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燕归来
春兰花会开,鸟儿自由自在,我还是在等待,金杯我的爱,你留下来。
中国人做事图个喜庆,1999年底马晓春力压李昌镐,中国五名棋手闯进第二届春兰杯八强,一时“春兰杯大捷”成了围棋界迎接新千年的最好礼物。可惜的是这一届的冠军被王立诚夺走,美丽的春兰有花无果。没关系,千禧年之后就是新世纪,一年又一年,反正名堂多得很。我们的棋手也真争气,20世纪最后几天的第三届春兰杯上又是五骑突围,笑傲日韩宿敌。如此骄人战绩自然大快人心,有媒体借中国棋院副院长王汝南之口说道:“这一回中国棋手夺冠的机会有80%!”看来春兰真要带着馨香回家了。
别怪中国人对春兰杯看得那么重,这可是目前惟一由中国官方举办的世界大赛,是中国棋协的“金字招牌”。以往我们的棋手去参加日韩主办的世界比赛,总会遭遇这样那样的“盘外招”,有刘小光在日本险些被当作通辑犯抓到警察局的轶闻趣事,有马晓春因不满韩国棋院的小家子气罢赛三星杯的无奈之举。客场作战嘛,不如意者常有八九。好不容易等来了春兰集团慷慨解囊,在我们自己的地盘上搭起了戏台,规则用我们的数子法,各国参赛人数由我们定,再不用看别人脸色行事。别以为只有韩国人才会人海战术,我们也有老少十员大将一字排开,充满优越感地看着你那没有任何人护卫的“四大天王”。这真是万事俱备了,如果再不把那流光溢彩的金杯留下来,中国棋手真的是要汗颜了。偏偏第一届上溃不成军,第二届又好局痛失,俗话说“事不过三”,要是这跨世纪的第三届还是为他人作了嫁衣,不要说春兰集团得掂量掂量自己这几十万美金花得是不是值,就是广大新闻媒体也得有意无意地把中国围棋往中国男子足球那个阵营里扯——都是扶不起的阿斗,都是关键时刻就腿脚发软,头脑短路。压力巨大呀!如此我们就能理解中国棋界高层对春兰杯的重视,舆论对中国棋手在春兰杯上表现的关注了。当小孔杰妙手迭出,要劫杀李昌镐的大龙时,他那咄咄逼人的两道眼神盯得这位“天下第一人”浑身不自在,身体乱扭,抓耳搔腮,全无心静如水的石佛模样,倒像是被念了紧箍咒的孙猴子。瞧瞧,这才叫过瘾,这才叫解气。
不只是春兰杯,萦绕中国棋手心头的还有一个应氏杯,它的创办人应昌期老先生是台湾实业家,所以应氏杯也就作为“中国人主办的世界大赛”对中国棋手有了特殊的吸引力。可惜的是,我们的棋手在应氏杯上的命运与春兰杯如出一辙。第一届众望所归的聂卫平在掌握了“赛点”之后却被“破发”,又在“抢七”局落败,成全了一代枭雄曹薰铉,也成全了蛰伏多年的韩国围棋。第二届由于至今解释不清的原因,中国棋院并未派棋手参赛。而第三届也只能看日、韩棋手争夺奖杯。第四届常昊好不容易打进了决赛,却已陷入了0比2的绝境。再想想,1995年上海曾搞过一个昙花一现的“绅士杯”国际邀请赛,统共四个人参加,进入决赛的两位却是韩国的徐奉洙和日本的小林觉。这种花钱买炮仗给别人放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莫非中国棋手命中注定做不了“主场龙”?
其实也不只是应氏杯,富士通杯、三星杯、LG杯,哪一个中国棋手不想往家捧?说白了,其实所谓的“中国情结”主要不是在于比赛由谁主办,而是在于你能不能经常将各种名目的世界冠军头衔戴到头上去。不信试试看,如果每年四项世界大赛,中国棋手总能垄断其中三项,只剩春兰杯流入外人口中,那换来的决不会是责骂,只会被当作一种偶然。可事实上,自1988年世界职业围棋锦标赛创办以来,已经产生的大大小小世界冠军有34人次之多,其中的中国棋手所占份额为:两人三次,如此小的比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如果再不能通过自己主办的比赛挽回点面子,那中国围棋就真的有点不好意思去与人家“鼎足三分”了。中国人向来重外战轻内战,老是“窝里横”是不行的。老聂在与马小的“聂马七番棋”大战中胜出后不是有掷地有声的豪言吗:“真正的强者是那些不断在国际赛场上为国争光的人!”
