫁出去了,你还在那里单起。到时候我不管你,看你啷个办。你这个人,我费的嘴皮子最多,还不领情。生怕我骗你。这里,你又不是没有看到,问问王兰,问问石秀,这些都假得了呀。唉,就数读书人最麻烦。五百块钱算啥子嘛,大不了当买件衣服,穿两天不喜欢扔了,或者打麻将手气不好,放了两个炮,如果成功了呢,看你怎么谢我。”
一屋子人都回头来看我,好像在怪我的不识好歹,不领情。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不就五百块钱么,省得黄姐把嘴皮子搭在我身上,耳根子都发烫了。
我从包里掏钱出来,放在桌上,拿眼睛直愣愣盯着黄姐,心想,这下你总没话说了。她接过钱,嘻嘻一笑,眼睛瞪得比我还大,“看着我干什么,还不都是为你们好,为你们……”她用手朝面前画了个圆圈,把所有在场的女人都包括进来了,“我还不是替你们着急,一个个都老大不小的了,不想方设法把你们早点嫁出去,一天到晚缠着我,以为我日子就好过了呀。哼,看你们一个个乖哧哧的,却一天到晚愁眉苦脸,我其实焦都焦死了,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抓拢来,让你们选……”
黄姐一边幸福地骂骂咧咧,一边抽出表格让我填。心里那点犹疑,让黄姐这么一唠叨,竟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姐这样婆婆妈妈,其实也是一番苦心为大家。不就五百块钱嘛,好大回事。
我把填好的表递给黄姐,依然在想刚才的问题。我想知道她们将把这些资料弄到什么网上。单就交友而言,我知道,身边多数朋友更喜欢上国内的中文网站OICQ。如果英语好,可以上英文的ICQ。黄姐她们搞的国际交友,不知道是上的什么网?
黄姐将表格递给电脑前的小金,小金接过来,也没看,盯着我,眨巴着她那双长睫毛的眼睛,一脸神秘,慢条斯理向我解释,“是这么回事,我们得先把这些资料通过网络发往美国我姐姐的公司,然后,我姐姐的公司再把这些资料在他们的网址上登出来,那些想找中国人的老外,必须缴了钱,到我姐姐公司的网上,才能看到你们的资料。”
“哦……”大家听得似懂非懂,却都机械地点了点头,透着一股暗自的庆幸。
电脑这东西,就是别人讲了千百遍,还是弄不太明白。家里自己新买的电脑,也只是当打字机,用于写稿。至于网络,听起来就更神秘了,索性不去碰,怕碰了也是不懂。现在看来,不碰怕是不行了。
靠门边沙发的桌子上,几个女的围在一起,在看新收到的信,我凑过去,站在石秀身边。她有一头惊人的长发,又黑又多,长及臀部,足足一背,我不禁伸手摸了一下,以示喜欢。她回过头,冲我一笑,算是回应。
“要见面了?”我满是羡慕地问她。
她笑着,有点喜不自禁,点头说,“信上是这么说。”
“真好呀。”我为她高兴。
“谁知道最后是怎么样呢。”她皱起双眉,半喜半忧,一个善良朴实的女人。
“别怕,既然人家大老远敢来,这事也就成功了一半。”我摸着她的头发,安慰她说。
“但愿吧。”她皱着眉头,笑道。
10.有老外给我写信
一周后,我终于收到黄姐打来的电话,以她一贯的大声侉气在电话里吼道,“吴非快来,你有信了,美国来的。”
当时我正在英子的办公室里。时间临近黄昏,接近英子的下班时间。
英子是我高中同学,在一家美资企业做重庆总代表。我们准备等她下班后到楼下的肯德基,找一个僻静的角落吃炸鸡,聊聊她最近的烦心事。丈夫总是在外忙乎,不到十二点不回家。一年多了,英子现在才有所警觉。她开始在自己身上找毛病。两个人都忙于事业,家也确实不像个家。现在,她的首要举措是,重新装修,把那个长期疏于管理的家来个彻头彻尾的旧貌换新颜,请最好的设计师,买最好的家具,布置出一个漂亮温馨的家,以吸引忙于应酬的丈夫能早点回来。
我很纳闷,哪会天天都有应酬呢,不外乎一个处长。至于吗?每天得忙到十二点后才回家。
英子一双好看的眼睛盯着我,似乎在想自己的心事,又似乎在琢磨我脸上的表情,想找出她想要的答案。我预感到一个危险的信号就潜藏在某个不远的角落,但我不敢说,怕伤了英子。那种事,空无凭证,最好别瞎猜,大家能小心翼翼,避而不见,绕过去,另寻出路,最好。
接了黄姐的电话,内心一阵狂喜,拿手机的手也一时不知所措。一种美好的感觉瞬间从天边向我扑来,那么强烈,击得我几乎要飞起来,直接飞到可爱的黄姐那里,读信,看那个给我写信的外国人,有一张怎样的脸。
我等不及和英子去吃炸鸡了,我得马上读到那封信,越快越好。一个陌生的美国男人给我来的信,天啦,生活太戏剧化了,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恨不得立马飞过去。我说,“英子,十万火急,我得马上走。”
见我心急火燎,英子正在收拾资料的手停止了。她眼镜背后的目光温和嗔怨地望着我,慢条斯理地说,“唉,我的小姐,又有啥子事嘛,好不容易才来一趟,一下子又要走。还这么兴奋,看样子一定是好消息了。”
英子总喜欢叫我为“我的小姐”,这是她的口头禅。我藏不住内心的激动,一边往外走一边回答她,“好消息坏消息,现在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英子,过两天我再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
通过打印机印出来的信,印在一张废弃的稿纸的背面,是用英文写的,不长,只有半页多,还有一张全身像,都朦朦胧胧,不太清楚。可能是打印效果不好的缘故。
小金不在,电脑关着,有两个女人伏在小金座位上用中文写回信,大概是等着写完就发出去。黄姐依然浓妆艳抹,坐在黑皮靠背椅上,把自己幸福地转来转去,转到面对我时,她喜滋滋对我说,“吴非,你英语行不行,不行的话,我们帮你翻译,一封信十块钱,我们新请了个专门的翻译,外语学院的学生。”
这才想起,那么多来上网的女人,多数是三四十岁的年纪,有几个会英文呀。自己的那点英语,十多年没摸了,也不知现在怎么样。拿起信来一读,不错,还能看懂些大意,没完全还给老师。
信写得很简单:
亲爱的吴非你好,
看到你的资料和照片,我很激动。我叫史台芬,今年四十岁,住在美国加利福尼亚,我是一个评估师。我一直未婚,喜欢旅游,品尝各国美食。我到过欧洲、南非,也去过中国的北京,我非常喜欢东方女性的贤惠,希望能与你通过书信往来增加相互的了解。真诚地等待你的回信。
照片上,一个瘦高的男人斜靠在墙边,很随意的装束,脸部轮廓不太清楚,但很明显没有笑,头上光光的没什么头发。
就是这样一个遥远陌生的男人,将与我的生活发生点什么关系吗?我捧着信的手有些颤抖,犹豫着,是回家去,慢慢写一封长长的回信,还是像别的性急的女人,就在这里写回信,用中文写,然后交给黄姐,由他们翻译后发出去。
桌上有一叠打印出来的稿子,黄姐不懂英文,漫不经心地翻着,突然,她拿信的手在空中停住了,迟疑地说,“吴非,这封信也好像是你的哟。”
我接过来看,没有照片,抬头收信人的拼音名字明确无误是我的,“亲爱的吴非”,一个五十多岁的澳大利亚人,名叫杰克,这样称呼我。他离过婚,独自经营一间小店铺,三个孩子已成年独立出去。他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渴望认识你,“你愿意来澳大利亚吗?”信的末尾,他这样问我。我脑子里立即出现了澳大利亚风光,一片广袤的牧场,蓝色的海边,艳阳高照,一个温和的老头在向我走来。
我的资料上网才几天,就有两个看上去不错的男人对我大感兴趣。我想像他们给我写信的情景,一定也和现在的我一样,充满期待和渴望。我决定当即给他们回信,也简单介绍些自己的情况。然后,我们迅速走过最初查户口式的介绍阶段,在接下来的第二封信、第三封信里,彼此能有些实质性的进展。
信写好了,交给黄姐。她接在手中,依然喜滋滋地笑。“一封信二十块,两封信四十块。吴非,到时候成功了,别忘了请我们吃糖呀。”
“两封信四十块。好贵呀。”我心里一惊,脱口而出。
“贵啥子贵,”黄姐眼睛睁得老圆,朝我嚷道,“十块钱翻译费我们得付给翻译,发一封电子邮件十块钱,人家数据局要收我们的,你以为是我们赚呀,那五百块钱的上网费,也是缴给美国那边总公司的。说实话,这个网上交友,我们根本不赚钱,全是看在老朋友的面子上帮忙……”
黄姐连珠炮式噼里叭啦就是一大通,说得大家都哑口无言。
这平平常常的两封信,使我平静无波的生活变得有声有色起来。我开始充满期盼,盼着他们的第二封信、第三封信……不久的某一天,他们会走下网络,飞来中国,走进我真真实实的生活。整个人被幻想弄得很亢奋。夜里也难以入眠,止不住浮想联翩。
又过了三天,我终于再接到小金的电话。小金的声音很细很尖,“吴非,你的信,今天又是好几封。快点来。”
赶紧乐颠颠往外跑,沉浸在幸福中,晃晃悠悠。公交车在山城拥挤的马路上走走停停,慢得像头老牛,我望着车窗外窄斜的马路,堵得水泄不通的车流,恨不得插了翅膀,飞到黄姐的办公室。这样漫长的来回,到黄姐处收信发信,路上就得耽搁一两个小时。两个素不相识,远隔重洋的陌生人,靠这种方式相识交往到相爱,得有多久才能走完整个过程。
我开始考虑应该在家里自己上网。
黄姐不在,那间小小的办公室挤满了女人,有通过朋友介绍来看看的,也有已经上网来收信发信的,都围着小金,闹哄哄好不热闹。
我的信被抽出来放在一边,厚厚的看上去有七八封。都是打印在用过的废纸背面,有的信长达数页,有的只有短短的几行,却没找到上次那两个人的回信。我迫不及待一口气读完,半喜半忧,踌躇起来。如果每封都回,又得花掉我上百块钱。天啦,如此下去,光写信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谁耗得起呀,最后结果怎样还八字没一撇呢。
王兰也在,她也是来回信的,刚刚又收到她美国农场主寄来的美元。一封长长的信用中文写得工工整整,和着二十块钱,交给小金。她站在旁边,等她另外两个朋友。见我拿着信一脸犹豫,就侧过身来悄声对我说,“其实,你也不必每封信都回,选你感觉好的。有些信并不是很认真的,没必要花那些冤枉钱。”
她的话很真诚,“可我怎么知道,哪些是认真的那些是不认真的呢?”我问。
“那就看你自己的感觉了。”她说,“我才开始的时候,也是每封必回,后来才发现,好多是冤枉信,你认真得不行,花了钱和时间,但没隔多久,那边就消失了,再没音讯。”
联想到自己前两天发出的信,也再没回信,心里不禁一颤。信上明明写得清清楚楚,盼着我回信,我急急的毫不耽搁地回了信去,怎么反倒没了音讯呢?
王兰静静地望着我。她有一张秀美的脸,想到不久前徐总对她满不在乎的伤害,现在能遇到好心的美国农场主阿伦,也真是老天有眼,是她善良的造化。我暗地为她祝福,为她的时来运转而高兴。像她这样美丽善良而又真诚的女人,如果再遇不到美好的爱情,就真是老天不公,是普天下男人的罪过了。
她淡淡地说,“现在我基本上放心了。阿伦每个月给我寄一百美元生活费过来,虽是不多,也是一片真心。这次,他寄了五百美元来,要我买电脑,在家里学英语,上网。听说我女儿在前夫那里,他还要我把女儿接回来。他在信里说,哪有孩子离开母亲的,从下个月起,他开始每个月给我们寄两百美元生活费,我和孩子的,直到他过来看我。他还说,要在美国找一所好学校,希望女儿跟我一起,到美国去,跟他生活在一起。他说他特别喜欢孩子。”
“你看人家老外多好。你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人家根本不会嫌弃,说是你和你前夫所生的,对他们来说,都是上帝的孩子。”
小金坐在人堆堆里,一边帮大家查看电脑上的照片,一边大发感叹。王兰的信,都是通过小金之手译的,她又在美国呆过,说出来的话,自有一种不由分说的分量。
“要是中国的男人,你拖个孩子想再婚,人家不嫌死才怪。”不知哪个在大发感叹。
我再去看王兰,见她欲言又止,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出来。我想起徐总对她孩子的嫌弃,她为了爱情,忍痛将女儿送走的伤心,对比之下,她一定是感慨万千。
“所以说嘛,中国的女人,特别是像你们这些人,离过婚,有的还拖儿带女,不很年轻漂亮,也没钱,还受过爱情创伤,你们的幸福,别指望在国内的男人身上。哼,国内那些男人,条件稍好点的,哪个不是得意忘形,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只盯着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有没有你们的份儿,不用我说,你们心里自己清楚。在黄姐的单身俱乐部里,你们登记了那么久,找到没有呢?费时费钱,到头还不是一场游戏一场梦。有的还反倒受骗。所以,不是我说,你们的幸福归宿,只能寄希望在国外,在那些对中国女人感兴趣的老外身上。他们有钱有教养,有责任心。对于他们来讲,三四十岁正是女人的黄金年纪。没听说呀,在国外,人家讲,女人的青春从四十岁开始。人家老外才不会在乎你有没有孩子呢。看看王兰,还有石秀,你们就知道了。你们要学聪明点,为自己及早定位准确,别再胡乱忙乎,否则丢了青春丢了钱,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头来人拖老了,还没着落,不值。”
小金的话,触及了大家心中的痛楚,然后又像春风一样,让大家的心重新温暖起来,仿佛云破日出,总算望见了一丝远方投来的希望之光。
一颗颗沉寂的心开始了兴奋的躁动。
英子坐在她的办公桌前等我。那个打工的小姑娘没在。我从包里掏出一叠英文信,放在桌子上,喜不自禁,“英子,看吧,这就是我的秘密。”
英子抬了抬她的眼镜,一边看信,一边惊叹,“天啦,我的小姐,你上网了,找的还尽是老外,你可真够大胆的。”
我笑眯眯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伸长双腿,尽量让身子躺舒服些。
“别小看这些信,翻译加收发,一封信二十块呢。一笔昂贵的爱情投资。”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写自己发呢,你家里有电脑,上面有金山快译,用起来很方便的。哪里用花这些冤枉钱?”她睁大双眼盯着我,“你只需把家里的电脑上网,一切都OK。”
我点点头,“正在考虑这事。”
她随便看了几封信,在面前开着的电脑上东敲西敲,竟敲出了我的个人资料。我看到自己在屏幕上傻笑,不由大吃一惊,“呼啦”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小金说这些资料和照片只对国外,老外们还必须缴了钱才能看到,怎么在国内也能随便看到呀?”
“屁话,我怎么看到了!你还花五百块钱的冤枉钱。”英子有些义愤,“我的小姐,你看清楚了,这是个免费网页,根本不要钱,谁都可以把自己的资料和照片放上去,也可以随便进去查看别人的资料,给他们写信联系。哪里是……唉,你真是气死我了,要早知道,不如让我帮你,不用你五百块,我只收半价,两百五,我们可以去大撮一顿了,怎么样?”
我蒙了,小金编出那些话来,说她姐姐美国公司之类,不外乎想把这事说得神乎其神,利用大家不懂网络,好赚钱。信息时代,信息就是财富,谁叫你自己孤陋寡闻,傻,活该让人当冤大头。
“那好,英子,既然如此,你帮我先回两封信,随后我把家里的电脑上网,今后在家自己操作,不再求人了。”
英子很仔细地看了来信,对方的信箱地址,无一例外都被删去,或用了虚线,根本无法看清。也不知这是小金的故意而为,还是……她们赚了上网费,还要赚发电子邮件的钱,一封十块,也大有赚头。还有今后的见面,成功后的成功费,每一个环节都是赚钱的好机会,她们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在这一瞬间,我明白过来,要想依赖她们,也不知何年何月,耗去多少钱财,才能最后有所收获。求人不如求己,我决定自己操作。既然无意中已经撞上这条道,看到了希望的方向,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不信偌大一个世界,就找不到那个想找的人。
英子的丈夫精通电脑,英子说跟小伟说说,看看哪个星期天有空,来帮我。
“你的电脑配置不低,也许,只需安装一个外置Modem就可以了。”她眨了眨眼睛说。
11.美丽的妇人,你为何忧伤
有天很晚了,突然又接到东风的电话,说母亲病了,住在医院里,看来怕是活不长了,很想见见我,问我能不能抽空去看看她,满足一个老人临终前想见我一面的愿望。
我为难了。说实话我不愿再见东风,但他母亲却不同,那个生活在自己内心世界里风韵犹存的老人,她的一切都迥异于身边世俗的母亲。我对她,有欣赏,有敬佩,也有好奇和同情。尽管十二分不愿意见到东风,但想到这也许是老人不久于世最后的愿望,还是答应了。
我想不出东风母亲见我的理由,事实上我到东风家去的次数并不多,也就是两个月里不多的几个周末,我们偶有的几次交谈也不深不浅,无关痛痒,并没见出她对我有多大的喜欢,倒是我,对她有种一厢情愿的好感。
第二天,我去花店买了只插满粉色康乃馨的花篮,几斤水果,按约定的时间到了医院。东风站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等我,高高壮壮的身材,很白的皮肤,还是那件黑T恤,皱着眉头,脸上永远是怀才不遇愤世嫉俗的表情。他在那里不安地走来走去,等我。在医院大楼那片灰扑扑的背景下,在身边进进出出病恹恹萎靡不振的人群中,他看上去如此健康鲜活,扎人眼目,让人难免心生妒意。
“好久没见面了,你精神不错嘛。”他一见我就咧嘴笑,接过我手中的水果。
我苦笑了一下,没理他,只顾跟着往里走,“你妈什么病呀?”
“唉,乱七八糟一大堆,什么血压高,心脏病,血脂偏高……反正人老了,浑身都是病,我一时也记不清楚,不过这次挺严重的。医生都说很危险,还下了病危通知书。”
我“哦”了一声,默默地跟在后面。
从来不喜欢进医院,不喜欢闻那股浓浓的来苏水的味道,一路就屏了气,尽量少呼吸。三楼的走廊尽头,一间不大但明亮的病房,有三张病床靠墙并排着,第一张床有病人在睡觉,中间的床空着,东风的母亲半躺在靠窗的床上,她半眯着眼,似睡非睡,正在输液,一头银白的头发有些散乱,却依然是唇红肤白,远远看上去风韵非凡。她扭头见我们来了,想支起身子,伸了伸脖子,很吃力,又躺下了,困乏地看着我们,笑笑,用那口带重庆腔的北京话对我说,“小吴,你来了。”
我向她走去。初春的阳光斜斜地从窗外照进来,正照在她身上,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她的苍老,细密的皱纹,像细长的虫子毫不躲藏地爬在她丰腴的脸上,松弛的脖子上,虽是白皙的底色,却布满深深浅浅褐色的斑点。心里不禁一震。那个总在阴暗屋子里弹琴的优雅的妇人,仿佛在突然间苍老成这个样子。这种对比来得太突然了,太没有过渡和铺垫,也许是春天的阳光残酷地放大了她的衰老,叫我险些不敢面对。
我在堆满玻璃瓶塑料饭盒药片等杂物的床头柜上收拾出一点空当,把手中的花篮放在上面,然后就静静坐在旁边的空床上,望着眼前这个美丽忧伤的老妇人,也许将不久于人世,一时间竟黯然悲伤。衰老,疾病和死亡,会把人间的一切恩怨都消解融化,只剩下物伤其类最温柔最本能的同情和悲悯。
“阿姨,”我轻轻叫一声。
“小吴,你能来看我,我真高兴。”她笑着对我说,脸上是少见的慈祥。
“东风,你出去转转。我和小吴说会儿话。”她紧接着将东风支走了。
我知道她有什么话要避开东风对我讲,我们一起目送东风的背影走出房门,才回过头来,相互望着。
“小吴啊,好久没见你了,也不知道为什么,阿姨有时很想见见你。”
她向我伸出手来,我起身坐到她的床边,接住她松软的手。记忆中她并不是个轻易谈及感情的女人。她居然会一直在惦挂着我,这倒让我感到惊讶。
她目光稀疏,温和地望着我,“小吴,有些事情,本来不该我这个当母亲的来插嘴,可是我又忍不住,如果说错什么,能原谅我吗?”
我笑了,“阿姨,你是长辈,说什么都是应该的,以前想听你说点什么,你还难得有说话的兴致,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呀。”
她这才放下心来似的,缓了口气,鼓起勇气。
“知道吗,第一次你来我们家,我就喜欢你,接触几次后,我对东风说,这是个好姑娘,就看你有没有福气娶到她。没想到,没过多久,你就不再来我们家了,我问东风为什么,他只说你忙,在写东西,后来很久了,连过年也没见你来,我猜想你们之间出什么事了,问东风,也不说,只是闷着头在家里摔东西,发脾气,唉,小吴,能不能给阿姨说句实话,你们之间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东风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她的手指一直轻轻摩挲着我的手背,目光温柔,也许由于一口气说话太多的缘故,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我一路上猜测的,没有错。东风母亲要见我,极大的可能就是,关于我和东风的关系问题。我不能让一个不久于人世的母亲过于伤心,当然,我也不能为使她高兴而骗她。我想了想,低声说,“阿姨,其实东风也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只是,我们两个人性格不太合适。”
“能说得具体点吗?”她轻声问,“即使你们不成,我也想知道我这个儿子,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我想起东风那些远大的梦想和他痛苦的挣扎,他的躁动和不安,他背着我偷偷翻看我的抽屉又不承认,诸如此类。我不知该怎么向她说起这一切。她惟一的儿子,让一个她认为的好女人失望,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何况她还重病在身,我不能让她更伤心,想了想,只淡淡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觉得,双方都不是要找的那个人。举个例子说吧,我辞去报社的工作,回家当自由撰稿人,我自己觉得挺好的,可东风不高兴,埋怨我不会利用关系,我喜欢过简单平静的生活,可东风他不甘平淡,一心想做大事情。”
她听懂了,微微点头,显沉思状,将目光从我脸上移开,仰望着头上的天花板。
“唉,我这个儿子呀,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我这做母亲的,病病恹恹,也不知道活过今天,还有没有明天,最大的担心就是这个儿子,真希望他能和一个好女人结婚,有个家,这颗心也就放下了。可现在看来,这颗心,怕是至死也放不下的了。”
我望着她,没有吱声,只是尽了心去聆听。
她缓了口气,继续说,“唉,东风这孩子,从小我也没少管教,可怎么着,身上总有些东西不太像我,我也是真没办法。想到不久就要去见他爸爸了,他爸爸还不定怎么责怪我没带好这个儿子呢,这心里就一阵阵地发痛。小吴,你是个好姑娘,阿姨真希望东风有这福气,娶你为妻……当然,阿姨也不能强求,你们年轻人有你们自己的想法……”
她的手停止了轻轻摩挲,移开了,我歉意地低了头,默默听她梦呓般的絮语。
“东风总是怨我对他关照不够。害得他没有一个光明的前途。看看现在这社会,他周围的同学,不是这个发迹了,办了个什么公司,当了老板,就是那个出国了,在外面如何风光,你叫他怎么安得下心来,当个普通的中学老师嘛。这事说来呢,也得怪我,好几年前,他表哥约他一起去深圳闯荡,那时深圳刚建特区,不巧的是,我正在生病,他放心不下,就没去。这不,他表哥早成大老板了,东风还呆在偏僻的学校里,你让他心里怎么能平静嘛。我知道是我拖累了他。有时我想,我要是真的死了,倒好了,东风他无牵无挂,就可以放心到外面闯荡去了。其实我从来也没有阻拦过他,我虽然年纪不轻,可思想并不保守,他想做什么,只要大方向没错,我总是支持他,鼓励他,是他放心不下我,主动要留下来照顾我,才给耽误了的呀。”
她顿了顿,侧身掏出枕头下的手绢,擦眼睛。
“我想了想,我不能再耽误这孩子了。去年底,厚着脸皮给北京的几个亲戚打了电话,想联系在国外的亲戚,能不能帮东风一把。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呀。小吴,当年为了能和东风他爸好,父母和娘家人都不认我这个女儿了,我一赌气离开北京就再没回去过。几十年了,硬是没有音讯往来,连父母去世也不知道。现在想想,还真是后悔。可现在,为了东风,我这张老脸都豁出去了,七弯八拐,终于找到亲戚家的电话,几个侄子都在国外,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肯帮东风一把,帮他办出去。”
原来,东风突发奇想的出国梦,缘自于此。
“可是……”我不禁问道,“阿姨,东风是教数学的,年纪老大不小了,英语也不好,出国去能干什么呀?”
