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秘
2月中旬,我们伴着早春的气息,登上海拔1700多米的湖北省五峰土家族自治县珍珠山,怀着崇敬的心情去祭扫长眠于大山怀抱中的中国民间故事家刘德培先生(他于2000年12月13日因病逝世)。来到刘老墓前,放一挂鞭炮、烧一叠纸钱,添一捧黄土,寄无限哀思……苦难的青少年,铸就了他坚韧不拔的性格,散落在土家山寨的民间文艺珍宝成了他的精神支住,他用记忆的锄头挖掘土家民间文艺的珍宝,一刻也没有停止过。
1912年6月,湖北五峰土家族自治县珍珠山下一农家茅舍里传来婴儿呱呱坠地的啼哭,看到是个男孩,刘家有了续烟火的(刘老已有一个姐姐),刘家那高兴劲儿自不待言,长年刀耕火种,靠苞谷、土豆、红薯度日的祖辈、父辈合计了好几天,给他取了个很亮堂的名字——刘德培。长辈们亲昵地称他为培娃子。
培娃子一天天长大了,除了天生的近视眼是他一生的缺憾外,他天资聪颖,记忆力特强,听见别人在讲故事,他总会放下手中的饭碗,放下手中的活儿,放下种地的犁耙赶去凑热闹。那年月,兵荒马乱,灾害频发,民不聊生,培娃子的母亲又接连生下了8个弟弟、3个妹妹,其中有4个弟妹在贫病交加中夭折。1921年初,族长见培娃子乖觉灵敏,劝说他的父母,送他进私塾读书,长大后支撑门户。刘老的父母东拼西凑,凑齐了学费,将培娃子送进私塾读书,刚上一年就因缴不起学费而辍学。
从此年仅10岁的刘德培开始了帮工生涯。他给地主放过牛,打柴割草,侍候过瘫痪的道士,服侍过族眷公公……15岁那年的正月底,族眷公公做70大寿,安排培娃子去买酒,回家的山路上他不慎将盛有14斤酒的瓦壶摔碎,因无钱赔酒、赔壶,他不敢回家,一气跑了100公里,在宜都、五峰、鹤峰一带靠打短工挣钱糊口,先后干过10余种行当。无尽的劳苦与屈辱,练就了他那身累不垮的身板、折不断的腰杆。
20岁了,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可他那一贫如洗的家园和一大堆子的兄弟姐妹,自然无人愿嫁给他。于是,父辈便打算让他入赘上门为婿,几经周折,终无所果。长辈急慌了,可他自己却一点儿也不着急,迷上了大山中那数也数不清的故事,故事就是他的亲人,就是他梦中的恋人……或许是眼睛近视的缘故,刘德培的记忆力和听力出奇的发达,只要听别人讲过一遍的故事,他都会牢牢记在心中。他不停地用特别发达的记忆去挖掘土家民间文艺的瑰宝。村子里死了人,他带着一班要好的朋友组成响器班子去送葬,打起丧鼓,吹起唢呐,跳起丧舞,不管是哪种形式到了他手上都会翻新花样;不管是什么故事经刘老加工改造,都会溶入他的智慧。
“杜老么”、“张士发”是土家山寨流传的穷人与财主斗智斗勇的系列故事,经过他的加工改造,注入了新鲜血液,活灵活现,演绎出两个和阿凡提比美的活脱脱的土家农民英雄形象。生动活泼的语言,栩栩如生的构画出他生活的理想,寄托了他对幸福生活的追求和向往,荡涤人间辛酸事,总把欢笑留人间!
坎坷的中年,刘德培以泥瓦匠的手艺走南闯北,他被当作牛鬼蛇神批斗过,他的婚事也几经波折,但他从没舍弃过他钟爱的民间故事。
刘德培热衷于五花八门的民俗、民间文艺活动,亲朋好友贺生祝寿、娶媳嫁女、建屋上梁,丧葬祭奠,珍珠山方圆百里的各种各样的热闹场合,刘德培擅长的皮影戏、歌谣、谜语、跳丧舞、故事笑话都派上了大用场。碰上拜访他的人,几句寒暄之后,他就会从记忆的宝库里信手拈来一个故事,一首歌谣……
郎在高山打一望
姐在河下洗衣裳
郎在山上望到姐
姐在山下望见郎
棒锤锤在石板上
唱述歌谣,刘德培被同龄人尊称为歌师傅;唱皮影戏,他被尊称为刘先生;在跳丧舞中击鼓领歌他被称为打鼓匠。他心记口传了上千条谚语、上千条歌谣、上千条对联和谜语,在几十个背脚佬中,他是领班,常常插科打浑,娱己娱人,消除疲劳。凡此种种,他与诸多种民间文艺活动相伴,但更出色的却是讲故事,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三天不讲经(故事),是个大稀奇。只分讲得多少,没得伙计(同伴)的时候,跟老婆都要讲几个笑话。同伴们则说:“刘先生是个快活人,屋里没有下锅米哒,但经还是要讲的”。因此,刘德培获得了“日白佬”、“讲经”等诸多诨名。他走到哪里,经讲到哪里。
解放后,37岁的刘德培从生活底层开始扬眉吐气了,他先后当过乡农会干部、保管员、代销员、赤脚医生,但他闲放惯了,仍丢不开他的泥瓦匠手艺,由于他手艺精,又很过细,乡里乡亲都愿请他检屋,顺便也搭上听刘老的故事和笑话。40岁上,经人撮合,他终于结了婚,但因太迷恋他的故事,加之家境困顿,只好分了手。直到41岁,才娶了梅氏为妻,相伴至终,并收养了一个女儿,入赘了女婿,育有两个孙儿。
