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猎户人家

2001-11-22 07:15张华志
中国民族 2001年10期
关键词:鄂伦春鄂伦春族民族

张华志

“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一人一匹猎马,一人一杆枪……”。这首传唱大江南北的优美歌曲,表达了大兴安岭主人鄂伦春族豪迈和勇敢的英姿,也反映了曾经以狩猎为主要生计方式的鄂伦春族的文化和经济生活。

今年夏天,我从黑龙江黑河市的爱辉区新生鄂伦春民族乡开始田野工作,依次对逊克县新兴鄂伦春民族乡、呼玛县白银纳鄂伦春民族乡、塔河十巴站鄂伦春乡进行了访问。最后,来到了鄂伦春人相对集中聚居的内蒙古呼伦贝尔盟的鄂伦春自治旗。在这个1951年10月成立的中国最早的少数民族自治旗里,当地人正准备欢庆自治旗成立50周年.在一片喜庆的气氛中,我得以初步而相对整体地了解到鄂伦春人的经济生活。

在兴安岭的原始森林中

鄂伦春民族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公元386年。在室韦部落的若干分支中,大室韦人极有可能是鄂伦春人的祖先。历史上鄂伦春经过了多次迁徙。17世纪中叶以前,鄂伦春族生活在贝加尔湖以东、黑龙江以北至库叶岛的广大地区。此后随着俄国人的武装扩张,鄂伦春族逐步迁移到黑龙江南岸的大小兴安岭中,鄂伦春人的居住范围开始收缩。大兴安岭漫无边际的原始森林,成为鄂伦春等游猎民族的天堂。

明末清初是鄂伦春族人口发展的兴旺时期,这时的鄂伦春族人口大约三万人。17世纪中叶以后,鄂伦春人口出现了下降的趋势。人口下降比较明显的时期是17世纪末至19世纪末,人口由三万人左右降至不足二万人。20世纪初,鄂伦春族人口为4111人,是为人口大幅度下降的时期。从清初到20世纪中期300余年的时间里,鄂伦春族人口从3万人降到2000人。这种民族人口在二三百年年内大幅度下降的现象,在世界民族史上也为罕见。到1949年以后,鄂伦春人口开始出现增长,据1990年人口统计,鄂伦春族的人口为6965人。

在延绵数千年的鄂伦春族历史中,一直到1949年,其社会发展程度都是很低的,目前为止的历史资料还没能证明该民族经历过阶级社会的发展阶段。它现在所处的社会形态,属于“一步跨千年”的社会发展状态。一种叫“乌力楞”的组织是鄂伦春族早期的社会组织形式,其功能主要表现为集体狩猎,成果均分,产品极少剩余。这种古老的组织在鄂伦春历史延续时间已很难详考。“乌力楞”组织是由最初血缘集团的公社制逐步演化为以地缘关系为基础的地域公社的,阶级关系在这里很难找到痕迹,与外界的联系很少。直到清代“贡貂 ”制度的建立,鄂伦春才开始与外界的物物交换,但交换仅满足于粮食、盐、火药等基本的生活与生存品,缺乏较高级的商品交换。“乌力楞”一直伴随鄂伦春走向了人民共和国的成立。

“鄂伦春”是民族自称,50年代中国进行民族识别时的主要原则是“名从主人”。鄂伦春族始而得此名,成为祖国大家庭的平等一员。“鄂伦春”的主要含义是山岭上的人,是典型的森林民族。他们世代游猎于广袤的原始森林,以狩猎和采集为主要的生计方式。长期处在严酷的自然环境和艰难的生存条件下,鄂伦春族与自然界形成了和谐的关系。这是对鄂伦春族进行任何研究所不能忽视的文化背景。他们相信万物有灵,对自然尽可能予以保护,原始萨满教是鄂伦春的民族民间宗教信仰。1958年鄂伦春人开始下山定居,躬耕沃野,面临着新的生活和挑战。