“唉,谁知道呢,他这个人呀,总不安心当老师。有阵子硬缠着我,要我给一个当过局长的老同学打电话,说是要利用这层关系做什么生意,我死活没答应他。他就埋怨我不肯帮他,几天都不跟我说一句话。去年底,一个在南非开中餐馆的高中同学回来了,也不知他从那个同学那里听说了什么,就琢磨着也想出国……他呀,总觉得到哪里都比呆在学校好,做什么都比当老师强。我就想遂他个心愿。我想了想,我这一辈子,确实也没能帮上儿子什么,就想在临死之前,为他尽点力。要说娘家可以用得上的亲戚关系,也不是没有。娘家本来就是个大家族,在海外的侄子外侄好几个。可是,这断了几十年的亲戚关系,自然灾害时期,就是吃不起饭,我也没向娘家人开过口,弄到现在,为了东风,一张老脸也不要了……”
她脸色忧伤,说到情急处甚至有些气喘,胸部剧烈起伏,脸涨得通红,她再次将手探到枕头底下,掏出手绢来擦眼睛,这次我看见她擦过的眼睛红红的,似浸着泪。
我不禁悲从中来,想起她凄凉孤单的一生,想起她对爱情那份凄美的坚守,想起她怎么会有这么个儿子……我再次止不住好奇,问,“阿姨,东风父亲去世时,你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为什么就不考虑再找个人呢?东风一直埋怨你没再给他找个好爸爸。”
她将拿着手绢的手平放在胸前,摇头叹了口气,像一不小心跌入了遥远的往事,又极不情愿,随即抽身出来,扭过头去,转向窗外。
“小吴,有些事情,你们这一代年轻人,是不会懂的,不会懂的……”
她悠悠地说着,大概是累了,慢慢闭上眼睛。我忐忑不安,紧张地等待她说下去,她的话却像突然被什么拦腰掐断,再没了下文。她似乎突然间忘记了我的存在,想睡觉了,洗得发黄的白被单下,只有她的胸脯在剧烈地起伏。
我愣愣地等了一阵,见没有动静,就愧疚地想,一定是我的话题又触动了她的伤心事,才让她如此心潮难平。
东风不动声色地走进来了,他也许一直就在门外徘徊,探头见母亲仿佛睡去,就皱起眉头,一脸无奈地摇头,像在说,唉,我这个妈呀……
从医院出来,东风送我到不远处的汽车站,一路上还煞有介事地问我,“怎么样吗,如果我能出国,愿不愿意再跟我好?”
儿子毕竟是儿子,怎么竟一点也不能体谅母亲的心?
上帝,如果有一天让我做母亲,请赐给我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儿吧。坐在车上,我双手合十,闭了眼,暗中祈祷。
12.石秀的梦想
石秀住的是纺织厂的宿舍,五十年代的红砖楼房,一幢幢建在一座半山腰上。这里不通车,一条泥巴路,坑坑洼洼,全是从前上下班的工人们踩出来的。近几年来,由于国营企业不景气,这片曾经热闹的宿舍区,一片凋零。工资发不出来,大部分工人下岗回家,自找出路。只有一个车间,还隔三差五有点机器的轰鸣声,有少数工人留下来。石秀就是这幸运的少数留守人员之一。
我去的时候是下午,有几个老太太坐在院坝晒太阳,几个老头坐在底楼一间小卖部前卷叶子烟,还有些年轻人围在院坝中间的石桌前搓麻将,地面有绿黑的青苔,边上是横流的污水。我小心翼翼,踮起脚尖,生怕地滑,摔上一跤。
“你找谁呀?”
“找石秀。”
“哦,后面那幢,二楼,靠左手头上那家。”
一个卷叶子烟的老人斜眯着眼睛,告诉我石秀的具体住处,我谢了他,穿过院坝的一侧,往后面走。
石秀正躬着腰在脸盆里洗衣服。一头乌黑的长发,束成一大把,蓬蓬松松拖到半腰。见了我,先是一惊,后又笑开了,慌忙揩干手,把头发往后一甩。
“吴非,还担心你不来呢。我们这里好不好找?”
“好找,这片厂区,随便一问,就到了。”
这是个极简陋的家,两间小屋,老式的家具,有的油漆已脱落,却被石秀收拾得干净清爽,还缀了些好看的小零碎。两间屋子中间有一道纸折的碎珠门帘,里面是石秀的卧室……这个家,像中国无数的小家庭,窄小而简陋,却处处透出女主人持家的贤惠和精心。
“石秀,你家收拾得这么干净,你可真是个贤妻良母。”我站在屋中间,环顾四周,感慨地说。
她跟在后面,直招呼我坐呀坐呀。我在靠窗的沙发上坐下,摸着扶手已破旧无光的人造皮革,对石秀说,“我要是个男人,就得讨你这样的老婆。”
转过身来,才发觉石秀面有戚色,也许触到了她的痛处,赶紧圆场。
“唉,其实我自己也觉得蛮不错的,善良,温柔,贤惠,持家,长得又不丑,石秀,你说我们这么优秀的女人,怎么就遇不到个好男人呢?”
石秀果真把心事转过来了,她望着我,似乎也深有同感,怔了一会儿,说,“是呀,在黄姐那里,我看见好多女的都不错,真的,各方面都不错,要长相有长相,要人才有人才,有的工作也不错,还很有钱,有的还是大学文化,可就是找不到个好男人,你说怪不怪?”
“中国的好男人都死光了么,逼得我们非找老外不可!”我气愤地打趣说。
石秀幽幽地望着我,“我还是相信中国有好男人,问题是,我们没福气碰到,有什么办法呢。”
“唉,”我长叹一声。两个女人会心地相视一笑,同是天涯沦落人。
她开始为我泡茶,我把带来的英文书拿出来,“石秀,你有点英文基础没有呀?”
她接过书去捧在手里,脸上刚刚浮现的笑容又换成了悲哀。
“别提了。我们那阵子,十五六岁该念书的时候,要我们响应党的号召,到云南开荒垦田,当光荣的支边青年。哪里正儿八经念过一天书!到现在,四十多岁了,又要我们下岗回家,自谋生路。唉,想想我们真是倒霉的一代。自谋生路,再就业,说起好听,谈何容易。现在好多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何况我们这些年纪一大把的下岗工人,一没文凭,二没青春。哪个要?现在社会上,稍好一点的工作,都要求有文凭,差点的工作,又有一大帮农村进城的年轻打工妹和我们抢,你说我们该啷个办?特别是像我这种人,老实,又没有门路,真的叫做走投无路。不过我还算幸运,下岗一段时间后,厂里看我确实困难,又安排我回厂守摊摊。厂里没有宣布破产,这个摊摊还要人守。可一个月几百块钱的工资,还要供女儿上学,你说这日子怎么过?”
说起自己的命运,石秀黯然伤神,却也无奈。细想起来,命运对他们这代人,也确实不太公平。可哪里有绝对的公平?有谁能躲过命运的安排?
“吴非,不怕你笑话,我先到黄姐的单身俱乐部,再是现在的网上征婚,也实在是……不得已,我哪里还敢找什么爱情呀,我只想找个人帮我一把,一起把这日子过下去。我一个人支撑这个家,真的快不行啦。你不知道,现在一个上中学的孩子,费用有多大。再说,老公死前欠下的医药费,到现在还没还清,虽说都是些亲戚朋友,知道我的难处,不好开口来要债,可人家也不是富裕人家,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呀……”
石秀说着眼圈就红了。那些独自默默承受的苦难,一齐涌上心头。
我也跟着心情沉重起来。人在生存危机面前,是很难去奢谈爱情的!难怪现在的许多女人,择偶时的首选前提是经济基础。石秀何尚不是如此,懂得利用最后的“爱情”机会,为自己争取一线改变生存状态的希望。谁不希望过好日子呀。
她忧郁地望着我,一张不再年轻的脸,有明显的皱纹,那是饱经生活沧桑的印迹。否则,凭她一头乌黑漂亮的长发,真可以去做洗发水广告挣钱了。
“厂里倒是有几个对我有意的,可都是一样的下岗工人,自己都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有什么用啊。吴非,我不是自己贪图享受,挑肥拣瘦,你也知道,我不是懒人,什么苦都能吃,这主要是为了女儿。女儿马上要升高中了,我想让她进一所好学校,今后能上大学,有个好前程,不再像她妈妈爸爸辛苦一辈子,可这都得花钱呀,吴非,你懂吗?”
我辛酸地点点头,可怜天下父母心。
“所以我不想在厂里找。可外面又不认识人,就听了别人的话,咬咬牙,拿出两百块钱,去报名,参加黄姐的单身俱乐部。心想在那里,也许能碰上个条件好点的。只要人好,在经济上能帮助我,哪怕老点丑点都无所谓,可这又谈何容易。人是见了不少,条件稍好点的,人家看不上我。四五十岁的离婚男人,都要找三十左右的,遇到两个条件一般的,也是挑来挑去,只想同居,不谈结婚,这不,一晃荡,几年下来,还是没个结果。”
石秀一脸伤感,接着往下说。
“最初我也没想要找老外,一句英语都不懂,找什么老外呀,后来听黄姐说,人家王兰也一句英语不懂,遇到的老外就好,面都没见就每月寄美金过来,我才想,也许老外跟咱中国男人不太一样吧,管他的,就试试吧,碰碰运气。”
我冲她笑笑,心生酸楚。王兰的好运,成了黄姐说服大家百试不爽的武器。一张张海外飞来的美钞,几乎点亮了这些女子深埋心中的梦想。谁不羡慕呀,那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传奇。一个美国的农场主,风度翩翩而充满慈爱之心,他从天而降,带给你财富和爱情,再把你带到那片美丽富饶的异国他乡,开始一种你梦中都不敢多想的幸福生活。啧啧,简直就是现代灰姑娘的再版,怎能不让怀揣梦想的女人心旌摇曳。
“可是,上网找老外,一点英语基础都没有,也有点玄乎。”我说,“谈恋爱谈恋爱,全靠一个谈字,两个人语言不通,这恋爱怎么谈呀?”
她翻弄着手里的英语书,愣愣地望着我,我这才醒悟过来,怎么一不经意,竟离题万里,她可正沉浸在即将与情人相见的幸福中,眼看就要美梦成真,还在这里瞎担忧什么,真是杞人忧天。
“嗨,你看……你们马上就要见面了,还瞎操什么心呀,”我兴奋起来,将身子往前挪了挪,换了个话题,“还是说说你的成功经验吧,和马克通信多久了?”
她难以压抑的幸福终于冒出来了,腼腆地一笑,脸上涌起一层暗红。
“也说不上啥子成功经验,其实,我们总共才通了三封信。”
“啊,才三封信,就来看你?”我睁大双眼,不敢相信。
“是呀,我也觉得有点奇怪,可他说,因为要来中国开会,所以就提前几天,顺便来重庆看我。”
“难怪。”我心下释然。一个美国人,也许会因为三封信而坠入爱河,但要远涉重洋,来中国看他的网上情人,三封信的力量也许还远远不够。
“他下个星期天就要来了,小金已帮他订好了重庆宾馆的房间,可是,我紧张得不行,两个人见了面,我一句英语都不会,怎么办呀?”
石秀很着急,两只脚不停地轻轻跺着。
“别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拍了拍她的肩,安慰她。想起自己刚刚才开始的网上交友,万里长征才刚刚迈出第一步,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有石秀今天的幸福。我对石秀羡慕得要命。
“石秀,现在大家都在羡慕你,你是第一个和网上情人见面的人。真希望你们这次能一锤定音,一次成功。”我由衷地说。
“但愿吧,”她亦喜亦忧,脚还在轻轻跺着,“吴非,你知道,在黄姐那里上网,每封信都得花钱,我一个月就那点工资,哪里拖得起呀。每次收到信我都先高兴,后发愁,没有那么多钱和时间呀。我在自己的资料上写道,七十岁也行,只要人善良,经济条件好,就是当牛做马,我也愿意。这网上征婚,我根本就是孤注一掷,全豁出去了。你不知道,我又找了份临时工,晚上去帮人打扫商场,累得半死,每个月能多挣四百多块,也几乎全都缴给黄姐她们了。还得抠钱出来还老公欠下的旧账。下半年,女儿初中毕业,要进高中,学费又是一大笔,还不知道从哪里来。唉,吴非,我的征婚,是只能成功不能失败的呀,否则我哪里还耗得起!”
她一急,眼圈都红了。
时间不早了,她要开始忙晚餐,女儿马上就快放学回家了,晚上九点钟,她还要赶到商场去做清洁。我打开书,教她怎么在一周的时间里突击一些必需的英语句子。每句英文旁,我都为她注上中文读音,从最初见面的相互问候,到吃饭,家庭,工作,理想,感情等等。这种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的办法,也实在是万不得已,没有办法的办法。
矮那屋药……她笨拙地念着书上的中文注音,生硬滑稽的发音惹得我止不住想笑。我一边听她读,一边忧心忡忡地想,以这种水平去和老外交流,可真是够呛!
临走时,我还是忍不住,把自己新买的,本来不想外借的快译通掏出来,借给她。并教她怎么使用,输入汉字,查找英语单词。或者输入英语单词,查出汉语词义。她感激得一把抓住我的手。
“吴非,真是谢谢你了。”她激动地说。
我忐忑不安地往回走,一口气爬上对面那座小山坡,站在一棵苦楝子树下歇气,我最后望了一眼石秀房子的方向……
石秀,愿上帝保佑你。
13.英子有了伤心事
那个一直隐藏在某个角落,我们小心翼翼要努力回避的危险的地雷,终于不可阻挡地爆炸了。
陪英子去选窗帘布的那一天,英子告诉我,小伟有外遇了。
按预先说好的,星期天,英子一家到我家来,小伟顺便帮我电脑上网。
十点钟左右,英子的雅阁车停在楼下。他们九岁的儿子果果率先跳出车来,冲着二楼我家阳台,大声叫喊,“吴非阿姨,吴非阿姨。”这个从小就离开父母住校读书的儿子,现在长得人模狗样,活脱脱一个小小伟。
我从冰箱里拿出乐百氏奶和一盘小孩爱吃的零食,摆在果果面前,安抚小家伙坐稳。
“上次看见果果,还是个小孩,这次怎么就感觉真像个大人了呢?”我说。
“上次是好久,也有几年了吧?”英子眨着她好看的眼睛问。
“孩子是见风长,千万别盼,盼着他长大,我们就老了。”小伟在旁边感叹。
这才仔细去看小伟。依然是记忆中的样子,五官端正,轮廓分明,清瘦,俊朗,还多出些成熟和稳健来,比从前更多出些男人味来。
我不禁惊叹,很不服气地叫起来,“小伟呀,我们都老了,你怎么就一点没变呢。还是从前的样子。”
“不老么,一晃也快四十了,哪有不老的道理。”他浅笑。
“不仅是你,任何人都说他一点不显老。”坐在对面沙发上的英子说。她脸上还是那种淡淡的表情,眼睛却深情地望着小伟。一看见英子看小伟的那种眼神,我心里就“格登”一声:完了完了,眼前这个男人,就是犯了天大的错,英子也离不开他。
小伟进卧室帮我弄电脑,果果坐在地板上,抱着嘟嘟玩。我开始为他们削苹果。“最近怎么样?”我低声问英子。
她摇摇头,轻声示意我,“你就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这个家,能保就保。”我说。
“我们谈过了,毫无结果。”英子一脸无奈。
因为有孩子在场,我们不便多谈。便转换话题,聊我上网交友的事。我把抽屉里一叠打印出来的英文信找出来,拿给英子看。英子开始用英语朗读,读到一些甜言蜜语,我们就开怀大笑。
“我的小姐,你不得了呀。”英子开心地打趣我,“看看,这么多老外给你写信,英国,美国,法国,德国,几个超级大国,还有丹麦,南非,智利,看来全世界的男人都在等你挑选,天啦,你可别挑花了眼。我的小姐,你先告诉我,最想去哪个国家?”
我很认真地想了想,“哪个国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
“什么,哪个国家并不重要?”英子吃惊地盯着我,像打量一只怪物,“我的小姐,你还在十七八岁做梦的年代呀。好哇,哪天一个非洲黑人写信打动了你,你也嫁,嫁到原始部落里去,茹毛饮血,或者哪个阿拉伯国家的男人让你动心,那些国家的法律可以一夫多妻,你不知道,嫁过去,整天蒙个面纱,跟在屁股后面当小老婆,也愿意?我的小姐,我告诉你,你最好现在就想清楚,嫁哪个国家,甚至哪个洲,越详细越好。就像美国这样先进文明的国家,西部的有些州也可以一夫多妻,别稀里糊涂,嫁出去,天遥地远,到时候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们可救不了你。”
她曾经因商务原因出过国,于是就开始以她的见多识广,训导从未走出国门的我。我们东聊西扯了一阵。没多久,就听小伟在里屋叫嚷,“电脑弄好了。插上电话线就可以上网。”我兴奋不已,跑进去,把手中的信往小伟面前一摊。“小伟,我要给这些人发电子邮件,怎么收,怎么发,你得教我。”
小伟接过我递过去的信。英子也跟了进来,站在后面,提醒说,“吴非,你的那些信,对方的地址都是删掉了的,怎么回?”
这才想起,这每封信,都是经过小金她们转来的。她们为了赚钱,已在这些信上做了手脚,让我们无法与对方直接联系。顿时垂头丧气。
小伟拿着信,在电脑上东敲西敲,敲出了我的资料和照片。英子在后面捂着嘴笑,“看看这个人,这是个免费的网站,人人都可以上的,她还花了五百块钱,人家骗她,说上网要收钱,别人看她们的资料也要收钱,还说这些资料在国内是看不到的,她都信了。”
小伟回过头来,吃惊地望了我一眼,我顿时羞得无地自容,只有无知的蠢人才会上当,自认为聪明的我,竟在这事上当了一次大笨蛋。
“不过,花五百块钱买条重要信息,也值呀。否则我怎么知道还有这条路呢。”我不服气,倔犟地安慰自己,“你们知道,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英子笑望着我摇头,“吴非,上网交友,都是些无聊人干的事。”
小伟在看我的个人资料,边看边笑,“怎么,你还是基督教徒呀?”
“没有呀,”我莫名其妙,和英子一齐伸头去看,电脑上那个英文单词我不认识,小伟启动金山快译,我的宗教信仰一栏,明明白白写着,基督教。
“天啦,一定是她们搞错了。”想到那间总是人满为患的办公室,小金在人多手杂中操作电脑,发错信,写错资料的情况,一定时有发生。
小伟继续往下看,再次回过头来上下打量我,怀疑地问,“你的身高有一米六八?”
这次我一眼就看清了那串醒目的数字。“全乱套了。”我嚷道,“这样的资料弄在上面,到时候人家会说我是个大骗子。帮我改过来,小伟。”
“怎么改,没有密码,进不去,改不了。”小伟说。
英子站在小伟身后,双手扶在他肩上作沉思状,“那干脆,吴非,我们不如把你的资料重新上过,留你现在的信箱地址,这样,你就可以在家里直接与他们联系了,不用再跑老远去通过别人中转,发信还花二十块钱。”
我的这两个冤家朋友,说干就干,当场就帮我在网上重新登记注册,将我的个人资料和照片重新输上去,还教我怎么打开信箱,收信,写好的信,又怎么发出去,遇到不会的英文单词,英翻汉,汉翻英,鼠标一点,全搞定。
吃饭是最好的聊天时间,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喝着啤酒、饮料,聊些天南地北不着边际的闲话。后来母亲吃完了,带着嘟嘟回家了,果果也吃饱了,嚷着要去坐对面街边会唱歌的儿童摇车,英子带着儿子去了,店里就只剩我和小伟相对而坐。
两瓶啤酒下肚,小伟的脸色有些泛红。眼前这个男人,和正牵了儿子往外走的英子,看上去是多么幸福的一家子。想着他们不为人知的内幕,想着英子天天独守空房的黯然伤情,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我想和小伟谈谈,想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想劝他每天早点回家,别再让英子忍受煎熬。但我不知道从何开口。英子不让我流露出已知内情,也许是想为小伟留些面子。
“小伟,时间过得真快呀,你们结婚时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就像昨天,可再睁开眼睛看看,你们的儿子都像个小大人了。”
我希望用回忆来唤醒小伟心中美好的感情,小伟仰起头,喝了口酒,“是啊,一转眼,我们都老了,想一想,这人生真没什么意义。”
“嘿,这话怎么由你说?”我把锅中一块烫好的毛肚捞起来,放进对面小伟的油碟里,“一晃十几年,我一无所有,没有老公,没有孩子,没有一个真正意义的家,甚至工作也没有,要说人生没有意义,我的人生才过得没意义。怎么也轮不到由你来说这话。”
我为自己的命运露出真诚的悲伤,对他充满羡慕,“小伟,你看你,有体面的工作,漂亮能干的妻子,乖巧的儿子,幸福的家庭,这人生该有的事业爱情都有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吴非,别这样比,怎么都一样,到头来一场空。”
嘿,这个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虚无起来?过去的小伟,可不是这样的呀,那个雄心万丈的小伟到哪去了?
见我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他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吴非,你有没有经历过亲人的死亡?”
“怎么没有,我两年前才失去了父亲。”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
他陷入了自己的回忆,“是呀,我变了,父亲去世对我影响太大。以前总是忙忙碌碌,雄心勃勃,一心想干大事,几年也没顾上回家,直到父亲病危,匆匆赶回家里,也没看上父亲一眼,我自责得厉害,那么个高大强壮的活人,怎么就突然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呢,连等我见最后一面的时间也没有。要知道,我是他惟一的儿子呀。父亲操劳一生,从来就没有过过一天轻松快乐的日子。我说好要带他去旅游一次,至少坐一次飞机,可一切都晚了,还没来得及实现,就结束了,这就是人生,这就是死亡。想想还真不明白,这忙忙碌碌的一场人生,到底是为个什么。”
原来小伟的变化,竟缘于他父亲之死带来的看破红尘,这已不是一段简单婚外情的故事。
第四章网上有爱
14.情人遍天下
自从家里电脑上网,每天守在电脑前,收信回信,就成了我全部的生活。
去黄姐那里的热情明显消退了。她们电话里通知我有新邮件的声音,听起来也再不如从前悦耳。那些必须通过她们中转而不能直接与之联系的人,也再吸引不了我。但我仍然会偶然跑过去看看,只为两个感觉还不错的人,一是那个曾给我打过电话的加拿大校长杰克,另外一个,是个名叫哈弗的丹麦人。
杰克吸引我的,是他大学校长的身份。我一直向往校园生活,找个知书达理教养好的男人作丈夫,也是我多年的梦想。哈弗是个可爱的丹麦人,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在一个光学研究所工作,住在哥本哈根。他面目如父亲般慈祥,最可爱的优点是给我写诗。每一封信总是洋洋洒洒好几页。我简单地理解为那是他的真心所致。读他的诗我常常心潮激荡。我至今还记着其中的几句: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亲爱的,我看见/你穿着我的衬衫/在徘徊……
揣着两封写好的信往黄姐的办公室跑,一路在想,得告诉黄姐,我已在家上网的事,希望她们能把我以后的来信直接转到我家里的电脑上,或者,我多付点钱给她们也行。这一趟趟来回跑,花这么多时间在路上,实在不划算。
推开门,屋里人不多,黄姐和小金都不在,新请的翻译,一个外语学院的学生坐在一边,正埋着头,在译信。桌子上是一堆乱糟糟的稿纸。打印出来的电子邮件上,用红笔密密麻麻译出的中文写在旁边,便于收信人阅读。旁边还放了本厚厚的中英文词典。
墙上新贴出来一些东西,几个不认识的女人挤在一起看。我凑了过去,是个类似从前的宣传栏,贴了上网交友征婚的注意事项,更重要的,是公司近来的业绩,有王兰收到美金的汇款单复印件,还有照片,是石秀的马克前不久来重庆时照的。在机场,在解放碑,在宾馆大厅,一个瘦瘦高高的老外,被一圈中国女人围在中间。
这才想起,石秀的马克来过了,自己整天泡在电脑上,天昏地暗,也忘了问问,石秀的相亲怎么样了?有没有点眉目?照片上一副春光明媚的样子,看来也许感觉不错。
坐在一边,随手翻翻桌子上的信,找出了几封写给自己的,是那种千篇一律式的,一看就知道拷贝出来的自我简介,没有多大的特别之处,也没有更多的兴趣,再翻下去,竟发现了杰克的名字,睁大眼睛往下看,写着快来香港开会,相见日子近在眼前……再去看抬头,却不是自己的名字,“亲爱的玉,我的小猫,”天啦,这个加拿大校长除我之外,还在和戴玉通信,心里一震,像被人重重击了一拳。
黄姐回来了,穿了件斗篷似宽大的衣服,走起路来呼呼啦啦像一面招展的旗子。她的小情人阿坤也跟在后面,手里提着葡萄,二人谈笑风生,人还没进屋,就远远听到了“咯咯”的笑声。
“哟,大作家来了。好久不见了。是不是搞到佐了嘛?(注:搞佐,系重庆方言,意思是捞到好处。)”黄姐转身坐在她的转椅上,笑眯眯问我。
我还在想加拿大校长的事,心里很不舒服,两封信往黄姐面前一摆,“搞佐?你自己看,还以为这个有点佐,结果脚踏两只船,也不晓得在给好多人写信。”
她把信拿起来,远远地半眯着眼睛,像个真正老人那样看了看,然后一脸的不以为然,“哦,就是给戴玉写信的那个校长,也在给你通信玻说是要过来了吗?”
她原来知道底细!见我不高兴,竟笑了,端出她一贯的大姐口气来,“嘿,有啥子关系嘛,同时给几个人写信,要说呢,是感觉不好,可站在人家的角度想想,大老远过来一趟,花那么多钱,人家不想成功率高点?一个不成,还有两个。再说了,你们自己哪个不是脚踏两只船三只船,同时和好多人通信?真是的,有啥子想不开的嘛?反正这是个竞争的世界,你对自己有信心,就继续写信,觉得自己不行,比不过别人,就别写了。”
黄姐的话呛得我一时没了言语。
我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个理,网上交友,谁知道最后是什么结局。广种薄收,大面积撒网,最后筛选出中意的那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道理是道理,落在自己身上,还是不舒服。
旁边有人碰我一下,说,“那就算了,懒得跟这种人费时间。”我掂量着手中的信,发,还是不发。或者干脆先问问戴玉,看他们进展得怎么样了。
有人在问,“石秀相亲怎么样了,有没有戏呀?”
“怎么没有戏,两方感觉好极了。人家爱死了石秀的长头发。”黄姐学着那人的样子,双手在空中捋头发。
阿坤笑眯眯进来了,将洗好的葡萄装在盘里放在桌子上,说,“母亲节快乐,请母亲们和未来的母亲们来吃葡萄。”大家这才“嘘”了一声,拥过来抓葡萄吃,哦,今天是五月八号,母亲节,怎么竟忘了。
我把两封写好的英文信递给黄姐,又掏了二十块钱出来,放在黄姐面前。“黄姐,现在我家里也可以上网了,麻烦今后把我的信直接转给我,好不好?你看我过来太远了。路上又堵车,每次跑一趟都得花两三个小时。”
“这个呀,你得跟小金说。”她吃着葡萄,迟疑不定。
“她今天来不来?”
