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世奋
世界历史不存在固定不变的、可以任意选择的、最佳的政治格局。一旦国家之间的经济力量和军事力量对比发生根本变化,国际政治权力的重心迟早要发生转移,即权力易手,而战争便成为这种变化的工具。战争是政治的最高形式,是政治的继续。不经过战争,谁也不会承认自己的力量如此衰退,对方的力量如此增长。战争是测量力量大小的最精确量具。权力包括对国家和领土的管辖。战争将导致国家对内和对外管辖能力和影响力的扩大或缩小,甚至导致国家领土的扩大或缩小。
自古以来,人类社会的经济活动是相互依赖的,经济独立是相对的,也是权宜的。长久的、绝对的闭关自守不可能,也不可取(当然,以主权独立为前提的开放政策是每个国家所力争的)。经济上相互依赖和相互影响不可避免,这在现代世界经济中更是如此。文明与文明之间存在分工与合作的关系,国家与国家之间更存在分工与合作的关系,只是越到近代和现代,这种关系越密切。只要存在分工与合作就必然存在一定的经济秩序和政治秩序,就存在一定的领导与被领导关系、或者一定的主导与从属的关系,尽管各方都企图使现有的秩序朝着更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当然,国际秩序的领导关系是相对的,不可理解为对别国主权的绝对拥有。
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随着各地区、各国家、各民族的地理条件更适应或更不适应这种新科学技术及其产生的新的国际分工或地区分工,它们在经济分工中的地位也在变化。这种变化就是古代帝国疆域变更的原因,亦是近代殖民主义侵略的原因,也是现代国家领土发生变更的原因。德国统一、苏联解体、捷克斯洛伐克分裂和南斯拉夫解体是最近10年来国土变化的最新例子。南斯拉夫解体过程至今仍未结束。所谓“领土和主权在新的国际关系中的作用已经淡化”的说法为时过早。上述国土的变更有的是通过和平方式的,有的是通过战争方式的。但是,和平方式是战争方式决定的。举例说,在中国的解放战争中,北平的和平解放是全国的战争胜负决定的。实际上,冷战结束过程中所涉及的国土的和平变更是冷战结束所涉及的主要国家的战争决定的。由于在冷战结束过程中,冷战中的最主要国家美国的国际地位没有下降,反而上升,因此,冷战结束过程中的战争不仅是局部战争,而且是受到相当抑制的局部战争。受到抑制的战争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经济变化导致政治变化、以及政治权力变化导致战争的事实。
一,经济发展与两次世界大战
两次世界大战的原因也是因为经济变化导致政治变化。一战特别是二战前夕,英法经济和军事实力被德国所赶超,而西欧列强的经济力量和军事力量又被美国和苏联所赶超。但是,德国、美国和苏联的政治地位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承认。19世纪后期开始,世界力量对比、特别是北美欧洲的经济力量和政治力量对比变化异常迅猛。德国力量的衰落和崛起,以及美国和苏联成为世界唯一两个超级大国是有其经济原因的,是生产力发展规律的结果。简言之,在世界的原始积累和蒸汽机产业革命阶段,西欧国家处于世界航路的中心,世界大国在西欧国家中产生。自以内燃机为代表的产业革命时代起,陆地资源更为重要。德国位于西欧大陆中心,德国陆地资源超过英法等西欧国家。俄罗斯和美国是世界上地下资源最丰富的国家。因此,俄罗斯和美国的重工业能力超过德国。
普法战争后,德国崛起。在此之前,德国力量沉睡了二百年之久。经过1618-1648年的三十年战争,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在欧洲的霸权地位衰落。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开始,德国在欧洲的力量中心作用开始衰落。如果说,当时世界主要矛盾在欧洲,那么,自16世纪起至普法战争,欧洲主要矛盾不再以德国为中心。欧洲的主要矛盾先后在葡萄牙和西班牙之间、在西班牙和英国之间、在英国和荷兰之间、然后在英国和法国之间展开。这些国家在地理上无一不正对大西洋,而且所有正对大西洋的西欧国家都先后成为世界强国。这些矛盾所处的时期正是原始积累和蒸汽机带来的产业革命时期。这两个产业革命主要依靠全球贸易,全球贸易是世界工业原始积累的唯一来源,全球贸易带来了全球分工,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前的旧大陆分工相比,全球分工带来的劳动生产率更高。
