蓖麻籽(外一章)

2002-04-28 08:38肖复兴
人民教育 2002年1期
关键词:蓖麻蝈蝈钢笔

肖复兴

我当过整整十年的教师,大学、中学、小学都教过。当惯了教师就容易讲究师道尊严,面对学生,总觉得自己一贯正确。其实,教师常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我教过的一位女高中生,曾对我讲过她自己碰到的这样一件事。

小学一年级时,在学校发展第一批同学加入少先队之前。上学的路上,她经常和一个小男孩一起走,因为这个小男孩先天残疾,有一次半路上,他挨了一个大男孩的打。看见小男孩莫名其妙受欺负,她很气不过,冲上前一拳朝大男孩打去。谁知大男孩虽然身大力不亏,但因为没有一点防备,这一拳又正巧打在他的鼻梁上,小男孩被欺负没流血,大男孩欺负人反倒鲜血直流。于是,她被班主任老师——一位中年女教师叫到办公室,挨了一顿批评。批评的原因,在老师看来,很是简单明了:大男孩的鼻子流的血是如此“显山露水”。

于是,班里第一批入队的名单里,没有了她。

她回家后,不吃不喝,气得哭了。父母问她为什么,她不说话,自己和自己生气。几天过后,那位中年女教师一她的班主任来到她家,手里拿着一条红领巾,还有一包蓖麻籽。老师亲切地把红领巾戴在她的脖子上,然后把蓖麻籽送给了她的父亲,并说了许多抱歉的话。其中有一句,她至今还记忆犹新:“这孩子像蓖麻籽一样有刺儿!”

那时,校园内外种了许多蓖麻,用蓖麻籽可以炼油,用处很大。这位女教师,用自己独特的教育方式,向比自己小几十岁的学生承认了自己的过错。我不知道她在送学生红领巾的时候,怎么会灵机一动,突然想起了蓖麻籽?这绝对是灵感,蓖麻籽使得教师认错这一简单的事情,化为了教育的艺术,并成为她的学生一辈子永不忘却的美好回忆。我认为,再高明的教师,也会有闪失的时候。但闪失过后,能向自己的学生主动认错,已是难能可贵的了,若再将这认错的过程变为育人技巧,则不是每一位教师都能做得到的。

我在教高三的那一年,同时考上了大学。在即将离开这所中学的时候,班上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坐在最后一排一位高个子的女学生的钢笔不翼而飞了。如果是一支普通的钢笔,倒也罢了,偏偏是她的父亲在非洲坦桑尼亚修铁路时,为她买的一支造型奇特、颜色鲜艳的钢笔。那时候,国门尚未打开,“舶来品”是很让人羡慕的。

丢失钢笔后,我看到她眼泪汪汪的,可她同桌的一个男同学,却得意而且诡谲地笑着。我心想:这家伙平常就调皮爱闹,在班上是出了名的,于是就错误地认为,只有他才会搞这种恶作剧。

我立即叫他站起来!他偏偏不站起来,还拧着脖子反问我:“凭什么叫我站起来?又不是我拿的钢笔!”我说:“不是你拿的,你笑什么?”忽然他又笑了起来,而且比刚才笑得更厉害。还说,笑还不允许吗?我想笑就笑……

师生“唇枪舌剑”,话赶话,一气之下,我让他立刻离开教室!他更不干了,坐在那儿就是不动。后来惊动了教务处的老师,才把这事平息了。

第二天,这位女同学找到了钢笔,是她放错了地方。因为钢笔在她的书包里出现了,她又破涕为笑。

没过多少天,我就离开了学校。准备到大学报到时,班上有许多学生到我家来为我送行。我没有想到的是,其中竟有那个被我批评过的男学生。此时此刻,我很感动。我觉得很对不起他,是我冤枉了他,而且还让他离开教室。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后悔心情。向他认个错?我当时真缺乏勇气。自然,我也就没能像那位女教师一样,突然萌发出送蓖麻籽的灵感。

我当了十年的教师,却没有掌握这门当好教师的独特艺术。

偶尔想起那个倔头倔脑的男学生,算算,他现在快40岁了吧?