“来,一会儿就回来,她去邮局寄东西了,你等一下嘛。”说着,她压低嗓音,“吴非,一会儿走的时候,我们一起走,你帮我看两封信。”
“你的?”我有些吃惊。
“啷个嘛,只准你们上网找老外,我就不可以找?阿坤还要帮我装电脑,是不是,阿坤?”
黄姐说起自己上网找老外,也不顾忌身边的阿坤。阿坤“嘿嘿”笑着,也不言语。他的牙齿有点地包天,也不知嘴里是不是正包着葡萄。
没过多久,小金回来了,一张圆脸红通通正冒着热气。一头羽西式的短发将她的脸衬得更圆了。
黄姐趁机把我的意思告诉了她。
“转是可以转,但你还是得通过我们。因为上网的人很复杂,我们得对上网的人负责,要调查清楚对方的情况,收入呀,婚姻状况呀什么的,如果你们直接和对方联系,又不知道对方的情况是否属实,到时候上当受骗,我们负不起这个责任。”小金慢悠悠地说。
“你们怎么查呀,上网的人天南地北,遍布全世界?”她还以为我不懂电脑,傻瓜一个好糊弄。
“嘿,那些看你们资料的人,都必须通过我姐姐美国的公司。我姐姐的公司得一一调查清楚,才让他们和你们联系。哪像你们想的那么简单……”
小金还在编故事,脸不红,心不跳,镇静自若。我直视着她那张圆扑扑看似真诚的脸,实在忍不住了。
“得了,小金,你说国内看不到我们的资料,只对国外,哼,我一个朋友很随便就打开了,我在自己的电脑上也看到我们的全部资料,你还把我的资料写错了,说我是基督教徒……”
“不会吧?”小金瞥瞥周围,睁大双眼打断了我,装糊涂。
旁边几个女人也听出了问题,竖起耳朵警觉起来。我不动声色望着小金,没再吭声。精明的小金一边支吾着死不认账,一边把话题引开,“不会吧,你们一定是看花眼了,一般国内的普通电脑是看不到这些资料的……好吧好吧,你今后的信都转给你,你们自己去联系吧,出了事可别怪我。把你的信箱地址写下来嘛。”说着她在桌上扯下一张纸来,递给我。
黄姐探过头来,看我在纸上写我的信箱地址,趁机帮我打圆场,“吴非那边过来,要转两道车,也确实有点远。”
从来就没有过如此良好的感觉,打开信箱,满满的,全是写给你的信。每封信都像只漂亮的盒子,充满诱惑地等待你,去开启,去发现。那种每分每秒都可能不期而至的意外和惊喜,那种同时被众多人喜欢追求的感觉,使我在很长时间里亢奋得像个注了吗啡的病人,飘飘然不知道天高地厚。
能生在电子时代,能在全世界范围自由挑选自己的爱人,真比从前的皇帝还幸福呀。
网上世界,时光如飞。现在的新问题是,怎样从浩如烟海的来信中,慧眼识丹,挑出最最适合自己的那一个来,再多有什么用呢,我不要漫天的烟花,我只要一个真实的丈夫与我相爱相守。
我从黄姐那里要了戴玉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寒暄几句,就问起她和杰克通信的事。电话里的戴玉,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说起男人,总是愤愤不平。
“那个加拿大校长,写的信总是云里雾里的,有时候看不懂,我怀疑他同时在和别的女人通信。”
“你的感觉太准了,戴玉,他一直在和我通信。”我说,“我也是最近到黄姐办公室才知道,他同时还在和你通信。”
“真的?那就太讨厌了,黄姐她们也真是的,明明知道他脚踏几只船,为什么也不告诉我们?害得我们花些枉冤钱来回信,费时费力,哼,现在怎么办,说是最近要到香港开会,可能来重庆见面。”
“是呀,他也这么对我说的,说是五月底来中国。”
“天啦,怎么偏偏是我们两个,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女人。干脆我退出算了。”戴玉大器地说。
“不,还是我退出吧。”想到四十岁的戴玉还是处女,找个人也怪不容易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决定停止和杰克的通信。
“不,吴非,我们干脆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他不是就快过来了吗,我倒想看看他怎么在我们两个女人间周旋。”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我知道戴玉对男人持有成见,不过,如果这个加拿大校长并不是游戏情感,而只是为了多一份选择,多一分成功的概率,我会暗中成全戴玉的。我想。
于是心平气和,继续保持和杰克不冷不热的通信。毕竟月底就快到了。
但和丹麦人哈弗的通信却出现了意外。他竟然收到一封我写给加拿大校长杰克的信!天啦,怎么会是这样。尽管他一点也没有责怪我的意思,我还是难过得要命。就像第一次偷东西就被人抓了现场,人赃俱获。
给哈弗和杰克的信,都是由小金中转的,一定是她弄错了。打电话去问,那边支支吾吾,“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也许是美国公司那边弄错了,我们查查再说。”我一听她还在胡扯,一下子来气了,“小金,什么美国公司,我现在自己也上网。因为这是你的生意,我一直就没好多说,但你也不能太离谱了……”
想写封信去向哈弗解释,却怎么也不能自圆其说,就干脆放弃。心里却愧疚得要命,觉得对不起对方。好在网络的虚无,闭了眼,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这就是网络的可爱,天大的坏事,大不了扭过头去,溜之大吉,也没有承担责任之类现世丢不掉的沉重。而欢乐和梦想则是巨大的,信马由缰,永无止境。一切都由你自己的性情来决定。
15.石秀现在很难堪
石秀家里没电话,要找她,电话得打到她楼下的小卖部,再由人叫喊。我试了几次过去,她没在,害得人家扯着嗓子空喊半天,也不好意思再打了,最后只得留话,让她有空给我打过来。
她终于来电话了,我高兴地恭喜她相亲成功。不料她那边闷闷地冒出一句,“成啥子功哟。”
“嘿,你怎么了,听黄姐说你们相亲很成功,都快结婚了,还叫我们等着吃喜糖呢。”
那边长长叹了口气,吞吞吐吐。也许旁边有人,她说话不方便。我赶紧说,“要不,我找时间来看你,或者约个时间出来聊聊,明天行吗?哦……明天你要上班,或者星期天?”
我话没说完,就被那边打断了,“就明天吧,还上啥子班哟。”
我心里一惊,石秀她怎么了,情绪低落,班也不上,听上去可不像要远嫁美国的样子。
第二天,我在观音桥的一家水吧等她。我们要了两杯冰茶,她将“快译通”和英语书轻轻放在我面前。
“吴非,我只有这么倒霉了。”她有点迫不及待地说。
“到底怎么了吗?”我问。
“怎么了……你看,人走了这么久,就是母亲节寄了张贺卡来,祝节日快乐,到现在再没音讯。”
“可是……黄姐和小金她们不是说一切顺利吗?”我皱起双眉。
“她们的话,哼……”她一脸苦笑。
我知道,在黄姐她们嘴里,每个上网的女人都鸿运当头,吉星高照,不过是为她们的生意着想,想招揽更多的人来上网。
气氛有点沉闷,我向服务员再要了份水果拼盘,然后换了个轻松的话题,“告诉我,感觉怎么样嘛,是不是特激动,有一周吧,怎么过的?”
“激动是激动,”石秀的情绪随之好转起来,脸上的笑也开朗了,“可是光激动有什么用呀,那是干着急。第一天到机场接他时,小金黄姐她们一起去的,小金当翻译,我们人也多,一路回到宾馆,然后逛街,晚上吃饭,其实要说呢,感觉还是可以。”
“后来呢?”
“小金不可能天天陪我们。我想人家大老远从美国来一趟,也不容易,这一周的时间,应该带他看看重庆的名胜古迹什么的,你说是不是?”
“没错,”我点点头,石秀想得挺周到的。
“所以我请了一周的假来陪他,我是想,他不容易来一趟,我得尽可能多些时间和他在一起,我们才能更多地相互了解,培养感情,光是电子邮件写来写去,即使天花乱坠也是空的,这样真真实实地在一起相处,才能找到真感觉。是不是?”
“是呀,”我点头。石秀想得没错。
“可是……”石秀双手托脸,哀叹一声,“关键是语言,吴非,我们无法交流,只剩我们两个的时候,就只有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然后就是傻笑,摸摸头发,拉拉手,想说什么都不行,大眼瞪小眼,干着急。”
我能想像出那种情境,简单的肢体语言也许适用于一时的爱情,但要缔结一段跨国姻缘,这简单的肢体语言也许远远不够,毕竟那是漫长琐碎的一生。
“我看实在不行,就请了个翻译,也是外语学院的学生,一天要五十块钱的费用。吴非,你是知道我的情况的,我哪里有钱呀,可我还是借了钱去请翻译。另外,别人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出门打的什么的,我再穷,也得尽地主之谊吧,不能什么都由他负担,所以借了几百块钱,放在身上,一周下来也全花光了。”
我想起他们已有通信的基础,对石秀的经济情况,对方也是了解的,怎么竟让石秀花钱,“他知道你的经济情况不?”
“怎么不知道,我一开始通信就告诉他了。他也不要我花钱,在宾馆里,换了些人民币,就总是抢着付账。但毕竟语言不通,有时也不知道该掏钱了,该付多少,这个时候,我怎么好意思开口叫他,喂,十块钱车费,该付账了。那样总不太好吧。特别是翻译的钱,我给他说了,也许他忘了,我只好自己付。向人要钱,我再穷,一辈子也开不了这个口。”
“有翻译在,你们不就好交流了吗?”
“只能说好点。说些天南海北不着边际的话。但那种个人感情方面的事,也不好让别人翻译。”
我点点头,恋人之间,谁喜欢总有个电灯泡在旁边照着。
石秀说到这里,脸色又黯下来,直摇头,透着后悔,“真不该带他到我家去,现在想起来后悔死了。”
“为什么呀?”我问。
石秀双手捧着茶杯,“吴非,你到过我家里,那片厂区宿舍,连压死个耗子都会围一大圈人,哪家有个人来客往,风吹草动,全厂角角落落谁不知道。突然来这么个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人,还不成了厂里的特大新闻,闹得天翻地覆。”
我想像那片寂静的厂区宿舍,家家户户无所事事东张西望,完全能体谅石秀的心情。
“所以嘛,”石秀苦笑道,“现在人人都说我找了个洋老公,马上就要嫁出国了。我再怎么解释,说只是个朋友,别人总也不信。隔壁邻居见了我,还直问我什么时候出国,有的还托我出去了也帮他们女儿介绍洋老公,唉,弄得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好难堪。”
我能想像出石秀的尴尬,她每天在那种环境里,也真是不易。
“再说我的工作,本来就是精减后一个萝卜一个坑,请了一周假来陪马克,一周后再回去上班,人家已安插了新人,主任还含讥带讽,听说你就要嫁老外了,也不缺这点钱花,就回家歇着吧,反正厂里下岗工人一大堆,个个没饭吃,都睁大眼睛,盯着这几只饭碗呢。”
“这么说,你的工作……”
“是呀,就为见这个面,工作也丢了,现在我下岗了,新的工作没有着落,还不知道下个月的饭钱到哪里去找。”
石秀低头,哽噎着,眼睛都红了。
“吴非,你说我哪点做错了,就该遭这种报应。”她没有看我,侧面望窗外。
我心里酸酸的,不知怎样安慰她。“他走的时候你们是怎么说的,到底还有没有希望呀?”
“说什么,就说双方语言障碍太大,无法交流。后来我写信去问他,他在母亲节寄了一张贺卡来,到现在也再没有来信了。吴非,你说我付出了这么多,钱,时间,还有工作,到头来得到什么?别人闲言碎语,说三道四,然后就是失业下岗,负债累累。我真觉得都快没脸活了。”
石秀伤心地低下头去,双肩一抽一抽地。我倾过身去,靠近石秀,把手搭在她的肩上,低声安慰她说,“才过多久呀,会不会他还没有回到美国呢,或者还在考虑?”
也说不清为什么,我总想帮石秀做点什么,她的善良、温厚、不幸,都让我同情。我真心希望她能好起来。我对她说,老外的思维方式,有时跟我们不太一样,再等等,要不……我想说,“帮你发封信去问问他?”又立即意识到不妥。她的信,全是小金她们在操作,这也是她们的生意。我这样做虽是为石秀好,却损了她们的利益。一旦她们知道,不恨死我才怪。再说了,回一封信倒简单,这以后呢,我哪有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来一直帮她?
我忍了忍对石秀说,“对了,打电话,你有没有他的电话,我帮你打个电话去,问问他到底有什么想法,免得你这样不死不活地等他。”
“要得,”石秀很高兴这个主意,答应回家后,把对方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另外还有什么候选人没有?”我问。
“有到是有两个,也是三天五天通一封信,唉,现在我淡心无肠的,怕了,吴非,你知道,写信花钱花时间,我哪里耗得起!”
她又一脸茫然,望着窗外喧哗的街道发呆。外面人来车往,衣着艳丽的姑娘们三五成群,像美丽的蝴蝶在春天的街上飞来飞去。她呆望了一阵,突然转过脸来,眼里充满新的希望。
“英语,”她两眼放光,语气坚定地说,“吴非,我一定要把英语弄好。这次,如果我英语好点,双方能交流,也许就抓住这个机会了。你不知道,其实这个马克真的很不错,他不抽烟,不喝酒,脾气好,性情也温和,在一家大公司做工程师,年薪折合起来,有人民币一百多万呢。还从没结过婚。这样的好男人,在国内,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16.婚姻危机
英子和小伟正式分居了,英子的父母去了深圳英子的弟弟那里,空出来的那套房,小伟平时就住在那里,周末儿子从住读学校回家,小伟再回到家里,呈现给儿子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
这是英子的主意。英子说,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双方都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也好。
“你真是,这样不是更方便小伟了?”我不赞成英子这种温和的处理方式。
英子一脸苦笑,“即使不这样,每天还是不回家,回了家心也还在外面,有什么区别呀。”
“你们好好谈谈没有呢?”
“怎么没有,谈了好几次,他都要我做主,离还是不离,就等我一句话。哎,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离吧,成全他们,我咽不下这口气,再说,孩子也太可怜。不离吧,呆在一起也难受,只好先分开一段时间再说。”
英子开车,两眼直视前方,目不转睛,我们一起去外语学院那位名叫艾琳的英国老太太家上口语课,一周二次。
和小伟分居后,英子更不爱回家了,一个人也懒得做饭。总是买个汉堡包将就一顿。先是我家里炖了汤什么的,打电话过去,那边碰巧一个人在外面游荡,就叫过来喝汤。后来,凡是有口语课的时候,她就干脆直接到我家里,吃了饭,一起去上课。所以,英子和小伟分居后,我和英子的关系倒是进了一步,我们常聊些女人间共同关心的话题。一起在英国老太太那里,听她们用英语聊天,耳濡目染,我多年来的哑巴英语也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有一天在路上,英子跟我讲起她前年出差去北京时遇到的事。
那时她和丈夫还在同一系统,是去参加一个系统内的商务会。在宾馆,一个同屋的年轻女孩听说英子是重庆人,就问,“重庆有个肖伟,你知不知道?”肖伟是英子丈夫小伟的名字。英子顿时来了兴趣,“知道呀,怎么,你认识他?”女孩说,“不,我不认识他,不知道他结婚没有?”英子说,“好像结婚了,听说孩子都上小学了。”女孩就说,“真遗憾,这次开会他没来。”英子说,“怎么,你找他有事?”女孩就说,“是的,我想追他。”英子大吃一惊,就盯着女孩看了半天。女孩长相平平,并没有什么过人的姿色,看上去神经也还正常,弄不明白她为什么竟口出狂言,就说,“人家早结婚了,孩子都上小学了。妻子是大学同学,两人感情很好的。”没想到女孩满不在乎,冷笑一声,“怕什么,反正公平竞争。我不相信我竞争不过他妻子,大学同学,哼,年龄跟他一样大,老了,他肯定不喜欢了。感情好有什么用了。大姐,你不懂现在的男人,他们哪个会安心守着家里的黄脸婆,特别像肖伟这样的成功男人,我虽没见过他,可见过报纸上他的照片,那样帅气又风光的男人,怎么会只安心家里的那一个呢,我敢肯定,他一定在外面有情人,换了我,有机会见到他,也一定不会放过追他的机会。一把把他抢过来,坐享其成,嘿……”
她一口一声“大姐”,让英子慢慢明白过来她优势何在。英子听得愣愣的,心里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慌,突然觉得世道变了。可回想自己和小伟多年来不错的感情,温馨的小家庭,还是轻轻一笑。小姑娘口出狂言,不知天高地厚,也不必当真。
“啧啧,这算是怎么回事呀。”我感叹说。“那你没有当面告诉她,我就是肖伟的妻子,看她又怎么说?”
“我也这么想,可又觉得不行,一周的会呢,住在一个房间,闹僵了还怎么相处?就只有旁敲侧击,问她,肖伟三十多了,你才二十出头,怎么不在同学中找一个合适的,偏偏看中人家有家有室的,嘿,你猜她怎么回答我?”
“她怎么说?”
“她说,大姐,我脑子有病呀,才找同学。两个人赤手空拳,白手创业,能不能成功还是个未知数。即使有一天成功了,自己也老了,外面满街年轻漂亮的小狐狸精无孔不入,我还要提心吊胆过日子,没劲。我才不愿这么傻呢。她说她们一帮同学都约好了,毕业后直接盯着成功男人找,三十四十不论,五十六十也成。她们有青春作本钱,不用就会过时作废。趁年轻时一步到位找个成功男人,这是资源的最大利用,还能免除创业的艰辛,坐享别人的成功,何乐而不为。”
“……”我惊得无言以对。
“当然,这是她们这一代人的追求,是她们的人身自由,我管不着。最叫我生气的是,她开口一个大姐,闭口一个大姐,叫得我心里发怵,好像我真是个多老的老太婆似的,可我平时怎么就没觉得呢,我不过才三十多岁,一直以为自己还挺年轻的呢,经她这么一叫,才明白过来,原来我们真老了。”
我想像那情景,英子憋了一肚子气不能发作,还要与她和平共处,也真是够呛。这种女孩,恐怕就是知道了面对的是肖伟的妻子,也最多伸出舌头,扮个鬼脸,然后“哦”一声走开,我怕她脸都不会红一下呢。
“吴非,你说说,现在这世上,都是些什么女孩呀,大言不惭要抢人家的老公,如此厚的脸皮,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们在她们这种年纪,就是喜欢上什么人,也不敢说出口,藏在心里,偷偷地想好久。看来我们真是老了,落伍了,一不小心就成了上个时代的人。”
英子的话让我回想起与苏西的那段历史,那种心虚,竟像偷了人家的东西,最后不得不以逃离重庆远躲海南的方式,来卸下心灵的重荷。哪有人家胆量的一小半?世道真是变了,现在的女孩,为了自己的幸福,天不怕,地不怕,刀山敢上,火海敢下,全然不顾道德伦理,看来我们真成了旧时代的女人了。
“所以,英子,小伟的事,也不能全怪他,”我想了想,安慰英子说,“看看这个世风,他再好,又能顶多久。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男人毕竟是男人,又有几个挡得住女色的诱惑呢!”
“是呀,”英子若有所思,目不转睛,盯着前方开她的车。
“特别是面对主动投怀送抱的年轻女人,又有几个男人能做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呢。”我继续感叹。
车子拐进一条林荫路,一些暮色中散步的恋人勾肩搭背,很亲热地走在人行道上。
“真是世风日下。”英子愤愤地骂了一句,一打方向盘,车子拐进旁边一条支马路,刚一踩刹车,她的手机就响了,是小伟,叮嘱英子,“今天是妈的生日,给深圳打了电话没有呀?”
“哦,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我马上打。”英子一贯大大咧咧,一忙起来,就会忘记一些别人认为很重要的细节。
英子把车停好,开始给母亲挂电话,刚拨了两个号,又停下来,一脸无奈地望着我,“吴非你看,他就是这种男人,让你爱不下去,可又恨不起来,你说我该怎么办?”
真是要命!
17.网恋有时很麻烦
一转眼,五月底过了,进入六月,加拿大校长杰克最终还是没有来的消息。
另外一个每天通信的英国人,说好就要过来,电话都通了好几次,也突然没有音讯。还有个名叫比尔的美国人,也是每天一封信,天天都在网上见面,突然说要去前妻那里看女儿,也断了。这场热火朝天的网上交友,每天忙忙碌碌收信回信,披星戴月不辞辛苦,结果竟是一场空。
想到这段时间天天耗在网上,被一个个崭新的希望诱惑得东奔西忙,精疲力竭,原来却都是些漂亮的肥皂泡沫,在空中飘来荡去,等你稍一走近,就一个个破碎,最后消失得连影子都没有,我沮丧极了。
我开始恨电脑,恨英特网,恨自己深陷其中无力自拔。对自己讲好每天最多三个小时耗在上面,可一旦坐下,总是身不由己,任时光飞逝。网恋,一张可爱的怪兽之嘴,正张开温柔甜美的大嘴,吞噬着我所剩不多的生命。
我清醒地警觉到,再不能如此耗下去了,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正巧这时,南方一家杂志社邀请我去参加一个笔会,到云南。那是我以前给他们写稿赚下的关系。真是天助我也。关了电脑,我像一只真正久居洞穴不见天光的虫子,要在春天里醒来。我太需要云贵高原灿烂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了。
可人在泸沽湖边,心还时时挂在家里的电脑上,算计着这一走了,也不知又会有多少意想不到的邮件在等我。
一周后回到家里,精神抖擞把行李一甩,第一件事,就是奔向电脑。那台摆放在卧室写字桌上的神奇机器,就像一块有着巨大磁场的吸铁,把我像一粒细小的铁粉那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吸附过去。我坐在电脑前,一边满怀希望,盼着读到新的来信,一边却在英特网的拨号铃声中骂自己,“吴非呀吴非,你真是没救了,简直像个晚期吸毒病人,病入膏肓,等待你的,只有死路一条!”
一周没有开信箱,存积下来的,数了数,竟有二十多封信。看着一封封邮件像小鸽子那样,快乐地飞进我的Outlook,心里的喜悦,甚至比读信时更加强烈。大概这时候的邮件,只是一个个未知的希望吧,才让人如此激动。而真正阅读起来,也不过如此,不会比从前看过的信多出什么新东西来。
因此读信的时候反倒心气平和,因为知道好多信都是虎头蛇尾,肥皂泡沫,即使开头热闹,到后来也会无影无踪。还有的,也不知拷贝出多少份,发给过多少不同的女人,现在又转到我面前来,只不过开头换了个称呼而已。心中有底,读起来就没有了从前盲目的兴奋,有的只看个开头,就跳过去。遇到不懂的单词,也不再像从前,一定打开金山词霸看个究竟,而是一眼晃过,连猜带蒙。二十多封信,一目十行读下来,只有一封信让我略为心动,有回信的冲动,那是一个德国人的来信。
……我已把你个人资料上的照片下载到我的电脑保护屏上。每天上班,一打开电脑,我就会看见你的笑脸,好像你就在我身边。我知道,你一定收到很多别人的来信,但是,能给我一个机会吗?我真的是个很好的男人,也将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请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犹豫着,是否给他回信。即使有一天真能到国外生活,德国,也并不是我的首选。原因很简单,我的英语再不怎样,好歹也有十多年的基础。相信多练练也将就。不再年轻的我,实在没有兴趣从头开始学一门新的语言。时间,精力,年龄,都是不容忽视的障碍。何苦去自找麻烦。
还有,这人年纪太轻,只大我一岁。我理想中要找的丈夫,应该大我十岁到二十岁为最佳,那样年纪的男人,事业已成,生活安稳,还懂得宽容谦让,体贴照顾,这才是我想要的。
但是,说不清这个男人什么地方吸引了我,我最后还是给他回了信。
那个一度消失的加拿大校长杰克又出现了。他来信解释说,五月底本来要去香港开会,临时出了车祸,左腿膑骨骨折,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打着夹板,不能动弹,现在刚出医院,要在家休养一阵才能上班。
读信后,心里对他的怨气也消失了。一切都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出了车祸,一个人躺在医院,身边又没亲人陪伴,想想也怪可怜的,就赶紧回信给他,讲对他的担忧和牵挂,讲这次到云南开笔会的见闻。
晚上给戴玉打电话,问她和杰克通信的情况。那边别别扭扭,语气不太正常。
“吴非,我给你打过电话,你妈说你不在家,去外地了。这就怪了,那边杰克说去香港开会,突然中断了联系,发信也不回,这边,你也突然消失了。对我说句实话,你们是不是悄悄跑去见面了?”
“天啦,戴玉。”我失声叫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去云南泸沽湖参加一个笔会,你如果不信,照片可以拿给你看。就是真要去见面,我还不跟你通个气?这不刚回来,就收到杰克的信,说是出了车祸,住了半个月医院,你知不知道?”
“哦……”戴玉在电话里迟疑不定,半信半疑,“住院了,我不知道,莫不是编的谎言吧,怎么就那么巧,车祸早不出,晚不出,恰好是说好要来见面的时候出,这就怪了,也许是去见别的什么人了吧,抽不开身,才这么说,来应付你的,怎么就相信他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糊涂了。这种可能,也不能排除。
第二天收到那个德国人的回信,他说能收到我的回信好高兴。他已经手写了一封信,夹了他的一张照片,投到邮局寄给我。只是不知道这路上要走多少天。也希望我能手写一封信通过邮局寄给他,这样两方的感觉就会更真实些。然后他告诉我他家里的电话和公司的电话,又提了一大串问题,说他一直很喜欢中国,但他只知道北京上海,只去过香港,他从没听说过重庆,请问重庆在中国的什么位置呢?有多少人口?靠海吗?有飞机场吗?你在哪里上网给我发邮件呢,是在网吧吗?你家里有没有电话呢?我想听听你的声音,能不能留个能找得到你的电话号码给我,比如你工作所在的办公室,让我和你通一次话?
