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藏中的文学瑰宝——《易林》诗及其艺术

羽离子

历代《道藏》中都收录有一部古书《易林》。

《易林》一书,《隋书·卷三十四·经籍志三》记为"易林十六卷、焦赣撰"。焦赣,西汉人,当过小黄县令,后死于该地。他是易学家京房的老师,故《汉书》在卷七十五的《京房传》中附记他。谓其名焦延寿,赣是他的字。唐严师古注《后汉书》,言赣为其名,则延寿为字。《汉书·卷八十八·京房传》记:"京房受易梁人焦延寿。延寿云尝从孟喜问易。……焦延寿独得隐士之说,托之孟氏。"《易林》实非焦延寿一人所创作。焦延寿当是在前人留下的基础上把易说、民谣、书记等各种资料汇编成《易林》一书的编纂者。《汉书》的记载,即为重要佐证之一。《易林》是一部占验吉凶的古代卦书,《隋书·经籍志》不把他列入经类之首的易家,而别置于子类五行家内。

新旧唐书的两志也一仍其例,不收列于经首而分别划归于五行类与蓍龟类。二千年来,此书唯在卦师及一部分道徒中间有传习。而儒佛之士则极少读究此书。清代陈乔枞、王先谦等曾留意到此书与《诗经》有某种关联,亦只是借用来诠解《诗经》中的词句,而未能被披沙拣金,有进一步的认识与收获。

《易林》有四千零九十六卦繇。繇,即谣。其间所混杂的竟是大量上古时代的美妙多彩的歌谣。描绘军战戎役的,有坤之兑《寇战》等;吟唱渔猎耕织的,有涣之益《茸长》等;有反映商人行踪的蛊之中孚《商人子孙》等;揭示贵族生活的蒙之复《逐猎》等;陈诉平民、奴隶生活的恒之咸《簪短》等;质评朝堂政治、国事的坎之离《国乱》等;怒斥统治者的解之比《鹰》等;哦吟男女情爱婚姻的需之蛊《玉》等,叙说神话与历史传说的大有之泰《禹》等;还有折射社会世态、人生哲理、异域风情等的诗谣,如大有之贲《楚乌》等。这些歌谣或跌荡昂扬,或哀婉柔转;风格有异,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了悠远的古代传说和当时广阔的现实社会。在焦延寿编改这数量浩大的诗歌之前,这些诗的原始作者,不可能只有焦延寿一人,只是都已湮没无考;但一幅幅上古时代里的生动感人的生活画面却因他们的声声吟诵而活生生地跃然呈现,让今日的读者如历其境。《易林》堪称第二《诗经》。我仿《诗经》取诗中一辞为篇名的办法,为《易林》中诗提出篇名以便引用。

《易林》诗质朴自然,不尚文饰,与民歌民谣有着密近的关系。其内容与劳动生息相贴切,同《诗经》中的大多数诗一样,多为"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咏歌,而非闲意虚情,琢字雕句之作。反映了上古人民的渴望、愤懑、欢乐、哀伤、幻想,体现了古典诗歌中的伟大的现实主义精神。在艺术手法上,《易林》中诗也一如《诗经》,大量运用了赋、比、兴的表现方式。以下作些分析。

《易林》诗中,叙述敷陈其事的赋体应用最多。如前言之《寇战》、及家人之颐《东山》、之师《青牛》、……通篇皆赋陈或基本以赋言事。《易林》诗之赋简明扼要,口语感强。在叙事时,除平叙外,亦时作转折。如讼之履《树植》:"树植藿豆,不得芸锄;王事靡,秋无所收。"首叙树植藿与豆,让人联想到必将收获,却叙事一转,谓不得芸锄。为何不得芸锄的原因则藏在其后再交代,原来是因为王事靡。最后述秋无所收,以跳跃呼应前面的不得芸锄,并与首句的树植藿豆,形成强烈的跌宕对比,从而使诗歌的主题因敷陈的转折而深揭。