但是,全球贸易是运输的时代,而不是制造的时代。尽管后来蒸汽机带来了纺织制造业,但是,蒸汽机对生产率增长的作用仍不如全球贸易。举例说,直到19世纪中期,英国的纺织品对中国仍没有竞争力,而中国的传统商品对英国拥有巨大的吸引力,英国仍然对中国贸易巨额逆差,白银滚滚流入中国,英国只得以鸦片平衡英中贸易逆差。[1]全球贸易运输必须依靠帆船和轮船,而帆船和轮船都是成本极高的运输工具。它们既是全球贸易的主要工具,又是原始积累缓慢的原因。轮船的远洋运输成本甚至高于帆船,因为,轮船的航行距离越远,它必须运载越多的燃料煤,这就极大地限制了它的载货能力。因此,缩短航程是降低全球贸易运输成本以及加速原始积累的重要途径。在全球贸易的各航线中,西欧国家到达各全球贸易地点的总距离最短。举例说,从西欧到非洲、美洲和远东的距离比从远东到非洲、美洲和西欧的距离近得多,这就是所谓“西欧是全球航路中心”之说的来源。运输成本之高使许多商品根本不值得贸易。因此,非洲、美洲和亚洲的国家(甚至德国)都没有成为全球贸易的得益国家,只是原始积累的对象。德国的主要国土位于西欧大陆的中心。德国只有一小段海岸在大西洋上,在内燃机时代到来之前,德国大部分地区没有全球贸易的条件,因此,在贸易强国面前,德国被迫四分五裂,分裂的德国分别为平衡大国之间的矛盾服务。
到19世纪后期,以内燃机为核心的产业革命登上历史舞台。内燃机带来的生产率的提高是原始积累时期的全球贸易和蒸汽机时代所不能比拟的。内燃机带动的产业领域更广,内燃机带来的产业革命对资源和市场的依赖更高,内燃机更有利于陆上运输工具,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海洋运输的优势。内燃机带动的产业必须利用更多的资源和市场。这种资源和市场必须更靠近生产基地。这使更靠近陆地边缘的国家如英国、法国和荷兰等国失去了绝对优势,而使德国这样占据欧陆中心的国家脱颖而出。根据这个道理,美国的陆地面积超过所有西欧国家,而人口却与任何一个西欧大国相近。1850年德国人口和英国人口分别为3550万人和2750万人,而同年美国人口为2330万人。[2]美国地广人稀,有利于刺激采用提高劳动生产率的机器(中国人多,不利于此)。内燃机时代的到来使美国经济迅猛发展并逐渐超过欧洲各国。“19世纪70年代以后,英国的世界工厂优势地位开始逐步丧失,…曾经臣属英国的美利坚合众国正在迅速赶上来,准备取代英国的位置。”[3]德国的工业生产也已经逐渐超过其他欧洲大国。由于美国与欧洲相距遥远,美国对欧洲的影响毕竟不如德国更直接,到19世纪末,欧洲的主要矛盾开始以德国为中心展开。
英国一向奉行均势外交。但这是有条件的。英国过去奉行均势外交是因为它具备有利的地理条件和经济力量。到19世纪末,英国的力量加到欧洲任何国家身上都抵不上德国的力量。因此,英国已经失去了奉行均势外交的国力条件。但是,不经过战争,英国不会把世界霸权拱手让与德国,而德国的力量与其在欧洲的政治地位太不相称,因此,德国要发动战争是迟早的事情。然而,德国的强大来得太迟,在德国力量超过欧洲大国力量的同时,美国力量已经超过德国。美国力量的上升使美国已经可以取代英国对欧洲(包括对英国本身)采取均势外交,所谓均势外交就是抑强扶弱。在德国同英法的较量中,英法是弱者。因此,由于美国帮德国倒忙,德国这个欧洲的强者在两次世界大战(实质上是欧洲大战)中都没有取胜,美国帮德国倒忙不是在战前通知德国,而是先保持中立然后在德国即将取胜时才通知德国,这是美国不战而胜的战略,这也是美国的宗师英国屡试不爽的均势战略。每次世界大战前,美国的心情同德国一样,必须先战胜英国霸权才能够提高自己的地位,美国从独立战争起就对英国霸权耿耿于怀,第二次世界大战不仅解决了英国霸权的问题,而且解决了德国成为欧洲霸权的问题。
但是,两次世界大战最终仍不能使美国取代英国和德国在欧洲的霸权。因为,像德国一样,美国的崛起也来得太迟。经过两次世界大战,苏联的力量已经可以同美国一起把任何名列世界第三的力量扔得远远的。苏联崛起的原因与德国和美国崛起的原因是类似的。苏联的崛起是依靠内燃机带来的产业革命,其核心就是重化工业,重化工业是资源的时代,是数量的时代,没有数量,苏联就不可能战胜德国。英国和法国凭借质量均未战胜德国,这是重工业时代战争的特点。苏联的地下矿产之丰、之全居世界第一。苏联商品的市场条件不如西方国家,因为,苏联的矿产基地远离海洋,远离海洋意味着远离世界市场,没有市场便没有竞争,没有竞争便没有质量。因此,苏联曾是数量大国,但从来不是质量大国。