看了信我气得差点没跳起来。从来都为自己是地道的重庆人而自豪,现在居然有人不知道重庆在哪里。靠海吗,有机场吗,真是笑话。这个德国人,甚至不知道中国已是个富裕发达的国家,电话算什么,我已经买了房子,只要我愿意,我还可以买汽车,中国人的生活水平,已不比老外差多少了。于是赶紧给他回信过去,告诉他重庆不靠海,重庆是中国最大的内陆山水城市,非常漂亮,有山,还有两条江水绕城东去,也有国际机场。人口嘛,说出来你也许会吓一跳,三千多万,快赶上半个德国的人数了。另外,我家里有电话,我也不用到网吧去给你发邮件,而是在自己家里,因为我一年前就买了电脑。
信发出后,情绪才慢慢平息下来。以为他只是即兴说说而已,或者不定什么时候心血来潮,会挂个电话来闲聊几句,满足与一个遥远的东方女人通话的好奇心,不料接下来的来信里,他竟一本正经,答应我一定要来中国,看看我所说的有山有水的重庆,他还给我预约了打电话的时间。“三天后,星期四,中国时间正午一点钟,请在家等候,我会准时给你打电话。”
早就听说德国人古板,严谨,为人办事一丝不苟,滴水不漏。现在才有所领教,打个普通电话,也提前三天预约!哪个不是想打就打,随兴所至。从前美国的比尔,英国的汤姆,加拿大的杰克……想起了就打个电话来,胡聊几句。挂了。就只有这个名叫海特的德国人,才这样有耐心,计划周密,一个电话要提前三天预约。
石秀给我的那个美国电话,打过几次,总没人。石秀隔三差五打电话来问,还不相信,为什么会没有人呢,这是他家里的电话呀?一算时间,就是离开重庆再到上海北京开会,再慢慢逛回美国,这时候也应该回家了呀。
我拿着电话卡开始琢磨。从街边地摊上买来的电话卡,五十元面值,只花了三十七元,不会有假吧?离德国人预约的通话时间还有一天,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突然心血来潮,想趁机试试。看时间,正是德国的晚上,应该在家里,就即兴拨了号码,那边响起接通后长长的“嘟嘟”声,几秒钟之后,是一声很浑厚的“hello”,心里一阵狂跳,我用蹩脚的英语对他说,“你好,我是中国重庆的吴非。”
“啊,你好,吴非。请放下电话,等我拨过去。”对方很惊讶,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先打电话给他。
搁了电话,我心里喜滋滋的,“请放下电话,等我拨过去”,国际电话话费昂贵,他几乎不假思索就叫我放下电话,看来是个善良的男人,且不乏对他人的体贴和心细,与这样的男人交往让人心情愉快,感觉舒适,有种美妙的预感在心中慢慢升腾。
电话铃很快响了。令我再次吃惊的是,他有一口迥异于人的英语,语气舒缓,吐词清楚,语法工整,没有加拿大校长杰克那口含混不清的卷舌音。我第一次能与一个老外比较正常地用英语交谈。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通话。没什么重要内容,但听到对方的声音,感受到一些美好和温暖,整个人就欢喜起来。
借着这股热情,我再次拨了石秀给的那串美国电话。本是随意试试,没抱多大希望,却意外有人接,是马克!我突然紧张起来,这通电话与石秀的命运休戚相关,我必须小心。
“我是中国重庆,石秀的一个朋友,还记得石秀吗?她给你发过几封信,却没得到你的回信,她很挂念你,托我打电话给你,向你问好,并问候你最近怎么样了,中国之行还满意吗?”我结结巴巴地遣词造句。
那边开头是小小的惊讶,听说我是石秀的朋友,竟想了半天,“石秀,石秀……”直到听我进一步解释,“石秀就是那个有一头漂亮长头发的中国重庆女人”,才恍然大悟,立即露出很高兴的口气,“哦,很高兴接到你的电话,真是凑巧,我刚刚回到美国的家里,就接到你的电话。”
“怎么,你刚刚才回家?你不是离开重庆好久了吗?”我想起他来重庆的时间,算来也有一两个月了。
“是呀,”他说,“这次来中国,我先到北京,再去重庆,然后去了云南、贵州、广西、海南、最后途经上海回到美国。这次中国之行,圆了我多年来的中国梦,真是愉快至极。”
我心里“咯噔”一声,有了不祥的预感。他走了不止重庆一个地方,那意思是,重庆并不是他这次中国之行惟一的目的,他也不是要赶去上海开什么会,他根本就是专程来中国旅行的,那么,漫长的近两个月的中国之行,石秀是他惟一要见的女人呢,还是顺便而为,只是作了他重庆地段的地陪?而另外的每一地段,他都还有不同的女人要见?
心里一忧,也没有兴趣听他大发感慨,只想直奔主题,知道他对石秀的感觉,“你对石秀印象怎么样?”
“石秀,哦,那个长头发的女人,很温柔,很好呀。特别是她那头长长的黑发,真是非常漂亮。”他像在回忆一件欣赏过的艺术品,充满赞叹。也不知他是没听懂我的意思,还是故意装糊涂。电话是我打过去的,时间越多,花的是我的钱,我再没耐心听他侧拢干脆直截了当地问,“是这样的,石秀在网上征婚,你写了回信,还来重庆看她,她觉得你很好,很想和你结婚,但不知你是否也愿意和她结婚?”
话一出口,自己的脸先发烫了。这种事,再有千万条理由,由女人口中先说出来,总觉得有点那个,最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一颗心悬到了喉咙,我忐忑不安等他回答。
“哦,结婚……”对方支吾着,“我和石秀?可我们刚见过一面,相互并不十分了解呀,怎么能谈到结婚?这次来中国旅行,顺便和几个在网上认识的中国朋友们见见面,大家一同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为什么就一定要结婚呢?”
说起来好轻松,几个网上认识的中国朋友,顺便见见面,度过一段快乐时光。那就是说,石秀并不是他惟一要见的女人,其他的所到之处,都可能有他要见的女人。她们作了他中国之旅的地陪小姐,他倒是度过了快乐的时光,可别人呢,却不知道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心里好不生气,正要发作,那边却先发话了,满口的委屈和不解,“中国女人真是奇怪,才通了两三封信,双方并不了解,也不知道是否相爱,合适,一见面就要结婚,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婚姻对她们那么重要?好像她们一生的目标就是结婚,也不管别的……”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马克,石秀在网上征婚,当然是想找丈夫,这点你不知道吗?”
“什么?不是交友俱乐部里的资料吗?”那边提高了声音,有点急了。
没错,那是个交友俱乐部网站。我也给气糊涂了。
“可是,你知道吗,你在重庆度过了快乐的时光,人家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她一个人拖个上学的女儿,经济本来就很困难,给你写信,每封信都要花钱,钱不够,就借了钱来……”
“她没钱就不要上网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对方还是很委屈。
我没理他,接着往下说,“这次你来重庆,人家专程请了假,甚至借了钱来陪你,你到她家去,到她工作的厂里去,现在,她的左邻右舍,厂里都知道她有个美国的男朋友,你走了之后她想再回去工作,也不行了,所以她为你丢了工作,还得听许多别人的闲言碎语,她很痛苦,你知不知道?”
“啊,有这样奇怪的事情?”他停了停说,“真没想到会是这样,她竟然为此丢了工作,对此我很抱歉。可是,可是……如果这样,她为什么不拒绝我呢?我事先征求她的意见,她很高兴我去重庆看她呀,要去她家里,她也没有反对。我想看看普通中国人的生活,这有什么错吗?难道外国男人就不能去中国女人的家里做客吗?难道中国女人就不能有外国朋友吗?再说了,我也想不明白,她既然穷,为什么总要抢着付账呢?这么说,她是个不诚实的女人哟?可为什么她要伪装自己呢?”
我的老天,跟这个老外怎么才说得清楚呢!这边已是天大的冤屈无处申诉,没想到那边也一样叫冤。这种不同文化背景下产生的不同思维方式,一时半会真难沟通。正发愁怎么再进一步往下解释,一个美国男人的到来和离去,带给一个中国下岗单身女人怎样难堪的后果,电话“砰”地一声断了,五十元的电话卡就这样不明不白花光了,还没扯出个头绪来。
看来石秀基本上没希望了,想了想还是决定尽快把这消息告诉她,让她早点死心。但我不忍让石秀太伤心,不忍将马克的原话如实相告。我绕了个弯子说得十分委婉。
“石秀,电话终于打通了,马克又转到别的地方开会去了,才回家。人家对你的印象特好,可就是说,语言不通,两方交流障碍太大。他的工作又忙,今后也不会有时间帮你学英语,别的就没有再说什么了。”
石秀在那边急了,天真地问,“真的吗,他也说对我印象很好,就是嫌我英语不好?你再给他打个电话,问他愿不愿意等,我从现在开始抓英语,别人说的,基础英语最多半年,基本对话就没问题了。如果他对我真的有意,告诉他,给我半年的时间,我从现在起开始努力,年底他再过来,我们就不会有问题了。我就不信,别人能说我就不能说,一个英语卡死一个人。”
真是弄巧成拙,性情温和的石秀倔犟起来,让人害怕,我长叹了口气,“石秀,半年后的事情,谁说得清呢。”
第五章第二个夏天
18.德国情人
我和德国人海特,迅速进入热恋阶段。
一觉醒来,眼还没睁开,伸手扭开电脑,里面准有他头天晚上的来信。翻身起床,最多跑趟卫生间,就坐在窗前迫不及待读信。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温暖而舒心,新的一天就从这美好的时刻开始。
海特的来信用的是典型的书面英语,句子工整而易懂。他讲他的生活,过去现在和将来,讲关于德国,从政治经济到风俗,凡此种种,不厌其烦。感觉上是恨不得把整个心都掏出来给你。读他的信,往往被他的真诚和耐心所折服。通常,读完后我会趁势回信。他也一样。我们就像两个好奇而认真的小学生,不断地问来问去。
邮件发出去后,人慢慢晃出卧室,心还沐浴在那份遥远的爱中,开了音乐,慢悠悠洗漱,帮母亲在厨房里做饭。德国和中国有六小时时差,这封临近中午发出的信,他早上到公司一开电脑就能收到。我也希望自己的信,能给他新的一天送去一份好心情。
后来我把这段时间的生活比喻成“早请示,晚汇报”,我们似乎成了对方的红太阳,彼此照亮。这样的黏糊,以每天两封的频率写来写去,一直持续到我们真正生活在一起,后来想起也是惊讶不已。两个天遥地远,素昧平生的人,哪有那么多写的?马不停蹄,也不嫌累。
其实,让我们深深沉醉,并乐不思蜀的,正是这种“红太阳”的感觉,彼此温暖,彼此照亮,并相互需要,依恋不舍。
如果有事去外地出差,他会提前告诉我,白天的那封信可能没法写了,不必担心,无论如何,晚上我会给你写信的。他有一部专用的日产松下笔记本电脑,公司配备的,随身携带,这为我们的网恋提供了无限的方便。没什么能阻隔两颗心的紧紧相依,无论时间,或者空间。
终于收到他从邮局寄来的信,里面有张半身小照,穿一件深色T恤,短短的褐色鬈发,脸微圆,微笑,嘴角微微上翘,看上去单纯朴实,还透着些稚气。脑子里那个模糊不清也不知猜想了多少次的形象,终于清晰了,我止不住一笑,怎么像个大男孩!
信是用蓝色圆珠笔写的,那种德式英语,有些写法让人很难确定,但大大的一张信纸,写得一丝不苟。一笔一画竟像小学生的作业,清楚,工整。想是知道我英文不好,或者怕习惯了方块字的中国人,不能适应那种行云流水的连写体英文,才如此小心翼翼。
女人对爱情天生敏感,对方心里是否装着自己,总能凭直觉很快就断出个八九不离十。这个细心的德国人,从一开始就在细节上让我心动。
相比之下,加拿大校长杰克的粗心简直就是漫不经心。他的信是那种连写体英文,像一截截扭来扭去垂死挣扎的蚯蚓,看了不知所云。回信去提醒,请下次来信写清楚点,写慢点,不然就跟读天书一样,看不懂。也不知对方是没有在意,还是心里根本没有你,接下来的第二封第三封信,还是照旧,连猜带蒙也看不懂,也不知在读我的信时心都飞哪里去了。
六月底,杰克换了个信箱地址,终于能和我直接联系了。中转的障碍一排除,杰克就在邮件中提了个大胆的要求,要我发张裸体照片给他。他说,作为未婚夫,很想知道自己未婚妻的身体长得什么样子,这个要求不过分吧。读信后我愣了很久,别说我根本没有裸照,就是有,要发给一个未曾谋面的男人,即使在网上谈得热闹,也不大合适吧?我猜不透他的真正动机,也不知是否老外都这样。委婉地拒绝后,心中阴影不散。
想到海特从事的是电脑工作,每天坐在电脑前,不知神通到哪个地步,面对后来那些五花八门的来信,就有了心虚,总觉得冥冥之中,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特别是当我给别的来信写着花里胡哨的回信时,竟有了愧对他的歉疚。他那张孩子气的脸总在我面前晃动,他在伤心,他在哭泣,因为我的三心二意。这让我不忍。于是干脆连简短的回信也免了。
海特也收到我寄给他的信和几张照片,他回信来:
亲爱的,今天我下班回家,刚泊好车,房东的小孙女儿就在花园门口冲我叫道,嘿,你的信。跑过去一看,果真是你的来信,还有你的照片。
读了你的来信,看了你的照片,我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坐卧不宁,满心的高兴无人诉说,就一个人往背后山上的葡萄园里跑。这正是葡萄挂枝的季节,一串串紫的、青的葡萄挂在那里,漂亮极了!我手里拿着你的来信和照片,沿着一垄垄葡萄架,尽力奔跑,直到把自己跑得精疲力尽,才在草丛中躺下。山下的莱茵河静静地流淌,我想起也有河流流过你的家乡,一条是扬子江,另一条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对不起,我忘了。我把你的信和照片贴在胸前,就好像真的和你在一起。头顶,天空湛蓝,白云流走,我朝着遥远的东方高声呼喊,亲爱的,愿意做我的妻子,和我长相厮守吗?
一想到我们将要开始的新生活,我就难以平静。上帝,我真要实现我由来已久的梦想,娶一个遥远的中国女人为妻吗?
他在信中描述的情景迷住了我。想像遥远的莱茵河畔,一个蓝眼睛白皮肤的日耳曼男子,躺在葡萄园里,头顶蓝天,幸福地想他遥远的中国情人,我也激动不已。思念别人是一种幸福,被别人思念也是一种幸福。网恋,这种来自远方不期而至的梦幻般的爱情,带给人的,竟是这样妙不可言的感觉。
周末他要去朋友乌利家,请乌利帮忙摄些像寄给我。乌利是他最好的朋友,是他家乡神父的儿子,在富尔达郊外当园艺师,蓄一脸大胡子,一张脸只剩两只圆鼓鼓的大眼睛。两个大男人就在乌利工作的花园里,抱着微型摄像机,你摄我,我摄你,背景全是些花花草草。星期天晚上,海特回到美因茨自己的家中,赶紧从摄像机里选些镜头发给我,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袖衬衫,戴一副无框的眼镜,站在花园的玻璃屋前,坐在花园的长木椅上,一只猫跳到他的肩上,他扛着顽皮的大黑猫,小心翼翼地朝我走来……这些照片,给了我他的全貌、动作和神态,除了早就知道的一张微圆的脸,即使不笑时,也微微上翘的嘴角,还有就是他高大健壮的身材,慈眉善目,性情温和。
当然,最让我心动的,还是他那张略带稚气的脸,从中透出的那份坦荡和真诚,那是像我这种有过伤痛经历的女人对未来丈夫最奢侈的梦想。
亲爱的,今天晚上我把这些照片发给你,然后就等待上帝的判决。也许我算不上十分漂亮,但只有上帝知道,我有一颗多么善良多么爱你的心。想像你看到我照片时的情景,不知道你是高兴还是失望,今晚我将为此忐忑不安,哦,我不能再往下写了……我得赶快上床,快快入梦。只希望明天清晨醒来后,信箱里依然有你可爱的邮件。你在对我说,看了你的照片后,我仍然爱你……如果真是这样,哦,我会蹦起来,向全世界宣布,我,三十七岁的日耳曼男人,单身汉海特·布朗,现在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
我的心被幸福充溢着,这个傻男孩,他五官端正,轮廓分明,一双明亮的蓝眼睛,浓密的眼睫毛又长又翘。自己这么漂亮,却并不知道,还在瞎担心什么!于是赶快回信过去,是的,亲爱的,看了你的照片,我依然爱你。
和海特的感觉,就这么一天天美好起来。照片关过了之后,我们就谈到下一步见面的事。德国人凡事爱计划在先,他的计划是,先到中国看我,然后邀请我到德国,通过一段时间试婚性质的共同生活,如果两方仍然相爱,感觉仍然良好,尤其是我,还能继续爱他,习惯并愿意在德国定居,我们就结婚。
不巧的事,今年的假期,他去年就安排了。一年前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在网上遇到自己的梦中情人。他早计划八月底与侄子去美国度假,历时一个月。安排好了的事情不能更改,旅行社的钱早交了,高中毕业的侄子对美国之行也期盼已久。看来今年没有更多的假期来中国看我了。真是遗憾。也许得等到年底的圣诞节了。
见鬼,又是圣诞。一个杰克的相约圣诞已让我受够了,两人的关系要死不活地拖着,这边又来了。经过了苏西那场为时六年的等待,我对所有的承诺和等待都杯弓蛇影,本能地害怕。即使六个月也不行。虚幻的网恋,本来就像梦,一旦消失,连影子也不会留下。这种感觉还让人联想到人生的虚无,一切尽心的努力都可能在瞬间不见踪影,只需想一想,就万分沮丧。
于是我说,圣诞节太远了,我不喜欢漫长的等待。
那边回信来,回答得很爽快,“行,亲爱的,既然你觉得圣诞太远,我决定尽早来看你,我准备向公司申请,将明年的假期借几天过来,这样,我将有一周的时间来中国,你看行吗?”
接着,他开始申办签证。
19.新朋友,旧朋友
约好去逛街。英子开车来接我,我把海特的照片带上,想让英子看。打开车门,才发现里面坐了个陌生女人,和我们年纪相仿。英子探过头来对我笑,“吴非,介绍个朋友给你,这是沙啦啦。”
“山城闲妇沙啦啦!”我失声惊叫,与英子不约而同相视大笑。那个被叫做沙啦啦的女人也转过头来,跟我们一起笑,“怎么,我还成了名人了?”
这里有段小插曲。
沙啦啦的出名,缘于一篇有关她的晚报文章。文章不长,却贯以她“山城闲妇”的美名。说她大学毕业不久勇敢下海,闯荡深圳挣了钱,由于热爱家乡,几年后返回重庆,投资家乡建设。她在南山建了幢小宾馆,由退休在家的父母去打点。又在朝天门和沙坪坝最热闹的口岸买了门面,租给别人,坐收渔利。本人也不再工作,整天东游西荡,成为真正的有闲之妇。大概是从前的某任男友伤她太深,又仗着不薄的英语底子,她对国内的同胞兄弟再没有兴趣,只找老外,也顺便做些内引外联的工作。在大家还不知道网络为何物时,她就大胆上网。她的志向是在全世界每一个喜欢的城市和国家,找一至两个情人,然后逐一漫游,游遍全球。三十大几的女人了,从来也不跟人谈婚论嫁,身边有好心人问她,也总是一句话,“慌什么,女人五十岁结婚也不迟。”这倒很对某些思想前卫的单身女子的胃口。某报记者在一次救助失学儿童的捐助会上认识了她,一聊起来,竟发现她是个思想很另类的女人,是这座大都市不可多得的精神星辰,于是把她捧出来,大书特书,当然没有用她的真名刘丽莎,而是换了一个颇有调侃意味也易于叫得响的名字,“沙啦啦”从此声名大振。
沙啦啦是个上网高手,整天在ICQ上用英文跟人聊天,交些世界各地的网友。有一天和英子在一起看晚报,说起这种新潮的活法,英子眼睛一亮,问,“你说的这个人,莫不是刘丽莎?”“哪个刘丽莎?”我不知道沙啦啦的真名。英子眉角一挑,“对了,那个人也一天到晚在网上泡,哪天我把她叫出来,让你们认识认识,说不定你们还可以成为朋友。”原来沙啦啦是英子的大学校友,那所以工科著名的南方大学女生本来就凤毛麟角,加上同是重庆籍老乡,四年下来,怎么也混成了半个朋友。毕业后中途虽断了多年,不久前的一次校友会上,这断了的友谊又续上了。
沙啦啦挂着随身听,有时是音乐,大多数时间是原版外语电影录音。英语是早就烂熟了,现在每天操练的,是德语和法语。我钻进车子,她取下耳塞,歪过头来对我咧嘴一笑,“嘿,听说你上网还缴了五百块钱学费?英子也不早告诉我,要不然我早教你几招,就不是你缴学费给别人,而是你收别人的学费了,哈哈……”
“我怎么知道,她悄悄跑去,也没告诉我一声,直到她收到情书才招供。”英子觉得很委屈,往后瞥了我一眼,见我手中拿的照片,伸过头来,“就是那个德国鬼子呀?”
旁边的沙啦啦也歪过头来。
英子看了看照片说,“我的小姐,这个德国鬼子看上去挺老实的,不过要说帅,也许那个加拿大校长更帅些。”英子看过加拿大校长寄来的照片。
“嗨,欣赏男人,哪里只看外表帅不帅,又不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沙啦啦抢白说,“得从全方位多角度去欣赏,得有一双火眼金睛,穿透外表,直抵心灵。”
沙啦啦嚷着,以她过来人的经验,信心十足地安慰我们,“你们根本不用担心,老外个个漂亮。”
英子不服沙啦啦的说法,对我努努嘴,“听听,老外个个漂亮,什么腔调,简直就是崇洋媚外。”她一边说,一边轻点油门,银色的雅阁车缓缓离开我居住的小区。
夏天到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分居,英子对小伟的事没能想出万全之策,无奈之下,只得用大度来感化对方。一方面对过去的事情不再提及,权当没发生一样,另一方面又积极采取行动,拯救婚姻,就趁着学校放暑假,儿子想外出看海的机会,让小伟也请了假,一家三口到海南岛度假去,然后顺便转道去小伟贵州的老家,看能否说服小伟寡居的母亲,到重庆与儿子儿媳一起生活。英子幻想用家庭的温情唤回小伟在外游弋的心,唤醒他做丈夫,做父亲,做儿子的甜美和责任。小伟对这个计划也没有异议,毕竟,去南方看海,也是儿子由来已久的梦想,能去看看老家的母亲,也是一件好事。
晚上,我给海南的好朋友阿美打电话,让她关照英子一家。比如帮他们订车订房什么的,天遥地远的,有个熟人跟没有熟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那边一听出是我,就高声嚷开了,“吴非你这个鬼,回重庆一年多了,赚到钱没有嘛?找到爱情没有嘛?说你的艺术家夫人是个梦吧,还不相信。现在怎么样了?”
阿美为人大度,说话口无遮拦,但性格直爽,心特好,是我海南时期最好的朋友。她还想着我和苏西的那段往事,数落我不听她好心劝告,迷途不返,现在爱情没找到,又丢了赚钱的好差事。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还是古语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执意回重庆,仿佛根本就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验证她的无比英明。
“看嘛看嘛,现在这个世界,哪里还有什么爱情呀,”她感叹道,“你也真是,还在白日做梦。怎么就不见长进呢,后悔了吧,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回来我们一起干吧,现在的业务好得一塌糊涂,有钱的人越来越多,全都想通了,跑出来花天酒地,纸醉金迷,我现在忙得是……连上厕所的时间都在数钞票。”
她逮着机会就唠叨开了,我喜欢她的直爽,也喜欢听她重一句轻一句地唠叨。我的心被新的梦想充溢着,即使听出她在奚落,善意地幸灾乐祸,也只是笑笑。生活从来有得有失,就看你想要什么。我反击她说,“阿美,你整天忙得跟只陀螺一样,转来转去只为一个钱字,也不晓得你拿那么多钱来干什么,到时候缝成衣服穿在身上?死了捐给国家?钱财是身外之物,快乐和幸福才最重要。”
“嗨,有了钱,才有快乐和幸福。金钱能使鬼推磨,不信还不行。前几天有人介绍个对象给我,刚从部队退伍的穷鬼,分文没有,不过人还老实,长得高高大大也算过得去。我想,自己也三十多了,碰到个年龄相当说得过去的老光棍,也不太容易,就说好,你没钱也成,就在家里伺候我吧,呆在办公室接电话,每天给我烧菜做饭。他听了也没说什么,只傻笑。他家在儋州乡下,他当然不想退伍后再回那个穷地方,我这里什么都有,房子,老婆,只要一和我结婚,他就能留在海口,过上天堂般的好日子。这么好的条件他哪儿去找?怎么着,你一无所有就得听我使唤,这是个公平的世界,我出钱,你就得出力。现在怎么样,每天乖乖守电话,烧菜做饭,打扫卫生。嘻嘻,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好呀,老娘也像皇后一样尝尝被人伺候的滋味。”
“阿美,别……”我为阿美担心,“好不容易遇到个合适的,尽管人家穷点,可还有自尊,对人家好点。”
“我对他怎么不好,一个穷当兵的,连件像样的衬衣都没有,昨天上街,我还买两件衬衣给他,花了我三百多块呢,他站在旁边一个劲儿说太贵了,太贵了,一副穷酸相。我说,贵啥!跟着我,就得像我的男人,别穿得穷兮兮让人瞧不起。只要对我好,两件衬衣算什么,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阿美的计划是,如果处得顺利,没什么大毛病,就将就着把婚结了,也算了却一桩心病,结婚后,买辆二手的考斯特旅游车,让他开。这样,旅行社就成了真正的夫妻店,一个组团带团,一个开车,夫妻双双把钱赚。
这计划听上去不错。
20.钱钱钱,命相连
海特正在等前来中国的签证,眼看就快与远方的情人见面了。这个夏天,本来是个轻松浪漫的恋爱季节,却因为一件事,出人意料地沉重起来。
原来,一些投资公司,基金会的老板,挪用储户存款,中饱私囊,或者明目张胆携款外逃,全国金融秩序一片混乱。中央这才慌了手脚,下令整顿。平时门庭若市的基金会、投资公司,现在一片鸡犬不宁。存款额达一定数目以上,储户必须前去登记,申报钱财来源。据说此举是专门针对某些政府机关工作人员,那些因贪污受贿而得的灰色收入,想来是不敢前来自报家门的。这些来路不明的钱正好充公。但不明就里的老百姓还是慌了手脚,已有小道消息说,多数投资公司基金会只剩一本空账,储户的存款根本无法支付。于是,大街小巷议论纷纷,人们诚惶诚恐,忧心忡忡。中国人自古讲,钱钱钱,命相连。辛苦了大半辈子,就那么点要命的钱,如果没了,这不等于要人命呀。
当初买了房,喜滋滋盘算余下的钱。满街高息揽存的基金会、投资公司,诱人心动。也怪自己一时利欲熏心,犹豫中最后还是栽了进去。选中的是一家政府名下的投资公司,上有政府的大红印章,估计没问题。又加上是开发区,投资项目都是重点市政工程,没什么可担忧的。每月可观的利息,用作基本生活绰绰有余。不再为生计奔波,后半生可以过得从容安稳,这也是我多年的梦想。现在,形势一变,心就发慌。如果这笔存款化为乌有,不仅意味着我几年海南的辛苦付之流水,这后半生的安稳,又靠什么来保障?
