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 宪
联合国在全球范围召开的第一个专题性大会——第三届世界反种族主义大会选择在了南非,当时,有人置疑。与南非绝大多数人民有着同样肤色的联合国秘书长安南反问道:“如果不在南非,难道还有其他更合适的地方吗?!”
一提起南非,人们就想到了种族主义;一提到种族主义,人们的耳畔就响起了由图图大主教首先发出的“我们是彩虹人民”的呐喊;一提到“彩虹人民”,人们的目光又不约而同地聚焦在那对似乎永远解不开的黑白结上……
在人类社会文明发展历史的长河中,南非不啻为一座社会实验室:人类间因肤色不同而导致的冲突在这块地界上表现得最为激烈、最为血腥、最为持久也最为登峰造极——她曾是世界上惟一赤裸裸地诉诸法律制度及整个国家机器长久施行种族隔离的国度。人们在这座社会实验室中看到了种族主义从滋生、蔓延、系统制度化到消亡的全过程。迄今为止,这座人类社会文明发展实验室仍未完成自己的使命:在经历了一场基本上通过和平手段将种族主义制度抛进历史博物馆的社会大变革后,南非还在艰难地探索着如何真正平复近400年种族冲突历史留下的创伤,约4000万各种肤色的人类如何真正如彩虹般和谐相处。
无疑,这是一道极难平复的创伤,因为它的背后是重大经济和政治利益的拼死争夺、迥异的传统文化观念和贫富极为悬殊的现实生存状态。历史造成了南非黑白两大种族间的巨大差异,这种差异仍在以强烈的惯性影响着现实。
桌山脚下第一个白人定居点
好望角的被发现标明着南非现代历史的新篇章。1488年,当中国明朝的弘治皇帝走向登基大典时,卓越的葡萄牙航海家迪亚士正率领船队沿着非洲西海岸南下,寻找非洲大陆的尽头。当他们不期然而然地发现了位于非洲最西南端的岬角后,遂名其为“风暴角”。近10年后,达·迦马绕过“风暴角”直抵印度,然后满载而归。这一幸运之旅使人们重生希望,于是将“风暴角”改为“好望角”。
“好望角”的称谓充溢着人类在严酷事实面前良好愿望的期求。孰料,此后数百年的南非历史真真是雷雨交加、风暴不断。1651年12月24日,荷兰海军军官范里贝克率领三艘船只,开始了向非洲大陆最西南端的远航。次年4月6日,当中国大清朝正在顺治皇帝的引领下迎接着康乾盛世到来之时,范里贝克带领的约90名欧洲白人终于在桌湾登陆,随后在桌山脚下建起了第一个永久定居点,成为有史以来第一批定居南非的白人。彩虹之中没有白色?
手握杀伤力更为强大的枪炮、同时也带来了更为先进农业技术的欧洲移民,与已经在那块土地上生活了若干世纪的土著黑人间的冲突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从争夺牲畜和土地开始,这些后来被称为布尔人(意为农夫)的欧洲移民从一开始便与当地黑人产生了以肤色为判别特征的经济利益冲突。南非现代史从第一页开始便充溢着种族冲突的血腥气。
然而,细究1652年以来的南非史,人们就会看到南非社会冲突的色彩要比黑白两色斑驳得多,因由也错综复杂。虽然黑与白两大种族间的冲突确是南非社会发展运动中的一条主线,但白与白、黑与黑、黑白与黑白、黑白与其他混血人乃至黄种人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运动交织成为一部独特的社会发展史。时至今日,一些对新南非现状不满的少数白人总会调侃说:“彩虹人民么?彩虹之中没有白色!”这反过来提醒人们,要认识南非就必须了解南非白人;要了解南非白人,就不能不理解南非白人中的阿非里卡人。由布尔人演化而来的阿非里卡白人民族就像是一把开启南非谜团的钥匙。南非的各种矛盾与冲突形如一团乱麻,阿非里卡人就是解开这团乱麻的死结之一。
南非白人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迟到的英国殖民者曾凭借手中更为先进的枪炮排挤、压迫布尔人。自身利益遭到英国殖民者剥夺的布尔人于1835年至1840年间进行了饱经艰辛的北上“大迁移”。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英国殖民者与布尔人之间又因钻石、黄金开采等利益冲突爆发两次英布战争。在“大迁移”过程中,期求逃离英国殖民统治的布尔人一路上又与当地黑人多次血战,结果往往依靠“牛车阵”以少胜多。强烈的单一民族意识和独立自主精神伴随着血与火的拼搏日益张扬,“牛车阵”中渐渐厮杀出了这个自称为“阿非里卡”的新的白人民族。
