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维斌
从50年代的援越抗法,六、七十年代的援越抗美,到七、八十年代的对越自卫还击战,半个多世纪以来,广西边境处于战争和战备状态长达36年之久,边境各族人民为守疆卫国、维护和平作出了巨大牺牲的同时,也失去了许多建设发展的好机会,正所谓“内地搞开放,南疆在打仗”,“全国奔小康,边民在站岗”。直到1993年6月中越边境大排雷的帷幕在友谊关拉开, 广西边境的自然美景才得以展现在世人面前。
4月7日至10日,我随中央记者团来到广西边境的靖西、龙州和凭祥等地采访。在这短暂的采访期间,我常常一个人跑到田间地头,或钻进村巷深处,或闯入木楼瓦房,尽可能更多地接触普通边民,与他们交谈,了解他们的生存状况。从他们那朴素憨厚的笑脸和爽朗透明的言语中,我深深地感受到——受过战争洗礼的人们更向往宁静而平淡的生活。
国境线上的沼气村
日吃过早饭,记者采访团驱车从南宁出发,沿着边防公路直奔靖西。汽车在美丽如画的山水间奔驰,越走山越幽,林越密,川越秀,仿佛把挺拔、壮观、逼真、奇丽的真山真水画图都集中了来。透过车窗,放眼眺望,群山连绵不绝,苍翠碧绿,山花烂漫。边民在土地上劳作,牛羊在山坡上撒欢,山沟里的村庄炊烟袅袅,山间小道上行人点点。置身于广西边境的山水之中,真是一种美的享受。国家民委文宣司的陈丹女士忍不住惊呼:“哇,好美好美呀!”出生于桂林的中国国际广播电台记者肖晓琳无不骄傲地说:“我们广西的山水都是绣出来的!”桂林山水甲天下,广西无处不桂林。此话一点不假。祖国辽阔,边境万里。在内蒙、甘肃、新疆等地,我曾被茫茫草原的情怀、广漠戈壁的胸襟、皑皑雪山的神韵所震撼,而南国边关的魅力同样令我陶醉——这平和而温馨的绿色所昭示的,正是中华民族的伟大力量和精神。
位于中越边境87号界碑附近的靖西县龙邦镇其龙村,是“兴边富民行动”的沼气示范村,与越南高平省茶岭县和重庆县仅一山之隔。2000年自治区民委拨款30万元为村民建沼气池,带动了其龙村农业结构的调整,形成了“山间育林、栏间养猪、屋间沼气、田间种烟”的新型生态建设保护格局,促进了农村生产力的解放及卫生状况的改善、农民经济收入的提高。到2001年3月, 全村已建成并投入使用沼气池117座,还有102座正在建设之中。据初略估算,每座沼气池每年可节省用柴200 立方米,创造综合经济效益达1500元以上。
也许是前两天刚刚见识过前来参观的“全国兴边富民行动现场会”的大队伍吧,村民们对记者们的到来并不感到惊喜和稀奇。小村安祥而宁静,没有一丁点喧嚣,仿佛远离尘世的世外桃源。“辞旧世脱离贫困解决温饱告别穷苦线,迎新纪党指航向兴边富民引来幸福泉。”“昔日烧火上山砍柴流尽千滴汗,今朝做饭打开沼气饱享万般福。”每户人家的大门两旁都贴着一副对联,这是小村边民生活状况的生动写照。年岁稍大的男人们把板凳搬到阶沿上坐定,一边抽烟一边抚摸着趴卧在脚边的狗;妇女们怀里抱着小娃儿,斜倚在自家的大门上;偶尔有小姑娘或大媳妇的倩影在窗前晃动,若隐若现;七八个天真可爱的小孩童堆在屋檐下,躲躲藏藏,推推搡搡,大家都睁着大大的眼睛,远远地瞄着记者们,看他们怎样卡嚓卡嚓按动相机的快门,看他们怎样把录音机的话筒长长地伸到村支书的面前;一群水牛在村委会门前的宽敞坪坝遛达着,它们互相用头上的长角争顶着,打闹着,尽管嘴上都套着笼嘴,但也悠闲自在得令人羡慕。