原来如此,“中国情结”实际上是“金牌情结”、“锦标情结”。成者王侯败者寇,我们几千年的传统观念就是注重你的结果而非过程。项羽再英雄了得,他终究是个乌江自刎的失败者,刘邦行事再为人不齿,他龙袍加身,旺汉四百年,却是大大的成功了。历史不会凭个人的好恶来判断是非,这是个功利的世界,要想青史留名,你就得有有形的功绩。于是从棋协到棋手再到棋迷,无不以世界大赛为中心,赢棋就是硬道理,夺魁就是民族之星。
谁也不能说这有什么不对。围棋是竞技,在中国她是体育局分管的一个项目,赢棋输棋是关系到国家荣辱的。凭借擂台赛上天神般的表演,聂卫平被评为全国十佳运动员之首,马晓春更因两个世界冠军入选亚洲十佳。要是不重视胜负,他们能在中国掀起“围棋热”吗?所谓的“胜固可喜,败亦欣然”只不过是把围棋当作一种乐趣的业余棋手的游戏心态而已,职业围棋,残酷的职业围棋让你感受到的只有浓烈的杀气,甚至是血腥气。
这究竟是围棋的幸还是不幸呢?其实围棋的本质就是一种游戏呀!当我们让她承载了太多的光荣与梦想之后,围棋是发展了自己的魅力还是丧失了一种最初的美感呢?在日本和韩国,围棋是归于文化艺术一类的,尽管他们的职业化程度比我们更高,体制更完善。艺术与竟技不是相对立的,但它们的侧重毕竟不同,在围棋上的体现就是“求道派”和“胜负师”的差异,不能说哪一个比较高明,只是在追求理想的过程中选择了两条不同的道路,最后可能是殊途同归,也可能终点根本不在同一个平面。
我一直怀念着八十年代前期的日本棋坛的繁荣景象。那时六大超一流各据一方,都有着别人难以模仿的独特风格,个性鲜明,谁也压不倒谁武宫正树的宇宙大阵,赵治勋的钻地战法,加藤正夫的超级强腕,小林光一的全局均衡,还有林海峰的厚重,大竹英雄的华丽,打他们的棋谱确实就像是在鉴赏一件件精美的艺术品。看看武宫与赵治勋在棋圣挑战赛上的七晋大战吧,天与地,云与泥,相聚一场,各自分散,永不相忘,几乎每一盘都是不可多得的名局,我们惊叹于两位大师的执着,他们联手把围棋之美表现得淋漓尽致,套用一句赞美1988年欧洲杯足球赛的名言:这才是围棋!几位大师之外,各路中坚也不落俗套,山城宏的渗透流淡路修三的泥泞流,大平修三的怪腕无不赏心悦目,真是万紫千红总是春,信手拈来皆文章。
今天的围棋显然不同了,几乎每个职业棋手都是一名胜负师。围棋的国际化,各项世界大赛的相继推出发展了围棋,但在某些方面也桎梏了围棋,高额的奖金眩目的金杯,使棋手们再也不能随心所欲,为了赢棋就不能讲究棋形的好坏,许许多多以前根本不在讨论范围的手段在棋盘上大行其道,“实战手”成了棋手的追求,作为代表的“韩国流”席卷天下。毫无疑问的是,现在对围棋具体手段的研究已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也就是说充分地挖掘了围棋之“深”,但是“广”呢?很遗憾,千篇一律的小飞加小飞,不变应万变的迷你中国流,相同的布局实在是太多了,简直就像是把中国古代的座子增加到几十个以后再进行对局。单从胜负角度来讲,钻得深当然要比看得广赢棋多,不管你的棋形多漂亮,阵势多宏伟,只要挡不住我心,很合业余棋手的口味。同样不能否认的是,这样的围棋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打谱的爱好者们谁也猜不到下一步棋会出现在哪个角落。以前熟悉的“天王山”、“堂堂正正的单关”似乎已经不是要点,笨贴、二路点、愚形三角这样的露骨手法倒成了妙手。围棋成了专家的围棋,通俗易懂的着法过时了。在比任何时候都能更方便地在各种媒体上接触到围棋时,我感觉自己不是离这黑白世界近了,而是远了。