一大早拿了身份证,到投资公司去申报财产来源。负责登记的是个身体微胖的中年女人,看完我填完的表格,抬起头来瞥我一眼,对照我手中的身份证,奇怪地问,“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打工挣的。”我很坦然。
“打工,在哪里打工?”她上下打量我。
“海南。”
“那种地方,能打什么工,挣这么多钱?”
她目光阴冷,我一下子反应过来,年轻女人在那种地方,能挣什么正经钱!周围的人也用怪怪的眼神看我,我感到屈辱和愤怒,“我在海南做旅游,有旅游局颁发的资格证,你们要不要看?”话一出口又后悔了,凭什么我要向你们交待这些?凭什么你们像审讯犯人那样审讯我?你们不过一家普通投资公司,几天前还高呼顾客就是上帝,现在摇身一变,就对从前的上帝冷眼相向,你们有什么资格怀疑我的钱来路不正?
女人瞥我一眼,把身份证扔给我,转过头去叫下一个。我的钱已到期了,我一气之下要全部取出来。女人也不抬头看我,冷冷地丢给我一句,“整顿期间不营业。”我气鼓鼓站在旁边,无能为力。四周的墙上、玻璃门上,到处贴着“存取自由,信誉第一”的大字,此时像一张张狰狞的脸,在对我嘲笑。
排队登记的人们都阴着一张脸,有人在低声叽咕,我垂头丧气走出大门,见闹闹嚷嚷的人群中间,一个白发老妇坐在大理石台阶上,拉长嗓子,在哭天抢地:“真是要人命呀……老头子心脏病都急出来了,等着取钱去住院救命,你们还不让我取钱,莫非真要活活逼出人命来么……这可是共产党的天下呀……”直到被两个保安架到路边,还长号不止。
我愣在那里,望着可怜的老妇发呆。我想,如果真因为取不出钱,耽误了抢救而出人命,投资公司该不该承担这个责任?
外面,太阳升起来了,阳光一点点移过来,街上荡起了温热的气息。白发老妇坐在路边的太阳底下,已气息奄奄,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一个买菜路过的老太婆在劝她,“老大姐,钱财是身外之物,哭坏了身体才是大事。”一些马路上不相干的过路人也犹犹疑疑,好奇地往这边张望。“看嘛,有钱也麻烦,还是我们这些穷人好。”两个棒棒从前面逛荡过来,幸灾乐祸地笑道。
一个戴眼镜的瘦高老头让大家留下电话号码,以便有什么情况好相互通气、联络,一起行动。我留下自己的手机号,又把对方的电话号码写在手上。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才慢腾腾往回走。
听说这次整顿,如果运气好,政府会帮助偿还,运气不好,投资公司宣布破产,储户一分钱也别想取出。天啊,一想到那笔大额存款瞬间会化为乌有,就一阵掏心挖肝的心痛。自从辞去公职,生存危机就如影随形。没有工作没有家的单身女人,无所依靠,拼了命挣钱,以为钱能为自己带来一份生活的安稳,可现在……
眼前的街景一片模糊,我晃晃悠悠走着,头重脚轻,如断梗飘蓬。
上帝,什么时候,这人生才有安稳的一天!
心事重重吃了午饭,突然想到两天前,以前工作过的报社总编来过电话,他说最近报纸扩版,需要人手,如果愿意,还可以回去干。对了,通过媒体呼吁,也许会有一线转机。
一趟车坐出来,刚上了嘉陵江大桥就开始堵车。大家都往窗外张望,见一辆110警车停在那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赤着上身,已爬到桥栏杆外,要跳桥自杀。几个警察正在小心翼翼劝着什么,一些围观的群众有说有笑,被拦在远处看稀奇。
“真是,要跳就跳嘛,以为吓得到哪个!”车里有人笑着说,“反正中国人就多了,多死几个还好些。”
车子终于到了报社门口,一跳下车,热浪迎面扑来。我快步进入大院,从前传达室的那个张师傅还在,见了面还记得,相互点了点头。
二楼的编辑部里,空荡荡没几个人。猴子还在,一眼瞟见我,吃惊地叫起来,“唉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吴姐,今天怎么有空光临?”
我笑了笑,走过去,伸头看他桌上的大样。大标题,“市区灯饰工程进展迅速”,小标题,“今年夏天,重庆夜景将一派火树银花,呈现出建国后前所未有的灿烂辉煌。”
我在猴子瘦削的肩上拍了一把,“猴子,你整天歌功颂德,也不走出去看看,外面的老百姓都闹翻天了。”
“我怎么会不知道外面的风吹草动?吴姐,几天不见,你怎么也说起外行话来了?”
聪明的猴子冲我扮了个鬼脸,我们无可奈何,相视一笑。对面,两张不认识的脸孔朝我们张望,粉嘟嘟的,年轻得像刚挂枝的桃子。
透过茶色玻璃门,我看见总编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低头读着什么。推门进去。总编抬头看见我,吃了一惊,“吴非,你终于想通了?”
我冲他笑笑,为自己倒了杯纯净水,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他点燃一支烟,笑眯眯问我最近在家都干了些什么,年纪轻轻不出来做点事,真是可惜了。老在家里呆着,久了,人都会呆傻。然后一本正经,转入正题,提起前两天在电话里说到的事。最近报纸要扩版,差人手,在外面招聘,都是些刚出校园的新手,一时半会儿接不上茬。你以前也干过,干脆回来算了,整天呆在家里也不嫌闷得慌?
“老总,”我呷了口冰凉的纯净水,“好倒是好,我也正想回来为你效劳。可是……”
“可是什么,难道你还有什么顾忌不成?”他似乎联想起我辞职时的事来,“吴非,这次我想好了,你回来,不要再去跑记者了,呆在社里编版,做些策划吧,跑记者虽说多两个钱,可是太辛苦,再说了,你也不缺那两个钱花,就让新来的年轻人去跑吧。”
“行呀。”一听策划,我兴致来了,脑子里立即闪过一个点子。
“现在就有个热点可做,绝对抓人,绝对有卖点。”我激动地直起身来,仿佛看到了新希望。
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现在正大规模整顿金融市场,一些投资公司莫名其妙倒闭,或者取不出钱来。受害的多是普通百姓、退休工人,都是这个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挣点钱不容易。这一乱,事情就出来了,有个退休老工人急得心脏病发作,可没钱交住院费,都快出人命了……你看,很热闹的,都是老百姓最关心的切身利益,肯定大有看头,我们可以搞个全方位的系列跟踪报道,既反映乱集资带来的社会危害,又暴露出政府管理工作中存在的漏洞,还有,部分领导贪赃枉法。老总,没有揭露批评,就没有改善呀……”
总编一直在很认真地听,此时笑了,把手中的笔敲得桌子“砰砰”作响,“吴非,点子倒是个好点子,我也相信有卖点,可是……还是想点别的吧。”
完了,想打个擦边球也不行。我望着他,像一只泄气的皮球。
他摇头,纳闷地问我,“怎么去操那份心,管那闲事,又不是没写的了?”
“闲事?我是有切肤之痛呀。”无奈之下,我还是向总编吐了心里的苦水。
“哈……看来还是我们穷人好,没钱,也不用为钱操心。”他像街上的棒棒一样打趣道。
21.一封奇怪的情书
黄姐收到一封奇怪的情书,她与小情人阿坤一道,来我家里,让我帮她分析分析,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个美国的历史学教授写来的,厚厚的几大页,像一份选择填空的试题,把黄姐搞糊涂了。几个网上交往得热火朝天的情人说好要来中国,却突然消失,这使得一直春风得意的她感到很失败,不知道这网上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小情人阿坤不但不吃醋,还帮她出主意。真是一对奇怪的情人。
第六章走下网络
22.就快见到网上情人
海特的签证下来了,打电话到中国旅行社订机票,旅行社的人告诉他,从德国到中国重庆,从来就没有直航,但今年夏天将开始试航,由慕尼黑直飞重庆。海特兴高采烈,“亲爱的,你信上帝吗?我信。我相信是上帝把你送给我,现在,又是上帝在暗中帮助我来重庆看你。今天我去美因茨,专门去了一趟Dom教堂,我一个人坐在教堂里祈祷,感谢上帝对我的恩赐。”
上帝?我从没有认真想过。
机票拿到了,海特过几天就来重庆。我在兴奋中等待。我们依然每天一早一晚两封信,那感觉,与其说是写信,不如说更像与身边的爱人随便聊两句,想起什么说什么。
我们都期待着相见的时刻。
海特在重庆有一周的时间,沙啦啦帮我安排了他的行程。“一周呀,第一天逛朝天门、解放碑,晚上去旋转餐厅吃川菜。第二天上南山,晚上吃泉水鸡,到一棵树看山城夜景。第三天去大足看石刻。第四天去两路看民俗文化村。第五天,第六天,自由活动,不就完了。一周时间紧紧张张的,怕什么,如果再有一周,可以去游一趟丰都,或者游一趟三峡。”
沙啦啦老到地对我说。
以前几个来重庆看她的老外,她就是这样安排的。当然,她的朋友时间都比较长,一般是游了重庆,还要到国内其他地方周游一圈,沙啦啦就充当起文化使者,一路陪下去,一边向老外们介绍祖国的大好风光和悠久的历史,一边也展示自己从心灵到肉体的迷人魅力。
沙啦啦还在电话里提醒我,“千万不要忘了准备避孕套哟!跟老外在一起,还是小心点为好,谁知道他们的真实背景呢。潇洒归潇洒,千万别忘了自我保护,到时候,染上艾滋病可不是件好玩的事。”
可爱的沙啦啦,说出了这个让我一直不敢多想的敏感问题。是呀,两个人在网上可以爱得肆无忌惮死去活来,可到了现实中,真正在一起,下一步该怎样走,是否突破禁区,我真的犯难了。
于是在给海特的信中,禁不住试探着提出来。我幻想他在重庆的情景,大胆地设想:“我会到机场接你,然后一起到宾馆,当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时,你会走过来拥抱我,吻我吗?……”
那边回过信来。
亲爱的,首先你要告诉我,中国有哪些禁忌。比如,我可不可以在机场,当着很多人的面拥抱你,吻你?因为,我一定等不了那么久,要等到了宾馆后才吻你。另外,你问我,当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我闭着眼睛开始设想,当我想到你就在我身边,离我咫尺之遥,我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你可爱的脸庞时,我的脸就开始发烫,心跳加速,感觉有无数只美丽的蝴蝶在心中飞舞……
无数只美丽的蝴蝶在心中飞舞!这个人大学学的工科,现在从事计算机程序设计,怎么会想出这么含蓄而诗意的比喻?一个精妙绝伦的回答!
想起从前那个大胆的美国人,在邮件里露骨的性描写,加拿大校长杰克也提出要我裸体照片的要求。只有海特,我们写的信最多,感觉彼此走得最近,却从来没有谈到过性。也不是有意回避,就是没绕到这个话题上来。现在我斗胆提出,他竟这般羞怯含蓄,如一个腼腆的大男孩。
都说日耳曼人古板保守,不浪漫,可对于一个未曾谋面,具有古典情结的东方女人,还有比这更浪漫诗意的回答吗?
盼望已久的时刻终于到了。下午的飞机,他兴奋得一夜未眠,早晨,离家之前的几分钟,挂个电话过来,“亲爱的,我出发了,乖乖地等着我呀。”他的声音幸福得在微微颤抖。
他已人在旅途,正向我走来。我激动得想跳起来,又紧张得浑身哆嗦,我甚至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
海特乘坐的德国假日航空班机,抵渝时间在清晨七点半。
等待的夜晚,漫长而艰难,时钟仿佛放慢了脚步,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迟缓。有时甚至像停止不前。陪母亲坐在客厅看电视,两个人东拉西扯混着时间,说起有一天可能远嫁他乡,母亲听了,不但不伤心,反而挺高兴,“只要你自己觉得好就行。妈老了,再舍不得,也不能陪你一辈子,找个对你好的人,比什么都强,妈也可以放心了。”
夜深了,母亲已睡去。我不希望明天用一张睡眠不足青灰的脸,去迎接我来自远方的恋人,也强迫自己睡下。
小闹钟调到清晨五点,闭了眼,仍难以入眠。
明天,此生第一次将和一个外国男人在一起,蓝眼睛,高鼻梁,白皮肤,拥我入怀,会是什么感觉?也不知走下网络的海特,是让我喜欢还是难以接受?那盒新买的安全套放在随身携带的坤包里,不管怎样,明天是不可以发生什么的。
……
窗外,月亮在被高楼分割的夜空里,艰难地穿行。床头,小狗嘟嘟已酣然入睡,传出均匀的呼噜声。我几经辗转,仍难入眠,看看时间,才凌晨三点多钟,就干脆翻身起床,轻轻悄悄梳洗打扮,然后独坐窗前,等待夜空泛白。
夏夜清凉,万籁俱寂。一年前的今天,我心里还只有苏西,在那场婚外情里尴尬挣扎,昏天黑地,寻死觅活。没想到时隔一年,一份全新的爱情正向我走来。
这就是生活。
23.第一次亲密接触
清晨的机场,冷冷清清。国际航班大厅更是人迹稀少。这趟由慕尼黑飞往重庆的德国假日航空班机,一周一趟,只有一个前来搭乘的回程旅行团。我独自坐在候机室一角,看着这群德国旅客在眼前走来走去。
飞机终于着陆,一看时间,确实晚点一小时。心跳又开始加速,守在栏杆外,盯着里面的出口,好久,才看见有人稀稀疏疏往外走。我的心悬到半空中,几乎屏住呼吸,目光不停地来回搜寻,哪个会是我的恋人?
客人们出来了一大堆,满满地候在里面,等待过关,还是没发现想找的那个人。我踮起脚尖往里张望,止不住涌起阵阵失望,莫不又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我的梦想,总是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擦肩而过!我紧张得害怕,只觉得心在往下沉,脖子已无力支撑这颗高昂顾盼的头。一泄气,正要往外退,目光所及的最远处,一道红光闪出,是他!那个在梦中出现过的德国男人,穿一件红T恤,站在楼梯口。他几乎是这趟航班最后的乘客,不紧不慢在往外张望。四目相碰,我们几乎同时举起手来,向对方挥舞。
刚刚才要虚脱的身体,突然变得精力充沛,我手足无措起来。他终于出来了,肩上挎一只褐色的旅行包,下身穿一条深色牛仔裤,高大魁伟,圆圆的脸,幸福的微笑。我听到自己的心跳,一阵“咚咚”的巨响。他走近了,来不及放下肩上的行李,一把将我拥在怀里,低头在我额上轻轻一吻。“亲爱的,”他用英语轻声叫我。我抬起头来,看清了他的脸。那白色的皮肤,蓝色的眼睛,一切都绝对陌生,虽是初次谋面,可感觉上我们竟然像相识已久!我们相拥着慢慢往外走,轻轻飘飘,像一朵被风托起的云。
一切预先的设想都烟消云散。当我们打开宾馆的房间,再次四目相对时,只觉得有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神秘力量,推动着我们,让我们无法止步不前。天空湛蓝,阳光灿烂,宁静清凉的世界里,无数只美丽的蝴蝶在翩翩飞舞。
过了好久,我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像夏天清晨的小风,凉凉地吹进我的耳朵。“亲爱的,我爱你,我爱你。”他用的是他的母语,“Ich liebe dich。”这句话他早就对我说过,在邮件里,在电话里。现在,他飞越千山万水来到我身边,再次亲口对我说,我仍一阵激动,也用德语对他说,“Ich liebe dich。”这是我此生学会的第一句德语,我亲爱的德国恋人,是你在教我用一种崭新的方式表达爱情么?
我看清了他健壮的肢体,微微上翘的嘴角,还有栗色的鬈发。他的手很大,布满浓密的褐色汗毛,我轻轻抚弄这些小草一样柔软可爱的茸毛,内心惊诧不已,这具白种男人的身体多么迥然不同,他从哪里来?为什么会躺在我的身边?莫不是从上帝怀里跌落下来的?
我甚至不敢相信,这样漂亮得如同古希腊雕像的身体,也将有一天和我一样不可避免地遭遇疾病,衰老,和死亡?!
橘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蓝宝石,浓密的睫毛向上翘着,分明就是个有生命的大洋娃娃。我突然想起沙啦啦说过的话,老外个个漂亮。他真的比照片还漂亮,干净,清爽,生机勃勃。
一切犹如梦境,美丽得让人不敢相信。我不得不使劲掐自己,让疼痛来证实,这不是梦。
事实上,这一天我们哪里也没去,就这样躺在床上,你看我,我看你,在亦真亦幻中充分感受这份从天而降的幸福和美丽。
海特给我的礼物,是一条三色金的项链和三盘CD,那是他自己在电脑上录制的。音乐,都是他最喜欢的音乐,巴赫,海德尔,海顿,莫扎特,贝多芬。他编好顺序,曲名,作者名,时间长短,还在每一盘的开端录了对我说的话,“亲爱的,这是我最喜爱的音乐,希望你与我一同分享。”
他用他的随身听放给我听。都是那种很古典宏伟的巴洛克音乐,有一种预想不到的神圣和恢宏。我不太懂西方的古典音乐,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但他睁着漂亮的蓝眼睛盯着我,一动不动,“亲爱的,喜欢吗,喜欢吗?”
“喜欢。”我伸过头去吻他的眼睛。我不想让他伤心失望。他信了,立即松了口气,欢天喜地起来,“上帝呀,你也喜欢我的音乐,真是太好了。你知道嘛,我曾想过,如果这一生都找不到我喜爱的中国女人结婚,我就和这些音乐过一辈子,音乐将是我惟一的恋人。”
“为什么一定要娶中国女人?”我觉得奇怪。这个话题虽然在以前的邮件里谈过,但我还是想再听一遍。
“我也不知道,”他一边抚弄我的头发,一边甜蜜地回忆,“我至今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也许这就是你们中国人讲的缘吧。我从小就很向往中国,觉得它那么古老,浩大,神秘,了不起。我认为中国女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那么秀美,温柔。到后来我长大了,这种朦胧的意识才清晰过来,那就是,我一定要娶个中国妻子,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体态娇小,住在一幢漂亮的小房子里,我就在外面努力工作,挣钱养她,让她快乐地和我生活在一起,这就是我一生的梦想。”
一个爱做梦的大男孩!
“那时候,我还跟我最后一个女朋友在一起。她在莱比锡大学学中文,每一次我们上街,遇到有德国男人带着中国女伴,我总是情不自禁回头张望,羡慕那男的。我的女朋友就问我,你是不是也想有个中国女朋友呀?她的话提醒了我,原来我迟迟不想和她结婚,是因为骨子里一直想娶个中国女人作妻子,可是我自己居然不知道,还是她发现并告诉我。后来她伤心地离开了我,我觉得很对不起她,但我很感激她。那阵子,一遇到有中国电影,她就约我去看,没想到我的兴趣比她还浓。后来她建议我跟她学中文,我学了两个月,认了二十多个汉字,太难了,就干脆放弃了。现在想来,她其实是很伤心的。”
他把音乐声调小,我更投入地听他讲他自己的故事。
为了实现他娶中国妻子的梦想,他制定的第一方案是来中国旅行,希望能邂逅一个可心的中国姑娘。但由于深知自己腼腆内向,不善与陌生人打交道,对此方案他信心不大。他的第二方案是移民加拿大。因为据说温哥华有很多中国人,这样结交中国女友的机会就会多些。可移民需要勇气,作为独生子的他,要抛弃年近八旬的老父,独自远走异国他乡,并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
我伏在他胸前,问,“怎么想到英特网的呢?”
“也是一次很偶然的机会,边开车边听电台,电台里正介绍一对网络情人的故事。一个德国人通过网络,娶了一个中国女人,婚后很幸福。当时就记下了这个网站的名字。回家赶紧打开电脑,按电台提供的网页,一进去就看见你的照片。”
“所以就给我写信了?”
“没有,一看见你的照片,我就惊呆了。啊,这么漂亮。我对自己说,恐怕没希望了,肯定有好多人给她写信,她不会理我的,也许她早已找到意中人了……”
“那为什么还是写了呢?”
他面带微笑,轻轻抚弄我的脸,“我其实犹豫了好久,很矛盾,就在我决定放弃的一瞬间,我不甘心。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不像一般女孩只是漂亮,你还让我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我甚至觉得,你脸上的某种神情特别像我姐姐。你知道,我姐姐早死了,我根本就记不清她长什么样子。但第一眼看到你的照片时,我竟有一种看见我姐姐的感觉,是一种很特殊的感觉,我的意思是,不是你们长得像,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在眼神里,微笑里,有亲切,有爱怜,还有些忧郁,你懂吗,唉,我也说不清。”
他比划着手势,以此来表白那种无法用语言来说明的意思。我猜想,他想说的,应该是一种神似吧,或某种不易察觉的类似亲情的特质。
“于是我开始后悔了。我对自己说,怎么试都不试就放弃呢?海特,你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可如果你及时弥补,还来得及,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的。于是我就鼓起勇气给你写信,一边写还一边自我安慰,也许她不会给我回信的,不会的,她那么漂亮、温柔,一定好多人给他写信了。可即使知道这一点,我还是想试,为了我今后的不后悔。”
“啊,你好聪明。”我拍拍他的脑袋。
“瞧,你回信了。”他得意地笑了,我再次看见他脸上可爱的真诚和稚气。
“说说,这么多人给你写信,你为什么就给我回信,让我成为那个幸运儿?”他也捧起我的脸来,吻我的眼睛。
我如实地告诉了他。我说,“你是惟一的一个把我的照片下载到自己电脑保护屏的男人,天天看。我就想,也许这个人是真的喜欢我吧,就试试看吧。没想一试,感觉挺好。”
“真的吗,到现在还觉得我好?”
“是的,你呢,到现在还觉得我好吗,跟网上一样好?”
“不,比网上还好!”
我们的唇又一次幸福地粘在一起。
24.女人的心
海特给我母亲的礼物,是一盒奶油甜点和一大本德国风光相册。
我们选在中午时候回家。外面骄阳当空,各家正忙着午饭,小区外没多少闲人。开了门,海特叫了声“妈妈”,就伏下身去拥抱个子矮小的母亲,母亲不习惯这种见面方式,窘得一脸通红,笑得合不拢嘴,也忘了人家听不懂中文,直说屋里坐,屋里坐。
吃完饭,海特把礼物拿出来,送给母亲。他把那本大大的砖头般沉重的相册放在桌上,让母亲坐中间,我和他分坐在两旁,他要向母亲介绍他的国家,想让母亲明白,她女儿将去的国家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想告诉海特,母亲没有文化,德国在地球的哪个地方都弄不清楚,国家美不美对她并不重要。但看他一脸认真,我又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只得依他,三个人坐在一起,面对那本漂亮的大相册,由他一页页很耐心地讲解,再由我胡乱译给母亲。
其实母亲什么也听不懂,什么科隆教堂、勃兰登堡门、新天鹅城堡……她听得云里雾里,只跟着不断地哼哼啊啊,点头,说好。
看完相册,海特把他带来的摄像机接在家里的电视上,开始向我们展示他在德国的生活。
屏幕上,海特住在一幢带花园的二层楼小房里,楼下是房东老两口,海特住楼上,卧室,客厅,工作间,外带厨房。房间陈设简单,甚至不如我现在身居其中的这个家装修华丽。整个录像带看完后,我竟有些失望。这不是我想像中或者电影里看到的外国生活。他的公寓是租来的,他还没有自己的住房,园子里的鲜花、草坪、参天松柏再漂亮,也是别人的。他不过是个居无定所的打工族。
海特还犯了一个大忌,他卧室的墙上挂了一幅香港小影星的画像,他连这个也拍下来,就不怕新女友吃醋?
我和母亲面面相觑。通过录像呈现的情景,我们拿不准他的经济实力,又不好意思开口问。房子是安身立命的基本,自己好不容易才结束了漂泊,有了属于自己的窝,现在又放弃苦心经营起来的这份安稳,跟他去过漂来荡去的生活?搬家的滋味,只需想一想,就足以让人头痛。
可他认为这很正常。他说在德国,像他这种年纪的人,大多租房住。他蹲在电视机前摆弄他的摄像机,不时回头望我,等着我表态,是否喜欢刚刚看到的一切?愿意跟随他,去分享录像里的生活?