由于当时这一系列的世界经济力量对比和军事力量对比的变化来得如此迅猛、如此剧烈,乃至世界政治力量的重新组合和重新调整跟不上世界政治重新平衡的需要。因此,世界在短时期内发生了两次世界总体战争。自美国爬上世界经济和军事力量最强地位后,世界上至今尚未有任何国家赶超美国,因此,世界政治力量对比没有发生根本变化,世界没有发生总体战争。民主国家之间没有战争只是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证明,只要有一个民主国家的经济力量突然远远超过美国,军事冲突就不可避免。除非因为原子弹因素,总体战争才可以避免。这样说来,当今并非仅仅是民主国家之间没有战争,而是大国之间没有战争。苏联、美国和中国之间没有战争,而非仅仅民主国家之间没有战争。希特勒上台是民主选举产生的,德国要进行战争必然首先将民主制度转变为法西斯专制制度。因此,只要民主制度转变为专制制度是可能的,那么,民主国家之间没有战争便是一种诡辩。
二,冷战及后冷战时期的局部战分
朝鲜战争、越南战争、海湾战争和科索沃战争等都是局部战争,因为它们是强国与弱国之间的战争,但是,这些局部战争也是经济和军事地位发生变化而引起的战争。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的原因是:雅尔塔体系与独立后中国力量变化之间的矛盾。雅尔塔体系是美苏等国在二战结束前划定的,美国和苏联在划分世界势力范围的雅尔塔体系中对远东地区的划分比较模糊,美苏最关心欧洲的政治力量平衡,美国和苏联在二战快结束时才完成了对日本势力范围的争夺,欧洲和日本的政治归属是二战解决的,但朝鲜和中国仍处于外部势力即美苏两国分别影响下的内战状态,中国、朝鲜和印度支那的政治归属将在二战后的战争中解决,亚洲的政治归属必须经过战争决定之。世界上任何地方的政治归属都是战争解决的。战争是有战场的,战场是相对集中的,有战线的,不是遍地开花的,亚洲战争的战场必然集中在中国的周边。只要用集中的战场和战线来测量中国的力量就可以解决亚洲的政治归属。
中国自五四运动起已经逐渐达成推翻殖民统治、实现国家统一和独立的民族共识。除了统一,任何方法都不能使中国摆脱苦难和屈辱。
鸦片战争后的一百年,中国不但没有强盛,中国人的平均生活水平反而连两千年的封建时期都不如。鸦片战争后,中国国运江河日下。洋务救不了中国、教育救不了中国、西方民主救不了中国、科学也救不了中国,甚至共产国际也救不了中国,只有独立和统一才能救中国。教育、科学、民主、工业、甚至殖民地制度都曾救过其他国家或使其他国家强盛(如日本),但这些东西唯独不能救中国。更有许多弱小的国家连独立的资格也没有。中国有独立的资格,中国在鸦片战争后的一百年没有独立不是因为中国不能独立,而是没有积累足够的教训。别说在社会科学领域,就是在自然科学领域,至今尚未出现一种方法可以预先知道什么方法在未来是行得通的,什么方法是行不通的。在世界的现代化道路上,美国、德国、日本都是在资本主义的前提下逐渐走向独立和统一的。因此,在鸦片战争后很长时期内,中国对资本主义没有任何怀疑。从而对独立并不渴望,中国至今仍有人惋惜中国没有走明治维新的道路,但是,事实证明,中国的现代化道路是独特的。中国这个国家,只有独立,才能有教育、民主、工业、科学和体育等等,这是中国用一百年时间买来的教训。中国是仅次于美国和苏联的大国。中国人口地理条件不利于迅速工业化,中国人口多,人均资源少。在世界的重工业时期,国际资本对中国的输入是榨取的多,积累的少。在半殖民地、半资本主义时期,中国只是为世界资本主义提供原始积累。中国的工业资本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在旧中国,城市工业是畸形的,占全国80%以上人口的农村处于窒息状态。这就是中国总资本输出大于输入的证明。这是中国走向衰亡的原因。在世界的重工业时代,中国只有主要依靠本国的资本积累才能进行工业化。新中国成立后,尽管中国资本积累的方式是依靠农业积累,但是,中国的总资本没有减少,而是增加。中国没有流血,而是在强盛的路上。这是中国最后走上独立道路的经济原因。在中国,要求独立已经势不可挡。