三次具有决定意义的变迁

新中国建立到现在,鄂伦春族超越了历史,也超越了自身。几位年富力强、精力充沛,扬溢着激情和才华的鄂伦春年轻知识分子向我们讲述了新中国成立后鄂伦春旗和鄂伦春族民族的三次决定性的变迁。

鄂伦春曾被称为“兴安岭上的猎神”,以骁勇善射著称于世。历史上鄂伦春作为一个弱势的民族,饱受列代统治者和日本人的欺压。正常的生存随时受到强暴的威胁。鄂伦春族面对残酷的自然环境和外部强势的双重压力,能够生存下来已经是奇迹。生存下来的鄂伦春人,多是对恶劣环境特别适应的人,都是生命力特别旺盛的人。

鄂伦春族从原始社会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这是一步跨千年。是鄂伦春民族历史发展的第一次飞跃,意义太重大了。这是对一个民族命运的彻底改变,不用总躲在深山老林了,不用再怕生存的人为威胁了,这不容易呀!鄂伦春族人民从内心深处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

1951年10月鄂伦春自治旗成立,这是我国最早成立的少数民族自治旗。自治旗成立时,鄂伦春人口才700多人。在这样人口较少的民族聚居地方成立自治地方,充分体现了中国共产党对少数民族和民族问题的高度重视。真正体现了民族不分大小,一列平等的民族政策。1958年,在做了大量艰苦的工作后,鄂伦春族开始下山定居,中央和内蒙古各级财政专门拨出专款,帮助鄂伦春建房和转产。党和政府是真心真意地帮助和关心鄂伦春族人民。下山定居意味着在大森林里生活了几千年,告别了“仙人柱”、告别了狍子、野猪---告别了熟悉的生活。不能小看这件事(下山定居),这是鄂伦春族历史发展的第二次飞跃。这次飞跃的直接表现是鄂伦春人民过上了居有定所的安定的生活,但与所谓“安居乐业”还有相当的距离。

1996年1月23日,鄂伦春旗实行了旗内全面实行禁猎。自治旗在阿里河召开了禁猎动员大会。这是一次悲壮的抉择,为了这次抉择,许多人想不通,很多人流下了伤心的眼泪。对于视猎枪胜过老婆的鄂伦春猎手来讲,这样的选择太艰难了。为了“天保工程”(天然林保护工程),为了大兴安岭的动植物资源保护,为了可持续发展,鄂伦春族是作了巨大牺牲的。一个民族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生计方式,这是与本民族的过去告别。狩猎经济转向农牧业经济,鄂伦春族面临的是全新的考验。

这三次历史性的变迁所形成的定居化过程,和社区的移动与鄂伦春的社会和经济内部结构变化关系十分密切,折射出了鄂伦春族50年来的经济生活的基本轮廓。

仍被称为“猎民”的人们怎样生活

对小农社区的分析是人类学研究的新发展。从社区内居民的状况和对社区功能的变化起决定作用的因素出发,对鄂伦春族社区的移动的分析,不失为一个较好的视角。

下山定居的鄂伦春族在当地被习惯地称为“猎民”,他们一般集中聚居。现在的房屋和居住格局和当地的满族、汉族的已无大的区别。放眼望去,社区内各户人家的房屋都是有规划地整齐划一地座落各处,每户人家的庭院必用长短一致的栅栏四周围着,许多人家的院门朝南开着,院门一到二米见方,顶上是一个“人字”型的构建。住屋呈长条型,主房一般为招待客人的地方,右厢房多为长者或主人居住,左侧为未行婚嫁的孩子(也有相反的)。偏屋厨室的门梁上,能见一些时尚的对联。客人可以从厨房的侧门从进入主室,大部分人家房内可以看到电视等现代家具。家具摆设整齐,院内外十分干净卫生。只有偶见庭院中用桦树支起的三角型“仙人柱”和村内闲遛的猎犬时,才让人感到你到的地方是鄂伦春人的“猎户”村。