听完村支书的介绍后,记者们开始分头采访。在村后的山坡上,一株挂满一串串黄澄澄果子的枇杷树诱得我直流口水,于是我急匆匆穿进通往后坡的小村巷,直奔坡脚那户人家。在路口我遇到一个小伙子,随口便问:“那株枇杷是你家的吗?”小伙子憨然一笑:“是的。”“能不能摘几串枇杷给我们尝尝鲜?”“好啊!”小伙子兴奋极了,即刻领着我来到他家,扛上梯子就去后坡摘枇杷。
这时,他家里只有一个60多岁的老人,安祥地坐在椅子上。我向老人打过招呼,便与他闲聊起来。老人告诉我,他叫杨神青,他的弟弟杨神龙在村里当了10多年的民兵营长,还击战时一等功、二等功、三等功都立过,但也与越南人结了仇,越南当局悬赏3万美元要买他的人头。他在村里没法呆了, 只好到广东去打工,到现在还不敢回来,他在越南的一个亲戚也被杀了。老人还告诉我,山那边就是越南,离这里很近,15分钟就可以到,还击战时越南的炮弹就打到田里来,他的腿……。说到这里老人的情绪有些激动,眼圈也红了起来,脸上透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一会儿,小伙子已摘了一大堆枇杷回来,用塑料口袋装了一大袋。我从身上掏出10元钱来,准备放在桌上。没想到老人生气了:“我家的枇杷不卖钱!”我怎么解释也白搭,他就是不肯收钱。临出门时老人说:“我的腿残废了,站起来不方便,就不相送了。”我提着枇杷离开了老人的家,心里沉甸甸的。
离开其龙村后我一路在想,边民们的物质生活也许不怎么丰富,但他们的心境却格外平和,正是这种淳朴而简约、纯净而透明的生活,滋养着他们美好的心灵,使他们的精神品格更加多彩。不论你是北京来的记者或是什么处长局长市长主席,他们对待你就像对待飞过眼前的小鸟一样,既不会流露出惊慌,也不会讨好献媚。如果你要打听农事家事,他们会热情而毫无顾忌地和盘托出。尽管他们的生活安闲而踏实,但并不等于他们没有追求,没有欲望,没有苦恼。平平静静,平平淡淡,平平常常,平平安安,也许,他们的幸福和满足就蕴藏在“平”字中间。
五彩缤纷的边贸市场
位于中越边界东路15号界碑处的浦寨,三面青山苍翠高耸,像一道美丽而诱人的屏风。1992年前,这里仅居住着18户人家,百来号人,靠种玉米、水果、八角为生。谁能想到,在不到10年的时间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边境小寨,居然变成了具有东南亚特色的国际商城,每天进出浦寨或经浦寨跨国旅游的商人和游客高达万人次。
也许是因为见识过战争,见识过流血牺牲的缘故吧,这里的边民都容易接受新生事物,对外来文化和外地人不排外也不媚外,做起生意来不管你是湖北佬还是东北佬,就连鬼佬(外国人)也照样欢迎。因此,边贸生意也特别红火。在浦寨这块仅2平方公里的小小地方,不仅拥有800多套商业铺面,两个农贸商场,2 个大型停车场,而且还有来自越南、台湾、澳大利亚、韩国和国内27 个省(市、自治区)的500多家中外客商投资置业并从事贸易活动。市场内水、电、交通、配载中心、通讯、宾馆、写字楼、餐饮、娱乐等基础设施完备,服务项目齐全,管理规范。你可以看到北京人主持的具有北京风格的啤酒店,可以看到上海人主持的具有上海风味的刨冰店,可以看到杭州人主持的具有杭州风韵的杭州丝绸店,可以发电子邮件,还可以看到精彩的“国际民俗斗鸡”,真是五彩缤纷。
步入街市中,看着人们做着光怪陆离的生意,倒也见识陡增。在这里,最受越南边民欢迎的是中国出产的日用百货和电器。当街一家的货仓里堆满了瓷盆瓷碗,几辆大卡车运货刚到,老板站在台阶上指挥着,几个卸货的伙计汗流浃背。隔壁一家是电器行,收录机、电视机品牌齐全,看来这些都是越南边民青睐的好东西。