又如渐之鼎《鸡鸣》:"鸡鸣同兴,思配无家;执佩持凫,莫使致之。"与《树植》可谓异曲同工。再如睽之大壮《弧张》,为了形容、烘托猎人张弓举射的厉害,开头连用"鹰飞雉退,兔伏不起"二句来描绘一派惊恐的场面,而后,才叙"弧张狼鸣",让狩猎伴随着令人寒的狼嚎而出现,最后再以"野鸡骇惊"来结束。虽然全诗未提及猎人一个字,但一幅威风凛凛,让野兽百鸟闻而惊畏,望风而逃的生动图画却活灵活现地演示在歌者、闻者心中。

有的赋体诗还加入了幻想和夸张的成分,而将感情更浓烈地表达出来。如益之小过《工女》:"日削月衰,工女下机;宇宙灭明,不见三光。"在不停劳作而万分疲惫的工女眼中,宇宙已灭明了,这是她的幻觉,也是极度的夸张,大大加强了诗歌的感染力。

《易林》中的比拟借喻,运用不少。比拟中明喻用得不多,但都形象恰当。如否之咸《女功》中"衣敝如络;……丝布如玉";比之复《季去我东》中"季去我东,发栉如蓬;展转空床,内怀忧伤。"中第二句;坎之渐《白云》中"白云如带"等。用得较多的则是暗喻,用暗喻来言事叙志。如《玉》前二句"佩玉兮,无所系之",及《楚乌》中"楚乌逢矢,不可久放;离居无群,意昧精丧"四句。又如既济之未济《千柱百梁》的"千柱百梁,终不倾僵;仁智辅圣,周宗宁康"。诗中,将分封各地的周室子孙暗比作支撑宗周王朝的千柱百梁。大过之谦《匏实》"瓜葩匏实,百女同室;苦醯不熟,未有妃合"一诗,将幼小未成年的女儿们比作酸苦不熟的众匏实,趣味盎然。还有一些诗则全诗都用比喻,如复之晋《飞》:"飞至日南,还归辽东;雌雄相比,和鸣雍雍。"几乎分辨不清是喻还是咏物寓情。离之萃《苛政》:"苛政日作,螟食华叶;割上啖下,民被其贼,秋无所得。"将苛政比作螟虫,可谓形象。借对螟虫的咒诅来发泄了对统治阶级一日烈似一日的苛政的咒诅。兑之未济《铜人铁柱》曰:"铜人铁柱,暴露劳苦;终日卒岁,无有休止。"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将原各国和查缴民间的兵器化铸成大金人十二尊。每尊重千石,置于咸阳宫中。此诗借为铜人铁柱申说其蒙日晒雨侵和昼夜值役永无休止的劳苦,而实际控诉了歌者自己的奴隶地位,悲极怨绝,感撼人心。它如师之萃《凫雁》、谦之革《鸠》、无妄之小畜《虾》、损之涣《桃雀》、需之蹇《比目》等等,都是全诗比喻,比喻与叙事浑然一体,活泼多变,耐人寻味。

《易林》诸诗虽短,却也常用起兴的方法。《易林》诗的起兴,可分成两种。一种是单纯起兴,如萃之歌《硕鼠》的开头"硕鼠四足,不能上屋"两句;坤之巽《白驹》中首句"白驹生刍",即是启引后面赋诗的兴咏。又如家人之渐《执斧》:"执斧破薪,使谋求妇,和合二性,亲御斯酒;召彼邻里,故公悦喜。"是以执斧破薪起兴。观《诗经》中诗,大凡歌唱娶妻的,都以砍柴事起兴,清人魏源曾释《诗经》中的比兴之源:"三百篇言娶妻者,皆以析薪取兴,盖古者嫁娶比以燎炬为烛,故《南山》之析薪,《车辖》之析柞,《绸缪》之束薪,《豳风》之伐柯,皆与此(指《汉广》)错薪、刈楚同兴。"《易林》中《执斧》一诗与魏引《诗经》中诸诗之起兴,之所以相似乃尔,实是与之源同。因入夜,燎炬以嫁娶的风俗是一样的。它如明夷之家人《三杞》:"三杞无枣;家无积莠;使鸠求妇,顽不我许。"这首句,损之大过《狐济》:"狐济濡尾,求橘得枳;季姜怀悔,鲍舍鱼臭"中的首句等等都属诗兴。