18站鄂伦春族乡原是古代的驿站,是供信使和商贾休憩的地方。乡政府所在地已经是一个小见规模的小城镇,外地人在这里开着许多的小食店,以烧烤类的食屋居多。到了猎民家,大规模的木耳段生产随处可见。木耳的生产和销售都是在政府的计划下进行,并且受到政府的鼓励和财政支持,一户人家一般有5000段左右的木耳。多的达到上万段。18站的鄂伦春猎户年平均收入在2200元上下,木耳的收入近千元。大部分人掌握了木耳的生产技术,只是与周边的鄂温克族和汉族相比,他们的单位产量还是要低一些。

家庭经营和集体农场成为鄂伦春人生产的核心。木耳段的生产以家庭经营为主,种植农业则普遍采取了集体农场的形式。诺敏镇的猎民村1990年办起了集体农牧场,这个地方在50年代就有种植业、采集、其他经营的经验,每个鄂伦春猎民要种150亩到200亩土地,猎民还配套小四轮的拖拉机。收入稳定、生活有序,在当地鄂伦春族人中,他们是走在前面的人,被自治旗命名为“小康示范村”,为其他鄂伦春族所羡慕。

游猎经济类型的主要特征是经营粗放,收入不稳定,计划性不强。这在鄂伦春族猎户转产的后续过程中表现十分明显。许多猎民家庭对土地的性能缺乏必要的知识,缺乏独立发展种植业的技能,很多家庭出租土地,无地猎民没有稳定的生活来源,主要靠替人大工和政府的各类补贴维持家庭生计。对禁猎后的生活表现出明显的不适应。我入户访谈的许多对象对现在的生活状况表现出不满意而无又无可奈何。托扎敏乡是猎民耕地600余亩,人均收入2100多元,主要以木耳和采集为业。请看下面的个案:

个案1:阿氏,48岁,鄂伦春族;妻为鄂温克族,本村坐地户。四个孩子,老大老小上中学和小学,上学有政府补贴。家有十响地,都包出去了,一响地800多元,前几年每年有3000元左右的收入,去年大亏本。

个案2:白氏,40岁,鄂伦春族;家有5口人,两孩子,一老人。孩子上学,家有6、7亩地。99年种地亏损,原因主要是不能有效掌握耕种方法,去年在鄂温克人家的帮助下,实现了增收,今年可有望不再依靠政府的生活贴补生活。

个案反映的状况在猎民户中有代表意义。经营者的阅历、观念和收教育水平对猎户的收入有比较直接的影响。

如是观之,保证猎户基本生活的稳定需要,强化他们通过土地获得收入的信心,加强对土地利用的管理和引导和劳动的计划和组织,似乎应是政府对转产猎户目前迫切要从事的工作。

教育和家庭

政府舍得投入,民众重视教育,九年义务教育很有声色。这是我参观鄂伦春族学校时的观感,实际情况的确如此。1951年的时候,鄂伦春旗只有一所鄂伦春小学,现在旗里小学113所,在校生43057人。学校的软硬件建设很好。每个猎民村都至少有一所小学,猎户子弟能较方便地就近入学。鄂伦春族初中、高中学生生活学习费用由旗财政负担,对考取高等学校的鄂伦春族学生还给予几千元的奖励。旗长孟先生当年留学日本,就得到万元资助。他幽默地跟我讲,自己当年一下子有了几万元钱,睡觉都睡不着。他说,只要是鄂伦春族有作为的大学生,不管是本地人,还是黑龙江的,我们如果有能力,会给予鼓励,目的是形成重视教育的导向。“鄂伦春族决不当最落后的民族”,关键是发展教育。1995年我们在北京向鄂伦春族的博士、硕士以政府的名义颁发了奖学金,这件事影响很好,让世人知道我们这样几千人的小民族,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博士、硕士、大学生。有了培养人才的教育保证体系,这是头等大事。望着孟先生坚毅的神态,我真的为这个重视知识的民族感到高兴。