偶尔也想起蓖麻籽,如今北京城已经很少能见到蓖麻了。

蟈蝈的叫声

我在汇文中学读书时所学的地理课,都是裴新生老师教的。不仅我一个学生,我们班所有的同学都爱听他的课。他高度近视,每当他胸前抱着地球仪、挂图出现在教室门口时,那副逗人的样子,很像一只袋鼠,常引起学生们善意的笑声。讲课时,他总爱双手扶在讲台上,眼睛不时地看着我们,讲得入情入境时,又特别爱望着天花板,仿佛在想着遥远的地方,驰骋在五洲四海。他那厚厚的眼镜片上,总是跳跃着明亮的光点。

他只要走进教室,双手扶在讲台上,似乎就进入了他特有的地理课的一种境界,讲课就很投入。其实,他教书多年,早已是轻车熟路,但他的地理课却上得每一次都使人有新的感觉,他讲得非常忘情。他的脾气很好,当学生的有时很会“欺负”老师,我们上他的课就比较随便,课堂纪律有时很乱。他很少发火,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他只要一讲起课来,立刻就会物我两忘,神与物游,情自心出。他说话频率很高,如行云流水,一泻千里,灌得满教室都是他的声音。于是,我们就会情不自禁地随着他的声音去“周游世界”,让人感觉世界的新奇。用现在电视里流行的话来说,就是:“不说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我想,这里不仅有他对学生的强烈责任感,而且也有他对地理课程的感情,讲课对他来说,是一种内心的倾注。如果说,前者的责任感是当一个好教师的必要条件,后者的感情则是当一个好教师的潜在条件。正是两者的结合,裴老师才能在讲台前乐此不疲地坚守几十年,一直到粉笔末染白了他的双鬓。

裴老师虽然学问精深,但他总能用最通俗的语言,来讲述他的地理课。这就是教师的一种教学艺术:化难为易。只有将枯燥演绎成生动活泼,才能让学生乐于学习。在我的印象中,裴老师最富有教学效果的是将复杂的地理名词,比如国名、地名、特产、特征等需要背诵的东西,都编成顺口溜,使人琅琅上口,易记易背。他常在课堂上引起我们的笑声,使得地理课上得既生动又有趣。这些很符合中学生的心理特点,让我们在喜欢上地理课的同时,又记住了该记的知识。也许,这只是一种很普通的方法,但能够一如既往地坚持下来,从中找出有规律性的东西,并不容易。做学生的,总希望能把简单的学问做得复杂;而做教师的,则需要把复杂的学问讲得简单。从某种程度上讲,把学问说复杂并不难,但将复杂的学问深入浅出地讲得简单明了,并不那么容易,因为这本身就是一种学问。

三十多年过去了,戴着近视眼镜的裴老师,双手扶在讲台上讲课的情景,还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在裴老师从教五十周年的纪念会上,我又见到了他。于是,我又想起了裴老师曾讲过的这样一个故事:在他刚当教师不久一个初冬发生的事。那天他正讲着课,突然听见教室里有蝈蝈的叫声。原来是一个调皮的学生带着过冬的蝈蝈上课来了,全班哗然。下课后,裴老师把这个学生叫到办公室,学生心想,这顿批评是躲不过去了。谁想,裴老师只是非常和蔼可亲地询问他这蝈蝈怎么养,尤其是在冬天里好养不好养。裴老师还真诚地说,等他退休了也弄些蝈蝈来养,这玩意儿挺有意思的。裴老师讲这个故事的本意是想告诉我们:学生就是学生,当教师的应该永远把关爱送给每一个学生,这样就没有教不好的学生。

一晃,裴老师真的就到了退休的年龄了。他一直还站在讲台上,但不再给学生讲课了,而是把自己的余热给予年轻的教师们,只是没时间养那有意思的蝈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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