到浦寨采访,有两件事情令我难忘。其一,我在街市上被一个卖吊床的越南青年满街追赶,软缠硬磨,死乞白赖,仿佛让你觉得,如果你不买一副吊床就对不起他似的。无奈之下,掏出20元钱,一下卖了两副。可刚过十几分钟,在另一条街上又和这个越南青年遭遇,没想到他竟然还来缠我。我眼睛一瞪,大声说道:“刚买了你的两副,这么快你就忘了?”这个越南青年不温不火,眨巴着小眼睛嘻笑道:“再买两副回去送朋友啦。”真让你哭笑不得。
其二,肩上挑着竹筐,头上戴着斗篷,嘴上捂着口罩,到处游街穿巷做买卖的越南妇女,是浦寨边贸市场上一道独特的风景。在浦寨采访那天,我试图用相机把这道风景拍摄下来。当一位挑筐卖果的越南妇女朝我走来时,我拿着相机迎了上去,没想到越南妇女狡猾得很,只要你举起相机,她准把脸转过去。如果你不买她的东西,就无法一睹她的尊容。没办法,只好同越南妇女进行一番讨价还价的游戏:
“大姐,你卖的这个果子叫什么名呀?”叫她一声大姐,看她能否听得懂。
“红心果。”越南妇女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甜甜一笑。没想到越南妇女的普通话说得这么地道,隔着口罩也让人听得清清楚楚。看到有买卖可做,越南妇女马上把筐放在地上,拣了一个果子,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刀,一边削皮一边说:“很好吃的,很好吃的,你尝尝吧。”
“多少钱一斤?”我问。
“3块。”越南妇女伸出三根指头。
“3块钱一公斤,不算太贵。”我自言自语。
“不对!一公斤是6块。”没想到越南女反应这么敏捷, 连公斤市斤都分得这么清楚。
“便宜点可以吗?一公斤4块钱卖不卖?”我并不是在乎那几块钱, 而是存心同她侃价逗乐。
“5块钱一公斤卖给你。少了不卖!”越南妇女伸出5根指头。
“好,就5块,买一公斤。”
趁越南妇女专心称果子的当儿,我按下了相机的快门。瞧,这位越南女的神情多么动人,全神惯注在称杆上,绝对的买卖公平。她的那杆称还真与中国的不同,全是铁制的。说起越南妇女的精明能干,你真不得不佩服。
据当地同志介绍,在边贸生意场上拼搏的大都是女人,而且都是些成功的女人。她们胆大,背一袋钱闯天下;她们努力,把自己从事的行业做得尽善尽美;她们倔强,有种妇女能顶一片天的自信;她们泼辣,面对想占她们便宜的男人,她们的粗话说得男人落荒而逃。她们打扮入时,坤包里装着的是合同、钞票和大哥大。她们对越语无师自通,每天押货、出货、报关、交税、过关,一切有条不紊。据说,出现这种现象是因为生意对手——越南方面边贸多是女人之故。越南女人之所以顶天立地,是因为特定的生活环境造成的,长年的战争,男人打仗、修碉堡去了,女人成了生活的主角。在边贸市场上,女人是绝对不能缺少的,如果没有她们的参与,边贸市场就不会那么五彩缤纷了。
无法尘封的记忆
来到广西边境,去友谊关是必不可少的。时至今天,改革开放,友谊关已掀开军事禁地的面纱,不仅成为旅游胜地和中国通往东南亚国家和地区最便捷的陆路通道,而且也成为和平与安宁的象征。10日中午,当我们的中巴车快接近322 国道线尽头的时候,但见群山延绵起伏,树木浓郁苍葱,一座高峰巍然拦面耸立,山周陡壁四垂,山顶危峰凸立,炮台座座。这山便是驰名古今中外的金鸡山,又叫右辅山。既有右辅山,就有左辅山。设立在左、右辅山之间的那座雄关,便是名冠天下的友谊关了。它与左、右辅山相辅相成,既独挡南天,又同扼中越陆路交通孔道之咽喉,委实险要。