刘德培前半生历经坎坷,在检屋时,从几丈高的屋顶上摔下来过;他替地主打长工放排,几次落下深水险些淹死;他当背脚佬,从悬崖上滚下过,但都只伤了点皮毛。刘老一生历经了18劫难,他会如数家珍般的向你诉说,然后话锋一转,说他逢凶化吉,得益于他三次救人性命,一是1948年春天,地主婆虐待小媳妇,险些寻了短见,是他开导她并悄悄放她跑回了娘家;第二次是1945年日军入侵五峰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一名女青年被几名日寇发现,是他冒着枪林弹雨,背着这名缠脚女青年翻过3座大山,躲过鬼子的追赶,藏在一山洞里3天3夜,没有吃的,靠喝泉水度命,终于逃离了虎口;第三次是解放后,邻居的孩子病了,是他和同伴背着孩子跑步送往医院,救了孩子一条命。
他讲的故事涉及的形象上至天界神仙,下至历朝皇帝、文臣武将、七品县令、九老十八匠、流氓地痞应有尽有,鄂西山区的世俗风情,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家庭关系、传统道德,在故事中都有不同程度的投影和折射!自然在那个“史无前例”的年代,老刘成了牛鬼蛇神,被批斗,禁止传讲和演唱。因此他只能和珍珠山一带10多个传讲故事的“老哥们”悄悄地在小范围内研讨传讲,这样默默地度过了他的中年时代。
1976年,64岁的刘老幸遇作家王作栋,一介村夫野老登上大雅正堂,先后荣获“中国民间故事家”、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等殊荣,人虽故去,故事永存。
1976年,64岁的刘德培在五峰山城检屋,休息时就到时任县文化馆创作员的王作栋(现任宜昌市文联副主席)家中烤火。他风趣的谈笑,快活的日白谈经,使王作栋倍感惊讶,他一有空,就招呼刘老到家中歇歇,开始刘德培还心有余悸,害怕讲故事挨斗,以后两人越谈越投机,发展到两人彻夜长谈……刘德培心记口传的故事,像涓涓细流,不断涌流,一个个被王作栋记录整理下来,1989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刘德培代表作品集《新笑府》(共48万字)。《新笑府》面世后,不仅在国内引起了轰动,还引起了日本、美国等国外专家学者的浓厚兴趣。按世界民间文艺界的约定俗成,能传讲100则民间故事即为大师,而刘德培能传讲民间故事500多则,民间歌谣1000余首,谚语1000多条,谜语800多则以及皮影戏5部等成批民俗文艺资料,谌称“大师的大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特聘专家、日本广岛大学国际学部教授加藤千代女士一行两次赴五峰珍珠山考察刘德培先生,称他是“世界上值得骄傲的伟大的百科全书式的民间文艺家”。1998年10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刘德培“中国民间故事家”称号。去年3月被中国文联、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授予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首届成就奖,他是获此殊荣的唯一的一位农民故事家。
随着知名度和荣誉的接踵而至,刘德培开始走出大山,把反映鄂西土家风情的故事传讲到工厂、农村、大学校园,国内外40多家报刊先后介绍了刘德培的事迹。为了保护这位“国家级”的农民故事家,五峰县委、政府特批政府津贴,开始每月发生活费100元,后增至每月200元。政府有关部门以及刘德培故事爱好者,给予刘德培特别的关爱,县人寿保险支公司免费给刘德培投保寿星保险,连续10年累计给刘老报销医药费1万多元。刘德培常对看望他的人说:“虽然儿孙都很孝顺,但如果没有党和政府的关怀,没有县人寿保险公司的关照,我的骨头早就打得鼓了(早死了)”。谈起王作栋先生,他更是百感交集,“要不是王作栋先生,我的故事就会像没有挖出来的红薯、土豆一样烂在田里,那该有多可惜啊”。
2000年12月13日上午9时40分,刘德培,一颗农民的笑星殒落了,终年88岁。“民失国宝,山野悲恸,吾失良师,江河遗恨”,“三楚长留故事,九天新添笑翁”……来自国内外,来自大江南北的唁电雪花般飞来,国家、省、市、县的各级文化界的领导和同志们,珍珠山方圆百里的刘德培故事爱好者闻讯纷至沓来,来最后见一面“国宝”,与敬爱的故事家道别。低徊沉怨的哀乐和彻夜不息的土家跳丧舞,遍山飞舞的雪花,簇新的花圈花篮和人们胸前佩戴的白花,与来来去去的土家三盘鼓(响器班子),那些在刘老灵前长跪不起、悲泪长流的不是孝子的孝子们,在土家山寨举办了一场现代文明与土家丧葬文化巧妙融合的最高规格的葬礼!12月16日下午2时,1000余名来自各界的人士将刘德培先生的遗体安葬在他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的珍珠山上。
人虽逝去,故事长留,珍珠山上的莽莽林海中,土家吊脚楼里熊熊火塘边,农家土豆、红薯地里,到处都有刘德培老人精彩不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