阿非里卡白人民族大致有着这样一些特性:他们对土地有着强烈的贪恋,他们崇尚勤奋的拓荒精神,且将南非视为别无选择的生存空间。与英裔南非白人不同,阿非里卡人认定自己就是非洲人,他们与欧洲祖国早已无任何牵连。这就决定了南非阿非里卡人在自身利益受到威胁时,他们会格外敏感,也会加倍与之对抗。
宗教意识极为强烈的阿非里卡人种族歧视观念根深蒂固。他们拓展自身生存空间的过程是一部不断掠夺当地黑人土地的血腥历史,而“血河之役”等以少胜多的战史又使他们狂热地认定:这些绝处逢生的战史恰恰证明只有他们才是那块土地上的“上帝选民”。作为一个群体,屡经血与火碰撞的阿非里卡人习惯于诉诸武力维护本群体的独立与自由,这一“牛车阵心理”特性已为其执掌政权后使用铁腕维持种族隔离制度埋下了伏笔。
在阿非里卡人偏执地自认种族优越的背后,隐藏着恐英和惧黑双重心理特征。阿非里卡人的恐英情结中既有在更为强大的政治、军事、经济和文化力量面前的自卑与无奈,又结晶出更有助于形成民族凝聚力的危机感、激进的抗争行为和同舟共济的集团意识。惧黑情结的背后则隐藏着一对无法调和的矛盾心态:阿非里卡人一方面对黑人抱有极为偏激的种族歧视观念,另一方面他们的生存和发展离不开黑人的廉价劳动力却又因黑人人数众多而生出强烈的不安全感。对黑人赤裸裸的歧视与潜在的不安常常令阿非里卡人自然而然地做出种族隔离的选择。这种矛盾状态常常使得阿非里卡人既感到与现代人类文明发展潮流格格不入,但又执意我行我素。
反差鲜明的怪胎
在经过一个半世纪时而激烈时而缓和的摩擦后,1910年南非联邦成立。这标明着阿非里卡人与英国殖民者间利益关系的重大妥协与调整。此后,南非白人与黑人间种族压迫与反压迫的对抗过程越来越凸显为最具爆炸性的社会发展矛盾,并由此支配着20世纪南非历史一团乱麻般的复杂演变过程。
二战结束后,整个国际形势发生了深刻变化,非洲大陆的民族解放和独立运动日见高涨。大工业的发展冲决着以往的种族界限,白人的优越地位受到严重威胁。阿非里卡人中根深蒂固的惧黑症和“牛车阵心理”再一次执拗地抬起头来,一种偏执的种族歧视情绪在主要由阿非里卡人组成的国民党的煽动下愈发强烈,并借此赢得了1948年的白人大选。从此以后,形形色色的种族主义法律陆续出笼,其要旨一言以蔽之,即肤色决定一切。从此以后,人类社会中出现了惟一依靠整个国家机器强力实行种族隔离社会制度的国家。南非黑人已成了一个庞大的社会实验室里供试验的豚鼠。
自从发现钻石和黄金资源后,南非仅用一百多年的时间便在一片蛮荒之上建造起一座非洲首富的摩天大厦,这座少数白人的财富大厦完全建造在无数廉价黑人劳力的白骨之上。人类间公平与效率失衡的矛盾在南非走向了极端:经过40年的社会实践,南非愈来愈成为国际社会中一个发达与落后、文明与野蛮、富庶与贫穷反差如此鲜明交织在一起的怪胎。如果说种族隔离制度是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一个绝无仅有的庞大社会实验活动,那么它造就了南非黑人、混血人、印裔和华人生活中失去公平后两个最为鲜明的特征——贫困和没有做人的尊严。当南非白人不无得意地称自己为“世界上最舒适的白人群体”时,一座压抑了太久的火山就要爆发。当20世纪后半叶“人权”、“民主”、“自由”、“平等”等理念更为深入人心之时,哪怕是如雨的枪弹也无法令南非黑人甘做实验室中的豚鼠——他们毕竟是人,他们需要做人的权益和尊严。
九曲十八盘后柳暗花明
经过300余年黑白种族间写满歧视与压迫、冲突与镇压的历史后,当权的白人们和反抗着的黑人们都认识到其实谁也不能将谁“扔到大海里去”。在种族站突曾如此剧烈的南非,对立双方最终同意通过政治谈判解决问题,这是南非各种族间经过长时间不乏痛苦的审时度势后不约而同做出的历史性抉择。这一极富政治智慧与胆略的抉择成为上个世纪末人类社会历史进程中极为耀眼的亮点,南非为人类社会文明发展提供了耐人寻味的范例。