二战后,要求独立的中国无论进入美国势力范围还是进入苏联势力范围都将使美苏难以消受。新中国成立后,从半殖民地到独立的转变使中国的力量平地上升,中国必然迅速脱离美国的势力范围,并随后脱离苏联的势力范围,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和在局部范围内否定了雅尔塔体系。二战后中国的力量变化是二战结束前雅尔塔体系制定者始料不及的。后者不会作壁上观,中国的民族独立不是无需经受考验的。美苏都不愿看到中国力量的壮大。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既是美苏争夺亚洲势力范围的一部分,也在客观上削弱了中国并推迟了中国的发展。[4]在这两场战争中,包括在中国周边的一系列战争和军事冲突中,中国用了20多年的时间巩固了民族独立并建立了中国的周边安全,中国损失的是发展。中国独立自主的地位、即第一个脱离雅尔塔体系的大国地位,是费尽周折才获得的,用讨论和谅解的方式是不可能取得这种结果的。假如用讨论和谅解的方式,美国的军队至少应该在鸭绿江边(美国对此毫不讳言);如果按照雅尔塔体系,美苏的军队应该在中国的某个地方。在这个意义上讲,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是中国独立运动的有机组织部分,即1949年中国还没有完全独立,只有到了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结束,中国才真正独立,才真正排除外患内忧。假如中国不参与这两场战争,那么,中国就可能再次回到半殖民地状态,中国也不可能发展。简言之,中国的力量变化超出了雅尔塔体系制定者的预料,后者必定尽力维护雅尔塔体系。中国要当家作主就必须挑战雅尔塔体系对中国及其周边的政治安排,这就是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的主要原因。
下面我们再简单分析一下海湾战争和科索沃战争的原因。苏联解体前后,苏联和俄罗斯的力量不断衰退,美国的力量相对上升。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失去部分势力范围,美国则逐渐填补之。在此过程中,中东和东欧地区发生了的局部和有限的战争。冷战时期,东欧是苏联的势力范围,中东是美苏争夺的准势力范围。假如苏联不解体,海湾战争和巴尔干战争这样大规模的盟国作战是不可相象的。在海湾战争和巴尔干战争的顺序上,美国先填补美苏争夺的势力范围,后填补苏联退出的势力范围,其先后顺序合乎逻辑。苏联解体后,凡是苏联退出势力范围的地方都有战争,不是苏联和俄罗斯衰退的地方就没有战争。
两次世界大战、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是因为部分国家力量上升而其政治地位必然得到承认。海湾战争和巴尔干战争是因为部分国家的力量下降,而其政治地位必然受到削弱。既不要低估战争和军事力量的作用,也不要高估战争和军事力量的作用。军事和战争是为政治服务的。军事作用的大小是政治变化的大小决定的,政治变化的大小是经济变化的大小决定的。即使军事技术再先进,假如没有为政治服务和为经济服务的需要,那么,就没有战争的需要,也就没有发挥军事作用的需要。
(作者单位:上海国际问题研究所)
注释:
[1]《近代国际关系史纲》,杨闯编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出版,第127、128页。
[2]《苏联和主要资本主义国家经济历史统计集》(1800—1982年),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综合研究室编,人民出版社,1989年出版,第179、595、795页。
[3]《西方外交思想史》陈乐民主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出版,第172、178页。
[4]“如果不是4个月后朝鲜战争的爆发,如果不是中国在苏联最需要援手时出兵朝鲜,那么,苏联履行各项经济协定的程度以及中苏经济关系在战争时期的发展前景的确难以预料的。所以,中国在经济建设方法对苏联的依赖,以及苏联对中国出兵朝鲜决策的回应,就是构成了从中苏条约签订到朝鲜战争结束这一时期中苏经济关系发展的前提,同时也决定了此期苏联对华经济援助的基本内容、形式及其结果。”沈志华,《俄罗斯研究》,200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