高速发展的围棋,停滞不前的围棋,倒退的围棋,哪一个才是最恰如其分的评价呢?四十年前六岁的赵治勋初渡东瀛便在与林海峰的授五子棋中取胜,被誉为“古今难得一见的天才”;今天十多岁能顺利通过九段二子关的孩子大有人在。常昊与罗洗河在1986年争夺国际儿童邀请赛桂冠时的棋谱,现在在一个普通业余棋手眼中也是破绽百出,更不用说国家少年队那班精英了。从中国到韩国,“最难对付的是少年棋手”已成共识,在这个时代,没有天才或者说满眼都是天才,这些小小少年快剑如风,招法之狠几乎不逊于全盛期的“剃刀”坂田。所有的最新手法都了然于胸,出手凌厉准确,一个个强敌倒在剑下铺就了他们的成名之路,但这就是他们对围棋的理解吗?他们一定比超脱胜负,以棋怡情的苏东坡高明吗?像一台台先进而精密的赢棋机器,他们当中肯定会产生很多战绩辉煌的明星,但他们之中未必会出现一名跨越时空的大师。
真的,一座奖杯能说明多少东西呢?即使它代表的荣誉是世界冠军。围棋的内涵那么深,胜与负只是她无穷魅力的一个方面而已。
可职业棋手的宿命就是要在不断地取胜之中去证明自己的价值,这是不可逆转的时代潮流。虽然共同创造了“新布局”,可吴清源比木谷实更能得到世人的景仰,就是因为他在擂争大番棋中无人可挡的战绩,要让棋手为了追求艺术之美而放弃对世界冠军的渴求,这种事十几年前的大竹英雄或许能做到,现在没有这样的人,金杯、锦标就是顶峰,拿不到世界冠军,你棋下得再漂亮也不管用。曹薰铉说过:希望自己以后能够超越胜负,多留几张完美的传世棋谱。但那是在他拿足了世界冠军,确立了“围棋皇帝”地位之后。中国棋手没那种资本,所以我们还得等,还得忍。说钱是最没用东西的人都是大富翁,为了表现自己的境界高人一等,你就得先做个凡人。
于是我们还得把目光盯住那诱人的春兰杯,我们需要这样直观的刺激。既然在境界上还超越不了,我们就要先在实绩上领先。秦失其鹿有德者居之只是理想国的故事现实世界中还是弱肉强食。中国棋手已经强大到足以当之无愧地捧起这座金杯了吗?八强之中占据五席,又将天下第一的李昌镐淘汰出局,而自己的主力只损失了常昊一人,真是外势既厚,实空又多,似乎想输出去比想赢都难了。如果连这样的大好局面都把握不住,几位国手将受到的责难是可以预料的,但围棋不是足球,人数上的优势往往只是表面繁荣,真正拼的还是实力。看一下“残留”的三位外国棋手吧:曹薰铉,六次世界冠军;刘昌赫,四次世界冠军;王立诚,日本第一人,两次世界冠军,全是“横纲”级人物,无论是战绩还是实力,包括马晓春在内的任何一名中国棋手都不敢说在他们三人之上,在与他们的三盘直接对抗中,应该说我们还处于下风,即使三全败也完全是正常结果,说这样的晦气话是要挨骂的,依我看来,状态与实力都蒸蒸日上的王立诚夺冠是最合理的结局,然后是刘昌赫、曹薰铉,其后才是马晓春、周鹤洋、俞斌,至于原因嘛,实力使然。
是的,不谈艺术,只论胜负。在业已产生的三十四项世界冠军中,绝大多数都是由当时实力最强者登顶,李昌镐独揽十一冠就是明证。1995年马晓春正是棋艺最充实的时候,他两次大魁天下合情合理。大约只有1992年应氏杯得主徐奉洙和去年捧起LG杯的俞斌是凭自己的勇气和运气乘群雄乱战之机戏剧性登上宝座的。客观说来,中国棋手目前尚未达到世界最高水平,现在要他们夺取世界冠军虽然不是“不可完成的任务”,但总还算不上名至实归,无论棋手还是棋迷,我们现在需要的都是平常心,厚积薄发,关键在于开始的积累。看清了这一点,我们的棋手与棋迷就更该有一颗平常心,得之淡然,失之泰然,柳暗花明之中才更会有意外之喜。
藤泽秀行说:围棋乃生命之技,生命中最重要的是美好的理想呢还是无奈的现实?和每一位热爱中国围棋的朋友一样,我渴望中国棋手捧起一大堆的世界冠军,我更希望心爱的围棋在新世纪的阳光中风姿更美。春兰花总要开,美丽的花儿总要有人摘。我看不清那摘花的人是谁,但我看见他手中那张传世的名谱穿越了时空。