《易林》诗中还有一种比与兴合于一体的,兴即比,寓比于兴的比兴体式。如旅之观《牵牛》:"牵牛系尾,诎折几死。周世无人,不知所归。"开头两句即是比喻,又兼起兴;是比是兴,已不可分。无妄之复《钟鼓不鸣》:"羿张乌号,彀射天狼。钟鼓不鸣,将军振旅。赵国雄勇,斗死荣阳。"开初两句是起兴,但同样兼有比喻的作用,将赵国雄勇的军队比作雄勇的后羿。彀射天狼,何等之壮。萃之蒙《置筐》,其开始两句"置筐失,轮破我辅",也是开启后二句"家伯为政,病我下土"的兴咏,但也包含着比喻的意思。

《易林》诗的赋、比、兴的用例,也与《诗经》一样,是赋最多,兴其次,比略少。至于前人总结出的《诗经》中的其它艺术手法,如复叠、对偶、示现、呼告、设问、对比等等,《易林》诗也无不用之。

除以上所述外,以下的例子也比较明显地反映了《易林》诗与《诗经》诗的相似性。如《易林》中屯之乾:"泛泛柏舟,流行不休。耿耿寤寐,心里大忧。仁不逢时,复隐穷居。"(此处"居",上古时与"舟"、"休"、"忧"合韵)。再看《邶风·柏舟》首章:"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教以游。"两者的前四句几乎相同。只是后者被润饰的更优雅些,更适投于叹无酒以游的没落贵族的情绪。

清代就有学人认为《易林》中的部分诗保存了早于三国魏时就已亡佚的今文齐诗的材料,并在辑佚齐鲁韩三家诗说时曾从《易林》一书中翻检过。后来晚清的王先谦把前人搜考的成果汇成《诗三家义集疏》,可参看。但遗憾的是,他们对《易林》中的大量的其它的诗歌资源却未予研究。诚然,并非所有辞语同见于《诗经》诗的,《易林》诗都与《诗经》诗有着同一祖诗或曾彼此影响过。因不少辞语和概念常常只是上古人民的共同的传说和日常生活中的典故、成语、语词和事物概念。如在《易林》和《诗经》以及其它古书中时见的"她"、"子都"、"复关"、"玄黄虺阝贵"、"舞蹈"、"三足孤乌"、"杼轴"、"王事靡"等等。

《易林》诗与《诗经》诗在诗理、诗型、择词、造句、修辞、用典、韵式、韵位等等方面的确有着相似性,两者有着密切的关系。《易林》诗中的一些诗应与一些《诗经》诗有着共同的诗歌原型。《易林》中稍后形成的诗中的少数自然还可能是从《诗经》中较早期的诗改写而来。

《易林》中的很多诗是根基于生活的现实主义的诗作,这虽与《诗经》如出一辙,但《易林》中的另一些诗却有着别具一格的鲜明的浪漫主义的风采。如大畜之益《天女》:"天女踞床,不称文章,南箕无舌,饭多砂糠。虚象盗名,雄鸡折颈。"天女、南箕都是星名,天女即织女三星。把天女星想象成坐在织床上织锦的姑娘,却织不出有漂亮纹样的绸绢;南箕四星像一张敞开而无舌的大口状簸箕,想象它不能簸扬而致使米谷中多砂多糠。虚象即虚宿,只有两颗星,却占据很大一块天空,看上去气势不小。雄鸡即天鸡二星,其中一颗较暗,时隐时现,故诗人开玩笑说是雄鸡折颈。全诗极富夸张浪漫之精神。

又如震之豫《金精》:"金精耀怒,带剑过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