孟先生是医生出身,我向他请教鄂伦春人中长期普遍存在的结核病问题。他的解释是,鄂伦春人原来长期生活在空气新鲜、氧气充足、气候寒冷的大森林中,这种环境本身不会有结核杆菌的滋生。但在这样环境里长期生活的人同时也缺乏对一些传染病的抵抗力,结核病与流动人口和外来人口过多有关系。他说,现在与50年代相比,由于医疗卫生条件的显著改善,全旗医疗结构已近100个,旗、乡、村三级医疗卫生防疫网络已初步建成。加上政府对鄂伦春族实行的免费的医疗制度,结核病患病率已从50年代的8%左右,下降到1.06%。对鄂伦春族人民生命造成极大威胁的结核病已经得到有效的遏制。他同时也承认,现在的医疗技术和医院的建设,还有很大的不足,还不能满足实际需要。

鄂伦春在1949年以前长期保持族内婚,这对人口的增长和人口素质的提高是个大问题。下山定居以后,与其他民族杂居发展,与其他民族的通婚也日显频繁。大量当地人称为为“团结户”(与汉、鄂温克族等民族结合的家庭)的家庭开始出现,城镇的“团结户”要多于农村,子女多报鄂伦春族。族外婚的盛行,对于鄂伦春族人口的正常增长,对鄂伦春家庭的变迁,及至整个鄂伦春社会经济的变迁都产生了深层的重大的影响。我所看到的“团结户”一般家庭生活都比较稳定,文化冲突的矛盾未见显露。我想极有可能是一方面鄂伦春文化的包容性强,另一种原因可能与通婚民族(如鄂温克族)的经济文化类型相似、语言互通、习俗相近所致。

与关注民族之间相互通婚现象一样,还有特别值得注意的鄂伦春族家庭中的非正常死亡的情况。非正常死亡率在粗死亡中占50%。对此,我听到过多起。沿路看到的七八个孤儿的际遇,多是因为父亲持枪醉酒伤人后自杀所致。非正常死亡直接导致的是家庭陷入贫困,严重的家庭解体。好在禁猎后枪支使用受限,此类事情明显减少。

文化和传承

如果要详细地对鄂伦春族的文化进行描述,我去的田野时间是远远不够的。倘如有人要系统地做这件事情,我觉得恐怕不能离开鄂伦春人与大自然溶二为一这个重要的视角。鄂伦春族文化的起源和变迁离不开森林和狩猎,鄂伦春是自然之子,她的文化是森林的文化。

鄂伦春是善于歌唱的民族,激情所至,顺发自然,所见即所唱,所唱即所思。口传文化,民间传说大都与狩猎、动物传说、民族英雄和民族迁徙有关。情爱也受到热情的歌颂。乐器以口弦琴为主,舞蹈以表现祭祀和庆祝丰收,与动物搏斗为主要内容。桦树皮工艺制品、木雕也很见渊源。

然而,千年历史何处见?!这是我在黑河市新生鄂伦春族乡民族文化陈列室里承想到的问题。文化有有形的无形的区分,和人类历史遗留下来的有形和无形的文化交差在一起的还有“民俗的文化”。毫无疑问,任何民族的文化都有其价值。文化的价值包含着对历史往昔的真实消息,其情感的价值表现是:国家与民族的认同和象征、历史的传承感等,文化本身的价值则是多方面的:考古的、生态的、历史的、文献的、科学的、建筑的、人类学的与美学的;此外还有文化的拥有和利用的价值。在文化的各种载体中,语言应是族际区分和交流的重要方面。现在年轻一代鄂伦春族的语言转用现象十分普遍,一种语言的转用,就意味着另一种语言的放弃。放弃的语言就逐步失去交际的功能。如果语言失去最基本的功能,就会逐步消亡。鄂伦春族的有形文化现在只在文物馆能见踪迹,无形的文化已很难寻觅。勿庸置疑,鄂伦春正面临文化的跌落。对鄂伦春的文化传统进行全面的整理和继承,是政府和专家的责任。对此,我感到首先应提倡一种文化自觉的意识,抓紧对进行整理和挖掘,还要注意50多年来鄂伦春文化发生的整合现象,真正使鄂伦春族的文化得到进一步的继承和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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