我纳闷不解,他怎么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一点也不懂得现在女人的心?
我已经有了心事,他却浑然不觉。
我发现我是个人格分裂的女人,既向往纯洁美好的爱情,又无法真正彻底摆脱物质诱惑。从前我认为自己还算纯粹,对金钱的追求懂得适可而止,见好就收,但一到关键,心里的天平就失去了平衡。我不要大富大贵,但我要一份安稳的生活,情感和物质双重的安稳。
一周的时间眨眼快到了,两人都有些依依不舍,晚上吃了饭,在宾馆外面的林荫道上散步,正东一句西一句说着申办签证的事,坤包里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男人通知我,明天上午九点,在市政府门前集合,集体请愿,要钱。
想起那笔吉凶难卜的存款,心情就低落下来。海特看我情绪不对,问我怎么了,我向他道出实情,当然,在叙述时隐瞒了存款的具体数目。
“如果是德国,资本主义国家,破产的事更是经常发生吧?一旦银行或者投资公司宣布破产,储户的钱不一样泡汤?”我有些垂头丧气地问。
“没错,”他说,“银行也有破产倒闭的。可我们有银行协会,如果一家银行倒闭了,银行协会会承担连带责任。对于储户,并没有存款风险。除非德国所有的银行集体破产。”
他还解释说,德国的银行协会,同时有监督各家银行投资管理的功能。在德国,新闻媒体和政府机关是分开的,司法机构和政府机关也是分开的,这样能互相监督、制约,有利于整个社会的正常运转。这就是所谓西方国家的民主。
“行呀,就去德国吧,趁自己还不算太老,可以努力工作,挣些钱,以便老了也能有份安稳的生活。”我说。砸了铁饭碗的人,总担心有动弹不得的那天,没有退休金,没有家,年老体衰的我,会在孤独寂寞中坐以待毙。太可怕了。挣钱防老,也是我几年来重要的奋斗目标。
“哈哈……”他笑了,安慰我说,“亲爱的,在德国,没有人会饿死。你不必担心生存危机。如果失业了,政府会发失业救济金给你,再不济,你可以吃社会救济金,政府还会提供福利房,让你免费居住。吃社会救济金的人可以衣食无忧,但没钱去度假,去周游世界,也没钱开好车,住花园洋房,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人依然要努力工作的原因。”
“啊?!”我听得半信半疑,“你的意思是,我们结婚后,如果我不工作,政府也会发钱给我?”
“NO,”他笑道,“你不行,因为你有富有的丈夫,你丈夫会让你过上幸福生活。政府的救济金,只发给那些真正生活困难,没有经济来源,需要救助的人。”
“哦……”我听得似懂非懂,纳闷地想,怎么,你还是个富有的丈夫?!
“当然,也不是政府有多好,”他继续解释道,“德国是个税收很高的国家,我们几乎工资收入的一半都用于缴税、失业金、养老金、疾病保险等等,都是从我们自己的工资里出,所以,说到底,我们的保障也靠的是自己。”
我停下脚步,望着眼前这个来自远方的异国男儿,产生了一种别有洞天的感觉。平心而论,我热爱工作,但谁也无法阻挡衰老和疾病的到来,我多么希望自己在能工作时努力工作,在不能工作的那一天,也能有份过得去的生活。
海特走了,我孤零零站在外面。看他在远去的电梯上向我挥手,如同一周前在这里从天而降,向我走来。
渐行渐远的他,终于消逝在视野的尽头,然后,生活又回到了从前,四顾彷徨,孤孤单单。就像做了场梦,醒来后一切依旧。一切突如其来,又转瞬即逝,潜意识里的虚无再度袭上心头。恍恍惚惚走出机场,太阳升起来了,白晃晃一大片,坐在回城的空调大巴上,伸手摸着脖子上的项链不肯放开,这条来自远方的三色金属链子,好歹算是这场春梦的影子。
回到家,赶紧翻箱倒柜,把一切与海特有关的东西都找出来,听他为我灌制的音乐,即使不太喜欢,也让它们轰轰隆隆地热闹着。还有与他合影的相片,也摆在床头、桌上。我在空旷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像狗一样用敏感的鼻子寻找他留下的气息,以证实这场恋爱真的来过。
在床上补了一觉,醒来已是黄昏,和沙啦啦通电话,如实讲了海特在德国的情况,“什么都好,可是,他还没有自己的房子呢。”沙啦啦在电话里开始骂我,“你怎么这么傻,他回去是不是真的会发邀请函过来,帮你办签证,还八字没一撇,哪里就这么早在一棵树上吊死。你完全可以多比较,多选择嘛,也许那个加拿大校长更好些,如果是我,真要结婚,我就更愿意选择加拿大,德语是很难学的哟。”
沙啦啦的话不无道理,弄得我三心二意起来。我从床上爬起来,一周没开电脑,新邮件又是一大堆,还有杰克的来信。早没了结交新网友的兴趣,因为太累,太费时间,但杰克不同,我们有些基础,我该给他回信。
没想到回信刚开了头,心就开始不安起来,感觉海特就站在旁边看着我,他好看的蓝眼睛像婴儿那样清纯,满是真诚和委屈,竟叫人不忍。我狠下心来,还是硬着头皮给杰克写回信,随便编了个故事,解释我为什么一周没和他联系。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第二天,海特回到德国,给我发来了第一封邮件。
……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总感觉我前脚一走,你后脚就会给别人写信。我很奇怪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可我一直摆脱不掉,这令我好伤心。亲爱的,我爱你,这次见面后,比从前未见到你时爱得更深了。我已决定邀请你来德国,明天一早,我就去外国人管理局办理给你的经济担保。你看,我们的新生活不久就要开始了。可是,如果你真的还在和别人通信,你会伤我很深的。但愿这种预感只是多余的担忧。爱你的海特。
天啦,恋人间才有的第六感应,竟在我和海特间出现了。我不敢相信,但又不能不相信,我们是上天注定的恋人,心灵相通,无法隐瞒。
于是决定中断和杰克的通信。委婉地写了封断绝来往的信。那边也不是傻子,读懂了我的意思,回信竟是气势汹汹,“想嫁到加拿大的中国女子成千上万,我偏偏选中了你,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没想到你不识抬举,你不但不理解一个大学校长的忙碌,反倒挑三拣四,要知道,如果我愿意,闭了眼睛,可以一抓一大把比你年轻漂亮的中国女人……”
真是谢天谢地,这个道貌岸然的校长,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我庆幸及早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否则,真有一天嫁给他,还不知要受多少委屈。这种男人,从骨子里瞧不起中国女人,怎么会真的在乎你,爱你疼你。于是我不甘示弱,回信去奋起反击。
真对不起,我想找的是爱人。如果没有爱,你就是生活在天堂,我也不会嫁。别以为有中国人喜欢去加拿大就自以为了不起,如果一个女人只是为了去加拿大而嫁你,你也不过是个被人利用的可怜虫。
第七章准备出国
25.流浪诗人
海特走后的第二天,我接到一个邀请吃饭的电话。晃晃悠悠去了,都是些不太熟悉的面孔,拿了红包,坐在一角默默吃饭。吃完后,又随人们陆续散去,没太注意都是些什么人,却有一个身穿黑色长衣的精瘦男人跟了出来,“你住在哪里?”他问我。回头看他,并不认识,只依稀记得,仿佛是一位流浪诗人,于是礼貌地一笑。
他跟在我身后,出了酒店。“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呀,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在注意你。你虽不多说话,可气质很特别。”他不等我回答,一个人不停地说。
他自我介绍是重庆人,却长期四处流浪,云游四方,走遍了差不多整个中国,最近呆在北京,靠写诗为生,口袋里从来不会超过一百块钱。在他眼里,穷困潦倒是一种光荣,一种不与人同流合污的特立独行。他也有家,妻子却与另外的男人长期同居。他回到重庆,就像过客一样,住在那间过去是他家,现在已被别的男人占领的老房子里,与妻子和妻子的情人和睦相处,宾客相待。
他给我朗诵他的诗作,然后情绪高涨,一口气说出他心中更为惊天动地的计划。
“365工程,听说过没有?如果成功了,没准能获诺贝尔人权奖。”他说。
这听上去很玄妙,一个神经兮兮的诗人,能有什么造福人类的工程?
他一旋身跳到门外的大理石台阶上,面对我站着,故作神秘,“这个计划,也希望得到你的参与和支持。你知道,很多伟大的事业都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往往是万众一心的结果。”
我一头雾水,不知道我能帮他什么。
他脸上的神秘愈加厚重了,“一年365天,每天找一个不同的人做爱。那样,你将会获得一种全新的生命体验。”
天啦,确实是个石破天惊的计划,也亏他想得出来!太恶心了,简直是拉诗人的大旗行流氓的勾当。我冷笑一声,“对不起,你找错人了,我可为你这么伟大的事业添不了砖,也加不了瓦。”
我疯了似的向前跑,正要招手叫出租,一辆黑色桑塔纳“滋溜”一声停下来,车窗里探出一颗没有多少头发的脑袋来,“嗨,吴非。”我听见有人叫我。
是徐总。
像遇到救星,我不由分说钻进车里,这才看到里面除了徐总,还坐了另外一个男人。
我惊魂未定,甩着被拉得发酸的手臂,定了定神,“能送我一程吗?”我可怜兮兮地对他说,“我遇到点小麻烦。”
车子刚一发动,我就看见那个人在马路边向我挥手,他冲着缓缓启动的车子喊着什么,车窗紧闭,我没听清楚。但绝对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夜色中,他黑色的衣服和长发在微微飘动,真如鬼魂一样让人心悸。
“真是见鬼。”我在心里骂道。
车子驶离了解放碑的喧哗,我才恢复镇定,告诉他们发生的事。两个男人听得大为惊讶,“真是佩服,老兄,看来我们的级别还不够呀。”
车子快到嘉陵江大桥时,徐总向我问起俱乐部的事。
“黄姐那里也不晓得怎么搞的,好久都没有活动了,打电话去问,总是说忙,也不晓得在忙啥子。她的单身俱乐部是不是垮了呀,过去几乎每个星期都有活动,现在好几个月了,也没有音讯。害得我们寂寞了没地方去,这不,只有跑去洗脚。”
“是不是还怀念单身俱乐部的日子?”我问。
“嗨,你不说,还真有点。唱歌,跳舞,郊游,还有……”
“还有那么多漂亮的良家妇女。”我接过话来,“可以理解,在里面,你如鱼得水,众星捧月,感觉当然好极了。”
他也笑了,回头瞥我,“唉,吴非,说正经的,最近看到王兰没有?”
“哦,王兰,”一个好话题打开了,我兴奋起来,“怎么没看到,你把人家甩了,人家现在找了个美国农场主,每个月给她寄美金过来,听说最近就要过来了,还特地要她把女儿接回家,到时候一起去美国。”
车子“滋溜”一声,斜斜插进一条支马路口,停住了。徐总手把方向盘,回过头来,鼓起眼睛盯着我,“真的还是假的,你不会在编故事吧?”
“要反悔还来得及。”他的朋友在一旁打趣他。
徐总的目光,就在我们两个人脸上扫来扫去,突然,他自嘲地笑了,“哈哈,反什么悔,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只是担心,俱乐部里那么多女会员,全都上网去找洋鬼子,剩下我们这些单身汉怎么办?我们又不能去找洋妞。”
“就是,”他的朋友在黑暗中添油加醋,装腔拿势地开玩笑,“我们中国人自己都没得妞泡,还让洋鬼子来泡。搞错没有呀。”
“瞧你们,都是些什么话呀,”我厌恶地说,“人家是认真来找妻子,要结婚的。才不像你们,整天只想泡妞。”
“本质还不是一样,”他的朋友争辩道,“结婚跟泡妞,一个是长期行为,一次批发;一个是短期行为,多次零售。”
“……?!”我被呛得无言以答。
“唉,王兰,王兰……”徐总恢复了平静,重新启动汽车,轻声念叨王兰的名字,并不停地摇头叹息,“唉哟,我怎么胸口开始发痛了,像被人剜了一刀,”停了停,他又提高嗓音,悲愤万分,“老兄,如果王兰真嫁了老外,可真是我们中国男人的巨大损失。妈的,老子想操全世界的洋妞,报这一箭之仇。”
“嘿,你这是什么逻辑,自己不要人家了,还不让人家嫁人,你也太霸道了吧。”我说。
见他没有吭声,我有点幸灾乐祸,借题发挥道,“你们就继续这样吧,很好,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得意忘形,薄情寡义,没有责任心,不珍惜爱情,不重视家庭,哪天非得让全中国的好女人都被老外娶走了,你们才甘心。”
徐总头也不回冲我吼道,“吴非你别吓唬我们,你不知道,其实我们男人也很脆弱。”
一路说着,车子就到了我居住的小区门外。徐总再次回过头来盯着我,似笑非笑,我一眼就看出他的心思,“是不是有什么话,要托我帮你转告王兰?”
他笑了,“也不用说是我说的,见了她,你就告诉她,我,挺想她的,真的。我自己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我对不起她。如果她愿意,她随时可以回来。你告诉她,我还把钥匙搁在老地方。”
“怎么不直接对她说?”我相信这话由他直接对王兰说,效果会更好。女人最容易被男人的忏悔所打动。
“太晚了,老徐。”他的朋友拍了一拍他的肩,有点泄气。
车子掉过头去,却没马上开走。车窗又被摇下来,徐总探出头来,招手让我过去。
他一脸悲壮,“告诉王兰,如果她回来,我答应跟她结婚。”
26.一种母爱
八月下旬一个午后,天热得厉害,东风打电话来,告诉我,他母亲自杀了,吃了一瓶安眠药,留了封遗书。遗体上午刚刚火化,现在他回到家中,面对空荡荡的家,伤心得大哭了一场,实在想找个人说说话,又找不到别的朋友,于是就想到我。
东风想见我,我同意了,两个人约好去一家清凉的茶坊。在茶坊里,我一边喝茶,一边听东风讲他母亲自杀的事。那样一个优雅的妇人,活着,是为一个死去的男人;死去,是为一个活着的男人。这是一场怎样的人生呀,我不由得为她黯然神伤……
27.我要出国
八月底,英子和小伟度假回来。
正如英子计划的那样,他们说服了小伟的母亲,接她来重庆与儿子媳妇一起生活。有母亲在家,小伟也变乖了,不再夜不归家,偶尔晚点回家,也主动说明情况。有时还呆在家里陪母亲聊聊家常,小两口的感情,似乎也有了些回升。
英子打电话的口气也变了,“没想到一个老人的作用这么大,现在的家才像个家了。这个人,就像匹野马,需要一根绳子来拴才行。”
我一只手放在胸前做祈祷状,“英子,你总算找到镇山法宝了。如果这样能解决问题,就让老人一直和你们生活在一起吧。”
而实际上我仍在担心,小伟的回归有这么简单吗?愿上帝保佑。
“喂,说说你自己吧,”她打断我说,“听说你相亲蛮成功的。只可惜我不在重庆,没帮你参考。到底怎么样吗,有没有希望?”
“挺好的。”我说。“沙啦啦见了,对他印象还不错。现在我就等到时间去使馆办签证。”
“啊?”英子不敢相信,惊叹道,“这么说,你很快就要办签证,去德国?”
“是呀,”我说,“有什么不妥吗?听说这种探亲访友的签证很难办,也不知到时候能不能办下来。我真的没有信心。”
“只要你的资料没问题,签证应该没有问题。”英子肯定地说,“可是,你一个人,英语不好,德语不会,就敢去那么遥远又举目无亲的地方?”
“有什么不敢的?难道还有人会把我吃了不成?”
“到是没人会吃你,问题是……啧啧,你也真够大胆的。”
我不明白,除了沙啦啦,为什么人人都说我只身赴德是吃了豹子胆,好像国外是鬼怪出没的地方,弄不好就会客死他乡,死无葬身之地。更别说要嫁给一个知之不多的网上情人,那简直就像天方夜谭,或者自投狼窝虎口。我不明白他们在担心什么?而我自己,不但不害怕,相反,还兴致勃勃,满怀憧憬呢。
除了很少的朋友,我再不把自己的故事告诉给别人,以免引来大呼小叫好心式的担忧。
有一天和沙啦啦在电话里聊天,知道我等签证等得毛椒火辣,沙啦啦提醒我,“怎么不让海特去使馆催。我有一次就是这样,时间排到很远,国外的朋友就三天两天打电话,催得使馆的人都不耐烦了,终于把我的时间提前。”
听了沙啦啦的建议,晚上写信时告诉海特。“对呀,我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呢?”海特决定立马行动。先给使馆发邮件,尽诉我们的相思之苦。邮件发出后,等了一周,没有回音,又发第二封。再等一周,仍没有回音,无奈之下,海特决定打电话。
时间已进入十月,这时,海特在马尔堡为一家公司编程序。由居住地美因茨开车一路北上,有近两个小时的行程。他通常是周一去,周末回家。他决定在星期一早上离家前给使馆打电话。
由于中德时差相差六个小时,海特得在凌晨两点半开始往北京拨号。使馆的电话总是占线,他拨了整整一个小时,才通。也不知他在电话里跟人家讲了什么,使馆当即就答应,“行,签证时间提前,一周后来吧。”海特兴奋难耐,也顾不得睡觉,当即就挂电话给我,“亲爱的,行了,一周后,十月三十日去北京办签证吧,我们下周就能见面了。”
挂了电话,我兴奋得跳起来,回头去看时间,一算,是他的凌晨四点,可怜的海特,还能睡会儿吗?天亮后还得开两个小时的车呢。
另一件奇怪的事情是,夏天海特来看我时,有德国飞重庆的直航,而海特回德后不久,航线就取消了。这趟直飞航班,好像专为成全海特来看我似的。从此以后,重庆和欧洲,又恢复了老样子,必须由北京、上海,或香港转道。由于思念心切,我决定在北京拿了签证,就立即买机票飞德国。
海特通过西联快汇,给我汇了三千马克。西联快汇是一家国际快汇公司,那边当天汇款,这边只需在电脑上查对密码,当即就可取钱。我到上清寺取了钱,厚厚的一大叠。大街上人来人往,我本能地伸手,触摸着包里硬硬的还在,竟有些愧疚。我并不穷,完全可以承担所有的费用,但不知为何,当海特问我是否需要盘缠时,我还是说了谎。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面对男人,我开始层层设防?这种对男人的提防,在海特身上也未能幸免。我想我是爱他的,但这并不妨碍我的自我保护。我说我从前是教师,后来失业了。现在我的生活没有保障,仅靠写稿维持基本生活,而写稿是赚不了多少钱的。我居住的房子是租赁的,每月得支付房租。去北京办签证,我手头没有多余的钱坐飞机……说起谎来我既真诚又自然。总之一句话,我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女子,你对我是真爱还是假爱,一切就看着办吧。
而事实上,我存进投资公司的钱,经过一群退休工人执著不懈地静坐请愿,已有了眉目。在政府的敦促下,投资公司决定分三年还清储户存款。第一年支取百分之二十。于是,我手头突然冒出好些现金,这足够去北京办签证和买赴德的往返机票,而我却瞒了海特。
回到家里,把钱掏出来放在床上,趴在一边仔细地看。三千马克,有一万多块人民币,这么容易就到手了。那一堆红红绿绿的钞票,像海特的眼睛,在盯着我看。我们两相对视。“这些钱够不够呀?去北京千万别坐火车,一定要坐飞机,因为我担心,火车那么长时间的旅行会不安全。你看,我给你寄钱很方便的,如果钱不够,一定告诉我,我随时可以再寄给你……”
怎么还有如此真诚如此轻信的男人?我突然为海特担心起来,想他如果不遇到我,会不会上当受骗,人财两空?
去北京是上午的飞机,英子坚持要送我去机场,说有重要事情相告。我一边站在窗前等她,一边猜想,会有什么重要事情呢?也许是关于使馆签证的事。英子因商务关系出过国,她也许要告诉我怎样才能成功获签的一些秘诀。
她那辆银色的雅阁终于停在小区的门外。
英子见我坐好,神秘地瞥我一眼,递给我一张纸条,要我收好,然后一语不发,发动了汽车。
是一张类似通讯录的纸条,写满电话号码和英文人名、地址,和一些看不懂的东西。我看得一头雾水,“英子,这是些什么呀?”
“什么你就别问了,你最好收好,别丢了。我希望你用不着它。”她没有回头看我,直视着面前的公路。
看她一脸神秘的样子,我猜,也许她有事相托,纸条上是她朋友或者公司的通信地址。
英子陪我办好登机牌,等着登机,看看还有点时间,她终于说出了她的真实意图。
“没错,上面是我朋友的电话,哦,其实也算不上朋友,确切地说,是我们总公司在欧洲几国分公司的人,是去年在瑞士开会时认识的,关系不错,有时候通个邮件相互问候。现在我把他们的地址、电话、姓名都写在上面,如果万一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助,你可以给他们打电话,你看,德国的分公司就在法兰克福,离你要去的美因茨很近,如果有什么事,你可以去找这个人,说你是我的朋友,他会帮你的。”
“会有什么事呢?”我还是不明白。
“我的小姐,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呀?”英子有些急了,两只漂亮的眼睛圆鼓鼓地盯着我。“你一个人走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语言又不通。你知不知道,最近国际人口贩子很猖獗,他们从亚洲拐骗妇女到欧洲,卖到荷兰的阿姆斯特丹。你得当心点呀,网上认识的人,没根没底的,你怎么就那么相信别人。”
英子的一脸严肃惹得我想笑。就那个一脸稚气的海特,每天给我写两封情书的男人,会是人口贩子?他来中国看我,为我办担保,寄路费,就是为了要把我卖到阿姆斯特丹?这一切组合起来多么滑稽可笑呀。
我支起快要笑弯了腰的身体,说,“人家要卖,也得找那二十多岁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谁会找我这个三十多岁的半老徐娘呢?何况,就那个比我还头脑简单的海特,他没被我骗已算他幸运,花那么多钱来一趟中国,又给我寄钱,想要靠卖我去赚一票,恐怕他这笔生意就亏大了。”
“嗨,你别笑。”英子依然一脸认真,“告诉你吧,我们亚洲女人就不显老,三十多岁,在他们欧洲人眼里,也就二十多岁。信不信由你。人家看惯了牛高马大的白种女人,就喜欢你这种娇小玲珑的亚洲女人,没准能把你卖个好价钱呢。人家拐卖别的妇女还费一番周折,就你,还兴高采烈去自投罗网。你老说人好,也不想想,哪个骗子在开始时不是装得特别善良特别好?否则谁会上当受骗呀?反正天遥地远的,到时候你得小心点,别被人家卖了,还傻乎乎帮人家数钱。”
英子说得一板一眼,跟真的似的,还气呼呼嘟着嘴,怪我不领她的情。广播在叫登机了,我拿着那张纸条,觉得挺对不住她的一番苦心,这纸条我怕是派不上用场了。
“凡事做最坏的准备,做最好的努力,总没错。”英子把我往里一推,笑说,“去吧,我也巴不得你能一帆风顺快点嫁人。”
我在里面向英子挥手,英子,我心地善良的朋友,我将永远感谢你的友谊!
第八章试婚德国
28.日耳曼男人有一个梦
睁开眼睛,我看见一片明晃晃的光,以为是太阳当头,“呼”地一声翻身起来,揉了揉眼。这时,身边的人也支起身子,抚着我的腰问,怎么了,亲爱的?我怔了怔,探头看床头的时钟,才凌晨三点半,再定睛看看身边的男人,一双蓝眼睛温柔地望着我,这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明白自己已身在异乡。
也难怪会突然醒来,我身体的生物钟已是国内的上午十点。再看看那片明晃晃的光,不是阳光,而是桌上的台灯。原来两个人昨天夜里因为太累,临睡时竟忘了关灯。
再次醒来时,身边已空空荡荡。抽身坐起,定睛打量这间陌生的屋子。这就是我在国内幻想过无数遍的德国恋人的房间吗?房间简洁空旷,宽大的落地窗挂着垂地的白纱窗帘,靠窗有两盆叫不出名字的绿色植物。床对面,一只带穿衣镜的大衣柜,恰巧能看见镜子里有个东方女人,被单和枕套都是蓝白碎花棉布,透着典型的中国乡土味。床边有一张书桌,墙上是一幅绢制的中国仕女图,《红楼梦》中的某个女子正醉卧花丛。墙的左侧是那幅在录像里见过的香港小影星,甜甜的一张脸在对我微笑……这明明是一间旧式的中国房间?我糊涂了,望着窗外苍翠高大的云杉,我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正发神,一阵上楼的脚步声响起,门开了,一个白皮肤蓝眼睛的男子怀抱一个大纸包,笑眯眯探进脑袋,见我醒了,闪身进来。
“亲爱的,睡好了没有?”他伏下身子来吻我。
等我再次看清了他蓝色的眼睛,我才清醒过来,这是德国,离我的家乡十万八千里,空中飞行也得十个小时。
“你去哪儿了?”我纳闷,他为什么这么早起床?