同伴们在关楼前拍完纪念照以后,都急匆匆拥到玲琅满目的摊点前,争相购买那些10元人民币一大沓的越南币和20块人民币便可买到的法国香水。也许是出于个人的意趣吧,我无意于在摊点前耗费时间,便独自登上关楼顶层,遥望着中越边境线上的层峦叠障静静默想:古人设关不外乎防御外敌。在祖国辽阔的疆域上,在几千年的中华文明史中,不知演绎了多少关。从古老的历史到现实的今天,处于祖国北方且都在国境之内的中国九大名关中的山海关、紫荆关、居庸关、雁门关、娘子关、平型关、武胜关、嘉峪关,作为“关”的意义早已不复存在,只是纯粹的历史遗迹,唯有这南方的春雨和秋风铸就的友谊关与外国接壤,并一次又一次地昭示着它存在的意义。站在高高的关楼上,俯瞰关里关外,车辆川流不息,行人来来往往,不觉感慨万千:祖国的神圣固然需要,但人不能没有互助,没有互利,没有友谊。当今时代,我们更应该加强邻国之间的友好往来,让两国人民共同分享天下太平和盛世福泽,断断不可闭关自守。
记者团在凭祥参观的最后一站是烈士公墓。1982年底,当我在《十月》杂志上读到李存葆的小说《高山下的花环》时,曾不止一次地掉过眼泪。记得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描写:“……梁三喜问眼前那位识图能力极强的战士:‘你,是从哪个部队调来的?‘北京部队。‘叫啥名字?‘嘿,说名字一时也记不准。我们刚补近来的十五名同志,就我自己是从北京部队来的。干脆,就叫我‘北京好了。”这位自称“北京”的战士牺牲后人们才知道他是雷军长的儿子。关于这场战争的痕迹,早已被友谊关前的车水马龙和边贸市场的喧嚣声所覆盖,当年的炮声、厮杀声、呐喊声早已遁入群山之中……
今天,当我走进烈士公墓的时候,当我听说面前这块墓碑下躺着的烈士正是《高山下的花环》中那位战死沙场的“北京”的原型时,我的眼睛再次湿润了。那块矮矮的墓碑上刻着这样一段文字:“李翔军烈士,北京人,一九七七年一月入伍,中共党员,五三二五○部队副班长,一九七九年二月牺牲,终年二十一岁,荣记三等功。”而他旁边的两位烈士付俊华和李良周,都是1979年1月入伍,1979年2月牺牲,终年19岁。面对这一块块墓碑,我的心情格外沉重。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我想,战争并不仅仅是英雄胸前的鲜花,也不是报告会上的掌声。战争更多的是生离死别,是人们心灵永远抹不去的伤痕。在短暂的人生中谁也不愿遇上战争,然而历史却往往是战争写成的,一场战争写就一段历史,一场战争造就一代人。作为历史,人们对战争生与死的记忆,永远不会尘封。
我在靖西县龙邦街采访过一位颇有见识的李医生。他告诉我:“对越还击战时,我们这里是主要前沿阵地,指挥部就在那个高山坡上。附近几个坡全部空完,老百姓都转移到洞里。以前雷达整天轰轰叫,现在雷达站已改做成寻呼台了。以前山上到处都有地雷,现在排完了。现在不打仗了,那些洞也可以开放了。前几天我到洞里转了一下,里面好宽好大哟,还有车场呢,一两个师的人马开进去没问题。现在这些洞没用了,如果上面拨点钱下来,把这些洞搞成旅游景点,那就厉害了!”
据说靖西县正在实施“旅游边贸连环工程”,依托沿边优势,铺就“兴边富民”黄金大道,其中就有一项“边关探秘游”。但愿李医生的想法能够成为现实,我下次到边境时,也能到山洞里转一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