在做出和实施这一抉择的进程中,南非第一位黑人总统曼德拉和最后一任白人总统德·克勒克同样伟大。他们来自截然不同的历史、政治、文化、宗教和社会背景。在推动一场沧桑巨变的关键时刻,他们都表现出了令人钦敬的胆略、远见、才干、智慧与风范。一位是从酋长之子、开业律师、黑人领袖、铁窗囚徒到共和国总统,有着崇高人格力量的传奇人物;一位是顺应历史潮流,与“牛车阵心理”勇敢决裂,因而造就了一段辉煌历史的杰出政治家。没有300多年种族冲突历史积酿下的南非时势,就没有他们的崛起;没有他们的力挽狂澜,就没有南非和平民主过渡的成功。在南非历史巨变的大潮中,他们是相辅相成的一对弄潮儿。没有他们中的哪一位,新南非的诞生都是难以想象的。
新南非诞生前的四年间是南非历史上最为令人眼花缭乱的时期。这是一个新社会降生前在母腹中的剧烈躁动期;这是一段已望得见光明彼岸但仍狂涛迭起的最后航程;这是一幕幕陷入山穷水尽的境地,经过九曲十八盘般的曲折后又突现柳暗花明的历史悲喜剧。在这一决定着南非命运的时期内,政治谈判伴随着暴力冲突的碰撞,各种政治力量不断分化组合,黑人与白人、黑人与黑人、白人与白人左、中、右各种政治力量间的利益矛盾极为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演绎出一幕又一幕令地球村内其他居民骇然的政治活剧。最终,包括阿非里卡白人在内的整个南非人民胜利了。他们向整个世界展现了通过谈判解决冲突的政治智慧、张扬理智消除分歧的韬略和以正义的和平战胜邪恶暴力的不懈努力。整个世界惊异地看到,在一个种族冲突曾如此血腥的国度,一场翻天覆地的社会大变革竟得以通过基本和平的过渡进程最终予以实现。南非的巨变为20世纪的人类社会展现了一道亮丽的彩虹。
有着彩虹般的希望
新南非的诞生为纷争不断的国际社会提供了新的思路。看一看内战频仍、杀戮不断的黑非洲大陆,看一看欧罗巴洲软腹部巴尔干半岛上剪不断、理还乱的烽火连天,看一看阿拉伯民族与犹太民族在中东地区此伏彼起的血腥冲突,看一看被北爱尔兰问题搅得心神不宁的英伦三岛,看一看新世纪伊始发生在美国本土这场空前惨烈的恐怖袭击及其后剑拔弩张的世界局势,人们就更加慨叹新南非的诞生确是人类文明史中的一个“政治奇迹”。一个曾是暴力冲突最为剧烈的国度竟用最为理性的方式解开了一个用三个多世纪时间系下的死结;两个曾为势不两立的种族最终将黑白两只大手握在了一起。有过那么多恩恩怨怨的南非人能走出那片黑暗亮出一道彩虹,地球村的其他居民们怎么就不能遇事更加平和一些呢?
然而,彩虹是美丽的,但又常常是虚无缥缈的:南非不同种族间制度上的隔离被打破了,但种族间的心理隔阂却远远没有消除。今日人类可以理直气壮地宣布种族主义社会制度已经消亡,但人们无法根除深隐在许多人脑内的种族歧视观念;南非各种族间开始在一个更为平等的地位上重新打量着对方,尽可能心平气和地寻求着交流,但一涉及种种利益关系的调整,又难免横眉瞪眼,吵成一团,种族冲突的创伤因之屡屡被触痛流血;作为反抗者与作为执政者完全是两回事,执政者的许诺与其实实在在的政绩也往往是两张皮。当对"政治奇迹"的盛赞渐渐平息后,人们期待着的经济重建奇迹并没有出现。面对着广大黑人日渐强烈的抱怨,曼德拉和他的继任者坦承:面对着几个世纪遗留下来的沉疴,不能指望新政府在几年内就能造就奇迹;政治上的解放与经济上的不振催化出社会治安急剧恶化的怪胎,其恶果又制约着南非经济的重振;对于一个曾为民主赴汤蹈火且最终走上权位的政治集团而言,执政本身又何尝不是一场更为严峻的挑战?
在经历了一场剧烈躁动后脱胎而成的新南非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人类社会发展运动实验室?!有矛盾,就有运动;有希望,才能进取。有着彩虹般希望的新南非又何尝不是一道永远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