他举了举手中的纸包,“买早点。”
我伸过头去,闻到了新鲜面包的香味,这是一种叫Broetchen的小圆面包,是德国人爱吃的早点。
等我慢腾腾起床,从卫生间洗漱出来,我闻到一股浓郁的咖啡香味。几个房间里转了一圈,才发现他正在厨房里煮咖啡,煎鸡蛋。靠窗的餐桌上,插着昨天机场接我时那支血红色长颈玫瑰,旁边还点了两支红烛。
他让我坐下,把两只煎得半生的鸡蛋放进我面前的盘里,一只小巧的玻璃瓶握在手中,一抖一拧,盐和胡椒粉就像雪花一下洒落下来。他自己笑眯眯端坐在我对面,开始给我上德国生活的第一课:怎么吃德式早餐,怎么用餐刀把小面包割成两半,敷上黄油,再配上各种不同的果酱,奶酪,或熏肉。也许是饿了的缘故,一口咬下去,竟也觉得香脆可口,好吃。
他望着我无比幸福地说,这就是他想像中的场景,一点不错。一个黑眼睛黑头发,善良温柔的中国妻子,在清晨的烛光中与他共进早餐。傍晚,当他下班归来,她正在家里等他。这就是他多年的梦想,他想有个家,想有个在灯下等他回家的妻子。他的愿望如此简单,仿佛伸手可及,却又如此奢侈,让他一等多年。
这天是周五,早餐后他开车走了,去公司上班,留我一人在家。我像个初次进城的农村姑娘,睁了双好奇的眼睛,把这个家从里到外看了个遍,还不够,又小心翼翼出了门,以家为圆心慢慢转悠,看邻居的房子、花园,看路边的汽车,看天空,看小草,看所能看到的一切。
我很快就比较出这里和国内最大的不同:天空更蓝,花草更多,人烟更少。转了半天,我只见到一个穿工装裤在花园里修枝的老人,老人对我笑笑,用德语说了声“Guten Tag”又继续埋头忙乎。路上偶尔有小车驶过,世界静得像一座沉睡在海底的村庄,可这是白天,艳阳高照,那么多漂亮的房子,那么多停靠在路边的漂亮小车,人呢,怎么都不见踪影?
第二天周六,海特开车带我去逛美因茨。
海特居住的Rheinland-Pfalz地区是德国盛产葡萄的地方,车子在一片连绵无边的葡萄园里前行。虽然已是深秋,收割后的葡萄园,空气中依然飘溢着葡萄甘甜的味道,天空低而辽阔,远处的白云仿佛紧贴着地面,这一片想像中神秘莫测的欧陆平原,以她广阔的胸怀迎接我这个来自远方的中国女人。
在美因茨,海特要做的第一件重要事情,就是带我去教堂。我们轻轻地走进去,在光线阴暗的教堂里找位子坐下,海特示意我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默默祈祷,“感谢上帝的指引,让我们找到了对方。”从没进过教堂的我,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在离上帝如此之近的地方,竟也有了异乎寻常的神圣感从心底升起,仿佛那高高耸立的教堂尖顶,真有通往天国之门,上帝就近在咫尺,能听到我心底哪怕最微弱的声音。
从教堂出来,海特才告诉我,他其实并不是很虔诚的基督徒,星期天的礼拜常偷懒不去。只是每月一百多马克的教会费是按时缴纳。但是,他生活中发生了两件可以称之为奇迹的事情,让他更相信上帝的神力无边。
一件是十年前的东西德统一,根本就不敢想的事,柏林墙却一夜之间被推倒了。那时他已从他的家乡,位于东德的图林根州穿过层层封锁,逃到西德,在西柏林上大学。那种感觉,简直跟做梦一样。直到过了好久,再次行走在柏林街上,临近过去的柏林墙地带,还情不自禁东张西望,紧张万分,本能地害怕东德士兵会从天而降,真不敢相信那已成为历史。
另一件奇迹,就是在网上找到我,找到他梦中的妻子,他未来人生之路的伴侣。他牵着我的手,孩子样一遍遍讲他过去的故事,他的关于娶一个中国妻子的梦想。他说他也觉得奇怪,虽然有过几个女朋友,但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和她们结婚,直到在网上遇到我,几乎是立刻就想要结婚。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呢,他自己也无法解释。
都说德国人理性得可怕,可我觉得,面前这个海特却感性得和我一样,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由着性情向前走。
我们手牵手,在大街上东游西逛,我睁大眼睛东张西望,不时有白种男人迎面而来,目光扫过我们,擦肩而过后,海特总冲我会心一笑,一脸的幸福。
“瞧,现在别的男人都在羡慕我,就像我当初羡慕别人。嘿嘿。”笑声里透着得意。
竟有那么多德国男人向往娶中国女人作妻子?这倒叫我大感意外。
据海特解释说,在不少德国男人的心目中,中国女子不仅漂亮,还传统,温柔贤惠,重视家庭,忠于爱情,具有他们心中理想妻子的所有特质。而同样具有这种特质的欧洲女人已不多见。
“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好不好?”逛到席勒广场,我正仰头看一座奇怪的雕像,他突然从后面环抱我,将头埋在我肩上,轻轻呢喃。
29.恋人的真诚
我们的爱情有一道坎,那就是海特的父亲。
据海特讲,由于母亲早逝,父亲特别疼他,虽然与后来的安妮母亲共同生活多年,但父子感情却一直很深。年近八旬的父亲思想保守,不愿儿子娶外国女人为妻。海特从前交过一个黑人姑娘,父亲就坚决反对。理由是,德国有一帮人妄自尊大,不喜欢外国人。如果娶外国人为妻,不仅麻烦多多,今后生下的孩子,有可能一生都要受到别人的欺辱。
父亲的反对,其实全是为了儿子好。
圣诞来了,我忐忑不安。这是德国最盛大的节日,家人团聚,我这个未来的媳妇,也该回去见公婆了。
我们开始为回家作准备。丑媳妇终要见公婆,躲是躲不过的,关键是,怎样让他父亲接纳我。
“如果你父亲不同意,我们怎么办呢?”我伏在他肩上不安地问。
他正在电脑上给哥哥托马斯写信,想通过托马斯,告诉父亲我们相爱的事,以便让父亲有个思想准备。
“别担心,亲爱的,”他拍拍我搭在他肩上的手说,“我会尽最大努力说服父亲的,但如果他还是不同意,我也没办法。我仍然要和你结婚,这是我的生活,他无权干涉。”
停了停,他叹息一声,口气软了,“当然,我希望他最好能同意,毕竟他很爱我,他只有我这一个儿子。我也很爱他,我不想惹他伤心。”
托马斯虽不是亲哥哥,但与海特一直很好。他住在离父母七公里远的小镇,常回去探望两位老人。由托马斯来告诉父亲这件事并加以开导说服,再将海特写的信和我们的照片交给父亲,这是海特和他几个朋友商量出来的最佳办法。
我的心情有些黯淡。要违悖近八十高龄老父的心愿,毕竟是件冒险的事,弄不好,老人气出个三长两短来,我就是和海特在一起生活,这后半辈子还会有心安的时候吗?
但海特不顾一切要娶我的决心让我感动。我伏在他背上,喃喃自语,“我其实是个好女人……”海特头也不回,继续埋头写信,“你不用说这些,我当然知道,否则我也不会想要和你结婚。你一点也不用担心父亲那边。你记住,我决定要做的事,不会因任何情况而更改。”
我喜欢果敢坚强的男人,不怕困难,勇往直前。总是孩子气的海特,在大是大非面前竟如此立场坚定,旗帜鲜明,这让我好喜欢,情不自禁中低下头去,将脸紧紧贴在他的脖颈窝里。
晚上,我蜷在沙发上看电视。他背对我,打开屋角的书橱,抱出大叠资料,盘腿坐在地毯上整理着什么,并不时扭过头来瞅我两眼,神神秘秘的样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给不给她看呢?”他在自言自语。
我被他的样子逗得想笑,以为他抱着以前的旧情书,其实,就是旧情书又怎么样呢,我已知道他过去所有的恋爱史,都是他不打自招,他还把保存下来的女友们的照片拿给我看过,除了黑人姑娘我不喜欢,其他几个,还长得真漂亮。金发碧眼,跟电影里走下来的演员一样。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无比宽容起来,凡事都能站在别人的角度去想,去理解,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他又一次回过头来时,我听见他说,“好吧,我给她看,因为她就快是我的妻子了,但是……”他迟疑了,仍犹豫着,“也许,看了这个,她会更加爱我。”
他鬼鬼祟祟神神秘秘的样子终于惹得我失声大笑。“什么稀奇呀,想给我看我就看,不想给,我就不看。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我笑着,跳下沙发跑过去,弯下腰去,也没看懂他手里拿的是什么。反正,来德国后,类似的打印信函,三天两头,门口的信箱就塞满了。德国人凡事爱用信函,每个月的电话费、账单、各类保险,乱七八糟,都是以这种方式通过邮局寄往家里。由于不懂德语,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收信后我一般看都不看,就直接放在他的书桌上。
“我的傻妻子,这是你老公的银行存款,你不想知道呀?”他叫住了正想撤退的我。
“啊,银行存款,当然想知道。”赶快折回身去,接过他手里的资料,很认真地看上面的数字,掰着指头去数,后来干脆找来纸笔,把几个不同银行的数字写下来,再用计算器换算成人民币,自己也吓了一跳。
“天啦,你原来还深藏不露!”我大惊失色。他的财力,原来大大超过了我的估算。
“小部分是自己存的,大部分是母亲留下的和父亲给的。”他解释说,母亲娘家很富有,继承了部分的遗产,临死时将遗产转到自己名下,另外,父亲的退休金很高,母亲去世后,他有丧偶津贴。他参加过二战,有战争津贴。他的一条腿在二战中受了伤,还被苏军俘虏,在西伯利亚关了两年,这些都能享受很高的政府津贴。
“亲爱的,结婚后,这些钱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了。我会为你开银行账户,办信用卡,如果你需要什么,你可以自己去提款机上提钱。你想买衣服,或者给你母亲寄钱呀什么的,你根本就不用告诉我。这是你的家,这些钱,也是我们两个人的钱,懂吗?”
我幸福得直点头。
他笑了,补充说,“当然,如果你想买车子或者房子之类的大东西,最好还是先和我商量。”
“可……你有这么多钱,干吗不买房子,而要租房子住呢?”我想起在国内看他的录像时对他经济的担忧。
“为什么要买房呢?我不过是一个单身汉,”他笑了,“别担心,亲爱的,等我们结婚后,一起去选,要我们都喜欢的。”
晚上躺在床上,我心潮难平。我们就凭英特网上每天两封情书建立的感情基础,他就对我如此坦诚相见?亮出全部的底牌?这也太不设防了。我在感动的同时不禁为他担忧,他真是太单纯了,如此轻信他人,如果遇人不淑,后果将不堪设想。即使是同样爱着他的我,也还没有抖出全部的家当和底细呀。
为了获得某种心里的平衡,作为回报,我也决定献出部分的信任。我迟迟疑疑告诉他,我重庆的住房是自己的。另外,我还有点暂时取不出来的存款。我试探着问他,“亲爱的,结婚后,我就把房子卖了,把钱作陪嫁,带到德国来,好吗?”
“NO,”又是一声断然回绝,“房子留给你妈妈,你就是有钱也不要带过来,难道你觉得我们的钱还不够吗?现在你走这么远,你妈妈一定舍不下你,就把钱都留给她吧,让她有份好生活。另外,我说过了,如果你妈妈需要钱,或者你家人需要钱,我们还可以寄钱给他们,你知道,从德国寄钱到中国是很方便的。”
哥哥托马斯终于来电话了,说星期天他去看两位老人时,跟父亲讲了我们的事。当时父亲一脸沉默,看不出任何迹象。他把我们给父亲的信和照片拿出来,正准备进一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父亲却戴上眼镜,看了看我们的照片,信都没打开,就笑了,说,“叫他们一起回家过圣诞吧。”
我正在厨房炒木耳肉丝,他一脸惊惶地走进来,傻乎乎愣在门口,自言自语,“天呀,我真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
这个大男孩,一惊一乍惯了,有时纯粹想逗我开心。我没有理他,继续埋头工作,将炒好的菜装盘。他走过来,一把从背后抱紧我,“亲爱的,我真不敢相信。”
“相信什么?”我挣扎着,扭头望他。
“父亲,父亲,”他松开我,惊喜地说,“刚才是托马斯的电话,父亲连信都没看,只看了你的照片,就说,让我们一起回家过圣诞。你知道,父亲的脑子一直很保守,从来就不同意我娶外国女人。一般情况下,老人是很难改变自己想法的。可他居然……怎么会这样,真不敢相信,这简直就是我生命中的第三个奇迹。”
同意回家过圣诞,并不意味着老人就从心里接受了我,我想。
海特面对窗外的天空,一个人在自言自语,“第一个奇迹是东西德统一,简直就没敢多想过。第二个奇迹是在网上遇到你,也像一场奢侈的梦。第三个奇迹,近八十高龄的父亲竟然会突然改变坚持一生的观念,同意他惟一的儿子娶外国人为妻。简直是……哦,上帝,”他突然转身,一把将我抱起,“亲爱的,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上帝在成全我们吗?”
30.父子情深
海特的父母住在原东德境内一个名叫Bad Frankhausen的小镇。
我们到家时已经近五点了,车子刚泊在窗下,两位老人就开门迎了出来。海特的父亲其实是个面目和善的老人,高高的尖鼻子,一头银白的头发,他张开双臂,将海特紧紧拥在怀里,吻他的脸,然后伸出手来,向我礼貌地点点头,握手表示欢迎。
我们在客厅喝咖啡,吃安妮母亲亲手烤制的奶油大蛋糕,喝完咖啡,我主动想帮着收拾餐桌,安妮母亲很礼貌地对我说了声谢谢,就拒绝了我。我一脸惶惑地站在外面,有点不知所措。海特一把拉我上楼,我们来到顶楼的阁楼,那是他过去居住的房间。从阁楼的小窗望出去,有一座废弃不用的教堂,教堂的尖顶斜斜地插向云天。“这是德国有名的第二大斜塔。”海特逮着机会,又开始给我普及德国知识。
我还想着刚才的事,未来的媳妇上门,帮公婆做点家务,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们为什么要拒绝我,把我当一名外来的客人?我实在不习惯让老人忙碌,自己无所事事,只等着饭来张口。
“NO,”海特安慰我说,“亲爱的,请相信我,这是德国,你得慢慢适应。我们嘴上所说的,就是心里所想的,不像你们中国人,讲客气,常常心口不一。刚才我问了母亲,她说不需要帮忙,如果你硬要帮她,她会不高兴的。”他笑着解释,老人有自己的生活习惯,轻易不喜欢别人去打扰。
道理尽管这样说,可我还是不习惯。事实有这么简单吗?
第二天,海特帮父亲修剃须刀,安妮母亲在窗前用缝纫机改一挂窗帘布,我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显得无所适从。我发现海特父亲在旁边走来走去,不时悄悄瞥我一眼,他看我的眼神有点怪,似笑非笑。他在观察我。我试着跟他搭腔,考虑到他英语不好,就尽量想把话说得清楚明白,语法工整。他似乎也看出我的心事,没等我开口,就指着窗前的旧缝纫机问我,“你们中国,有这个吗?”
这个问题简直让人啼笑皆非,我耐着性子告诉他,“这个,在中国,我们家,大概还是八十年代初用过,现在早淘汰了,当废铁卖了。”他听了,瘪了瘪嘴,银白的眉毛往上一挑,露出吃惊的样子。我一下子意识到,老一辈德国人对现在的中国,是多么缺乏了解。在他们的心里,也许还是二战时期的旧中国吧。
吃过晚饭,我叫海特把到中国看我时录的带子拿出来,放给他们看。一边放,一边解释。我注意到海特父亲眼睛睁得老大,一动不动地盯着画面。看到我们在重庆两江的游船上拍下的山城夜景,海特的父亲说,“没想到在中国内陆,还有这么繁荣摩登的城市,看上去像香港。”
我听了暗自得意。
带子放到我的房间时,海特向父母讲解说,那是吴非买下的,只见海特的父亲再一次瘪起嘴,一脸惊讶。看得出,他内心受震惊的程度实在不轻。很明显,我的房子在装修上,要远比他这幢老式洋楼更华丽摩登。我宽敞的大客厅有雕花的隔栏,还有精美的壁饰,那都是当初苏西设计的,出自专业设计师之手,而相比之下,海特父亲的房子就简单朴实多了,没有漂亮的装饰性设计,惟有地毯透着些华丽的气息。
带子放完后,我看见海特的父亲抬起他那只被苏联红军打伤的左腿,一声不吭默默走开了。在以后的几天里,他那种偷偷观察我的眼神不见了,他以一种思索的表情和温和的目光出现在我面前。
海特没注意到父亲这些微妙的变化,他说,“父亲说了,他年纪大了,没准哪天就会离开人世,他担心死后我孤零零没人照顾。现在有你了,他好高兴,有个漂亮的女人照顾他的儿子,外国人不外国人倒并不重要。”
安妮母亲在和我拉家常时,面带微笑,以温柔的方式,问了我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从录像带上看,在中国,你并不算穷,可为什么要远离故乡,嫁到我们德国来呢?难道你就找不到中国爱人吗?”
天啦,原来她以为我来德国是因为我在中国嫁不出去,我觉得心被戳痛了,很羞辱,但她温和的样子让我抑制了自己,“如果不是因为和海特相爱,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来德国。你也看到了,在中国,我并不穷。至于为什么和海特相爱,而不是其他的中国男人,请你最好去问上帝,我想这个问题,只有上帝才能给你答案。”
“在我不需你帮忙的时候,你为什么总想来讨好我?”她继续笑眯眯地问我。
我一下子站起身来,面对她满头的白发,年近八旬的衰老的容颜,忍着心中的气愤,“是的,我总想帮你们做家务,因为你们是父母,你们辛苦养大了孩子,现在你们老了,我们应该尽孝心。这不是讨好,是尽孝,懂吗?”
我接着说,“对不起,我没想到让你产生这种想法。在中国,儿女照顾年老的父母,是应该的。我们讲尊老爱幼。我就与我七十五岁的母亲生活在一起,我们相处得很融洽,家里的大部分家务也都是我做,因为老人需要照顾。真没想到你却把这想成是讨好,这太让我遗憾了。”
我未来的婆婆安妮母亲始终面带最温和的微笑,看着我,她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向我说一声道歉。
后来我把自己的委屈向海特讲了,他却笑了,幸灾乐祸地说,“我早就告诉过你,叫你别去帮他们,如果他们需要帮忙,他们会主动说的,你不听我的,这下你高兴了。”
我决定不再“讨好”他们了,当懒人谁不会呀,真是不识好歹,于是我心安理得地过了几天饭来张口的幸福生活。
没想到圣诞前夕,我破例得到了恩准,被允许走进厨房,不是帮忙洗碗,而是看安妮母亲怎么做炸肉饼和土豆丸子。
在我们临走的前一天,我得到一次更大的抬举,可以帮着洗一次碗。我戴着安妮母亲的大胶皮手套,站在光可鉴人的大厨房里,一边认真地用洒了许多洗涤液的温水洗碗,一边暗暗自嘲,“真荣幸呀,你可以光荣地进厨房帮公婆洗碗了。”
圣诞节前的晚上,下了一夜的雪。第二天清晨,外面的世界银装素裹,厚厚的像穿了件白色的衣裳。早餐后,海特要带我去后面的山上踏雪。我们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慢慢爬上了后面一个不大的山坡。那是德国历史上一个有名的古战场,四百多年前,托马斯·闵采尔领导的农民起义,就在这里全军覆灭。山顶有个银灰色的圆形博物馆,被当地人戏称为“大象的马桶”,内墙是一幅获吉尼斯世界纪录的环型巨画,画的是当年农民起义的情景。一些孩子在山坡上滑雪橇,远远地一路惊呼着下来,空旷的雪地里一片欢腾。
晚上,哥哥托马斯一家来了。圣诞节是家人团聚并相互表达情感和祝愿的节日。一桌热闹的圣诞晚餐后,大家来到二楼的客厅,那里已布置出一棵高大的圣诞树,上面烛光闪烁,挂满漂亮的彩球,人们把预先备好的礼物写上名字和祝愿的话,放在树下,此时,一家人就到圣诞树下寻找。找到后,大家在一片惊喜和祝福声中抱成一团。
这天,我得到的礼物,是海特给我的一枚红宝石钻戒,安妮母亲送的是一件羊毛套衫,哥哥托马斯送我的是一瓶香水。当我把海特父亲送我的一个精美的纸盒打开时,我惊喜地发现,那是一本厚厚的德中大词典,和一只装有千元马克的信封。他站在旁边,笑眯眯朝我张开双臂,我走过去和他拥在一起。“孩子,好好爱我的儿子,我会永远为你们祝福。”他轻声对我说。
由于事先不知,我没有为他们准备任何礼物,我把海特拉到旁边,悄声责怪他说,“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害得我空手而来,什么礼物也没有为他们准备。”
海特还是那张甜嘴,拥着我说,“亲爱的,今年的圣诞,你就是礼物,是上帝送给我们全家最珍贵的礼物,不是吗?”
31.婚姻合约
过完圣诞,我们开车北上,先绕道去柏林,在海特的姨妈家过新年,再去波茨坦看他大学时代的朋友爱尔夫。
在由波茨坦返家的路上,海特一边开车,一边讲爱尔夫的故事。爱尔夫离婚,是因为妻子爱上另一个人。按德国的法律,离异后的爱尔夫必须继续赡养前妻,直至其再婚或者找到工作。话题由此引申开了,海特趁机向我提出要求:结婚前,我们应该签订一个婚姻合约,因为他可不想像爱尔夫那样,离婚后还得继续赡养我。
我无法接受,认为他是为今后能另寻新欢顺利离婚开路搭桥,两人发生了相识以来的第一次争吵。感情迅速降温,一气之下我拎了包要回国。
寂静的冬天的夜晚,海特默默的哭声惊醒了我,我几乎在一瞬间理解了他。
第九章远方的家园
32.回家的感觉
出租车在小区外的铁门前停下,拎着箱子上楼,脚步快得简直像飞。家还是老样子,熟悉的一切,涌上心头的滋味竟那么甜美。狗儿嘟嘟蜷在沙发上,抬头见我,愣了一秒钟,认出我来,飞身蹿过来,围着我又跳又叫,疯了似的。母亲正在厨房烧红烧肉,香味撩得我口水直冒,跑进去抱着母亲就舍不得丢,腾出一只手来,掀开锅盖,抓起一块就往嘴里塞。
“是真的,国内的猪肉,就是比德国的香。”我边嚼肉,边对母亲说。
母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见我馋成这样,心疼地说,“你这个样子,就像当年哥哥姐姐当知青那阵从农村回来,个个馋成大嘴老鸦,一顿要吃掉一斤肉。外国的肉不好吃,就不要出国了,还是留在家里吃红烧肉好。”
由于在德国对麻辣火锅的向往,我决定连续一周,顿顿吃火锅。坐在客厅说了一会儿话,我就一手牵母亲,一手抱嘟嘟,要出去吃火锅解馋。眼大肚皮小的我点了满满一桌菜,荤的素的,吃得酣畅淋漓,好不痛快,肚子都撑圆了,一结账,发现这钱在德国,最多只够买一份中餐外卖店里的青豆炒饭,顿时觉得国内的日子简直就是天堂。
晚上躺在床上,嘟嘟摇头晃脑进来,在床边怯怯地望着我。我轻轻一招手,它还记得这个手势,“呼”地一下蹿上来,在被子上踩来踩去,最后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身子一蜷就躺下了,眼睛还滴溜溜地望着我。我轻轻抚摸她柔软顺溜的毛发,我的狗儿,我的母亲,我的家,这熟悉的曾经欢喜曾经厌倦的一切,都是我莱茵河畔的夜夜相思呀。
第二天给黄姐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说是安泰美容院。我怀疑拨错了号,挂了再拨,还是。以前的单身俱乐部搬走了,搬到哪里不知道,现在这里是美容院,主要业务是隆胸。
搁了电话,我想,也许黄姐她们业务做大了,已鸟枪换炮,就掏出通讯本,翻出黄姐的传呼号,拨过去,不到两秒钟,黄姐的电话回过来,声音懒洋洋的,有气无力,没有了从前的生机和派头。
“办公室,哪里还有办公室。人家小金的生意越做越大,钱也赚够了,在市中区买了新房,听说花了几十万,搬过去了。”
“那你呢,你们不是一起的,那不是你的单身俱乐部吗?”
“唉,别说了。我现在是倒霉透顶。还什么俱乐部呀,早关门大吉了。”
“不会吧,俱乐部里有那么多会员呢?”我不敢相信。
“哼,吴非,你不晓得这世道有多残酷。真是个人吃人的世界。”
“黄姐你别吓我,到底怎么回事。才多久呀,怎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她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细细道来。
“你知道,最初是小金来求我合作,搞上网交友。因为我手头有会员,那是赚钱的资源。她当时刚回国,一个人也不认识。我想合作就合作吧,也许真能帮人家解决问题,就好说歹说,说服我俱乐部的女会员都去上网,交友征婚,嘿,没想到,尝到甜头的,不愿意再回我的俱乐部了。没尝到甜头的,说我骗了她们,也不愿意再回来了。现在,因为有几个媒子(托儿——编者注)在那里,去上网的人越来越多,再也没人愿意来我的单身俱乐部了。”
“总不会人人都想找老外吧,”我说,“毕竟有很多具体问题。比如语言。”
“嗨,吴非,你又不是不晓得,现在的人喜欢跟风,有一两个成功的,个个都眼红羡慕,再加上小金嘴巴又会说,把人家见面的照片贴在那里,添油加醋一吹,个个都认为自己也好运当头。”
“那……你的俱乐部,就再没有人来了?”
“就是有两个,也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手头没多少女会员,哪个男的还愿意再来,活动试搞了两次,搞不起来,磨破了嘴皮子,也不过十来个人,连房租都挣不起来,还搞什么搞。吴非,你是见过我俱乐部过去的场面的,虽说不上多辉煌,可每周一次聚会,也是热热闹闹的,从没冷过场。唉,我黄姐一世为人,从来对人真心实意,没想到,帮了小金,倒把自己的俱乐部赔进去了。”
其实当初她就应该预料到这个结局。怎么就没想到呢?我不知该怎么安慰她。
黄姐继续愤愤地说,“有几个以前缴了钱的老会员打电话来,骂我,说我骗他们的钱。我这人做事凭良心,也觉得再帮不上他们什么,干脆把收他们的钱也全部退回去了。俱乐部就只好关门了事。我也乐得清闲。”
黄姐其实心地善良,但她把责任都推到小金身上,就忘了当初与小金合作,整天打电话,催俱乐部的女子去上网,也是为利益所驱。一人五百块钱的上网费,怎么也有她的一份。是她自己一手葬送了几年来苦心经营的俱乐部。现代高科技的网络交友当然魅力无穷,特别是能轻易跨出国门,广交天下朋友,她那个手工作坊式的俱乐部又怎么能与之相比?
“对了,上次那个美国历史教授怎么样了,不是说好要过来吗?”我突然想起那封奇怪的情书,像份民意调查表,当时黄姐还很认真。
“唉,吴非,别提了,我发现那些老外都是……假打,说得热闹,到后来还不是一个个莫名其妙就消失了。我现在是看穿了,发誓再不上网跟那些老外耗了。又不是吃饱了撑得慌,语言不通,还做那些梦干啥子,还是现实点吧,找个国内的算了,香港呀,台湾什么的,新加坡也不错呀,没有语言障碍,交流起来也容易。”
“有没有具体的对象了呀?”我问。
“有倒是有,也很难说。前不久还有个台湾人来看我,比我小五岁,处了几天,当时感觉还不错,是个技术员,老婆出车祸死了,说好回去办单身证明来结婚,结果等到现在,音讯了无。留的电话打过去,根本就没人接。唉,看起来老老实实一个人,也不多言多语,怎么会是个骗子?!莫不也出车祸死了吧。妈的,老子就不信,别人在网上找得到,怎么轮到我就不行了呢?我还要找,网上的人那么多,总会遇到个好的。俗话说,一笼鸡不叫,总有一只叫。现在我跟个新加坡人在通信,感觉还行,就是不知道结局如何,管他的,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我就不信这根弦。对了,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你在干什么呢,上次听小金说你在办签证,是不是出国了呀?”
英子要请我吃地道的家乡菜,以弥补我在国外备受面包黄油摧残造成的饥荒,也算为我的安全归来接风洗尘。她说,只有出过国的人,才能体会这种馋的滋味,连做梦都梦到吃。沙啦啦发现了市郊有家新开张的农家乐,以石磨河水豆花、自熏老腊肉和时令野菜出名。“那里的红烧肥肠上面洒的是真正从田坎上摘来的野香葱,一闻就让你流口水。”电话里,英子是这么诱惑我的。
红烧肥肠,一听这名字,唇齿间就满是糯得流油的感觉,止不住直咽口水。真是想死人的家乡菜。
她们开车来接我,沙啦啦白嫩的脸庞透着些深红,她刚去东南亚度假回来。英子的表情就只有怪异,她愣愣地打量着我,像我刚从月球上回来,浑身都是外星人留下的烙印。
“喂,你那个德国鬼子感觉怎么样吗?”她问。
我简单地说了我在德国的生活和对海特的感受,英子摇头感叹,不敢相信,“我的小姐,你是万分之一的幸运者,那么多人上网都叫苦不迭,大呼上当受骗,就你……哦,你简直像在编童话故事。”
沙啦啦脖子上还挂着永不离身的随身听,现在听的是德语,她说七月份可能有个去柏林的机会。“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嘛,如果时间凑巧,也许我可以来参加你们的教堂婚礼,也算你娘家的亲友团。”
“吴非,你回来了,好好劝劝英子吧,有什么想不通舍不下的,该离就离,这世上,好男人多的是,国内不行,就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苦了自己。”沙啦啦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吗?”我在英子的肩上狠狠捏了一把。
“唉,我的小姐。”英子长长叹了口气,“我怎么能和你们比呢,我如果没有儿子,也许就不同了,真离了,受苦的还是孩子。”
“嘘……”几乎是同时,我和沙啦啦大声惊叫起来,以示否定。沙啦啦说,没有必要为儿子把自己的幸福搭进去,儿子的一生还长着呢。我突然想起一句话,好像是张爱玲说的,父母离异家庭的孩子,其实并没有人们想像的那么凄惨。真该让英子也读读张爱玲的书。
“离了算了,英子,”沙啦啦别过头来,皱起眉头说,“你也该换换口胃,和我们一起找老外算了,”说着她诡秘一笑扮了个鬼脸,“风景这边独好。”
“可是……我对老外,好像没什么感觉。”英子望着我们,幽幽地说。
我记得出国时,英子的家庭已趋于好转,那时小伟的妈妈和他们在一起。“他妈妈呢?”我问。
“他妈妈有什么用呀,没过几天他还不是旧病复发,又常常夜不归宿。后来他妈妈看出点什么来了,也不敢吭声,就坚决要走,我有什么办法,他妈走了之后,我们又分居了,周末儿子回家他才回来,这个家,完全就是为了儿子才存在。”
“这个人在作垂死挣扎,想通过移民加拿大,来挽救她的婚姻。”沙啦啦冲我嚷道,“也不想想,最根本的问题是,小伟的心都飞了,不是换了环境就能回来的。到了加拿大,即使见不到这个女的,还会碰到别的女的,说不定还会遇到更年轻更漂亮的,那些大胆开放的金毛狮子狗,勾起人来更不得了,到时候,看你又往哪里移民,干脆去月球上算了。”
我也觉得移民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我抚着英子的手,可怜的英子,像个被猎人追得四处逃窜的小兔子。
“有个女的,我知道,他们来往已五年多了。那女的也三十多了,我就不信,她拖得下去。”英子孩子赌气似的,嘟着嘴,不屈地说。
突然想起自己与苏西那段感情。我想,也许英子是对的,如果我是那个女人,我是拖不下去的。但如果是另一种女人呢,如果我是英子,或者我是苏西的妻子,我绝不能再接受这个男人作我的丈夫,但她们就行,这没法比。
“我就想不通,她那个小伟哪点迷人,就那么舍不下,天下男人那么多。”沙啦啦不耐烦地叽叽咕咕。
33.小金的事业
黄姐打电话来,说心里烦,约我去逛街,并要我请客,吃解放碑的小吃,她说心情不好时总是想吃东西。我爽快地答应了。
我们围着解放碑转圈圈,先吃路边的嘉兴肉粽,吃得两手发粘,跑去找厕所洗手,出来又在五四路上,买些麻辣串串,站在路边吃。吃完后,又钻进肯德基的一个角落里吃炸薯条,喝橙汁,然后才继续慢慢逛。
不知不觉来到一片花园小区。黄姐望着漂亮的新楼群,拉下脸来对我说,“听说小金就是买的这里的房子,也不知是哪一间,要不要去看看?”
“看就看吧。反正没什么事。”我也没有多想,附和说。
两个人一时就壮了胆子,迈开大步向前走。在大门口,我们向门岗的保安打听,报上小金的名字,就知道了她的确切位置。进去,转过一个喷水池,过了一片栽有棕榈树的草坪。正好有两个女人也在探头探脑,我们紧跟其后进了楼,拐上二楼,就见一块烫金的出国中介公司的牌子,推门进去,里面好不热闹,一间宽敞气派的办公室,正是小金的公司。
才几个月不见,竟发展成这等声势,真叫人惊诧。
黄姐发现了两个熟人,也许是她从前的会员,立即过去跟人打成一片。我跟在后面,四下一望,被墙上花花绿绿的照片吸引过去。都是和老外的合影,看样子又有好些过来见面了,真是欣欣向荣呀。我发现了王兰的照片,和她的阿伦很亲切地搂在一起,还有些不认识的。正踮起脚尖,一张张挨个想看得更清楚些,有人在后面轻轻拍了一把我的肩膀,“嘿,吴非。”
我转过身去,是石秀,面带微笑望着我,手里拿了本英语书,脸上还抹了胭脂,唇红,一袭乌黑的长发从肩旁搭过胸前,直垂腰下。才四月,怎么就穿了条夏天的薄长裙,开得很低的领口,露出一大截胸前的白肉来。
“好久不见你了,听说你出国了?”她羡慕地盯着我,两片细长的眉毛微微往上挑,抿着唇,脸上有种让人别扭的表情。
“哦……”我还在惊诧中,怎么看,都觉得眼前这个石秀,跟从前那个朴实善良得让人心疼的石秀不太一样,像件粗劣的仿冒产品,让人一时无法接受。
这时,那扇挂有总经理办公室小牌的门开了,衣着华丽的小金和几个女人走出来,恍眼一见我,就大叫起来,“唉哟我的老天,是吴非回来了呀。出国了也不说一声,在德国怎么样吗,德国是欧洲最好的国家哟,你是掉进福窝窝了,还不快点请客,说,你该啷个感谢我们?”
小金这一吼,一屋子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投过来,照得身上竟火辣辣的。
黄姐瞥了小金一眼,装着没看见她,走开了。
小金也装着没看见黄姐,笑嘻嘻上下打量我。“出国走了一圈,回来感觉都不一样了,是说怎么浑身上下都透着洋气。什么时候结婚呢,喜糖带来没有?”
石秀还在身后怔怔地望着我,她的目光刺得我发痛。没想到自己跑来成了众矢之的。我很不喜欢这种被人瞩目的角色,支吾道:“只不过出去走了趟,结不结婚,还不知道呢。”
“管它的,结不成婚,就当出去旅游一趟也不错嘛。”黄姐很直爽地宽慰我,口气里透着对小金的敌对。
“吴非,照片,你在德国肯定照了不少照片,赶快拿来我们欣赏欣赏。”小金急切地伸出双手向我要照片,装出没看到黄姐。
我双手一摆,“我们今天不过逛解放碑随便遛遛,也没打算要过来。”
“就是,”黄姐抢白道,“我们也没打算要来,只不过碰巧路过,来看看。”
“黄姐也是,也不关心我们了,你早该过来看看我们了。”小金这才转过来面对黄姐,老朋友似的嗔怨说。
“我过来干什么吗,你又用不着我了,还稀罕我过来?”黄姐别过头去,东瞅瞅,西看看,想走开,话里酸溜溜的。
“怎么用不着,我们永远需要你黄姐的关心,不信你问问她们,我是不是还经常提到你。”小金用眼神向周围求证,好像人人都可以证明她没忘黄姐。
石秀犹犹疑疑走过来,摇摆着她的长裙子,轻声说道,“Hello,吴非,how are you?”她突然用英语跟我说话,把我吓了一跳,可她自己却一脸严肃,不苟言笑。
“石秀,赶快去回你的信。”小金想把石秀支开,冲靠窗口坐着的一个叫燕子的姑娘叫道,“燕子,石秀的信译出来没有?”
石秀冲我扮了个鬼脸,悄声对我说,“吴非,我现在英语不错了,也许,你可以帮我给马克再打个电话,告诉他可以再来趟中国。”说完她莞尔一笑,迈着小碎步,扭着腰,向窗前那个叫燕子的翻译走去。
“石秀这是怎么了?”我不敢相信,看看黄姐,再看看小金,两人都同时撇撇嘴,一脸无可奉告的表情。
“我现在才倒霉,”小金镇静下来,瞥见石秀已走开了,就冲我和黄姐倒苦水。“她现在几乎天天往我这里跑,没有钱,让我记在账上,说她成功了由男方付。唉,我都怕她了,不帮她吧,看她可怜兮兮的,整天缠着我,帮吧,完全是白搭。人家的翻译费我们是硬斗硬要付的,一封信十元钱一分不少,我不可能帮她倒贴钱吧。唉,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只有一个美国老头在跟她通信,也不晓得最后到底会怎么样。吴非,你出去了,帮她个忙吧,有合适的老头让她嫁出去算了,不然,她要真的神经出了问题怎么办哟。”
“对头,吴非,别的人你可以不帮,甚至你都可以不帮我黄姐的忙,但石秀确实太可怜了,你一定要帮她。不然,她要真疯了,还说是我们惹起的。”黄姐又恢复了她惯有的豪气。
“听说她女儿跑了,才十六岁,高中也不读了?”小金睁大眼睛问黄姐。
我们都为石秀难过。
小金的目光在我们脸上游弋,不时抬起手腕看表,“啊,对不起,我们得走了,今天还有人过来见面,曾小容的乔治,从英国过来,六点钟的航班。”
她转过身去,我们看到那个名叫曾小容的女子,脸上施了淡妆,正一脸幸福,和几个朋友站在后面,等小金。另一个名叫张林的翻译在屋里跑来跑去,手里提了只照相机,也将一同前往。
“OK,没时间了,再见。”小金拍了拍我的手,回身招呼曾小容和她的朋友们,刚走到了门口,又转过身来冲我喊道,“吴非,照片。请客就算了,我们太忙了,也不要你怎么感谢我们。如果还记我们的恩,就把你在德国照的照片拿几张过来。千万别忘了。”
一屋子人倏地安静下来,目送小金他们出了门,随即就像开了锅似的沸腾起来。人们心底的热情被眼前喜人的形势点燃了,个个磨拳擦掌,兴奋难耐。也不知哪个在失声尖叫,“啊,我亲爱的迈克尔,你什么时候才能来看我呀……”
有两个新来的女子要上网,负责财务的是小金的妹妹,带她们进财务室,缴钱填表办手续。现在的费用涨了,上网费一人两千元,是我上网时的四倍。就这样,前来上网的人还成倍增长,每天三个翻译还有点忙不过来。
小金的妹妹也有一张圆脸,冲我脸上的惊讶解释说,“不是我们要涨,是美国那边总公司涨了,你们那时便宜是运气。”
还在说什么美国那边的总公司,口径一致得跟受过统一培训一样。
可是,花两千元如果真能找到如意郎君,换来后半生安稳幸福的生活,也千值万值呀。我相信多数女人是这么想的。
这么多既不懂网络,又不会英语的女人来上网,想远嫁他乡,最终又有几个能找倒幸福的归宿呢?我心里沉沉的。给几张照片到是小事,问题是,如果因为我那几张照片的缘故,又多出几个石秀来,岂不成了我的罪过?
想起石秀,心里再次升起一股酸楚。
34.相见又如何
海特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中国人结婚,男方得亲自到女方家迎娶,于是买上机票,飞来中国接他的新娘。
我们决定全家聚聚,去解放碑的旋转餐厅吃了顿饭,算是意思意思。吃完后回来,一大家人正在客厅聊天,突然接到东风的电话,告诉我他处了个富有的女朋友,也准备结婚了。
“是噻,你不要我,还是有人要我。是个烟老板,离过婚,有个儿子,相貌倒是一般,毕竟不年轻了,比我大一岁,但人家有房有车,一辆新款富康,怎么样吗,条件还算凑合吧?”
他的口气充满炫耀,说自己也觉得惊讶,没想到市场行情那么看好,好多女的都说,中学老师好,钱虽不多,但单纯,再加上烟酒不沾,不赌不嫖,身体健壮,长得也不错,家庭成份简单,这不,一不小心就成了抢手货。可为什么偏偏你就没发现这些闪光点呢?
不久前他不是一心想出国吗,我问,“怎么,又不想出国了?”
“出啥子国哟,那是去受洋罪。在国内混好了也一样的,现在不比前几年了,现在国内一样好找钱。再说,中国马上要入世了,到时候,不是中国人出国找钱,而是外国人来中国挣钱。嘿,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
他口气一变,翻云覆雨都理所当然,还总能找出百分之两百的理由。真搞不懂这个男人!
临走的前两天,一个偶然的场合,我又见到苏西。
那天,英子和一帮高中同学请我们吃晚饭,算为我饯行。饭后,一个男同学提议去卡拉OK厅唱歌,热闹热闹,我也想趁机向海特展示我不错的歌喉,就没推辞。
有人在说最近手机上显示的打油诗,荤段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我抓紧时间写点歌条,准备向海特露一手。
英子约我上卫生间。我们小心翼翼在晃荡的光影中前行。经过最后一桌客人时,黑暗中突然跳出道火舌来,照亮了一张熟悉的脸,是苏西!一个穿黑衣的小姐依着他,长发遮脸,为他划亮火柴。他的头微微前探,手夹香烟,半眯着眼,也许是正吸烟的缘故,他的脸看上去比从前更削瘦了,微笑中透着疲惫。
我愣住了,怀疑自己看花了眼,睁大眼睛再看,没错,是他,那张脸与众不同,化成灰也能一眼认出。火舌熄灭了,烛光中,他往后一躺,陷进身后沙发的暗影里。旁边,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拉了小姐往舞池走去,他对面还坐了一男一女。
心被提得高高的,快蹦出来了。返回时也尽量避着,悄悄朝他张望。我看见小姐依着他,也在抽烟,他的脸似笑非笑,在黑暗中闪烁不定。
回到座位上,我努力保持镇定,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整个心还留在不远处的那个角落。我仿佛突然跌回往事之中,那些死去的欢乐,悲愤和屈辱再度让我心潮难平。
正喝着啤酒,听见台上有小姐在说,“下面这首歌,献给五号台的苏大哥,今天是他的生日,祝他生日快乐。”
生日?今天是五月……呀,没错,正是苏西的生日,这个六年里我一直烂熟于心的日子,怎么被忘得精光?他比我大九岁,我迅速掐算,今天该是他四十六岁的生日,怎么这样巧?
这么说,四十六岁的生日里,他独自在外,与朋友,与小姐,喝酒买欢,那么,他的妻子和儿子又在哪里?两年了,他的婚姻还好吗?破镜重圆,浪子回头,金不换呀。我似乎又看见他妻子丰腴骄傲的脸。“我们很幸福,我们是单位里数一数二的模范夫妻。”而苏西的声音一伸一缩在颤抖,“对不起,我实在难呀……”也不知他提升院长的愿望实现没有?不能想,一想心口就发痛。这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呀,分手快两年了,再次出现,依然会让即将远嫁的我黯然伤神。
正胡乱想着,我点的歌到了,犹豫不定中想放弃,最后还是被身边的同学推搡着,硬着头皮走出去。
是一首老歌,却一直喜欢。
“如果,你是朝露,我愿是那小草。如果,你是白云,我愿是轻风,终日与你相依偎,于是我将知道,当我伴着你,守着你时,会是多么甜蜜……”
掌声响起,我仿佛看到黑暗的一角,苏西瘦高的身影站了起来。他一定看见我了,他会认出我来吗?正一阵眩晕,一个高大的身影跳上台来,是海特,他一把搂过我正发虚的身子,弯下身来吻我。
“亲爱的,你唱得真棒。”他对我甜甜地说。
场下先是一怔,然后一片哗然。不知道苏西看见此情此景会是怎样的感受,我陷于一种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感情状态,依着海特,回到我的同学们当中,心却狂跳不止。
我们继续喝啤酒,聊天,汉语夹着英语,听同学们讲荤段子,笑得腰酸背痛。可不远处的黑暗中,就像埋了枚随时会爆的炸弹,让我一直紧张不安。
临走时有些晚了,一些座位已空出来,黑暗中,我装出极不经意的样子回头望了一眼,苏西他们那桌,一片漆黑。人早走了,紧绷的心才松弛下来。我甚至怀疑刚才根本就是看走了眼,哪里有什么苏西呀,一定是看错人了,苏西他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场合呢,他说过他最讨厌卡拉OK厅,讨厌小姐,认为那是既无聊又无趣的傻事,这样一想,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
放心大胆跟在一行人后面往外走,掀开门帘,外面门廊的金碧辉煌竟晃得眼睛一时不适,揉揉眼,再睁开时,一个熟悉的瘦高的身影立刻跃入眼帘,是苏西!他与我咫尺之遥,手里夹了一根烟,猛然回头,恰好与我四目相对。
我紧张得几乎迈不开脚步。暗红的壁毯,将他的脸衬得更瘦削了。他盯着我,也不顾身边的朋友正指手画脚,目光欲言又止,只一瞥,就叫我四肢发软,刹那间大脑一片空白,脚再找不到地面。
记不得怎样走出来的,又怎样在街边与同学们一一道别,只记得当我的意识再度回来时,我和海特乘坐的出租车已开出了好远。
海特的声音这时才慢慢渗入我的耳膜。他在讲,没想到我的嗓子这么好,回德国后,得介绍我去参加唱歌俱乐部,我的思绪在他的话音里稍作停留又滑开了。我的内心在剧烈地起伏不平,没有爱,没有恨,也没有蔑视,只有很深很强的感慨,我想,就是铭心刻骨爱过恨过又能怎样,人的感情和命运是多么奇怪的东西,不过才两年的时间,天还是天,地还是地,而我们已形同路人,擦肩而过,有了互不相干的生活。
35.远嫁
英子开车来送我们,沙啦啦也跟来。我最后摸摸嘟嘟,抱着母亲亲了亲,心一横,转身上车。车子快出小区铁门时,才敢回头张望,见母亲已跟了出来,牵着嘟嘟,站在石梯上向我招手。一想到再次归来,七十多岁的老母也不知是否还安康地站在这里等我,心里就难受得要命。小狗嘟嘟似乎也知道我一去千里,白绒绒的一团在母亲身边狂叫着,要跟我而来,它用力的挣扎让母亲瘦小的身体有些摇晃,很难站稳的样子,此情此景,只看一眼,就让我满心酸楚,从来是潇洒走四方,现在才知道什么是骨肉分离。
车上的气氛很快就活跃起来。沙啦啦夏天去柏林的事基本敲定,那个朋友是个作曲家。如果时间赶得上,也许她能赶来参加我们的教堂婚礼。
“你也结婚吧。”英子打趣她说,“别再东游西荡了,再过几年就四十岁了,遇到合适的,还是结婚算了。”
沙啦啦幸福地皱着眉头,一脸无奈,“有时候我也想结婚呀,可朋友太多,各有千秋,都难割舍,到底该跟哪个结嘛。到处是崭新的诱惑,我实在抵挡不了呀。”
“啧啧,”英子边开车,边摇头叹息,“什么生活呀,简直不可思议。”
我依着海特,从后面拨弄沙啦啦半长的头发。她的头发又黑又粗,还硬邦邦桀骜不驯,就跟她这个人似的。我说,“你这样由着性子放任自流,天南地北结交朋友,眼睛不花才怪呢。”
“就是嘛。”她扭过头来,笑望我们,“你说我该啷个办吗?这些人要来找我,诱惑实在难以抵挡,就只好顺其自然。唉,谁叫我魅力四射呢。”她长叹了一声,嘻嘻笑着,“看来我这辈子要结婚也难,恐怕真得等到五十岁以后。管他的,还是那句老话,女人五十岁结婚也不迟。”
“照你这样花下去,恐怕到了五十岁,心也收不回来。”英子瞥她一眼。
“那我就一路花下去,到花不动了那天,再找个也同样花不动了的老头来陪我,每天躺在床上,回忆精彩的一生,再写本回忆录,名字就叫《我的情人们》,怎么样,没准儿还能畅销一把呢。”
“做你的美梦吧。”我和英子齐声说。
英子移民加拿大决心已定,两万块手续费已缴给中介公司,估计一年左右能办下来,这是她为挽救婚姻使出的最后一招。我和沙啦啦都不约而同为她担心,到了加拿大,小伟的心就真能回归家庭吗?
进了机场,托运了行李,我们就开始道别。
一切就绪,飞机却晚点。
两个人在候机室闲逛,我习惯性地来到书架前,顺手翻看上面的杂志,在一份全国颇有影响的某南方杂志上,一篇题为“上网,找个老外嫁出去”的文章吸引了我。我一目十行读起来,该文写道,随着网络的普及,上网,找个老外嫁出去,正在让越来越多的都市女人趋之若鹜,形成一股来势凶猛的暗流,悄然席卷着中国大地。文章还列举了广州、深圳、上海等我国几大都市涉外婚介机构里上网找老外的空前盛况,并配了几对成功者的情侣照,都是一脸甜蜜的幸福模样。尽管每个故事背景不同,但其中的异国男人,无一例外都表现出对中国女人真诚的向往和不懈的执著。历经劫难的女人们寻寻觅觅,终于在遥远的异乡找到了家园。最后,作者深有感触地总结说,异国男儿的肩膀,正在托起中国女人破碎坍塌的梦想……
我一口气读完,心里一震,竟像被施了魔法,怔在那里。
飞机腾空而起,身下的故乡,渐渐变得像美丽的沙盘。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乘飞机远行了,去海南,去北京,去德国,一次次离去,归来,再是更远的离去,原来全都为一个爱字。
但这次是真正的离去,离乡去国,在遥远的莱茵河边安家,成为一名异乡人,此后的岁月,乡关何在,千里相思寄明月。再次归来的我,将只是匆匆的过客,故乡,母亲,狗儿嘟嘟,精心装修布置的家,半辈子的生活,就这样被抛下,成为记忆里远方的风景。不舍,不忍,却又无奈,一时间,万千滋味涌上心头。
海特不知我心,攒住我的一只手,伸过来一张幸福微笑的脸问,“亲爱的,我们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高兴吗?”
“高兴。”我冲他点头笑笑,赶紧侧了身子,努力装出看风景的样子,不让他看我的脸。
舷窗外,云雾翻滚,一片苍茫。
尾声
二00一年七月十二日,我和海特在德国美因茨的Bodenheim登记结婚。
Erfurt的大教堂,管风琴奏起了巴赫的音乐。一个身穿玫红丝绒旗袍的中国女子,挽着她的德国新郎,缓缓步入教堂。神父身着白色长袍,为这对异国恋人交换了婚戒,再把他们的手放在《圣经》上,一起向上帝起誓:
无论贫穷或者富贵,无论健康或者疾病,我们将永远相随,永不分离……
上帝在云端聆听他们的誓言。
异乡的岁月,平静温馨中,也透着些无奈。前半生的日子看似抛下了,却点点滴滴沉积心底,一不小心,就会跑出来兴风作浪,惹得人心难定,甚至捧一本书,在花园的躺椅上晒太阳,迷迷糊糊间打个盹儿,也全是旧人旧事,这时候,我就会望着眼前的蓝天白云,鲜花草坪,望着身边这个美丽陌生的世界,分不清庄周蝴蝶,身在何方,继而生出恍若隔世的惆怅和忧伤。我知道,在今后的生活中,我将很难摆脱这种名叫思念的割裂之痛。
于是再次体会到人生的无奈。
(本刊发表时有删节,全文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近日出书)
责编常振家杨新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